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訪問的結束談起,自談起而結束──
梁文道、湯禎兆訪談錄﹙下﹚

黃念欣



從一個不能洗脫的身份談起……

湯禎兆早在九○年畢業,但「湯才子」這個別號仍在中大有效流通
;梁文道現為中大研究生,而「大埔傅柯」之名更在一眾非哲學系
仰慕者之中不脛而走。可見二人的形象不因活躍於傳媒而有動搖的
跡象。學院,為今日的他們留下甚麼痕跡呢?


 湯: 我不能否認在我的生命中有數年時間放了在學院裡。學院
  有令我憤怒的東西,這也是不能否認的。最主要的是學院
  從不主動llink up一些活動,組織對話空間。艾柯(Umberto
  Eco)也是學院知識份子,但他的Travel In Hyperreality
  卻能在自己的專欄文章中把普羅文化的話題與學術知識結
  合得非常好。香港學院的情況相對地隔離,不會理會外間
  發生甚麼,有些甚至連本行的理論也未能掌握,這些不專
  業的情況,就是我的憤怒所在。即使近年的台灣也有類似
  的問題,許多所謂的學術研討會論文集,討論到流行文化
  問題時,都是閉門造車地炒來炒去。這實在是一個誠信的
  問題,跟記者沒有採訪就報導一樣荒謬。從前對學院的路
  有很穩定的想法,要先唸M.Phil,再唸Ph.D,然後發表論
  文,做自己想做的東西。但後來發現,這條路也許不比當
  一位編輯遇到的制肘要少,結果可能都不能寫自己想寫的
  東西。英國作者NickHornby可以說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寫作
  典範之一,他的Fever Pitch和High Fidelity都讓我知道
  一個複雜的思維是每一位知識份子必須的。
 問: 若問學院經驗在你生命中留下甚麼具體的痕跡……
 湯: (沉思一會)我想在創作上,學院的確 limit(限制)了
  我。寫《變色》的時候,我腦內全是形式與創作理論。例
  如見到莫言的小說裡充滿俚語粗話,我又想試試可否以通
  篇廣東粗口寫小說,出發點其實都有點無聊。其後覺得自
  已的生活經驗又沒有甚麼特別,就暫時擱著不寫。好的方
  面來說就是學習到不要簡單化地看事物,容許別人用別的
  角度看事物。文字暴力其實就是覺得自己最重要,不讓他
  人有置喙餘地。
 問: 現在甚麼才重要?
 湯: 現在我覺得寫作不太重要,朋友要緊一些。以前為寫一篇
  小說,我會遲一個月上班,無端走到大澳租一間屋之類…
  …(梁文道大笑),也不知為甚麼。現在為著寫稿整個星
  期也不見女朋友,我就會很生自己的氣。總之,自覺未達
  水平,就先放著不寫,如此而已。
 學院內、學院外,都是真實不過的世界(梁)
 梁: 有關學院的問題,大概可以分兩個層次去談。第一是學院
  與自己之間的個人經驗。第二是普遍而言,對學院知識份
  子與其他關係的看法。從第一個層次來講,我也不否認自
  己的學院經驗。也有人越是學院中人就越否認自己的學院
  身份。例如布萊特總要否認自己文化人的身份,覺得這個
  身份很醜惡,是小資產階級知識份子,哈哈,真是好得意
  。梁款和呂大樂就不同,都是先承認自己的身份,對自己
  誠實嘛!所以,你要我說話不引一些學術東西真是困難,
  那是我體內一團不能分割的東西。不是說是我故有的東西
  就不能變,這種說法十分反智,因為許多東西仍可以反省
  ,但是先別要否認自己身上的經驗。
 問: 正視了自己的身份之後又怎樣?
 梁: 第二層次卻叫我很苦惱。從前想過許多人生的道路,讓我
  選,我會覺得下半生守在學院做論文就是最快樂的事。現
  在我有一些修正,我覺得學院作為一個領域,是沒有真假
  之分的,學院內外都不會更真或更假。我比較不傾向「走
  出象牙塔」的說法,而傾向作為學院這個領域內的人,基
  本上也應該到別的領域去看一看,正如其他領域的人無論
  多麼討厭學院也應該了解一下。因為它們都是真實不過的
  世界,賭錢打交,開會研討,都是真實的活動。所以我不
  介意說話拋書包,正如我不介意講一點粗口。與其說走出
  象牙塔,不若說是到不同的界別去「旅遊」,大家都應該
  多點「旅遊」。
 問: 這與public intertellectual的觀念很有關係……
 梁: public intellectual這個觀念也很重要,也許有剛才的想
  法,致使我有時候會在文章內quote(引用)一些大眾認
  為略深而學院中人早以為是「碎料」的東西。其次,我也
  在思考,學術工作可否離開學院而繼續呢?正如──哈哈
  ──寫小說是否必定要到大澳租一間屋呢?英國就有學者
  的正職是清潔工人,香港恐怕不能接受。文學創作也是一
  樣,寫小說是否必須滿足小說家的種種神話如孤絕、瘋狂
  、自傷……?不必嘛!我想完成生活責任和基本工作以後
  ,再用餘下的時間寫小說,也是可以的。
 問: 那學院的價值又是甚麼?
 梁: 話說回來,一班學者關起門開研討會,討論問題,我又不
  會覺得是多餘或無聊的。生活本身就是混雜的,在乎你對
  自己的生活是否誠實。我是一個常常逛「先達」、逛「信
  和」的人,我同時是一個唸哲學的人,於是我會想到以海
  德格的存在理論分析Tamagochi的意識。這全都是真實不過
  的我,是我的真實生活。
 湯: 總結我對學院話題的最基本立場,是絕不帶譏笑的,但始
  終要professional(專業)。就如日本人的觀念,掃地的
  工人也敬業樂業。回說兩位我最admire(敬佩)的本地知
  識份子,羅貴祥和呂大樂,他們談普及文化的時候可以是
  兩個極端。前者用最艱深的理論去分析,後者用最顯淺,
  最開心的方法去探究,都十分出色。而介乎中間的另一個
  理想人物就是葉輝,他在八十年代初的《星晚週刊》已開
  始用「拆界」觀念去分析周星馳,而出名的學者卻仍以「
  無厘頭」看不起周。其實,以上幾位出色的知識份子,已
  經代表了我對學院最美好的憧憬,只要學院prefessional
  便可以了。
 梁: 從另一個角度而言,就是誠信的問題。就如寫馬經的人不
  能連晨操也沒看,講波(足球評論)的不能連足球也不曾
  碰過。而學院絕對有其值得肯定的價值。我的論文導師關
  子尹先生,終日埋首於學院裡,到今天仍在整理他那些康
  德,可是我對他的敬佩不能形容,難道我卻會勸他看看馬
  榮成的《中華英雄》、「肥良」(溫日良)的《海虎》嗎
  ?所以問題多數並不出現在非常學院以及與學院全不相干
  的人身上,而是介乎二者之間的人,既要切入流行文化,
  又要進行嚴格的研究。
 流行文化的複雜性

 問: 有沒有具體例子?
 梁: 例如把流行文化成品當成closed text去閱讀,就是錯的。
  因為就完全漠視了流行工業生產過程中的一切複雜性。
 湯: 不錯,以漫畫為例,有多少學者能考慮到漫畫家背後有多
  少個助手,一間漫畫公司突然辭退了或換了一班人,之後
  數期的畫功就會降級。又如果突然要「升書」(增加銷量
  )可能就先要連續打打殺殺五期,然才能接回故事發展,
  你若要問主筆十期以後的事,他可能也不知道。商業電影
  與流行曲的製作,同樣複雜得要命。所以,若純粹把歌詞
  影成品以closed text分析,然後用以勾劃整個香港流行商
  業的取向和面貌,是很可笑的。
 梁: 其實,假如文章裡先承認該項研究暫不論流行工業生產背
  後的複雜性,只是對一個成品或整體提出批評和意見,那
  就完全沒有問題。
 湯: 這又是一個「高度概括」的問題,以小量文本分析,卻冠
  以代表性的題目,也是我不贊同的做法。那樣做很取巧,
  當我看到電影學會裡的朋友每年在看97% 的港產片,但學
  院裡的研究卻以數齣只有少數觀眾看過的電影概括香港電
  影文化,我就會想,為甚麼他們不先走到外面跟別人談談
  ,然後才於研討會上報告自己的論文呢?
 從一個剛剛開始(梁)/暫時結束(湯)的階段談起

 湯禎兆的首部作品是充滿創意的小說創作集《變色》,出版至今已
 有六年,其間這類「實驗性」的「文學」已不復見,即使偶有單篇
 發表,亦只是零星的數百字創作,早慧的湯禎兆對文學何以淺嘗即
 止呢?反觀梁文道一直評論不輟,專業評論人的形象十分強烈,但
 最近卻在《素葉文學》發表了一篇作品〈夸父追日〉,並且有意繼
 續創作這個系列。且聽聽他們對文學創作的意見。

 問: 湯禎兆為甚麼近年不再發表文學創作呢?
 湯: 就是因為越看越寫,越覺得自己不懂,我是說真的。我在
  《感官世界》(台灣,萬象版電影評論集)的後記提過:
  我們一直想像一個文學的台灣,覺得台灣才是滋長文學創
  作的地方。可是當我現在常常有機會在台灣電影雜誌建立
  關係的時候,我也會盡量介紹自己的朋友去寫稿,這樣遠
  比自己寫有趣和有意思,因為我希望找一個合適的人寫香
  港電影。至於你所講的「文學創作」,嗯,你看我最近在
  Homenet寫的一系列文章,也許你也不易分出哪些是評論哪
  些是創作。基本的寫作方法和概念其實我一直持續著,只
  是現在利用一些淺白的語言而已。
 問: 談談你從前那個非常實驗,非常文學的階段?
 湯: 我會用一堆沒人看得懂的字去寫詩,可是當你看一首詩時
  ,認識的字比不認識的還要少,又有甚麼意思呢?那時年
  少囂張,也有點無知,以為自己甚麼都可以掌握,就是所
  謂「勇於表達」呀之類,過後就完全失方向,所以我暫時
  也不大會寫那一類的文學創作。
  但你若問我寫詩是否很無謂而傻瓜呢?我又不會這麼想,
  有許多詩真的叫我非常touching(感動),例如最近看的
  波蘭詩人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rorska)的作品,就十
  分好,Pina Baush在香港的表演也用了她的詩,也用得非
  常好。此外,還有一些我惦掛的朋友和同學,例如黃德興
  ,他真是香港的莫言,創作力澎湃得叫人煩躁,上課總要
  從後窗爬入,上魯迅課時又帶十幾「磚」「魯迅全集」來
  ,可是一點也不造作。還有黃繼持,還有小思,也是我十
  分敬佩的人物,他們那一代人,不高興只會不作聲……這
  些典範,就是我對美好世界的嚮往了。
 問: 梁文道為甚麼又搞起文學創作來?
 梁: 最近刊登在《素葉》那篇《夸父追日》其實是我教書的講
  稿,可能只不過因為在《素葉》刊登才讓人覺得特別像文
  學。其實有一篇曾經為林奕華《斷章記》所寫的文章可能
  更像文學也不定,當中談到許多個人「生病」的經驗,有
  真有假,寫來好像個人成長小說。
  其實,我從小就有說故事的習慣,把看過的書改頭換面地
  向同學講述,大家都聽得津津有味。現在偶然也在《黃巴
  士》寫兒童故事,都是改寫的,《素葉》那個系列也會繼
  續,希望以荷馬史詩作為中古哲學的中介,也算有點改寫
  的成份。
 問: 為何特別喜歡改寫,又對「原創」有何看法?
 湯: (插口)對於我們post-modern的一代,「沒有原創這回事
  」是一個common belief(共識)來的,不用多講,因為
  原創根本就是錯誤的邏輯。
 梁: 在我心目中,創作最終都是希望把已有的寫作經驗轉換,
  身邊的一切事物,我閱讀和接觸的一切,都是我在寫作中
  反省的來源。
 湯: 許多很出色的作品,其意念都是來自二手文本的處理,例
  如我曾經說過,九六年香港最好看的兩部電影就是《大內
  密探零零性性》與《旺角風雲》,前者是色情片,後者是
  黑幫片,但都很成功地把兩種文類的典型作二手文本處理
  。
 問: 但是你從前《變色》裡的寫作有很有實驗性……
 湯: 從前的想法有點不同,有很多意念要試,每一篇小說都有
  一大堆的筆記,有時候比小說的正文還要長,常常想:「
  我一定要試用XX手法/主義寫一篇小說」。現在想來,
  唉,做論文嗎?結果變成了純知性的訓練。反觀後期作品
  中卻一點所謂的「實驗性」也沒有,如《素葉》的〈二十
  來歲老好世界〉,就個人得很。但無論如何,始終不涉「
  原創」,也沒有這個意識。現在為止,還是評論寫得最舒
  服。
 問: 可以總結一下你對創作的看法嗎?
 梁: 我想還是從寫評論的經驗講起。我寫評論的動機,就是看
  到一些忍不住要寫一寫的話題、事件、作品。然後我就用
  已有的知識,裝備好自己去討論一下,視乎自己有甚麼工
  具,就建立怎樣的關係。對待文學也是一樣,都是跟生活
  建立關係,不會因為自覺自己在從事「文學創作」而要加
  入一些技巧、修辭之類。暫時來說,評論和剛開始的創作
  ,都寫得很舒服,不大擔心甚麼能力的問題。然而我必須
  強調,我並非漠視不同文類的區分,否則我在《說書人》
  所說的都是廢話。儘速做出來的成品相差不遠,我心裡也
  會計較,會自覺正在跨越不同領域的界限。而最終,別人
  對作品的定位可能才是最有趣的。
 從青澀的啟蒙時期談到彷彿看破一切的娛人娛已,自求多福。當中
 有意料之內的拍案大罵,也有意料之外的溫文和氣,無限憧憬。是
 濃縮的對話,也是一場流溢不定的對話。訪談直至差不多凌晨一時
 ,可是一切都像剛剛開始,關係才剛剛確立。可能在一整夜的「拆
 界」聲音下,「終」、「始」的概念也給拆掉了。其實二人的寫作
 成績,也給我這樣「無始無終」的想像,湯禎兆的暫時不創作,正
 是開展一種嶄新創作概念的階段;梁文道開始創作,是開始也是完
 成,在開始一系列的創作以前,早已成就了越界的野心。這樣,不
 啻是一個生生不息的系統。

 湯禎兆簡介
 今天仍為中文系學生津津樂道的「湯才子」,一九九○年畢業於香
 港中文大學中文系。具有八十年代中文系師兄的溫文外表,以及九
 十年代文化工作者的世故灑脫,現任副刊採訪主管,要買他的早期
 個人作品結集可要碰碰運氣。
 (完)
原載黃念欣,董啟章︰《講話文章II——香港青年作家訪談與評介
》,香港︰三人出版。1997年11月初版。



(文化部文字獄註冊俗字第零玖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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