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想江湖和學院的話題可以混合得如此有趣,湯禎兆一面訴說如
 何編書會被人「炳到頭都甩」、哪個「碎料」在混世,但同時也可
 以一臉祥和地憶述幾位同輩和前輩如何成為他心目中知識份子的美
 好典範;梁文道則會咬著小雪茄,說要認真地利用海德格逗玩一下
 「他媽歌池」,然後跟湯禎兆交流如何把成人VCD變成最尋常的住
 家風景,創造一種特別的修練。每個話題都談得貨真價實,毫無造
 作,儘管被人視若無睹並不好受,但看二人漸入無人之境,也開始
 為自己有幸目睹新世紀知識分子的一斑而感到眼界大開。
 從一段相對地空白的日子談起……
 初見梁文道和湯禎兆的名字,都是在議論縱橫、思想交鋒的文字戰
 鬥場,儘管二人對當年的年少氣燄不無輕鬆的譏笑,但更為年少的
 我卻一向覺得他們辛辣又老練,不能想像湯禎兆曾經是一名清貧的
 日本留學生,兼職飯店的「店小二」,梁文道則是一個會問「為甚
 麼天會下雨」的小學生。
 台灣小學時期的文類越界和衝擊建制
 問: 你們都有在海外唸書的經驗,那些日子對你們有什麼影響
  ?學到些什麼?
 梁: (沉思一會),至少學懂寫字吧!哈哈……當時在台灣唸
  小學,最深刻印象就是學到許多有規律的東西,讓我認識
  到寫作原來有許多界限和方法。例如強制小學生每天寫週
  記──每「天」寫「週」記到底是怎樣的玩意,且不去談
  ──我很憎惡這項工作,儘管我挺愛看書,但不愛寫作。
  於是我就開始思考,那些生活感想可不可以包含科學的東
  西,然後在週記中討論為甚麼天空會下雨的問題。我當時
  覺得,這是寫給整個老師的社群或整個教育制度去看的。
 想不到一項和偷東西一樣的玩意,竟醞釀了梁文道日後的文章的兩
 大課題:文類的自覺與對建制的質疑。前者最集中的體現是《說書
 人》選集內的文章,後者則幾乎見於梁文道所有的評論中。
 藝術有藝術的場域,旅遊有旅遊的場域。不同場域有不同的規則限
 定,限定了參與者(例如遊記作者和讀者)的實踐方式(例如寫遊
 記和讀遊記的方式)。那些規則卻又不是一成不變的,因為它們和
 它們位處其中的場域一樣,到底是實踐者的作為。
  ──〈做一個對書陌生的讀書人(自序)〉《說書人》
 日本留學時期對少年世故意識的清洗
 湯: 從梁文道剛才所講的東西,我分享到的是,到了我們這一
  代的寫作人,娛人娛己是很重要的動力。我跟他的海外讀
  書經驗很不一樣。首先我到日本時已經大學畢業,做過《
  越界》的編輯,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就申請到日本唸一
  段日子的書。那時已累積了一定的生活經驗以及對事物的
  看法,離開前早已對香港的寫作環境感到十分沉悶,覺得
  大家都不專業,藝評、影評、劇評、書評、都是那一群人
  去寫,自己和朋友都不專業,我們都覺得自己是「嚴肅文
  化裡的流行生產者」,我對自己十分不滿。
 問: 到了日本後生活有甚麼改變?
 湯: 其實在日本生活那段日子也頗辛苦的,十足機械人,六小
  時上課、六小時工作、回家睡三數小時又開始另一天。如
  是者一年以後,我開始感到,甚麼文化,甚麼文學,對我
  而言不再重要,它們已脫離了我的生活。我發覺在大學四
  年內寫的文章,曾一度認為十分重要的稿,原來都可以變
  得如此不重要。在日本,我每月的首要問題就是如何拿著
  數千元去填滿所有的支出,相對在香港時常憤憤不平地批
  評報章園地狹小,歧視和忽視我,總要讓自己成為小眾,
  就知道甚麼是多餘。我也不是極端地說文化和文學意義全
  失,而是明白到這些東西對很多人而言也可以是不重要的
  。
 問: 是以回港以後對嚴肅文化的態度有頗大的轉變?
 湯: 是的。其實我在日本也不是完全脫節,半年以後已開始寫
  稿寄回香港,只是那種完全抽離的第三者感覺真是好玩極
  了。第一本結集《變色》在港出版,我完全不知,朋友寄
  一本給我,又說某某如何罵這本書,我聽到竟然感覺很好
  。
 問: 在日本還有寫別的東西嗎?
 湯: 那時還翻譯了許多東西,例如譯了許多村上春樹,萬多字
  地譯下去,像工人車衣一樣,一種很純粹的工作。最深刻
  的經歷就是譯津島佑子的小說,數千字卻譯了兩三個月。
  後來黃繼持老師說那篇譯作比我從前所有的小說都要好,
  我聽了反而十分開心。現在我卻不能想像自己用兩三個月
  去做一件事(因為工作和生活的規律關係),那時才知寫
  作可以是全為自己的。從前少年時反而太世故,很自覺在
  《素葉》要有一套寫法,在《瑪麗嘉兒》又有一套寫法,
  那兩年卻是純為自己喜好的。
 問: 在日本的經驗除了為你提供一個抽離的空間以外,日本的
  「民族性」或處事方式又對你有沒有啟發?
 湯: 當然有。日本人討厭起來的確很討厭,但好玩的時候又好
  好玩。我在日本的兼職只不過是飯館中的「店小二」,但
  也有許多規矩要遵守,可以想像一般人的普遍壓抑有多大
  。我在那裡有一個當二廚的朋友,二十來歲,但我已可預
  知他會一直做下去,不會有甚麼晉升機會,但他卻十分專
  重自己的位置。同樣,在日本做司機做清潔的也會十分開
  心。反觀自己在香港的時候,每次跟朋友喝酒談天,大家
  都要大吐苦水,都不滿現狀,要離開此地,但回來後仍不
  開心,大家都不尊重自己的位置。即使日本有許多無聊的
  玩意,何以他們也特別認真?寺山修司就曾用AV(Adult
  Video)談自瀆如何解放青年,很有意思。我了解到原來每
  樣事物都應該有自己的方法去玩,在這前題下,我變得開
  心了許多。
 梁: 我是很奇怪的,這些年來我一直很開心,也不覺得苦,對
  自己的位置的認識也很有趣。這一點跟中國儒家思想的基
  本精神也很有關係。儒家相信人人都有一個位置,而且與
  他人相對而構成關係。若果社會能幫助每一個人都恰到好
  處地找到自己的位置,社會就會十分美好和穩定。
 湯: 最近為Homenet寫了一篇文章討論日本的AV,發覺即使是色
  情電影的製作,日本人也十分認真。記得那位當二廚的朋
  友常常借AV給我看,還教我不要看得太認真,把它當作最
  平常的日常風景,把經驗平常化,就會知道沒有東西是
  extreme事實上,在日本的兩年,我對許多事物都變得
  carefree。
 談到這裡,梁文道也加入他看AV的經驗,此刻的二人真是非常「carefree」
 的,但從他們(指十年前左右)又為何會那樣「躁暴」(湯禎兆語)
 呢?
 從一段「寸鐵殺人」的日子談起……
 梁文道早在八八年已發表文章,第一篇已是一篇「鬧人」的文章;
 而湯禎兆和梁文道則早在八九年於《電影雙週刊》上「交流」過,
 火藥味來得十分認真。「寸」、「躁暴」這些形象到底跟當年的青
 年文化人有甚麼關係?
 問: 為甚麼十年前的你們寫文章會那樣「寸」?
 湯: 那時的確有一點文字上的暴力傾向,對自己以及身邊的人
  都不滿意,不順,幾乎每篇文章都要攻擊一些東西。最常
  見的文章開首模式就是某天看到某某在某報寫了一些東西
  ,我卻有一些不同的意見……然後就開始攻擊。即使我和
  也試過筆戰,但我也不完全覺得無聊,起碼到頭來現,嗯
  ,大家的書都讀得不太夠,寫文也很衝動之類。那篇回應
  梁文道的文字完全利用「文本互注」的方式去寫,羅列一
  切他提到的文章,我肯定他的文章也不及我的齊全。
 梁: 當然,絕對不及。
 湯: 所以那時即使是躁暴地攻擊,同時也十分認真。以個人及
  社會書寫來discipline(規訓)自己。
 梁: 攻擊簡直可以說成我寫作的起源,我第一篇發表的文是罵
  家書的──雖然家書現在是我很好的朋友──寫乎是一種
  需要,需要對象,需要批評的關係,嚴格來說還不能稱作
  對話……
 湯: 那當然不是對話,是「劈友」(打架)……
 梁: 不過我後來又不是這麼想,雖然我們一直寫的都不是針對
  人,但我最近開始思考到底能否有一種比較溫和的態度和
  方式。
 湯: 最近也常常見你寫得非常客氣,總說「某某先生向來我非
  常敬重」,很好笑。
 問: 為甚麼會有這樣的改變?
 梁: 我也不懂解釋。八九至九一年間,我突然寫得非常少,那
  是一個總結自己經驗的階段,終日做的事就是飲酒、打交
  、打散工和看書,蠻自在的一段日子。我想問自己,我到
  底留下了甚麼是給社會,而是給自己留下了些甚麼。結果
  我答不出來,索性就停下不寫。後來因為一些偶然的機會
  又再開始寫,一下筆已完全不同了。
 雖然梁文道強調寫作對「自己」的意義,但看最近的文章,例如〈
 就文化視野向董建華先生進一言〉(信報、28.12.96)、與胡恩威
 合寫的〈與特首候選人論文化視野〉系列(信報、14.11.96-28.12.
 96),都很難說服別人說是為自己而非為社會的文章。
 梁: 可能,對我而言,為自己,為社會而評論,向來都是同一
  回事。我認為沒有任何一種寫作是純為自己而與社會無關
  的,反之亦然。即使是最隱密,最體己的書寫,都必然與
  社會發生關係。即使你寫自傳、甚至日記,只為給自己看
  ,你其實也在舉行一種社會義務、儀式,因為何謂日記,
  何謂傳記,為何有寫日記和傳記的想法,都早已植根在社
  會之中,不是從個人裡突然生出來的。日記和傳記這種文
  體早已存在,你寫的東西必然與這些不斷存在的文類有關
  ,在在體現出許多規則與習慣。寫日記其實就是每天Dis-
  cipline自己、書寫自己,以及處理自己和自己以外的東西
  的關係。
 以轉換寫作對象來修練自己
 湯: 我的文字修練卻與我的工作有關。可能因為現在的我是一
  個採訪主管,常常會想到imaginary audience的問題。最
  近我在Homent寫作的經驗是一個好例子,我介紹日本漫畫
  家望月峰太郎的時候用了「後現代」這個詞,編輯部的人
  卻讀者不會明,請我用別的講法。原來在某種情況之下,
  不「後現代」也能溝通,而這種想像關係的改變正迫使我
  積極溝通,積極寫作的動力,不自覺之間發掘出新的寫作
  要求。我覺得這也是文字修練的另一種形態。所以當有人
  跟我說「阿湯,好像很久沒寫東西吧!」我倒不以為然,
  因為他們「寫東西」是指詩、散文、小說,但事實上,我
  現在時常寫的評論,也是同一類型的文字。
 問: 不錯,想像關係的變換可以為作者帶來積極的動力,但有
  沒有想過另一種狀態,即以作者個人價值及手法帶動讀者
  建立新的關係?
 湯: 我所談的關係其實也是互動的,我轉變時讀者其實也不是
  完全被動。
 問: 那麼,如果不依作者和讀者之間的契約關係寫作,是否就
  是沒意思呢?亦即是,契約關係能否開拓的呢?有沒有開
  展性?
 梁: 我一向不信風格,亦即是沒有個人不變的既定關係這回事
  ,多年以來的寫作就是以不同形態的經驗與別人的經驗不
  停撞擊。我覺得我的文字在不斷變化,變化的方式有很多
  ,例如在不可能的雜誌上出現──《素葉》、《黃巴士》
  ──希望transform自己的經驗,需要另一些感受,另一種
  視野,「無限向未來」,往不知名的風格、經驗探索下去
  。多年來我似乎以同一風格寫作,其實我從來不曾知道下
  一步會怎樣。
 湯: 我卻有一點要補充:到頭來,關係不過是自己的藉口,讓
  自己產生擴展視野,與更多人溝通的假象,也是推動自己
  繼續寫作的借口,令自己活得更開心。在我的腦海中「讀
  者」其實是很vague的一個概念。意義,始終是自身的產
  物。
 梁: 說得很對。常說娛己娛人,談到娛樂自己,好像很難為情
  的寫作動機,單純為了自己。但事實上──唉!我又要掉
  一下書袋──儒家有所謂「成己達人」,「修身、齊家、
  治國、平天下」的概念,很重要的一點是,在我看來,它
  們都不是一些階梯性的發展關係,即修身「然後」齊家「
  然後」治國……而是同時並行的:你一旦「成己」就等如
  已經「達人」;一旦「修身」已等如能夠「平天下」。所
  以我總覺得要先完成自己的理想,才能完成自己以外更大
  的理想,把自己投射到他人身上。此外,文章在中國一向
  有很高的地位,可以「言志」,可以「載道」,是form
  of life,也是form of discourse。所謂「文以載道」─
  ─以文章構成別人通達之大道──我覺得是很美妙的一件
  事。起初寫文章,朋友都笑我的名字很老土,「嘩!梁文
  道,文以載道!」都以為是筆名,我倒覺得如果能夠真的
  文以載道,倒也不錯,就由它老土下去。總之,無論為己
  之學,為人之學,都是互為表裡的,為人同時可以為己,
  為己最終也是為人。
 從「紙上劈友」到「成己達人」,不難看到兩位依然年青的評論人
 的精彩蛻變。無論是湯禎兆貌似自求多福的「娛己娛人」或梁文道
 彷彿老了幾十年的大談「文以載道」,一句「無限向未來」著實叫
 人感動不己。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