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在耳邊響起的，是貨車輾過路面的隆隆聲，隨之而來是小販的叫賣，混雜的腳步聲音，過了一會，杯杯碟碟等瓷器碰撞時發出的聲響，夾雜在人們嘈雜的對話中間，組織成一片雜亂無章的、無法用語言正確表達的旋律，在我的四週回響著。
我安靜地聆聽著，就如科學家在一大堆看似無關的方程式中，找到了它們的聯系，我發現週遭的聲音，其實也包含著一度特別的韻律。那些聲音來自四面八方，卻如訓練有素的交響樂團般，調和地演奏著難以言喻的美妙樂章，它們柔軟地包裹著我的軀體。我覺得全身上下懶洋洋的，動也想不動，靜靜地享受著跟那音樂混成一體的微妙感覺。
我伏在一張木製的桌子上，桌面傳來陣陣涼涼的感覺，很舒服。嗅到從桌上散發出來的淡淡木香，令我想起我的小學學校──那是帶著有點破舊而帶著淡淡逝去歲月味道的校園。秋天的黃昏，校園會有好些麻雀跳來跳去，夕陽把站在校園上的人們的影子拖得長長的。而我總喜歡伏在書桌上睡覺，但其實那只是一張殘破、凹凸不平的舊桌子。
一隻柔軟的手輕輕地推了我肩頭幾下，耳邊傳來一陣清脆的女性嗓子。「笨蛋，你還要睡到何時？！麵條快被湯泡得軟呼呼啦！」我慢慢地抬起頭，掙開眼，看到蕙正坐在我的旁邊，左手輕托著下頜，臉上似笑非笑，帶著一點嘲弄的神情。
「我睡了多久？」我刷刷眼睛，伸了一個懶腰。「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似的。」
「啊，是嗎？」蕙將額前的短髮撥向耳後，伸手向桌上的竹筒裏拿了兩雙筷子，將其中一雙遞了給我，再將另外一雙筷子在鬆身T恤上擦了一擦，準備吃麵。
我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個戴滿木筷的竹筒、幾個不知是辣醬還是甚麼的調味瓶、幾個杯子，兩碗麵。我往自己那一碗瞧了瞧，裏面只是很普通的，在任何地方也可以吃到的魚蛋麵，麵條真的好像因為泡得太久,
而有些發脹。
我轉過頭，看看四週，發覺我正坐在一間街頭的熟食粉麵店子裏。但說「坐在它裏面」，其實不太正確，因為那店子只是在雜亂的街道旁，撘成的一間鐵皮小屋，四週稀疏地放了幾張木桌，而我就坐在其中之一的桌子旁邊。
鐵皮小屋中，有一個中年男人，拿著一雙整整一公尺長的巨大木筷，在蒸氣彌漫的鍋子裏攪弄著麵條，我想他就是老闆吧？但他卻臉如嚴霜，不發一言，只是默默地做他的工作。
店子剛好在一個十字路口的旁邊，周圍充滿著路人，每一個人總是急步走過，好像有甚麼要緊事趕著去處理似的，連臉容也彷彿因此而變得沉鬱起來。周圍人聲沸騰，但因為太吵了，聽不到他們在說甚麼。遇然有些車子駛過，揚起了一陣陣塵埃，弄得四週灰濛濛的，街遠一點的地方，似乎也被漫天的灰塵所吞噬，只能夠隱約地看見一些建築物的矇矓影子。
我抬頭看看天，只見黑壓壓的鳥雲佈滿整個天空，陰陰沉沉的，我極目望向天邊，但只能看見一片迷霧。看看腕錶，現在雖只是下午五時多一點，可是四週卻昏昏暗暗得像颱風快要來似的。天上的每一個角落都被烏雲所填滿，連一點空隙也沒有，更遑論看到甚麼陽光了。
我看到遠處有一座像教堂似的建築物，它尖尖的高塔頂上，有一個十字架。它在灰暗的天空下，卻如黑漆漆大海中間，一個孤單燈塔所散發出來的燈光般顯眼和安詳。不知怎的，我突然很想去看一看那教堂，總覺得那裏會有些不可思議的東西，等待著我去把它找出來。
我將視線從遠處轉回到蕙的身上來，細細的從頭到腳打量著她。
蕙身上穿著大到有點衣不稱身的鬆身T恤、淺藍色的牛仔褲加上舊運動鞋，正低頭慢慢地吃著麵。她的手依舊在吃東西的時候，無緣無故地抖過不停，好像很費力才能拿起筷子似的。清爽的短髮垂了下來，蓋住了大半邊臉，仍不掩其姣好的容貌。下巴尖尖的，小巧的嘴唇輕輕咬著麵條。
她抬起頭，撥了一撥額前的頭髮，晶亮的眼眸向這邊一瞥，察覺到我正目不轉睛地瞧著她，有點好奇地笑道：「笨蛋，你在看誰？我的臉上有甚麼嗎？」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幹嘛你直瞪著我不放？」
我搖搖頭，道：「沒有這樣的事。」我用筷子在麵裏攪弄著。「只是覺得妳很漂亮。」
蕙的臉孔頓時紅了一紅，只輕聲說了句「笨蛋」，就繼續低頭吃她的魚蛋麵去了。
「對了，蕙？還記得我們初相識的時候，是怎樣的嗎？」
「記得，問來做甚麼？」
「沒有甚麼，只是覺得，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似的。」
「嗯，整整一年了。」她側頭想了一下。「在這段時間裏面，太陽升起了370次，考了4次試，下了3次大雪，哭了2次......事情大概就是這樣。」她無奈地笑了起來。「原來變換成數字的話，生命也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皺眉道，「說起來，今天我好像有點不舒服呢，很想回憶起我們這幾星期，一同生活的日子，但竟然甚麼也想不起來，真奇怪......呀！我的頭好痛。」她伸手輕輕按在我的前額，滿臉憂慮的道：「笨蛋，你生病了嗎？有沒有發熱？要多點休息嘛.......想不起來就不要去想，不要勉強自己......」蕙湊過臉來，輕輕吻了我臉頰一下，在我耳邊小聲道；「我喜歡你。」
我不禁伸出雙手，拉著她的肩頭，將她擁入懷中，摟著她的脖子。
「笨......笨蛋，你在做甚麼？給街上的人看到多不好意思......？」蕙稍微掙扎一下，但看見我絲毫沒有鬆手的意思，也就沒有再動了。
蕙跟我都沒有作聲，大家就這樣靜靜地坐著。我鼻子充滿著從她髮梢傳來的獨特香味，頸項間感受到從她口鼻噴出的陣陣熱氣。
時間彷彿也在這一剎那完全停止了流動。周遭雖仍然那麼喧鬧吵耳，天空仍然那麼烏雲密佈，甚至空氣中仍然帶著灰塵加汽車廢氣的混合味道，但世界其實在這一瞬間微妙地改變了。雖然變化是很微小又不顯眼，但它真的好像發出「叮」的一聲，變了另一個樣子。
長久的靜默後，蕙終於開腔說話，但聲音裏卻帶著絲絲苦澀。「我今天晚上就要回去R巿啦。」
「那麼快？！」我轉過臉來瞧著她，驚訝得口不攏嘴來。
蕙看著我的眼睛，笑道：「傻瓜，已經整整三個星期了，我再不回去的話，恐怕會因為出席率不夠而被趕出校。」她向我眨一眨眼。
「或許我應該早一點告訴你，我今天就要離開了。」她柔和地撫摸著我的臉頰，眼眸裏好像有些濕潤。「但每次總是說不出口。」
「那麼，」我緊咬著嘴唇。「你今天甚麼時候要上機？」
「23:00......不不......其實只要23:30到達機場就可以了。」
我看看錶，道：「現在才下午六時多一點，我們還有四個小時......不要呆呆地坐在這裏，白白地浪費掉時間......」我站起來，輕拉著她的手。「現在就走吧？去那裏也好，只要能愉快地渡過最後一天就好了......」想到跟著下來，會有一段好漫長的日子裏看不到她的身影，我內心不禁難過起來，但為了令蕙高興一些，我仍努力地強打著精神。
她點點頭，道：「只要你喜歡，去甚麼地方我也不會介意。」我將錢放著桌上，就拖著她的手，走入了人群之中。
「蕙？妳有沒有甚麼特別想去的地方？」我跟她在縱橫交錯的街道上走著，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不停出現在眼前又往身後溜走。
「嗯......好像沒有，那麼你呢？」
「妳看到山上那一座教堂嗎？有一個十字架在上面的那個呀。」我伸手指向遠處。「我想跟妳去看看它的樣子，你說好不好？」
「沒有問題，不過，為甚麼突然想去那教堂？」
「唔......我也不知道，只得覺得它有著一種特別的魅力，雖然我沒有辦法解釋，但我仍然感覺到，好像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似的。」我摸摸下巴。「蕙，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很怪？」
「也不是，你喜歡就好。」她搖搖頭。「而且人是應該為自己而活著的，即使想法真的很怪，只要自己喜歡，於人無損，順著自己意思去做事又有何妨？」
「既然這樣......」我捏了她的臉蛋一下。「我們走吧？」
教堂位於鬧巿旁邊的一座小山坡上，相對於擠擁的街道，它卻散發出如避世的小島般的靜謐、安寧感覺。但走到那裏，恐怕也要一個小時。
「蕙？我想要走一個小時，才能到那裏，那麼浪費時間，妳會不會感到不高興？」
「笨蛋，你很煩喔。我已經說過N遍了，我現在再說最後一遍。」她吸吸氣。「只•要•你•喜•歡•就•可•以•了。」臉上裝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
「好好，以後不說，以後不說。」我搔搔頭，心想著：「其實蕙發怒的樣子也很好看。」
我們不久發現，路比想像之中難走得多。
街上擠滿了各式各樣的行人，越往前走，就擠得越厲害。有穿著校服，狀甚親暱的中學情侶、有衣著前衛、背著結他，滿臉鬚渣子的青年人、有拖著一家大小，在路上閒逛的夫婦、有西裝畢挺的上班族、有滿口牙齒也掉光了的老伯伯......整個城市的人，彷彿全都擠在這裏似的。漸漸地，我們不得不放慢了腳步，在人群之中艱苦地向前走著，但與其說「走」，倒不如說像探險家在熱帶叢林中般，在看似無盡的人群中「打開」一條路出來。甚至連呼吸也因為太多人的緣故，而變得困難了。
「今天是甚麼日子？路上怎會這麼多人？」我緊拖著蕙的手，走在前面，正在為她「開路」。「我們快被擠扁啦。」
「我也不知道......」她搖搖頭。就在這個時候，不知道從那裏湧來的一股人潮，突如其來地衝向我跟蕙中間。我一時抓不穩她的手，鬆開了。她就不由自地被越推越遠，只聽到「砰」的一聲，整個人被撞倒，跌坐在街上的郵筒旁邊。
我推開人群衝上去，扶她起來，她「呀」的一聲，叫道：「好痛。」指指右腳。「好像扭傷了......好痛呀。」我手忙腳亂地扶著蕙離開大街和人群，走入兩幢高樓大廈之間的一條僻靜小巷裏，小心翼翼的將她輕放在地上，背靠著巷子的牆壁。
我慢慢脫下蕙的鞋跟襪子，看到右腳近足踝的地方，腫了一大片。
「好像很嚴重呢......」我呼了一口氣。「都怪我剛才為何不抓緊妳的手......」
「這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站不穩罷了。」她忍著痛楚，向我笑道。「你別這樣愁眉苦臉好不好？」
「唉......」我頹然坐在她的對面，頭靠在牆上，望著兩幢建築物之間，那一片狹小的星空，心想著；「原來不知不覺間，天已全黑了呢，連星星也走出來了。」
巷子外，人流仍是絡繹不絕，看到一個又一個陌生的臉孔走過，巷子裏彷彿變成了另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般。
「看來我們去不成教堂的了。」我頓了一頓。「待會兒，我扶你回家，收拾好行李，再一起去機場吧？」
「笨蛋，你知道嗎？但你的眼睛已經告訴了我，其實你是很想去的。」她垂下頭，用手拉了一下衣角。「不如......不如你放我在這裏，自己一個人去吧？我沒有事的......我不想成為你的負累。」
我看了蕙一眼，然後將她抱過來，將整個人摟在懷裏，道：「妳也知道嗎？有些地方，如果不能夠兩個人一起去，就完全沒有意思了呢。」
我吻了她前額一下，續道：「有時候走不到終點是很可惜，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妳看見巷子外那些人群嗎？我一剎那間醒悟到，為甚麼我們要擠在裏面，要找那一座不知名的教堂呢？就算裏面真的有甚麼，難道會比妳還重要？」我輕撫著她的頭髮。「我真的是個愚笨的人哩......」
我慢慢將臉湊過去，蕙似乎察覺到我的企圖，有點慌張道：「笨蛋，你想幹甚麼？這裏是大街來的呀，給人看到了怎麼辦？......唔！」但她話未說完，我已經緊緊地將她壓在我胸前，嘴唇印在她的唇上。
蕙小小的嘴唇潮濕而柔軟，我將舌頭伸過去，跟她的舌頭交纏在一起。
電光火石之間，一切湧上了心頭。第一次在街上相遇，第一次約會，第一次拖著她的手，第一次接吻......所有就如電影鏡頭般在腦海快速飛過......
她忽然退開了臉，擦擦嘴角，苦笑道：「笨蛋，你的記憶力可不是蓋的，真的非常好。」
「唔？妳在說甚麼？」
她將臉埋在膝蓋裏，道：「我......我想我現在要走了。」
「甚麼？你不是十一時半才上機嗎？」
她抬開頭，臉上已經佈滿淚水，仍勉強笑道：「笨蛋......難道你還不明白？你眼前所見，全都是夢呀，你吃的魚蛋麵、街道、山上的教堂、這一條小巷，全都是你的夢呀，換句話是，這裏全都是你思想裏建構的世界。」她隨手抓起地上一張糖果的包裝紙。「甚至這垃圾也是，全都是，甚至我也是。」
「我......我不太明白？」我用手摸摸牆，道：「這一切都是我的夢嗎？甚至這牆壁也是？」
「全部、所有你看到的東西都是夢。」她用手擦掉眼旁的淚水。「真正的你，正在床上呼呼大睡呢。而我仍在R巿，還沒有回來呀。剛才我們接吻的時候，我察覺到你的記憶正慢慢回復，也就是說『你快睡醒了』，而我也必須要消失......」蕙的語調慢慢變得焦急起來。「當你在粉麵店子睡醒的時候，就是夢的開始，而這裏就是夢的結束。」
「但......」
「不要再嘮嘮叨叨，已經沒有時間了，你看看天邊，」她指著天空。「已經變成一片乳白色，夢正在崩潰......」我抬頭望去，只見天空遠處真的變了色，如奶白糖漿般的東西佔據天的一方，正慢慢地向著我們的方向擴展過來。
我忍不住緊緊將她抱在懷裏，道：「你不要消失呀，不要......」
「笨蛋，你聽我說，沒有時間了，聽我說，」她雙手按著我兩邊臉頰，一雙眼正凝望著我，我在她眼眸看到自己的樣子。「聽好，我快消失，已沒有時間了，你一定聽好。」她望向街外。「你看這個夢裏面，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笑呀，真的沒有，連一個也沒有，小孩不會笑，老伯伯不會笑，麵店的老闆不會笑，連情侶也不會笑。『夢的世界映照著人的內心』，而你內心太灰暗了。」
「這因為我平日太想念妳，看不到妳的日子怎會快樂？」我抱著她身子的雙手，不期然變得更緊了。
「不可以，你不可以這樣，你一定要快樂一點，要抱著一份愉快的心生活下去，要記著『虛無最喜歡侵襲孤單悲傷的人』這句話！」
「此外，我想說，我非常非常地愛你，」她將頭埋在我的頸項間。「非常地。」
「我也是，我好愛妳......妳不要走吧？真的沒有辦法阻止你的消失嗎？」我突然好想哭。
「......對，『夢開始的時候，就註定了總有完結的一刻』，我又不是死了，振作點！一年後你還不是一樣可以看見我？」她又習慣性地用手輕撫著我的頭髮，嫣然一笑。「就讓我們這樣靜靜地相擁，渡過最後一刻吧？」我點點頭。
我問道：「蕙，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她靠在我的胸前，道：「甚麼問題？」
「教堂裏面究竟有甚麼？」
她抿了抿嘴，笑道：「你這傢伙，好奇心真重呢，到現在仍念念不忘。」
「其實我也不知道裏面有甚麼，還希望你可以帶我去看看，」她吐了吐舌頭。「只可惜我中途絆倒了。」
「好像有點遺憾......」
「不要緊。你有沒有聽過『潘朵拉的盒子』？有些東西知道了，不一定是好事。」她頓了一頓。「如果是好的東西，你總有一天會知道的。」說完後又吻了我一下。
「呀，那些東西湧到後巷這裏來啦......」我指著她的身後的乳白色的東西驚呼道。
蕙仍然看著我，沒有轉過頭向後望，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夢當然有完結的一刻。只要讓你知道，我是多麼的喜歡你，其實已經很足夠。」她就這樣靜靜地伏在我的胸口，沒有再說話，小聲地哼起歌來。
當它們慢慢地吞噬四周、包圍了我跟蕙的時候，我仍然感受她身軀的柔軟、髮稍的香味、胸口間微微的心跳、還有她的歌聲......
I'm a big big girl
in a big big world
It's not a big big thing If you leave me
but I do feel I will miss you much
miss you much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