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陣子杜琪峰的《黑社會》鬧哄哄,借此來反思電影影像上的暴力
問題最好不過。Karl French編的《銀幕暴力》(Screen Violence)是
一本不俗的入門書,其中有不少文章提出對暴力的重新闡釋。本行
為小說家的Poppy Z. Brite在〈暴力的詩意〉有一精闢的觀察:一般
觀眾對暴力電影之接受不來,是因為電影摒棄了電視的邏輯,後者
一旦處理暴力題材,往往會強化正常與變態之間的差異,透過主客
的對立來肯定了觀者的道德超然地位。然而電影不來這套妥協,它
慣作客觀的呈現;作者更進一步以《天生殺人狂》為例,說明觀眾
對電影接受不來並非因為鼓動暴力的意識形態,而是對暴力沒有批
判的意向,這才是最一般觀眾不安之處云云。
由此去反思《黑社會》的暴力元素頗堪玩味,首先對社團規條的儀
式處理,基本上用了高度風格化的方法經營,而且配合大量旁白交
代背景,又有羅大佑的音樂引人入戲──簡言之就是把與儀式相關
的現實迫力消弭,而僅以影像的風格化組織,來予以再現的表達,
從而把當中的暴力性洗滌。我想指出暴力性不一定在於血肉橫飛的
鏡頭,由社團規條而來的儀式,就算不涉及血肉的展現,同樣可以
給人毛骨悚然的效果。這一點在桂治洪的《成記茶樓》(74)及《
大哥成》(75)均有充分的說明:他早已大量拍攝黑社會的儀式,
先有《成記茶樓》中的講數場面,後有《大哥成》中執行家法的過
程,其中的實景動感拍攝方式,正好傳達出其中的震懾力來。杜琪
峰顯然選擇了另闢蹊徑的方向。
導演固然沒有對《黑社會》中的任何暴力場面作介入的批判,但他
又並非全無隱含的立場。在電影中兩場普遍被界定為頗為暴力的場
面:梁家輝把對頭接二連三從山頂推下山腳,然後抬上來再蹴下去
;任達華用石頭一而再,再而三撃落梁家輝的頭顱──兩者均把暴
力精華作重複的展示,然而前者以黑色幽默作結,後者卻以沉重不
安告終。杜琪峰顯然以上述的場面,來提醒觀眾對於暴力鏡頭的經
營,在同一的處理下也可以有千迴百轉的差異。何況場面與場面之
間又可以有多重的對立,例如任達華在光天化日的叢林中殺梁家輝
,又可以與之前兩人合力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酒吧中獵殺恐龍為對照
。換句話說,銀幕上暴力的展現的而且確可以有千差萬別的豐富可
能性,絕不宜用簡單的因果邏輯思維去定性定質。《黑社會》恰好
是一本地的例子,用來說明可以透過風格化,又或是幽默化的處理
,來把暴力鏡頭的壓迫感褪淡;不過與此同時,亦可以利用延長的
現實性展示,以及插入主觀鏡頭(在任達華擊殺梁家輝一場中,突
然插入一從梁家輝角度看見任達華舉石欲撃下的鏡頭),來達致強
化迫力的效果。要分析銀幕中的暴力的鏡頭,絕不可以輕描淡寫粗
心大意地打發交代就把問題結案陳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