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詞旁白

你也是宮裡的孩子 ﹐ 知道長大意味著什麼 ﹐ 身為皇家之子 ﹐ 長大意味著進入無窮無盡的禮數 ﹐ 意味著任何一種孩童的普通想念 ﹐ 都要被披上一件高貴的外衣 ﹐ 意味著與你所愛的人開始疏遠。
我喜歡上官儀 ﹐ 喜歡他那顆碩達渾圓的頭腦 ﹐ 那裡面仿彿集聚著人世間的一切道理。就在那一天 ﹐ 我似乎關始隱約意識到 ﹐ 作為一個帝國公主的激動 ﹐ 以及與之相反的艱難。
你從未見過弘－我的哥哥 ﹐ 他是那樣一種男人 ﹐ 活的隆重而典雅 ﹐ 並且時刻都在動員一切熱情來呈現一個帝國太子所應有的驕傲與風采 ﹐ 然而不知為什麼 ﹐ 我卻似乎永遠在擔心他會突然失聲痛哭。弘是悲傷的 ﹐ 他內心蕩漾著一種與生俱來的 ﹐ 類似秋水般深刻的孤獨。我們很少再見面 ﹐ 但我 … 我很想他。
有很長一段時間 ﹐ 賀蘭氏對於我來說 ﹐ 代表著尚顯生疏的整個女性世界全部誘人的內涵 ﹐ 她那風鈴般的歌聲 ﹐ 蝶一般輕盈的舞步 ﹐ 曾是大明宮所有熱切眼神所捕捉的尤物。她的存在 ﹐ 間隙性地使我父親臉上多了一種微醺的神采 ﹐ 她深知贏得天下男人寵愛最直接的本錢就是自己年輕妖姣的身體以及鮮活大膽的慾望 ﹐ 瀰漫於宮中的男女私情 ﹐ 催育了她與身俱來的 ﹐ 對於風情韻事的敏感 ﹐ 從而提早使她對於性感有了成熟的領悟。自然 ﹐ 愛情等於權力這一橫亙帝國後宮秘史的經久頑固的定式 ﹐ 令她同時具有了一顆與年齡不甚相符的危險和隱密的野心 ﹐ 她運用處於青春期的乖巧而輕浮的智慧締造了這一場景 ﹐ 指望自己聲勢浩大的愛情 ﹐ 能像鏡中折射的那樣 ﹐ 從四面八方打擊這個氣弱體虛的中年男人疲憊的心靈。她期望自己的花容月貌 ﹐ 能夠永遠就這樣塞滿他模糊的視覺 ﹐ 以致最終佔據他同樣模糊的頭腦。
我父親生命真正的衰竭 ﹐ 始自於那年在魏國夫人寢宮的台階上摔倒的那一刻。在後來漫長日子裡 ﹐ 他的心情一如他臉上的神色 ﹐ 麻木而沉默地應付 ¨ 眼前流逝的時光。相反 ﹐ 母親則像一位精干的主婦 ﹐ 在朝堂和後宮釋放 ¨ 她永不衰竭的飽滿熱情。哥哥們仍在持續著他們例行的聚會 ﹐ 他們作為男人的成熟在我看來 ﹐ 僅僅表現於寫在他們驕傲面容上的 ﹑ 日益明顯的針對母親的抗拒。我則悄悄地成大 ﹐ 迅速得猶如父親衰老的速度。
直到現在我仍清晰地記得 ﹐ 乾封元年 ﹐ 我與你祖母坐在佛龕前的那場對話 ﹐ 母親堅決果斷的語氣和她當時的一臉凝重 ﹐ 令我感受到某種儀式化的莊嚴。那是我接受的第一次關於女性的啟蒙 ﹐ 儘管對於它的內容 ﹐ 我當時還有些似懂非懂 ﹐ 然而 ﹐ 我卻分明感受到了某種力量 ﹐ 那種澎湃在母親血液中無堅不摧的意志和力量。
你叔叔是一個狂熱的理想主義者 ﹐ 他內心蘊藏著的豐富綿延的愛意 ﹐ 永遠表現得頑固同笨拙 ﹑ 不合時宜 ﹐ 由此變為一件武器 ﹐ 在傷害他人的同時最於也結束了自己的命運。
我的第一次勝利 “ 逃亡 ” 就如此慘淡的草草收場了。可那是的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旅行 ﹐ 它使我像一個真正的女人那樣 ﹐ 擁有誘人的 ﹑ 被稱作夢斷絲連的甜蜜心情。我愛這個城市 ﹐ 我望著窗外長安城車水馬龍 ﹐ 徹底地將靈魂交予了它。天下在某種意義上是皇室最大的敵人 ﹐ 因為我們手中有著傳統賦予的絕對權力 ﹐ 於是就掌握著天下人或悲或喜的命運 ﹐ 以及本應屬於他們自己的幸福。
我出宮了 ﹐ 我注視著肅穆包圍著的皇宮漸漸離我而去 ﹐ 默默憧憬著我將遇上怎樣的快樂和幸福 ﹐ 只有我知道 ﹐ 那撒滿離家之路的甜蜜想念的來源 ﹐ 知道那張明亮的面孔或許正掛著那輪醉人的微笑 ﹐ 緩緩地向我迫近。我終于出宮了 ﹐ 從此帶著浪漫的心情 ﹐ 踏上了另一條優美的征程。
這難道就是我所期盼的宮外生活 ﹖ 那令我朝思暮想 ﹑ 被嘹亮的歌聲和歡悅的面孔裝飾起來的長安夜景 ﹐ 那令我離家出走的激情 ﹐ 被週圍海一般綿延的枯燥與孤寂淹沒了。
明清遠被母親帶回了宮 ﹐ 從而成為了大明宮最奇麗的一道風景 ﹐ 在大唐浩瀚繁複的大事歷史中 ﹐ 明清遠始終是一個善惡相間的謎 ﹐ 詭秘地佔據著屬於自己的一頁 ﹐ 寫滿背叛與忠誠 ﹐ 陰謀與毀滅的文字。
我終于見到了他 ﹐ 這一切曾經是那麼艱難 ﹐ 而這一刻來的又是那麼輕易 ﹐ 這是上蒼為世間一切初戀的少女所扶持的全部理智。薛紹就等於快樂 ﹐ 等於我的全部未來 ﹐ 在與他相遇的那段日子裡 ﹐ 我動用了全部智慧和想像 ﹐ 在腦海中反覆演繹著這個迷人的公式。我作為大唐公主的那曾經漫無目的的浮豔生活 ﹐ 從此將具有了沉實的走向。
我凝視著我的丈夫 ﹐ 甜蜜地暢想著這場雖有些草率 ﹐ 卻由我的堅決起動的婚姻生活 ﹐ 全長安城都在注視著他們驕傲的公主 ﹐ 就這樣張揚著 ﹐ 被一個男人引入了自己沉默的生活 ﹐ 悄悄談論著這個被幸運之神光顧的男人 ﹐ 談論著他獲取的無上財富與光榮。我不喜歡那天母親對待薛紹的眼神以及談話的語氣 ﹐ 她讓我覺得 ﹐ 我的出嫁 ﹐ 僅僅是我丈夫生活不得不背負起的一個額外沉重的包袱 ﹐ 不幸的是 ﹐ 我很快意識到 ﹐ 我的疑惑居然是對的。
我不明白 ﹐ 為什麼這第一次關於愛情真諦的啟蒙 ﹐ 長 ¨ 這樣一副憤世嫉俗 ﹐ 甚至是歇斯底裡的面孔。它本身應該是優美而深情的 ﹐ 伴隨 ¨ 溫暖的體溫和柔軟的鼻息 … 但是 ﹐ 我丈夫臉上那令我陷入愛情的誘人神采 ﹐ 從此一去不復返。我想 ﹐ 這就是婚姻 ﹐ 它意味 ¨ 生命中一個迷幻時代的徹底幻滅 ﹗
明清遠 ﹐ 那一頭枯髮和一方蓋巾裝飾起來的神秘身影 ﹐ 像一個幽靈終日伴隨在母后的左右 ﹐ 令父親陰影下本已動搖的宮廷生活又憑添了幾分魔幻的異彩 ﹐ 並且危及到二哥通往皇位的征途。
隆基 ﹐ 這是你在宮裡親歷的第一起謀殺 ﹐ 儘管母后捂著你的眼睛。明清遠畢竟是性情中人 ﹐ 而且不夠聰明 ﹐ 他想借助權力 ﹐ 來補償自己失落了三十八年的飄流生活 ﹐ 和令他得以存活的高貴品質 ﹐ 所以他同一個野心家沒有任何區別。從此 ﹐ 母親正式啟動了她那輛權力的戰車。
賢被廢了太子位 ﹐ 而且廢得極不光彩 ﹐ 他曾經多麼熱情地相信自己的才華和膽識 ﹐ 多麼驕傲地堅持自己的雄心和志趣 ﹐ 然而他終究擺脫不了身敗名裂的厄運 ﹐ 沒有人能夠精細地把握陰謀的走向和脾氣 ﹐ 它猶如一頭被圍養的猛獸 ﹐ 一個發動陰謀的人在啟動智慧的一剎那 ﹐ 就已經淪為另一場陰謀的獵物。
永淳二年 ﹐ 你五十六歲的祖父死於對大唐山河不出己願的漠視之中 ﹐ 只有我目睹了他最後的純真與歡樂。原諒 ﹐ 這是父親對世間全部智慧的總結 ﹐ 他依靠這樣的品格 ﹐ 贏來了一生相對平靜祥和的心境 ﹐ 但最終喪失了自家的山河。
那天晚上 ﹐ 我終于盼來了姍姍來遲的愛情 ﹐ 那甜蜜而動情的面孔 ﹐ 在我們五年侷促刻板的婚姻生活中 ﹐ 居然第一次出現了短暫的樂趣 ﹐ 我又一次體驗到那源於他明媚的笑臉和久違的愉悅 ﹐ 然而那個夜晚 ﹐ 卻是我們濃鬱傷感的戀情最終的狂歡 ﹐ 最後的一次豐盛的晚宴。
我緊緊地抱著他 ﹐ 像懷抱著一個無助的新生嬰兒 ﹐ 我默默凝視著自己青春時代的理想 ﹐ 正一步步喪失著體溫 ﹐ 我五年暗淡的婚姻生活 ﹐ 正隨著他亮麗的靈魂飛上天堂。而這世界上只剩下我 ﹐ 一個執著地渴求愛情的帝國公主 ﹐ 以及同樣執著地相信權力 ﹐ 並慷慨地把不幸施捨給女兒的母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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