《華航雜誌》 Dynasty--The inflight magazineof China Airlines, March 1996

逃出喜馬拉雅

文.攝影/周治平


來自世界屋脊的呼喚

  位於尼泊爾(Nepal)境內的喜馬拉雅山脈(Himalayas),擁有全世界最壯觀的山景,自本世紀初以來,就有無數來自世界各地的冒險家、登山家以及旅行家想盡辦法接近它,只為了一睹那些插天高峰的神秘面貌,有些人因此名聞於世,也有些人從此一去不歸。然而這一條亙古聳立於中亞細亞的世界屋脊,並不因此而有所改變,仍然不斷地對人類發出自然的呼喚,引領著他們越過重重險阻,來到這個有「第三極」之稱的遙遠世界。或許在很多人的心目中,這是一個永遠都不可能去的地方,即使是幾年前的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能來到世界第一高峰的腳下,親眼目睹它的容姿;然而事情就這樣發生了,1995年11月,帶著既興奮又有點緊張的心情,我來到了喜馬拉雅山脈最高的珠穆朗瑪峰(Mt.Everest, the Chomolunma for China or Sagarmatha for Nepal) 區域,打算拍攝此處的壯麗山色。這個季節是一年中景色最動人的時候,不但天氣晴朗,陽光照射的角度也十分理想,加上變化萬千的雲彩作為搭配,好照片幾乎已經是可預期的。不過即使是再如意的算盤,似乎也會有意外的狀況,一場十幾年來最大的降雪,竟然帶來了想也想不到的經歷與記憶......。

缺氧下展開的旅程

  11月 7日清晨,曙光微露的加德滿都還透著絲絲的寒意,機場裡已經排滿一大堆等著出發前往各個山區的健行隊伍了,搭上八點鐘起飛的前蘇聯製運輸直升機,在隆隆的發動機聲浪中揭開了此次珠峰區域健行的序幕。尼泊爾境內的珠穆朗瑪峰區域,當地人稱為「坤布」(Khumbu),整個範圍包括了珠峰南坡及其附近的山區,這裡是夏爾巴人(Sherpa) 的世居地;1953年5月,英國人艾德蒙.喜拉雷(SirEdmund P. Hillary) 以及夏爾巴挑夫天勁.諾凱(Tenzing Norkay) 就是從這裡登頂珠峰,完成了首攀世界第一高峰的壯舉。直升機在山谷中飛行了一小時後,降落在海拔高度3800公尺的祥波切(Syangboche)機場,稀薄的空氣馬上讓 步伐變得沈重,一路行來感到相當辛苦。缺氧的高山反應會在身體的各部位產生不同症狀,當天下午我便在胃部極度不適之下,將腹內的食物吐得一乾二淨;就這樣,旅程在缺氧的狀況中展開。

  這一趟行程的目的地,是距離珠峰西方約20公里的村莊國克佑(Gokyo),國克佑位於坤布區域中最大的 恩溝珠巴冰河(Ngozumba Glacier) 底部,海拔高度4760公尺,村莊對面是如畫一般的「牛奶湖」(DudhPokhari,在尼泊爾語中,dudh是牛奶的意思,pokhari 指的則是湖泊) ,由於位置依山傍水,四季風景宜人,可以說是典型的世外桃源。村莊西北邊海拔高度5483公尺的國克佑峰(GokyoPeak),是觀賞珠峰絕佳的角度,這裡擁有毫無遮擋的寬闊視野,除了海拔高度8848公尺的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瑪之外,還可以看到世界第四高峰,海拔8516公尺的羅玆峰(Lhotse)、第五高峰馬卡魯(Makalu, 8463m)、第六高峰卓奧友(Cho-Oyu, 8201m) ,以及其他著名的七千公尺以上山峰。從祥波切到國克佑,一般需要三天的時間,如果天氣晴朗,高地適應還不算太困難,因此也難怪每到健行的旺季,這條山徑上的人跡總是磨肩擦踵,而絡繹於途了。

降雪三十六小時

  天氣的轉變總是來得突然,當我來到距離國克佑約一小時路程的地方時,淺灰的天空開始飄下雪花,隨即便將四周景物蓋上一層白色面紗,加緊腳步抵達村莊後,接下來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了。從11月9日早晨至 11月10日夜晚,大雪持續下了一天半,我所下榻的山莊木屋已經幾乎被淹沒,就連居住此地十數年的山莊主人也告訴我說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狀況。11日凌晨醒來,發現降雪已經停止,夜空中繁星點點,湖面波平如鏡,屋簷下垂掛著一整排的冰柱,就連四周的山峰也清晰可見,一切是如此安靜,靜得連風都沒有,雪後的夜色讓人彷彿置身夢中。

  早晨陽光再度普照,我也開始忙碌起來,在鬆厚的積雪中拍攝這一片銀白世界;攀登國克佑峰的路徑已經完全被雪覆蓋,為拍攝珠峰的工作增添了不確定的變數。首次攀登國克佑峰的嘗試,只到達4800公尺左右即因雪厚難行而中斷。在此同時,下山的通路也遭到阻斷,大約兩百多名尼泊爾人與健行者陷入與外界隔絕的窘境;11月11日的晚間,山莊主人在收音機廣播中聽到在國克佑之前的另一村莊潘卡(Panka)發生雪崩,造成 八名日本人喪生的報導,消息傳出後造成很大的騷動,平安離開現在成為眾人最重要的考量,於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健行隊伍決定共同開闢下撤的路線,以期能全身而退。

  12日一早,所有人穿起雨衣、綁上鞋套,在鬆軟的厚雪中一步步向外突破,積雪最深的地方超過了腰際,每一步都讓人喘息。接近正午時出現了一架直升機,飛進山谷探查雪封的狀況,不過在短暫盤旋後隨即離去。開路的工作一直進行到下午,廣播中雪崩的死亡人數直線上升,增加到13名日本人與13名尼泊爾人,此時山莊內的氣氛開始緊張起來;廣播同時指出這是近二十年來喜馬拉雅山區最嚴重的山難事件,除了坤布地區以外,其他區域也陸續傳出傷亡及失蹤的消息。由於事態嚴重,尼泊爾官方決定展開營救工作,將受困於坤布山區的人以直升機載離。對大型運輸直升機而言,超過4000公尺的飛行高度並非易事,因此這也是國克佑村莊首度有直升機在此降落,至於我們這群健行客的複雜心情,就被期待與擔憂一分為二了。

等待風起

  轉眼間來到國克佑已是第五天了,11月13日早晨,就有許多心急的人準備搭機離去,村內的尼泊爾人已將湖邊的一塊低地整平,作為直升機降落之用。上午十一點半,運輸直升機抵達,開始輸運旅客,由於高度與載重的限制,一架次只能載運十五人,看來要把所有人載完至少也要三天,因此我決定對攀登國克佑峰做再一次的嘗試;下午兩點半出發時,第二架次的載運才剛結束,順著上次走過的路徑爬升,緩慢地向頭頂的稜線接近。國克佑峰的山勢相當陡峭,在鬆雪的狀況下進行攀登更加吃力,兩個小時的努力,僅僅抵達海拔5000公尺的高度,眼看太陽逐漸偏西,距離登頂尚有四百公尺的爬升,氣溫也降至攝氏零度以下,要在今天完成是不可能的了,而且即使能登上峰頂,大地也將是一片漆黑,不但拍攝無望,下山的安全亦成問題,於再度的無奈之下,我踏著疲憊的步履,靠著夕陽的餘暉回到山莊,先前吸入的大量乾冷空氣,現在則變成停不了的咳嗽。

  由於天候狀況多變,直升機的飛行並不十分順利,14日上午輸運了一架次的人數之後,就不再見到直升機的蹤影;這時所有的人都已「歸心似箭」,紛紛帶著行李至湖邊守候,盼望當直升機的螺旋槳刮起強風時,自己能坐在裡面。到了下午四點左右,湖岸已籠罩在陽光的陰影之中,我想今天是走不了了,便背起背包回到山莊,誰知才放下背包,就聽到遠方傳來螺旋槳的聲音,想都來不及想便拿起背包衝到湖邊,直升機已在揚起的風中離開了。現在沒有人敢離開湖岸,因為直升機隨時可能再出現;果然到了四點半的時候,又有一架直升機姍姍來遲,正當大夥準備上機時,一群尼泊爾挑夫卻在此時帶著他們的裝備強行登機,離開的打算又未能實現;更糟糕的是飛行員表示接下來已經沒有救難的航次,想要離開這裡的唯一辦法只有以包機的方式,每人的費用是一百美元,雖然這明顯是敲詐的行為,但是為了能夠離開,也只好忍痛接受,剩下的24名健行客推選出一位代表,湊齊了錢準備明天一大早與飛行員談判,原本期望甚高的旅程,如今卻因為一場大雪而變得難以收場,實在是當初始料未及的;山莊的食物及燃料消耗將盡,尚未離開的人都顯得很沮喪,當晚的我則在徹夜無法成眠的咳嗽中度過。

未竟的旅程

  下過雪的天空似乎特別晴朗,一大早就有一架小型直升機前來搭載我們的談判代表,我站在人群中目送著直升機離開,心中隱然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11月15日早晨八點半,直升機終於在眾人的翹首盼望下抵達,螺旋槳強烈的氣旋讓人難以站立,不過沒有人顧得了這麼多,帶著行李像逃難一般奔向直升機,混亂中我拍攝了一些畫面,透過觀景窗看到的景象,就像一幕上眼中的戲劇,演員正賣力演出,自己倒好似成了旁觀者。一坐進機艙,隨即看到雪地上又揚起一陣強風,直升機在搖晃中起飛,國克佑村莊在窗外變得越來越小,沿著湖岸有一條不起眼的步徑,是三天前開的路,從空中俯瞰,如同冰原上一條不起眼的裂隙,再回首竟如夢一場!

  而直升機就像一部時空轉換的機器,飛快地把人從這一地運送到另一地,只見窗外景物飛快變換,隨著高度的下降,雪白的銀色世界中開始出現綠色的樹木與褐色的山壁;真的要離開了,我想。護照在機上被收走了,想必是要用錢去換回來吧!九點鐘不到,直升機在祥波切降落,重新踏上無雪的土地,我有一種再活過來的鬆懈。在此同時,機場的另一端躺著一批棺木,是在潘卡罹難的日本人遺體;懷著嚴肅的心情,我趨前拍攝了幾張照片,背景就是覆蓋著白雪的山峰,此刻生與死的距離儼然這樣地接近,令人不勝欷歔。或許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當天中午,航空公司的服務人員便帶著護照和美金退還給我們這一群「意外的旅客」,在一片歡呼聲中,總算為這趟旅程寫下喜劇的收場。離開國克佑以後,由於我的身體狀況一直沒有好轉,兩天後即先被安排送回加德滿都休養,重回文明世界的懷抱,而這些日子的受困與磨難,也終於到此告一段落。

  如果 說遺憾是旅程不可或缺的元素之一,未能走完全程也許是此行最大的遺憾,然而途中遭遇的種種困境,卻令我留下難以磨滅的深刻記憶;既然人生是一段無盡的旅程,那麼存在一些遺憾作為點綴,或許更值得回憶,經歷了這次的旅程,讓我越來越相信這個道理。

重回喜馬拉雅

  雪崩發生一個月後,不死心的我於12月 9日再度回到坤布地區,繼續先前未完成的拍攝工作,這次總算能夠順利走完全程,途中經過潘卡時,雪崩的現場還是一片狼藉,背陽面的坡地也仍舊積雪盈尺,聽隨行的挑夫說有一名尼泊爾廚師至今尚未被尋獲;對生長在山區的尼泊爾人來說,那些帶給他們可觀收入的險峻高山,也同時準備奪走他們的性命。生命或許是脆弱的,但是生活在喜馬拉雅山區的尼泊爾人,卻展現了生命無比的韌性,在越困難的環境中,他們就顯得越堅強,即使犧牲性命,也帶著不屈的尊嚴;當我寫完這篇文章時,在默默為他們祝福之下,我的心情彷彿又重回了喜馬拉雅。

  (僅以此文獻給同行的領隊李毅然、隊友高世安朱仙麗及尼泊爾嚮導DharmaTamangTura Tamang,沒有他們的協助,這篇文章必定無法完成。)

1996 (C) Copyright Jasper, C.P. Ch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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