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尋羊冒險記Ⅱ

  1.奇人怪事(1)

  

  一身黑西服的秘書在椅子坐定,一聲不響地看著我。那視線既不是在左右審視,又不是在上下掃描,也並非尖銳得足以穿透身體,溫度不冷也不熱,甚至冷熱之間也不是——視線中不含有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種感情。僅僅是在看我而已。是否看我身後的牆壁亦未可知。但牆壁的前面有我,歸根結底是在看我。

  他把茶幾上的銀煙盒拿在手上,打開盒蓋,捏出一支沒帶過濾嘴的煙,指甲往一頭彈了幾彈齊,用打火機點燃,朝斜對面吐了口煙,之後把打火機放回桌面架起二郎腿。這時間里視線絲毫沒有移動。

  此人與我的同伴講述的一模一樣。衣著整齊得過分,臉龐端莊得過分,手指修長得過分。假如沒有切成銳角的眼瞼和玻璃工藝品般冷冰冰的瞳仁,保準給人看成同性戀者。但由于眼楮的關系,此君連同性戀者都不像,什麼都不像,不同任何人相似,不容人產生任何聯想。

  細看之下,瞳仁呈不可思議的顏色。黑中帶有茶色,又約略摻進些許藍,且左右摻的程度不一樣,簡直就像左右各想其事,手指在膝頭不住地動。我產生一種強烈的錯覺,以為那十指馬上就要離開他的手朝我這邊走來。莫名其妙的手指。那莫名其妙的手指慢慢伸向茶幾,碾死大約減少了分之一的煙。冰塊在玻璃杯里融化了,透明的水混入葡萄汁,混得很不均勻。

  房間籠罩在無可言喻的沉默中。走進大房間時常遭遇類似的沉默。較之房間的大,沉默更來自其中人數的少。然而佔據這個房間的沉默,其質則又有所不同——

  它是那樣地滯重,有一種強加于人的味道。記得過去我曾在哪里體驗過這樣的沉默,而具體想起卻花了一點時間。我像翻動舊影集似的捋著記憶,想了起來︰原來那是籠罩垂危病人的沉默,里邊蘊含無可回避的死的預感。空氣總好像彌漫著灰塵,帶有別樣的意味。

  “都要死,”他依然凝視我靜靜說道,一副像是完全把握了我心理活動的口氣,“誰都要死,早早晚晚。”

  如此言畢,對方再次陷入令人窒息般的沉默。蟬鳴不止。它們拼命地磨擦身體,力圖喚回行將逝去的季節。

  “對于你,我準備最大限度地坦誠相告。”他說。說法好像在直譯什麼公文,用詞和語法固然確切無誤,但語言缺乏活氣。“但坦誠相告同如實相告又是兩個問題。坦誠與如實的關系,好比船頭與船尾的關系。先顯露坦誠,後現出真相。其時間差同船大小成正比。龐大事物的真相是不易顯露的,有時甚至要等到我們生命終止之後才好歹露出。所以,即使我不向你出示真相,也並非我的責任和你的責任。”

  我沒有辦法回答,遂默然不語。對方見我默然,繼續說道︰

  “特意請你來,是為了把船開向前去,我和你開。雙方坦誠交談,一步步接近真相。”他就此打住,清下嗓子,瞥一眼自己沙發扶手上的手。“但這麼說未免過于抽象,所以從現實問題開始好了——就是你制作的PR刊物問題。此事已經听說了吧?”

  “听說了。”

  對方點點頭,停頓片刻,之後繼續下文︰“對此我想你恐怕也很意外。自己辛苦制作的東西被棄若敝屣,任何人心里都不會好受。而那若是一種生活手段,就更加如此。現實損失也很大嘛,是吧?”

  “是的。”我說。

  “我想就現實損失這點听一下你的說明。”

  “我們這種工作,現實損失無可避免。做好的東西僅僅因廣告商一時心血來潮,而被退回的時候也是有的。而那對我們這樣的小公司來說是生死攸關的大事。所以為了避免損失,我們百分之百順從廣告商的意向。說得極端一點,雜志的每一行都是同委托人一起敲定的。我們便是這樣力求避開風險。工作是沒多大意思,可我們缺乏財力,而且單槍匹馬。”

  

  

  “大家也都是從那種地方爬上來的。”對方安慰我說,“啊,這個暫且不說了。

  你的意思是否可以解釋為你的公司由于我掐死你的雜志而在財務上蒙受了相當大的損失?”

  “正是。已經印刷制本了,紙費和印刷費必須在一個月內支付,還有外約稿的稿費。金額雖然不過500萬左右,但不巧的是我們是打算用來償還貸款的——1年前我們咬牙進行了設備投資。”

  “知道的。”他說。

  “另外還有同廣告商的日後合同問題,我們處于弱者地位,廣告商又不願意同惹過麻煩的代理店打交道。我們同生命保險公司簽定了發行PR刊物一年的合同,倘若此次糾紛致使合同作廢,我們公司實質上將整個覆滅。雖說公司小,又沒什麼門路,但信譽不錯,是靠口碑發展起來的。一旦信譽受挫,只有坐以待斃。”

  我說完對方也一聲不響地看我的臉。稍後開口道︰“你說得非常坦誠,我們的調查結果也是如此,這點我表示欣賞。那麼,如果我勸說保險公司無條件支付作廢雜志所需費用並且今後繼續履行合同,事情會怎麼樣呢?”

  “往下不存在任何問題。無非帶著何以至此的樸素疑問重返單調的日常工作。”

  “而且,另付報酬也未嘗不可。只要我在名片背後寫上一句,你的公司即可拿到10年份額的事情做,並且不是散發傳單式的。”

  “總之就是交易?”

 

  “好意的交換。我向你的搭檔好意提供了PR刊物停止發行的情報。你若對此表示出好意,我也待你以好意——希望你能這樣理解。我的好意是伴隨著實惠的。你也總不至于同腦袋遲鈍的醉鬼永遠合作下去呢?”

  “我們是朋友。”我說。

  小石子落入無底深井般的沉默持續片刻。石子落抵井底需30秒。

  “也罷,”對方說,“那是你的問題。我相當詳細地調查了你的經歷,還是滿有意思的。人這東西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現實性平庸的,一類是非現實性平庸的。你顯然屬于後者。這點你最好記住。你的命運也將是非現實性平庸的命運。”

  “記住就是。”我說。

  他點下頭。我把冰已融盡的葡萄汁喝去一半。

  “那麼談具體的好了。”他說,“關于羊的。”

  對方動了動身體,從信封取出一張大幅黑白照片,對著我放在茶幾上。房間中似乎多少擠進一點現實空氣。

  “這是你們雜志刊載的照片。”

  沒用底片而只是直接放大雜志圖片便弄得如此清晰,實在令人吃驚。想必用的是特殊技術。

  “據我了解,照片是你個人從哪里弄到手,用在雜志上的,不錯吧?”

  “不錯。”

  “據我們調查,照片是在此前6個月內由徹頭徹尾的外行人拍攝的。照相機是廉價的袖珍型。不是你拍的。你有一架單透鏡尼康,應該拍得更好。這5年你也沒去北海道,是吧?”

  “是不是呢?”我說。

  “唔。”對方沉默一會,仿佛在鑒定沉默的質量。“也罷,我們需要的是三個情報︰你是在何處從何人手中取得這照片的,到底以何目的將這蹩腳照片用在雜志上的?”

  “無可奉告。”我干脆得自己都有些吃驚,“新聞工作者有保守消息來源的權利。”

  對方緊緊盯視我,用右手中指踫了踫嘴唇。反復踫幾次後,手又放回膝頭。沉默又持續了一陣。但願哪里有布谷鳥鳴叫。但當然沒有布谷鳥叫。布谷鳥傍晚不叫。

  “你真是個怪人!”他說,“只要我有意,足可以使你們公司關門大吉。那一來,你也就談不上是新聞工作者了。當然嘍,我是說假定你現在編造的無聊小冊子和無聊傳單也算是所謂新聞工作的話。”

  我再次考慮布谷鳥。布谷鳥何以傍晚不叫呢?

  “並且,有幾種辦法可以讓你這樣的人開口。”

  “或許如此。”我說,“可是那需要時間,不到時間我不會開口。即使開口也不會全部道出。而你又不曉得多少算是全部,不對嗎?”

  一切都是虛張聲勢,然而一發命中。隨之而來的不安穩的沉默,告訴我得分的是我。

  “和你交談很有趣,”對方說,“你的非現實性有一種悲涼況味。算了算了,談別的吧!”他從衣袋掏出放大鏡,放在茶幾上,“仔仔細細看一看這照片。”

  我左手拿照片,右手拿放大鏡慢慢細看。幾只羊頭朝這邊,幾只羊朝另一個方向,幾只羊兀自吃草。感覺上仿佛沒上來氣氛的同窗會的速成照片。我一只只數羊,看草的豐茂,看遠處的白樺,看更遠處的山巒,看天空懸浮的雲。無任何異常。我從照片和放大鏡上抬起眼楮注視對方。

  “沒看出有什麼異常之處?”他問。

  “沒看出。”我說。

  對方倒也沒顯得怎麼失望。

  “你在大學大概是學生物的吧?”他問,“對于羊知道多少呢?”

  “等于一無所知。我學的幾乎全是專業性質的,派不上用場。”

  “說說看,知道多少說多少。”

  “偶蹄目,食草,群居性。大約明治初期傳入日本,用于產毛和食肉——也就這麼多。”

  “是那樣的。”他說,“只是要糾正一個小地方︰羊傳入日本不是明治初期,是安政ヾ年間。而在那之前,如你所說日本是不存在羊的。也有說法認為平安時期就已從中國傳入。即便實有其事,後來也在哪里滅絕了。所以明治維新以前大多數日本人都不曾看過羊這種動物,也談不上了解。盡管它也在十二支里邊,算是較有名氣的,但誰都不曉得羊到底是怎樣一種動物。不妨說,當時人們以為羊差不多和龍和莫同屬想象中的動物。事實也是如此,明治以前日本人畫的羊全都是莫名其妙的玩意兒,可以說,同H.6.威爾斯對于火星人的了解差不多一個程度。”

  ヾ

日本年號,1854∼1860。

  

  “即使今天,日本人對于羊的認識也是極其浮淺的。總之,從歷史上看,羊這一動物一次也沒有在生活層面上同日本人有過關系。羊被國家從美國引進、飼養,並被棄之不理。這便是羊。戰後由于同澳大利亞和新西蘭之間可以自由進口羊毛羊肉。因此日本養羊幾乎無利可圖。不覺得羊夠可憐的?說起來,這也就是日本現代本身。”

  “當然,我並不想向你宣講日本現代的空虛性。我要說的只是兩點︰一點是日本直到幕府末期想必都不存在一只羊;另一點是其後進口的羊逐只受到政府的嚴格檢驗。知道這兩點的含義嗎?”

  這是在問我。“是要一一把握日本存在的羊種吧?”我說。

  “正是。補充一點,和賽馬會上用的馬同樣,羊的關鍵也在于配種。因此日本的羊幾乎都可以簡單上溯到幾代之前,即是被徹底管理的動物。雜交也可以一一把握。沒有走私。因為不存在特意走私羊的好事者。就羊種來說,有食用羊、西班牙美利奴羊、科沃特羊、中國羊、休羅普沙羊、科利德爾羊、切維奧特羊、羅馬諾夫斯基羊、奧斯特夫里加羊、博達列斯塔羊、羅幕尼馬甦羊、林肯羊、道塞特荷羊、薩沃克羊,大體這個程度。所以,”對方說,“希望你再好好看一遍。”

  我再次把照片和放大鏡拿在手里。

  我把放大鏡對準前排右數第3只羊,又看兩邊的羊,然後重新看右數第3只羊。

  “這回看出什麼了?”他問。

  “種類不同。”我說。

  “這就是了。除去右數第3只羊,其余都是普通的薩沃克種。只此一只不同。

  比薩沃克短粗壯實得多,毛色也不一樣,臉也不黑。怎麼說呢,給人的感覺要遠為強健有力。這照片我給幾個綿羊專家看過。他們得出的結論是︰日本不存在這樣的羊,甚至世界上也不存在。所以,你現在是在看不可能存在的羊。”

  我拿放大鏡重新觀察右數第3只羊。細看之下,原來背部正中間那里有污痕,顏色很淺,猶如滴落的咖啡點。由于十分模糊不清,看上去既像膠片的傷痕,又仿佛眼楮的錯覺。說不定真的是誰把咖啡灑在羊背上。

  “背部好像有淺色污痕。”

  “不是污痕,”對方說,“是星狀斑紋。和這個比較一下。”

  他從信封取出一張復印件直接遞到我手上。上面畫的是羊。似乎用深色鉛筆畫的,空白處有黑色指痕。總體上很稚拙,但有一種頗能打動人的東西。細小部位畫得異常認真。我交替看著照片上的羊和畫上的羊。顯然是同一只羊。畫上的羊背有星狀斑紋,同照片上的羊的污痕兩相呼應。

  “再瞧這個!”說著,對方從褲袋里掏出打火機遞給我。是法國特制的銀煙具,沉甸匈的,上面刻有和我在車上見到的同樣的羊,背上清楚地帶有星狀斑紋。

  我的頭開始隱隱作痛。

  

  2.奇人怪事(2)

  

  “剛才我對你談到平庸,”他說,“但並不是指責你的平庸。簡單說來,正因為世界本身是平庸的,所以你也才平庸。你不這麼認為?”

  “不明白。”

  “世界是平庸的,這點毫無疑問。如此說來,莫非世界一開始就是平庸的不成?

  不然。世界原本是混沌的,而混沌並非平庸。平庸始于人類生活和生產手段的分化。

  卡爾•馬克思通過對無產階級的界定而將平庸固定下來。唯其如此,斯大林主義才同馬克思主義一脈相承。對馬克思我是肯定的,因為他是記得原始混沌的少數天才之一。在同樣意義上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也持肯定態度。然而我不承認馬克思主義,那實在太平庸了。”

  他喉嚨深處發出一個低音。

  “我現在談得非常坦誠,算是我對你剛才坦誠的回報。往下我將對你懷有的所謂樸素疑問做出答復。不過,在我答復結束的時候,恐怕留給你的選擇余地將是極其有限的了,這點希望給予諒解。簡言之,是你把賭注抬起來的。听清楚了?”

  “沒別的辦法吧!”我說。

  “現在,這座公館中有一個老人奄奄一息。”對方說道,“原因很清楚︰腦袋里有個極大的血瘤,大得足以使腦袋變形。你對腦醫學知道多少?”

  “基本一無所知。”

  “簡單說來就是血炸彈。血流受阻,畸形隆起,就像吞進高爾夫球的蛇。一旦爆炸,腦的功能即終止。然而又不能做手術。因為稍一刺激就會爆炸。說得現實些,唯有等死而已。或許一周死去,也可能要一個月,無人知曉。”

  對方噘起嘴唇徐徐吐氣。

  “死並沒有什麼奇怪,畢竟年邁之人,病名也已清楚。奇怪的是他為什麼會活到現在。”他繼續道,“大約42年前的事了。最初發現這個血瘤的是為A級戰犯檢查健康狀況的一個美國軍醫,時間是1946年秋,東京審判即將開始之前。發現血瘤的醫生目睹調X光照片深受震動。為什麼呢?因為腦袋里帶有如此之大的血瘤的人居然活著且活著比正常人還精力充沛——這一現象已遠遠超除醫學常識。于是他被從巢鴨轉入當時作為軍隊醫院接收的聖路加醫院,接受詳細檢查。”

  “檢查持續了1年,最後什麼也沒搞清——除了什麼時候死都無足為奇和活著本身便不可思議這兩點之外。那以後他也沒有任何不適,繼續活得神氣活現,頭腦運轉也完全正常。原因不得而知。盲點!理應死去之人卻活著到處行走。

  “不過,幾個小癥狀是搞清了︰每隔40天發生一次劇烈的頭痛,一次痛三四天。

  據本人說,頭痛始于1936年,估計是血瘤發生期間。由于實在痛不可耐,痛時曾服用止痛藥,坦率他說就是大麻。大麻的確可以緩解痛苦,卻又帶來奇妙的幻覺。那是高度濃縮了的幻覺。具體情形只有本人才知道。但不管怎樣,滋味肯定並不好受。

  關于幻黨的具體記錄全部留在美軍那里,是醫生詳細記述下來的。我曾非法弄到手讀了幾次。盡管是以事務性筆調記載的,但仍令人不寒而栗。將其作為幻覺實際定期體驗並能忍受得住的人大概幾乎是沒有的。

  “為什麼會產生那樣的幻覺也不明白。推測是有一種血瘤周期性釋放的能量,頭痛是肉體對它的反應。而當反應壁拆除之時,能量便直接刺激腦的某一部分,結果產生幻覺。當然,這僅僅屬于假設。對這一假設美國軍部也懷有興致,開始徹底調查。是由情報部門主持的絕秘調查。至于美國情報部門何以對一個人的血瘤進行調查,至今仍不清楚。但可以設想有這樣幾個可能性︰第一個可能性是借調查之名听取屬于敏感範疇的情況,也就是把握中國大陸的諜報網和鴉片網。因為,由于蔣介石的節節敗退美國正步步失去在中國的門路,從而迫不及待地想得到先生掌握的網絡。畢竟不便就此正式問訊。事實上,先生經過這一系列調查之後,未經審判就被釋放出來。不難認為其中有秘密交易——情報與人身自由的交換。

  “第二個可能性是企圖澄清他作為右翼頭目的古怪性格同血瘤之間的關系——

  等會兒再對你說明——這是個很有趣的構想。但終歸我想他們什麼也沒弄明白。活著本身都已不可思議,又怎麼能明白那種情況呢?除非解剖。所以,這也是個盲點。

  “第三個可能性是有關洗腦的。設想通過給腦以一定的刺激波來找出特定的反應。當時這種做法很流行。事實表明,美國當時成立了那種洗腦研究小組。

  “至于三個可能性之中情報部門主要著眼于哪一個,還不清楚。從中得出怎樣的結論也不清楚。一切都已埋葬在歷史沉積層里。知道真相的唯獨美軍上層少數人和先生自己。先生迄今沒向包括我在內的任何人提起此事,以後恐也不會提起。所以,現在我向你說的不外乎一種推測。”

  說到這里,對方輕輕咳嗽一聲。我已全然鬧不清進這房間已過去多長時間。

  “但是,關于血瘤發生期,也就是1936年的情況,知道的稍許詳細一點。1932年冬先生因涉及政要暗殺計劃而被關進監獄。鐵窗生活一直持續到1936年6月。這個有監獄正式記錄和醫務記錄,先生有時也跟我們談起。扼要說來是這樣的︰先生入獄不久就得了嚴重失眠癥,嚴重得已達到極為危險的地步,而不是一般性失眠,三四天有時甚至近1星期都一覺不睡。當時的警察不讓政治犯睡覺以迫使其但白,尤其先生牽涉到皇道派與統制派的抗爭,審訊格外嚴厲。犯人一要入睡,就潑水,用竹刀毆打,用強光照射,從而把犯人的睡眠弄得支離破碎。如此折騰幾個月,多數人都要報銷。睡眠神經給破壞掉了,或死,或發狂,或嚴重失眠。先生走的是最後一條路。失眠癥徹底消除是1936年春,即同血瘤發生為同一時期。對此你怎麼看?”

  “極端失眠以某種緣故阻礙腦血的運行,以致形成血瘤——是這樣的吧?”

  “這是最為常識性的假設,外行人也想得到。美國軍醫大概也是這樣想的。但僅此是不充分的。我認為這里邊缺少一個重要元素,而血瘤現象恐怕是那一元素的從屬物。因為長血瘤的還有幾個人,他們並沒有這樣的癥狀。並且僅這樣解釋也無法證明先生何以繼續生存。”

  他講的听起來確實很有道理。

  “還有一點,血瘤上面有個奇特的現象︰先生以1936年春為界判若兩人。那以前先生總的說來只是個平庸的現行右翼分子,生于北海道一個貧苦農民家庭,排行第三,12歲離家去朝鮮,因不順利又返回國內加入右翼團體。充其量不過血氣方剛,動不動舞一一通日本刀,字恐怕都認不得幾個。可是1936年夏出獄之時,先生在所有方面一躍成為右翼首領。他具有左右人心的超凡性,周密嚴謹的邏輯性,喚起狂熱反響的講演才能,以及政治遠見,決斷力,尤其有了以民眾弱點為杠桿驅動社會的能力。”

  對方吁了口氣,輕咳一聲。

  “誠然,他那作為右翼思想家的理論和對世界的認識是不堪一擊的。但這個無足輕重。問題在于多大程度上組織實施,就像希特勒將生活圈和優等民族等不堪一擊的思想以國家規模付諸實施那樣。但先生沒走那條路。他走的是後路——幕後之路。他不登台表演,而從背後駕馭社會。為此他于1937年去了中國大陸。不過算了,還是回到血瘤上來。我想說的是︰血瘤發生期同他奇跡般地實現自我變革的時間完全一致。”

  “按照你的假設,”我說,“血瘤同自我變革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而是說有一個位置上平行的、謎一樣的元素在里邊?”

  “你的理解能力實在非比一般,”他說,“簡潔明快!”

  “那麼羊是在哪里參與的呢?”

  對方從銀制煙盒里取出第二支煙,用指甲彈齊一端,餃在嘴上。沒有點火。

  “按順序來。”他說。

  滯重的沉默持續有頃。

  “我們構築了一個王國。”對方說,“一個強大的地下王國。我們控制所有東西,政界、財界、輿論界、官僚集團、文化,以及其他你所想象不到的東西,甚至敵對者都在我們的網內。從權力到反權力,無所不包。而其大多數卻連受控于我們這點都未意識到。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十分老好巨猾的組織。而這組織是戰後先生一個人創建的。也就是說,先生一個人控制著國家這一巨大輪船的船底。他一撥塞,船就沉沒。乘客們篤定在不明所以的時間里葬身魚腹。”

  他點燃煙。

  “但這組織有個極限︰國王的死。國王一死,王國就上崩瓦解。為什麼呢?因為王國是靠一個天才的天資構築並維持下來的。按我的假設,是靠謎一樣的元素構築並得以維持的。一旦先生歸西,一切壽終正寢。因為我們的組織不是官僚組織,是以一個大腦為頂點的一架機器。這里有我們組織的意義,有它的弱點,或者說有過。先生一死,組織遲早分裂,如同被大火包圍的布爾哈拉宮殿那樣覆沒于平庸之海。誰都做不了先生的繼承人。組織將被分割,就好像拆毀龐大的宮殿而在遺址上面建起林立的公寓,成為均衡與概率的世界,不知意志為何物。也許你認為這是對的,分割是對的。可你想想看,整個日本變成一馬平川,沒有山沒有海洋役有湖泊,唯獨均衡的公寓鱗次櫛比——這難道是對的嗎?”

  “不明白,”我說,“如此設問本身是否合適都不明白。”

  “你是聰明人,”說著,他在膝頭叉起十指,指尖緩緩打著拍子。“公寓當然是比喻。說得準確些,組織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前進,一部分使之前進。此外當然還有發揮種種職能的部分,但大致分來,我們的組織是靠這兩部分得以存在的。

  其他部分幾乎無任何意義。前進部分稱為‘意志部分’,使之前進部分稱為‘收益部分’。人們議論先生時提出的只是這‘收益部分’。‘意志部分’誰都不感興趣。因為無人理解得了。這就是我所說的分割的含義。意志無法分割,或者百分之百繼承,或者百分之百消失。”

  他手指依然在膝頭緩緩打著拍子。此外一切都與開始時相同。無可捉摸的視線,冷冰冰的眸子,沒有表情的端莊的臉。臉始終以同一角度對著我。

  “所謂意志是什麼呢?”我試著問。

  “統率時間統率空間統率可能性的觀念。”

  “不懂。”

  “當然不懂,任何人都不懂。唯獨先生本能地理解它。說得極端些,是自我認識的否定。只有在這里完全的革命才能實現。換個你們也容易理解的說法︰一場勞動包含資本、資本包含勞動的革命。”

  “听起來好像幻想。”

  “正相反。認識才是幻想。”他斬釘截鐵。“當然,我現在口中的只是語言。

  而無論怎樣羅列語言都根本不可能向你述說先生懷有的意志的形態。我的說明僅僅是以另一種語言性關聯表示出我同那一意志之間的關聯。這也關系到對語言的否定。當個人認識同進化連續性這兩根西歐人文主義支柱失去意義的時候,語言的意義也不復存在。存在不是作為個體存在,而是作為混沌狀態存在。你這一存在就不是獨立獨特的存在,而不過是混沌罷了。我的混沌是你的混沌,你的混沌是我的混沌。

  存在就是交流,交流即是存在。”

  房間似乎陡然變得奇冷,而我身旁備有一張暖床,有人誘我到床上去。這當然是錯覺。時值9月,外面仍有無數秋蟬鳴噪不已。

  “你們在60年代後半期開展的或準備開展的意識擴大化,因其植根于個體故而一敗涂地。也就是說,倘若個體質量未變,而僅僅一味擴大意識,那麼最後等待你們的只能是絕望。我所說的平庸即是這個意思。不過,恐怕無論怎麼解釋你都不會理解。況且我也不是在尋求你的理解,只是盡力坦誠相告罷了。”

  “剛才遞給你的那幅圖,”他說,“是美國陸軍醫院醫務記錄的復印件。日期是1946年7月27日。那是先生應醫師要求親筆繪制的——作為記述幻覺作業的一環。

  事實上,根據醫務記錄,這只羊以非常高的頻率出現在先生的幻覺中。以數字說,大約80%,也就是5次中有4次有羊出現。而且不是普通羊,是這背部帶星紋的栗色羊。

  “另外,這打火機上刻的羊徽是先生自1936年以來作為自己的印記一直使用的。

  想必你也注意到了,羊徽同醫務記錄上的羊圖完全一致,並且同你現在手中照片上的羊也一模一樣。你不認為這是個十分有趣的事實?”

  “不會是巧合吧?”我說。我打算盡可能說得听起來很輕松,但效果並不理想。

  “還有,”對方繼續道,“先生熱心搜集了國內外大凡關于羊的所有資料和情報,每星期都要花很長時間親自確認一次從日本國內出版的所有報刊上剪輯的關于羊的報道。我一直幫他做這件事。先生熱心得很,簡直像在搜尋什麼似的。臥床不起之後,我便極為私人性質地繼續這項作業。對此我非常感興趣。到底會出現什麼呢?結果你出現了。無論怎麼看這都不是巧合。”

  我掂了掂手中打火機的重量。重量委實令人愜意。既不太重,也不過輕。世上竟有這等重量。

  “先生為什麼如此熱心地尋找羊,原因你可明白?”

  “不明白。”我說,“還是問先生來得快吧?”

  “能問早問了。先生近兩個星期昏迷不醒,估計再不會清醒過來。一旦先生亡故,背上有星紋的羊的秘密也就永遠埋葬在黑暗中。而這一點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不是出于個人得失,是為了更大的大義。”

  我打開打火機蓋,推砂輪點火,又合上蓋。

  “你大概覺得我的話荒唐無聊。或許那樣,或許真的荒唐無聊。我只是希望你理解一點︰剩給我們的除此無他。先生死去,一個意志死去,意志周圍的一切也將死絕。剩下來的唯有可以用數字計算的東西。此外一無所剩。所以現在我想找到那只羊。”

  他第一次閉了幾秒眼楮,閉目沉默。“說一下我的假設,無論如何只是假設—

  —不中意忘掉就是——我認為正是那只羊構成了先生意志的原型。”

  “好像在說動物形小甜餅。”我說。

  對方未予理會。

  “羊大約已進入先生體內。估計是1936年進入的。那以後羊在先生體內住了四十多年。那里肯定有草場,有白樺林,恰如那張照片上的。你以為如何?”

  “作為假設甚是有趣。”

  “特殊羊!非常•特殊的。羊!我想找出它,為此需要你的協助。”

  “找出又怎麼樣呢?”

  “怎麼樣也不能怎麼樣。我恐怕是無可奈何。我若做什麼,對我來說實在大力不勝任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親眼確認那東西的消失。如果那只羊有什麼需求,我準備竭盡全力。因為先生一旦故去,我的人生幾乎再沒什麼意義可言。”

  接下去他一陣默然。我也默然。只有蟬仍在叫。傍晚的風吹得庭園樹木的葉片簌簌作響。房間里依舊寂寂無聲。死之粒子恰如防不勝防的傳染病滿房間飄移。我在眼前推出先生腦袋里的草場,草枯羊逃後的荒漠的草場。

  “再說一遍︰希望你告訴我照片是怎樣到手的。”對方說。

  “不能告訴。”我回答。

  他嘆口氣︰“我以為我對你是開誠布公的,所以希望你也坦誠相告。”

  “從我的角度不可能講出。我一講出,有可能給送我照片的人帶來麻煩。”

  “那麼說,”對方道,“你是有足夠的證據認為在羊上面會給那個人帶來某種麻煩了?”

“證據談不上,只是那麼覺得罷了。里邊有什麼名堂——听你述說時我一直有這個感覺。是有什麼名堂。這類似一種直覺。”

  “所以不能講。”

  “是啊,”我略一沉吟,“在麻煩方面我多少是個權威,也熟知給人添麻煩的方法——這點不亞于任何人。所以生活中盡量注意不給人添麻煩。但終歸卻因此給人添了更多麻煩。怎麼折騰都一回事。雖說如此,一開始卻不能那樣做。這是原則問題。”

  “我不大明白。”

  “就是說,平庸是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出現的。”

  我叼起煙,用手中打火機點燃,深吸一口。心里多少舒但一點。

  “既然不願意講,不講也可以。”對方說,“但你要把羊找到,這是我們最後的條件。從今天算起兩個月內如果你找到了羊,我們按你說的數目付給報酬。但若找不到,你的公司和你就徹底玩完。可以嗎?”

  “只好如此!”我說,“不過,要是一切都源于某種誤解,壓根兒就不存在背部帶星紋的羊呢?”

  “結果也是一樣。對你也好對我也好,或找到羊或找不到,二者必居其一,沒有中間道路。我也有些不忍,但反正正如剛才所說是你把賭注拾起來的。既然拿了球,就只能跑到終點——縱使沒有終點。”

  “也罷。”我說。

  對方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厚墩墩的信封放到我面前︰“做費用好了。不夠來電話,馬上追加,有什麼疑問?”

  “疑問沒有,感想倒是有的。”

  “什麼感想?”

  “總體上荒唐得令人難以置信。但從你口中听來,又好像有某種真實性。今天的話即使我說出去也肯定沒人相信,我想。”

  他稍稍扭起嘴角,未嘗不可視為笑意。“明天就開始行動!剛才說了,今天算起兩個月。”

  “事情沒那麼容易。兩個月可能解決不了,畢竟從廣袤無邊的大地上找出一只羊。”

  對方什麼也沒說,只是盯視我的臉。給他盯視起來,我覺得自己好像成了空蕩蕩的游泳池,池里又髒又有裂縫,不知明年能否使用。他一眨未眨地足足看了我30秒,之後慢慢開口道︰

  “可以走了。”

  的確該走了。

  

  3.汽車及真司機(2)

  

  “回公司?還是去哪里?”司機問。還是來時那個司機,但比來時多少和藹些。

  肯定屬于和人容易混熟那類性格。

  我在寬大的座席上盡情舒展四肢,考慮去哪里合適。不打算回公司。一想到要向同伴一五一十解釋一番就覺得頭痛——到底該怎樣向他解釋呢?何況我正是休假之身,卻又沒心思回家,總覺得最好在回家之前看一下地道之人用兩條腿地道行走的地道世界。

  “新宿西口。”我說。

  也是因為黃昏的關系,通往新宿的道路塞車塞得一塌糊涂。過了某一臨界點,車便如拋錨一般幾乎寸步難移,感覺上就像在波濤的搖撼下移動幾厘米。我想了一會地球自轉的速度。這條公路究竟以多少公里的時速在宇宙中旋轉呢?我在頭腦中大致計算出概數。但不知道較之游樂場的空中飛車是快還是慢。我們不大知曉的事情委實大多了。似懂非懂罷了。倘有宇宙人來我這里問我赤道以多少公里時速旋轉,我將異常狼狽,就連星期二之後為何是星期三恐怕都答不上來。他們笑我不成?

  《卡拉馬佐夫兄弟》和《靜靜的頓河》我分別讀了3遍,甚至《德意志意識形態》也讀了一遍。圓周率都能數到小數點以下16位。這樣他們也還要笑我?大概會笑的,且笑得要死。

  “不听听音樂什麼的?”司機問。

  “好啊。”我說。

  車內流淌出肖邦的敘事曲,醞釀出一種婚禮大廳休息室般的氣氛。

  “我說,”我問司機,“知道圓周率?”

  “就是3.14那玩意兒吧?”

  “嗯。小數點以下能說出幾位?”

  “32位。”司機無所謂似的說,“再往下把握不大。”

  “32位?”

  “是的。有個記的辦法。那又怎麼?”

  “啊,不怎麼。”我泄氣他說,“沒什麼的。”

  隨後我們听了一會肖邦,車往前開了十來米。四周的小汽車司機和公共汽車上的乘客一個勁兒打量我們乘坐的這輛怪物車。雖說知道由于窗是特殊玻璃從外面看不到里面,但給他人這麼盯視起來,仍然不是個滋味。

  “真夠緊張的。”我說。

  “是啊,”司機應道,“不過正如沒有不亮的黑夜,不完的交通堵塞也是沒有的。”

  “那自然。”我說,“可你覺得著急的時候也是有的吧?”

  “當然有。著急,甚至氣惱,尤其有急事的時候,但我盡量把一切都看作是施加給我們的考驗。就是說,著急等于自己的敗北。”

  “你這關于塞車的解釋听起來滿有宗教意味。”

  “我是基督教徒。教堂是沒去,但一直是基督教徒。”

  我“唔”了一聲,“可是,身為基督教徒同身為右翼大頭目司機,這兩點不矛盾嗎?”

  “先生是個了不起的人。在我以前見過的人當中,先生是僅次于上帝的人物。”

  “見過上帝?”

  “那還用說。每晚都打電話。”

  “但是,”我有點困惑,腦袋又開始混亂,“但是,大家都給上帝打電話,不會擠得總是佔線?比如就像午後的查號台一樣。”

  “那不必擔心。可以說上帝是同時存在的。所以,即使一百萬人一齊打電話,上帝也會同時跟一百萬人通話。”

  “我是不大明白,這可是正統解釋?就是說——怎麼說呢——從神學角度而言。”

  “我是激進派,同教會不對脾氣。”

  “唔”

  車大約行駛了50米。我叼香煙準備點火,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緊攥著打火機。

  我把那小子遞給我的這個帶有羊徽的法國制煙具下意識帶了出來。銀打火機已完全適應了我的手心,就像生來始終在我手心似的。無論重量還是手感都無可挑剔。我想了一會,歸終決定據為己有。打火機少一兩個誰都不至于不便。我開關兩三次,然後給煙點上火,揣進衣袋,而將一次性打火機投進車窗袋里。

  “幾年前先生告訴我的。”司機突然說。

  “告訴什麼?”

  “上帝的電話號碼。”

  我輕嘆一聲,輕得幾乎听不出來。是我腦袋不正常,還是他們神經出問題了呢?

  “只悄悄告訴你一個人?”

  “是的,只悄悄告訴我自己。一個出類拔萃的人。您也想知道?”

  “可能的話。”我說。

  “那我說給您听︰東京945……”

  “等一下。”說著,我掏出手冊和圓珠筆記下電話號碼。

  “告訴我這樣的人不要緊麼?”

  “不要緊的。也不是任何人都告訴,但你像個好人。”

  “謝謝。”我說,“可是向上帝說什麼好呢?我又不是基督教徒。”

  “我想那不是什麼大問題。只要你如實他說出自己所想的所苦惱的就行。哪怕再無聊無謂的話,上帝都絕對不會厭倦、不會嘲笑的。”

  “謝謝你。打打看。”

  “打打好。”司機說。

  車開始順利行進,前方已現出新宿的樓字。車到新宿之前我們再沒說什麼。

  

  4.夏日的結束和秋天的開始

  車到目的地時,街頭已籠罩在淡藍色的暮靄之中。告知夏日結束的涼爽的風滑過樓字間的空隙,拂動下班歸來的女孩們的裙邊。她們涼鞋的“咯 ”聲,回蕩在瓷磚貼面的人行道上。

  我爬上一座大廈的最頂層,走進軒敞的酒吧,要了HEINEKEN啤酒ヾ。啤酒上來等了10分鐘。這時間里我把臂肘拄在椅扶手上,支頤合目。什麼也想不起來。閉上眼楮,響起幾百個小人拿掃帚在我腦袋里清掃般的聲音。他們連續掃個沒完,誰也沒想到用垃圾鏟。

  

  ヾ一種荷蘭啤酒,酒精含量較低,一般譯為“喜力”。

  

  啤酒端來,我喝了兩口。小碟里的花生豆也全部吃了。已不再聞掃帚聲。我走進收款機旁邊的電話間,給耳朵漂亮的女友打電話。她不在她的房間也不在我的房間。大概到哪里吃飯去了。她絕對不在家里吃飯。

  接著,我撥動分手妻子的新公寓電話號碼。鈴響兩次時我轉念放下听筒。想來也沒什麼可說的,並且我也不願意被看成沒有神經之人。

  此外便沒地方可打電話了。在這座足有一千萬人流動往來的城市的正中,可以打去電話的對象只有兩個,且一個是離婚的妻子。無奈,我把10元硬幣放回衣袋,走出電話間,向身旁走過的男侍者要了兩瓶HEINEKEN。

  一天即將這樣過去。有生以來似乎還沒有過如此無趣的一天。夏日最後一天本應多少有它的情趣才是。然而這一天竟給人拉扯得團團轉,撥弄得團團轉。窗外陰冷的初秋夜色橫陳開來。地上小小的黃色街燈永無盡頭地列隊而去。從上面看去,就好像在等人將它一腳腳踩滅。

  啤酒端來。我拿起一瓶打開,把兩碟花生全部倒在手心,依序吃將下去。鄰桌四個學游泳歸來的中年婦女一邊唧唧喳喳說著什麼,一邊啄著五顏六色的熱帶雞尾酒。男侍者站得筆直,唯脖頸稍歪打著哈欠。另一個男侍者向一對中年美國夫婦介紹菜譜。我吃掉所有花生,喝干第三瓶啤酒,之後再沒事可干。

  我從牛仔褲屁股口袋里拽出信封打開,一張張數點這捆萬元鈔。扎著紙條的新鈔捆,與其說是鈔票,莫如說更像撲克牌。數到一半,手指刺刺地作痛。數到96時,一個年老的男侍者走來撤下空瓶,問我再來一瓶如何。我數著鈔票默默點頭。看起來他對我數鈔票毫無興致。

  數罷150張,裝回信封,插回屁股口袋。這工夫新啤酒上來。我又吃了一碟花生豆。吃完心想為什麼這麼能吃呢?答案只有一個︰肚子餓了。想來早上到現在只吃了一塊水果蛋糕。

  我叫男侍者拿菜譜給我看。煎蛋卷沒有,但有三明治。我要了奶酪黃瓜三明治。

  問附加物,說是炸馬鈴薯片和泡菜。我不要炸馬鈴薯片,讓他把泡菜加大一倍。順便問有沒有指甲剪。當然有指甲剪。賓館里的酒吧實在應有盡有。一次我曾在賓館酒吧借過《法日辭典》。

  我慢慢喝啤酒,慢慢看夜景,慢慢在煙灰缸上剪指甲。然後又看一次夜景,給指甲打銼。如此時間里,夜深了下去。在消磨城市時間方面,我正往專家水平逼近。

  天花板擴音器呼喚我的名字。一開始沒听出是我的名字。播完幾秒鐘後,我的名字才漸漸帶有我名字固有的性質,不久在我頭腦中變成純粹的我的名字。

  我揚手做個手勢,男侍者把手提式無線收發報機送到桌前。

  “原定計劃有所變更,”一個听過的聲音說道,“先生情況急轉直下,已再沒多少時間。所以,給你的時間期限也要提前。”

  “提前多少?”

  “一個月。不能再等。一個月後羊找不到,你就萬事皆休,哪里都不存在你的歸宿。”

  一個月,我轉了下腦筋。但我頭腦中時間觀念如一團亂麻,一個月也罷兩個月也罷似乎無甚區別,原本就沒有基準說找一只羊一般需多長時間。

  “居然知道這地方!”我試著說。

  “一般事情我們都知道。”對方道。

  “除羊所在地點以外。”

  “是那麼回事。”他說,“總之你得動!你太浪費時間。最好想想自己的處境。

  將你逼入如此處境也是你自己本身。”

的確如他所說。我用信封中最上面的萬元鈔付罷賬,乘電梯下到地面。地面情形依舊,地道之人以兩條腿地道地行走。但這光景並未使我怎麼釋然。

  

  5.1/5000

  回到家,信箱里連同晚報一起進來三封信。一封是銀行存款余額通知;一封是百般無聊的晚會請柬;一封是半舊車銷售中心直接郵寄的廣告,大意是說如換一輛高一檔次的車,人生將多少變得鮮亮。多管閑事!我把三封信摞在一起從正中撕開,扔進紙簍。

  我從電冰箱拿出果汁倒進玻璃杯,坐在廚房餐桌旁喝著。桌面上有女友留的便條,寫道︰出去吃飯,9點半回來。桌子上的數字電子鐘顯示現在時間是9點半。注視當中,數字變成31,稍頃變為32。

  看鐘也看得膩了,遂脫衣淋浴,洗頭。浴室有4種洗發香波和沖發劑。她每次去超級商場必買一點新的雜物回來,進浴室每次都增加一點什麼。一數,刮須膏有4種,牙刷有5打。依序組合起來,數字十分了得。我走出浴室,換上散步用的短褲和T恤。于是身上揮之不去的不快感不翼而飛,好歹神清氣爽起來。

  10時20分,女友拎著超級商場購物袋回來。她總是夜間去超級商場。紙袋里裝有3支掃除用的刷子和一盒曲別針和徹底冰鎮過的6罐啤酒。我又可以喝啤酒了。

  “羊的事。”我說。

  “所以我不是說了麼。”她應道。

  她從電冰箱拿出一盒香腸罐頭,用平底鍋炒了。我吃三條,她吃兩條。涼爽的夜風從廚房窗口吹來。

  我說公司發生的事,說車,說那座公館,說那個奇妙的秘書,說血瘤,說背部帶星紋的短粗壯實的羊。說了很久,說罷時鐘已指在11點。

  “情況就是這樣。”我說。

  我說完後她也沒顯得怎麼吃驚。邊听邊一直掏耳朵,連打幾個哈欠。

  “什麼時候出發?”

  “出發?”

  “不是找羊去嗎?”

  我手指依然掛在啤酒罐易拉環上抬臉看她。

  “哪里也不去。”我說。

  “不去不會不妙?”

  “沒什麼不妙。反正我早就打算離開公司,不管誰怎麼找麻煩,飯碗總還是找得到的。總不至于連命都搭上吧?”

  她從盒子里抽出一支新棉球棒,用指頭旋轉擺弄了一會。“可事情沒那麼簡單。

  總之找到一只羊不就可以了麼?滿有意思的嘛!”

  “談何容易!北海道比你想的大得多,羊也有幾十萬只。如何能從中找出一只羊來?笑話!就算那只羊背上有什麼星紋!”

  “5千只。”

  “5千只?”

  “北海道的羊的只數。昭和二十二年ヾ有27萬只,如今只有5千只。”

  ヾ1947年。

  

  “何以曉得?”

  “你出去後我去圖書館查的。”

  我嘆口氣︰“你什麼都知道。”

  “那也不是,不知道的要多得多。”

  “唔。”我打開第二罐啤酒,往她杯子和自己杯子各倒一半。

  “反正北海道如今只有5千只羊,據政府統計資料。怎麼樣,心情多少輕松些了吧?”

  “一回事。”我說,“5千只也好27萬只也好,沒有多大差別。問題在于從天邊的大地上找出一只羊來。更何況一點線索也沒有。”

  “線索不是沒有。照片有,另外不是還有你朋友麼?我想從哪個渠道都可以有所收獲。”

  “兩個都虛無縹緲。照片上的風景隨處可見,鼠那方面信封郵戳都模糊不清。”

  她喝口啤酒,我也喝了一口。

  “討厭羊?”她問。

  “喜歡。”我說。

  腦袋又開始亂套。

  “不去這點,已經決定了。”我說。原本說給自己听,結果卻不像。

  “不喝咖啡?”

  “也好。”我答道。

  她拿下空啤酒罐和玻璃杯,用水壺燒水。等水開的時間里,她在隔壁听音樂磁帶,喬尼•里巴斯連續唱了《夜半專題》和《飛轉貝多芬》,接著唱《秘密老齡人》。

  水開後,她邊沖咖啡邊隨著磁帶哼唱《喬尼•B你好》。這時間我一直看晚報。十足的家庭光景。只要沒有羊問題,我本可以滿心歡喜。

  在磁帶轉完傳來“ ”一聲動靜之前,我們一直默默喝咖啡,嚼幾片薄餅干。

  我繼續看晚報,全部看罷又重看同一地方。政變,某電影演員死了,有貓擅耍雜技。

  全都是與我不相干的事。這時間喬尼•里巴斯接著唱舊搖滾曲。磁帶轉完,我疊起晚報,目視女友。

  “我還不大清楚。不錯,較之什麼也不做,還是四下找找羊為好,哪怕一場徒勞。只是,我可不願意給人指使受人威脅被人耍弄。”

  “可是,大家活著都多多少少給人指使受人威脅被人耍弄嘛。何況,沒東西可找的時候甚至也可能有的。”

  “或許。”稍頃我說道。

  她繼續默默掏耳朵。發問不時閃出豐滿的耳垂。

  “眼下北海道再妙不過。游客少,氣候好,羊也都出到外面。正是好季節!”

  “可能。”

  “如果,”她咀嚼最後一片餅干,“如果你帶我一塊去,我想肯定對你有幫助。”

  “干嗎對找羊那麼起勁兒?”

  “我也想看那羊嘛!”

  “很可能為一只平平常常的羊白白折騰一場。再說連你也要卷進這場嗦事里

去。”

  “沒關系的。你的嗦事就是我的嗦事嘛。”她微微一笑,“我非常喜歡你。”

 

  “謝謝。”我說。

  “只一聲謝謝?”

  我疊起晚報推去茶幾一端。窗口徐來的風把我吐出的煙帶走不見。

  “老實說,我對這件事提不起興致。有名堂的。”

  “什麼有名堂?”

  “什麼都有。”我說,“總體上盡管荒唐可笑不值一提,而細部卻清晰無比,而且難解難分。感覺不好。”

  她什麼也沒說,指頭轉動著桌面上的橡皮筋套。

  “再說找到羊又能怎麼樣?假如羊果真如那小子說的那樣是只特殊羊,找到它說不定使我卷入遠比現在更為嚴重的麻煩事里去。”

  “可你的朋友大概已經卷入那場嚴重的麻煩事里去了吧?不然怎麼會特意給你寄來那張照片呢?”

  言之有理。我把手上的牌全部攤在桌子上,結果統統輸給了對方——似乎全給人家猜中了。

  “看來只好去了。”我泄了氣。

  她莞爾一笑︰“肯定這樣對你也最好不過。羊會順利找到的,我想。”

  她捅好耳朵,用紙巾把棉球棒包起扔了。然後拿起橡皮筋套,在腦後扎起頭發露出耳朵。房間空氣好像煥然一新。

  “睡吧!”她說。

  

  6.周日午後的郊游

  醒來已經早上9點。身旁不見了她。想必出去吃飯,吃完直接回自己宿舍去了。

  沒留紙條。洗臉間晾著她的手帕。

  我從電冰箱取出橙汁喝,把三天前的面包放進電烤箱。面包發出牆土一樣的味兒。從廚房窗口可以看見鄰居院子的夾竹桃。誰在遠處練鋼琴,指法好像上行電動扶梯往下降落。3只胖得圓滾滾的鴿子蹲在電線桿上空洞地鳴叫不止。不,其叫聲里是否有某種含義亦未可知。很可能因腳掌上的水泡疼而連續鳴叫。在鴿子眼里,說不定我才空洞而不具含義。

  兩片烤面包塞進喉嚨深處時鴿子已沒影了,唯獨電線桿和夾竹桃剩了下來。總之是周日的早晨。報紙周日版上刊登了一幅馬越過樹籬的彩色照片。馬背上戴黑帽子的臉色欠佳的騎手正以厭惡的眼神盯視相鄰的版面。相鄰的版面上不厭其煩地交待蘭花栽培法。說蘭花有數百個品種,每一種都有每一種的歷史,說某國王侯甚至為蘭花而喪身殞命,還說蘭花不由使人想起命運雲雲。什麼東西都有哲學,都有命運。

  由于反正已下決心去找羊的關系,心情頓時暢快起來,拾尖都好像充滿生機。

  自越過20歲那道分水嶺以來,如此心情還是第一次體驗。我把餐具放進洗碗槽,給貓喂了早餐,之後撥動黑西服男子的電話號碼。鈴響6遍,那人接起。

  “但願沒有吵醒你。”我說。

  “別擔心,早上都很早的。”他說,“有事?”

  “報紙你看什麼報?”

  “所有全國性大報和8種地方報。地方報不到傍晚送不來的。”

  “全都看嘍?”

  “工作的一項內容嘛。”對方耐住性子說,“你問什麼?”

  “周日版也看?”

  “周日版同樣看。”

  “今天早晨的周日版上的馬照片看了?”

  “馬照片看了。”他回答。

  “馬和騎手不像是各自考慮完全不同的事?”

  沉默通過听筒如新月一般潛入房間。呼吸聲都全無所聞。沉默得那樣徹底,以致耳朵都像開始作痛。

  “就這事?”對方問。

  “不,隨便聊聊。有個共同話題不也挺好嗎?”

  “我們的共同話題此外還有的,例如羊的問題,”他清了清嗓子,“對不起,我沒有你那麼有閑工夫,只簡明扼要他說說事情好麼?”

  “問題就在這里,”我說,“簡要說來,我明天想去找羊。想來想去,最後還是決定這樣干。但是,既然干,就要以我的步調干,想說的時候就說個夠,閑聊的權利在我也是有的。我可不願意所有行動都給人監視,不願意給名字都不曉得的人撥弄得團團轉——只此一事。”

“你誤解了你所處的立場。”

  “你也誤解了我所處的立場。听著︰我認真想了一個晚上,這才想明白我幾乎沒有怕失去的。同老婆已經分手,工作今天也打算辭去。房子是租的,家具什物也沒值錢貨。財產只有將近200萬存款和一輛半舊車,再加一只到歲數的貓。西裝全都是過時物,擁有的唱片也基本成了古董。沒有名氣,沒有社會信譽,沒有性魅力,沒有才華,年齡也已不輕,說話總是不倫不類,說完就後悔。借你的話說,即是平庸之人。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呢?有的話,但請指點。”

  沉默良久。這時間我除掉纏在襯衫紐扣上的線頭,用圓珠筆在便箋上畫了13個星形。

  “任何人都有一兩件不願失去的東西,包括你,”對方說,“在找出那種東西方面我們可謂行家里手。人必然有欲望與自尊之中間點那樣的東西,如同所有物體都有重心。我們可以找出它來。現在你也心中有數。失去之後你才會意識到它曾存在。”短暫的沉默。“不過也罷,那是更下一階段才出場的問題。眼下你演說的主題未嘗不可理解。接受你的要求就是。不指手畫腳,隨你怎麼干。時間是1個月,這樣可以吧?”

  “可以。”我說。

  “那好。”

  說罷電話掛斷。掛得頗叫人不快。為消除這不快,我撐臂伏身做了30個擴胸和20個收腹運動。之後刷洗餐具,洗了三日量的衣服。心情于是得以平復下來。9月一個心曠神怡的周日。夏天已如難以憶起的舊日記一般遁往了何方。

  我穿上新襯衫,穿上沒沾番前醬的那條牛仔褲,蹬上左右色調一致的襪子,拿梳子理了理頭發。然而17歲時所感受的周日早晨的氣氛還是未能找回。理所當然。無論誰怎麼說,我畢竟增加了歲數。

  接著,我從公寓車庫開出瀕于報廢的“大眾”,開到超級商場買了一打貓食罐頭和貓大小便用的沙子,買了一套旅行剃須刀和內衣。爾後坐在油炸面圈店的櫃台前喝幾乎毫無味道可言的咖啡,嚼一個肉桂炸面圈。櫃台正面的牆壁是塊大鏡子,映出我嚼炸面圈的嘴臉。我手拿剛開始吃的炸面圈望了一會自己的臉,猜想別人將對我的臉做何感想。當然我不曉得別人做何感想。我吃掉剩下的炸面圈,喝干咖啡,走出店門。

  站前有家旅行代理店,我在那里訂了兩張明日去札幌的機票。然後走進車站大樓,買了可以挎帶的帆布旅行包和雨帽。每次都從褲袋信封抽出一張嘎嘎新的萬元鈔付賬。似乎怎麼花那捆鈔票都不見少。磨得約略見少的只是我自身。世上就是存在如此類型的錢款——拿在手上來氣,花的時候晦氣,花光時自己生自己的氣,于是又想花錢,但那時已無錢可花。無可救藥。

  我坐在站前長椅上吸兩支煙,不再想錢。周日早晨的站前處處是一家老小或年輕情侶。如此悵悵觀望時間里,不由想起妻臨分手時說的一句話——或許該要個孩子才是。的確,我這年紀有若干個孩子都無足為奇。然而想到為人父的自己,情緒頓時一落千丈。覺得若是孩子,恐怕是不願意給我這樣的父親當兒子的。

  我雙手抱著購物紙袋,又吸支煙。吸罷穿過人群走去停車場了,把東西放進車後座。在加油站加油換油時,我進附近書店買了本袖珍書。這麼著,兩張萬元鈔了無蹤影,衣袋里嘩嘩啦啦擠滿零市。返回公寓,把零市一古腦兒扔進廚房一個玻璃碗,用冷水洗把臉。早上起來好像過去了很長很長時間,一看鐘到12點還有些時候。

  女友折回來是下午3點。她身穿花格襯衫芥未色棉布褲,戴一副一看都叫我頭痛的深色太陽鏡,肩上挎一個和我同樣的大帆布包。

  “做旅行準備去了。”說著,她用手心拍拍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要打持久戰吧?”

  “勢所難免。”

  她太陽鏡也不摘就歪倒在窗前舊沙發上,望著天花板吸煙。我拿來煙灰缸放在她旁邊,撫摸她的頭發。貓趕來跳上沙發,下領和前肢搭在她腳脖上。吸夠了,她把剩下的煙插在我兩唇之間,打個哈欠。

  “去遠處高興?”我問。

  “嗯,非常高興,尤其是能和你一起去。”

  “可要是找不到羊,我們就無處可歸了喲,說不定一輩子都四處流浪。”

  “像你朋友那樣?”

  “是啊。我們在某種意義上是大同小異的同類。不同的是他是自願逃開的,我是被彈出去的。”

  我把煙碾死在煙灰缸里。貓伸長脖子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打完又恢復原來的姿勢。

  “你旅行準備妥當了?”她問。

  “哪里,剛開始。不過也沒什麼東西,替換衣服洗漱用具罷了。你也用不著拿那麼一大包。有需要的在那邊買就行了。錢綽綽有余。”

  “喜歡這樣,”她嗤嗤笑道,“不帶一大包東西,上不來旅行的感覺。”

  “真那樣?”

  大敞四開的窗口傳來尖銳的鳥鳴,未曾听過的鳴聲。新季節里的新鳥。我把窗口射進的午後陽光用手心接住,輕輕貼在她臉頰。如此姿勢保持了很久。我呆呆望著白雲從窗這一端飄到另一端。

  “怎麼了?”她問。

  “這麼說或許奇怪——我怎麼也不認為現在即是現在,總覺得我好像不是我,這里好像不是這里。時常這樣。要很久很久以後二者才好歹合在一起。這10年來始終如此,”

  “為什麼是10年?”

  “因為再無法切割。沒別的原因。”

  她笑著抱起貓,輕輕放在地板上,“抱我!”

  我們在沙發上抱在一起。從舊貨商店買來的昔日沙發每次把臉貼近布面都有一股昔日氣味。她柔軟的肢體同那氣味融合起來,如依稀的記憶一般親切而溫馨。我用手指悄悄撥開她的秀發,吻在她耳朵上。世界微微搖顫。小小、小而又小的世界。

  時間在那里如溫和的風一樣流逝。

  我全部解開她的襯衫扣,手心貼在乳房下面,就那樣注視她的腰肢。

  “簡直就像活的吧?”她說。

  “指你?”

  “嗯。我的身體,和我自身。”

  “是啊,”我說,“的確像是活的。”

  那樣地靜,周圍沒有一絲聲息。我們之外的所有人都到哪里慶祝秋天第一個周日去了。

  “噯,我非常非常喜歡這樣。”她小聲低語。

  “喔。”

  “就好像來郊游似的,心里美極了。”

  “郊游?”

  “是呀!”

  我兩手繞去她後背,緊緊抱住她。我用嘴唇拂去額前的頭發,再次吻住她的耳朵。

  “10年很長?”她在我耳畔輕聲問。

  “是啊,”我說,“覺得十分漫長。漫長得很,卻什麼也沒落實。”

  她枕在沙發扶手上的脖頸略微歪了歪,淡然一笑。一種在哪里見過的笑法。而在哪里卻想不起來,是誰也不記得了。脫光身子的女孩實在驚人地相似,每每弄得我不知所措。

  “找羊吧!”她仍然閉著眼楮,“找到羊,很多事情就順利了。”

  我久久看著她的臉,看她兩只耳朵。午後柔和的陽光悄然包籠她的身體,儼然一幅古老的靜物畫。

  

  7.有限的執拗的思考方式

  6點一到,她馬上穿好衣服,對著浴室鏡子梳理頭發,往身上噴霧狀花露水,刷牙。這時間里我坐在沙發上看《夏洛克家庭事件簿》開頭是這樣的︰“我的朋友瓦特森的想法,雖然囿于狹隘的範圍,但又有極其執拗之處。”開頭委實突兀不凡。

  “今天回來得晚,你去睡吧。”她說。

  “工作?”

  “嗯。本來該休息的,沒有辦法。明天開始請長假,事情要提前處理。”

  她走出門去。不一會兒,門又開了。

  “我說,不在時貓怎麼辦?”她說。

  “你不說我忘得死死的。想法安排就是。”

  門隨即關上。

  我從電冰箱拿出牛奶和干酪條喂貓。貓很費力地吃著干酪。牙已徹底不頂用了。

  電冰箱里沒有一樣我可以吃的東西,只好邊看電視新聞邊喝啤酒。周白沒有堪稱新聞的新聞。這種日子的晚問新聞大多出現動物園景致。大致看罷長頸鹿、大象和熊貓,我關掉電視,撥動電話盤。

  “貓的事。”我對那小子說。

  “貓?”

  “養有一只貓。”

  “貓又怎樣?”

  “不托付給誰沒辦法出遠門。”

  “那一帶不是有好多貓旅館麼?”

  “年老體衰。關進籠于,不出一個月就嗚呼哀哉。”

  傳來指甲“嗑嗑”敲桌面的聲響。“那麼?”

  “想寄養在你們那里。你們那兒院子大,寄養一只貓的空地總是有的吧?”

  “難辦吶!先生討厭貓,院里又在招鳥。貓一來鳥就不上前了。”

  “先生人事不省,貓又沒機靈到可以捕鳥。”

  指甲又敲幾下桌子停下。“好吧。貓明早10點派司機去取。”

  “貓食和大小便用的沙子準備好了。另外,貓食只吃一個牌子的,吃完請買同樣的。”

  “具體的直接講給司機可好?我想我以前也說過,我沒有時間。”

  “窗口只設一個,即使為了明確責任所在。”

  “責任?”

  “就是說,我不在期間貓要是沒了或死了,即使找到羊,我也概不告訴的。”

  “唔。”對方說,“也罷。雖說有點不著邊際,但你作為生手,的確真有兩下子。我做記錄,你慢慢講。”

  “請別喂肥肉,那會全部吐出來。牙齒不好,硬東西不成,早上一瓶牛奶和貓食罐頭,傍晚一把煮魚干和肉或干酪條。大小便處請每天換沙,它討厭不衛生。時常瀉肚,如果兩天都不好,請到獸醫那里拿藥給它喝。”

  如此言畢,傾听對方听筒另一端沙沙響起圓珠筆聲。

  “此外?”

  “開始生耳虱了,每天請用沾拜橄欖油的棉球棒掏一次耳朵。它不高興掏,亂扭亂動的,小心別捅破耳膜。還有,如果擔心抓傷家具,每星期請剪一次爪子。普通指剪刀就可以的。跳蚤我想沒有,但為慎重起見,最好不時用除蚤劑洗洗。除蚤劑寵物商店有賣的。洗完後用毛巾好好擦干梳理,最後吹一下吹風機,否則會感冒。”

  沙沙。“其他的?”

  “就這麼多了。”

  對方對著電話機念了一遍記錄下來的事項。記錄很有條理。

  “這回可以了吧?”

  “可以了。”

  “再見。”說罷,電話掛斷。

  周圍完全黑了下來。我把零錢、香煙和打火機塞進褲袋,蹬上網球鞋,出門走進常去的一家快餐店,要了炸雞排和面包卷。端來之前,我邊听布萊薩斯•約翰遜的新唱片邊喝啤酒。約翰遜唱完,換成彼爾•維薩斯。我邊听彼爾•維薩斯邊吃炸雞排。接著邊听梅納德•弗加遜的《星球大戰》邊喝咖啡。感覺上好像沒怎麼吃東西。

  咖啡杯拿走後,我往粉紅色電話機投3枚10元硬幣,撥同伴家電話號碼。他的小學生長子接起電話。

  “白天好!”我說。

  “晚上好!”他糾正道。

  我覷一眼表,是他正確。

  稍後,同伴換上來。

  “情況如何?”他問。

  “現在說可以麼?怕是正吃飯什麼的吧?”

  “吃飯倒正吃飯,沒關系。反正也不是好飯菜,再說還是那邊情況有趣。”

我把同那個黑西服男子的談話簡要說了一遍——大大的小汽車,大大的公館,行將就木的老人。羊則沒有涉及。一來我不認為能使他相信,二來說起來太長。結果,理所當然我的話叫人摸不著頭腦。

  “簡直摸不著頭腦。”同伴說。

  “不能講給你的。講了要給你添麻煩。就是說你有家室……”我邊說邊在腦海中推出他那分期付款尚未付完的3室1廳高級公寓和他的低血壓妻子及其賣弄小聰明的兩個兒子,“問題就在這里。”

  “原來是這樣。”

  “總之明天就必須踏上旅途。得離開很長時間,1個月或2個月或3個月,具體的我也說不清楚,也可能再也不返回東京。”

  “唔——”

  “所以嘛,公司就請你一手負責。我抽身走開,不願意給你添麻煩。工作基本告一段落了,況且雖說是共同經營,重要部分都是你坐鎮的,我多半是東游西逛。”

  “可你不在,現場具體事情我弄不明白。”

  “縮短戰線,回到過去!廣告啦編輯之類一律退掉,回到原先的翻譯事務所去,就像近來你說的那樣。留下一個女孩,其余臨時工全部辭退,用不著那麼多人了。

  作為退職金多付兩個月工資,大概誰都不至于抱怨。事務所遷到更小的地方去。收入減少,支出也減少。我不在不拿的那部分由你拿,對你來說沒什麼大變化。納稅金也罷你所擔心的剝削也罷,都要少許多。適合你的。”

  同伴沉思良久。

  “不成,”他說,“肯定順利不了。”

  我口叼煙找打火機,正找時女恃者擦火柴給點上了。

  “不要緊的。我一直跟你一起干過來的,我說不要緊就不要緊。”

  “和你兩人沒問題。”他說,“還從來沒有過一個人想干什麼順利干成的先例。”

  “喂,听著,我不是叫你擴展事業規模,是叫你縮小。就是過去干的產業革命以前的手工翻譯。你一個女孩一個,外請五六個初稿翻譯臨時工和兩個成手翻譯。

  不至于干不來吧!”

  “你還不完全了解我。”

  10元硬幣“ 嗒”一聲掉下,我又投入3枚硬幣。

  “我和你不同。”他說,“你可以一人單干。我卻干不來。我不跟誰發牢騷、商量,就前進不了。”

  我捂住受話口嘆息一聲。車 轆活。黑山羊吃掉白山羊的信,白山羊吃掉黑山羊的信……

  “喂喂!”

  “听著呢。”我說。

  電話另一端傳來兩個小孩圍繞電視頻道爭吵的聲音。

  “想想孩子好了,”我試著說。這麼展開雖不公正,但別無良策。“怎麼好說泄氣話呢!你要是覺得不行,大家可就同歸于盡了。要是對世界有怨言,就別生什麼小孩!好好工作,少喝什麼酒!”

  他長時間沉默不語。女侍者端來煙灰缸。我打手勢要啤酒。

  “的確如你所言。”他說,“努力就是,能否順利沒把握。”

  “肯定順利。6年前不是一沒錢二沒門路踢打出來的麼!”我把啤酒倒進杯子說道。

  “你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我有多麼放心。”同伴說。

  “過些天再打電話。”

  “嗯。”

  “在一起這麼多年,謝謝了,很愉快的。”我說。

  “事情辦完回東京,再一起搭伙干!”

  “是啊!”

  隨即我放下電話。

  然而我不至于再重操舊業了,這點他明白我也曉得。一起工作6年,這點事自然心中有數。

  我拿起啤酒瓶和杯子折回餐桌,繼續自飲。

  失業使我心情暢快起來。我正一點點簡化。我失去了故鄉,失去了青春,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妻子,再過3個月29歲也將失去。到60歲時我究竟會怎麼樣呢?我想了一會。但想也沒用。一個月以後的事都無從預料。

  我回到家,刷牙,換睡衣,上床繼續看《夏洛克家庭事件簿》。11點,熄燈睡覺。睡得很香,一覺睡到天亮。

  

  8.沙丁魚的誕生

  上午10點,那輛潛水艇一般笨頭笨腦的車停在公寓樓門口。從3樓俯視,與其說是潛水艇,看上去更像扣在地上的金屬甜餅干模具,大約可壓出足夠300個小孩吃兩個星期的巨型甜餅干來。我和她靠著窗框往下看車看了半天。

  天空晴朗得有些令人不快,使人聯想起戰前表現主義電影中的場面。高空中飛行的直升機渺小得近乎不自然。萬里無雲的天空猶如被切去眼瞼的巨大眼楮。

  我把房間的窗扇全部關好鎖定,電冰箱切斷電源,查看一遍煤氣閘。洗滌物已全部收回,床蓋上床罩,煙灰缸洗了,洗臉間數量繁多的藥瓶歸攏得整整齊齊。兩個月的房租提前付了,報紙也打招呼中止了。從門口望去,無人房間靜得有點別扭。

  我邊望房間邊想在這里度過的4年婚姻生活,想我同妻之間本有可能生的孩子。電梯門開了,她招呼我。我把鐵門關上。

  等我們的時間里,司機用于布忘我地擦拭車前窗玻璃。車依舊無半點污痕,在陽光下閃閃生輝,異常耀眼,仿佛只消手一踫,皮膚就會出現癥狀。

  “早上好!”司機說。還是那天那個富有宗教意味的司機。

  “早上好!”我的女友說。

  她抱著貓,拎著裝有貓食罐頭和貓便用沙的紙袋。

  “好天氣啊!”司機抬頭望天,“怎麼說呢,簡直晴得透明。”

  我們點頭。

  “晴到這個程度,上帝的旨意大概容易傳到吧?”我說。

  “沒那回事。”司機笑眯眯應道,“旨意已在萬物之中。花里石頭里雲絮里…

  …”

  “車呢?”她問。

  “車里也有。”

  “可車是工廠制造的嘛。”我說。

  “不管誰制造的,上帝的意志都要進入萬物之中。”

  “像耳虱那樣?”她問。

  “像空氣那樣。”司機糾正。

  “那麼說,比如沙特阿拉伯生產的汽車有真主進入里邊了?”

  “沙特阿拉伯不生產汽車。”

  “真的?”我問。

  “真的。”

  “那麼,美國生產的汽車出口到沙持阿拉伯,有什麼神進到里邊呢?”女友問道。

  問得很難。

  “對了,要講一下貓的事。”我解圍道。

  “多可愛的貓啊!”司機如釋重負他說。

  其實貓決不可愛,甚至莫如說處于可愛的對立面。毛像磨損的地毯一樣沙沙拉拉,尾巴尖彎成60度角,牙齒發黃,右眼3年前受傷仍不住流膿,如今幾乎已開始喪失視力,能否認清是運動鞋還是馬鈴薯都是疑問。腳掌如同干硬干硬的水泡,耳朵宿命般地附有耳虱,由于年紀的關系每天要放20個屁。它像放在下坡路上的保齡球沿著70年代後半期的斜坡迅速跌向深谷。況且連名字也沒有一個。我不清楚沒有名字這點是會減少貓的悲劇性還是相反。

  “乖乖!”司機向貓說道,但畢竟沒有伸手,“叫什麼名字呢?”

  “沒有名字。”

  “那麼平時怎麼稱呼呢?”

  “不稱呼。”我說,“只是存在。”

  “問題是它並非一動不動,而是由意志驅動的吧?由意志驅動的東西沒有名字,總覺得有些奇怪。”

  “沙丁魚也受意志驅動,可誰也沒給它取名字嘛!”

  “可沙丁魚同人之間沒有情感交流,況且叫名字它也理解不了。當然嘍,取名是人的自由。”

  “你的意思是說,可以同人進行情感交流且有听辨能力的動物是具有被賦予名字的資格的,是吧?”

  “是那麼回事。”司機自以為是地點幾下頭,“如何,我隨便給取個名字可以麼?”

  “完全可以。取什麼名字?”

  “沙了魚怎麼樣?因為這以前它等于被作為沙丁魚來對待的。”

  “不壞。”我說。

  “是不壞吧?”司機露出得意。

  “你看呢?”我問女友。

  “不壞。”她也贊成,“天造地設似的。”

  “沙丁魚在此!”我說。

  “沙丁魚,過來!”司機抱過貓。貓怯生生地咬司機手指,繼而放了個屁。

  司機開車把我們送去機場。貓在助手席上老老實實蹲著,不時放屁,這從司機不時開一下窗戶即可知道。路上我提醒他如何關照貓——掏耳方法、出售糞便除臭劑的商店、投食量等等。

  “請您放心,”司機說,“注意愛護就是,畢竟是我給它命名的嘛。”

  路面空得很,車如產卵期溯流而上的大馬哈魚向機場一路疾馳。

  “為什麼船有名,而飛機沒名呢?”我問司機,“為什麼只叫971航班或326航班,而不分別命名為‘鈴蘭號’或‘雛菊號’什麼的呢?”

  “肯定與船相比數量大多的緣故,大批量生產的玩意兒。”

  “是嗎?船也算大批量生產的麼,數量比飛機還多。”

  “不過,”司機停頓數秒,“作為現實問題,東京城里的公共汽車也是不可能一一命名的。”

  “公共汽車要是一一命名該多有意思!”女友插進來。

  “但那樣一來,乘客豈不是要挑肥揀瘦?比如從新宿去千馱谷,要乘‘羚羊號’而不坐‘騾子號’。”司機說。

  “你說怎麼樣?”我問女友。

  “的確,是沒人坐‘騾子號’。”女友回答。

  “那一來‘騾子號’司機就可憐了。”司機做司機式發言,“而‘騾子號’司機是沒有罪過的。”

  “是的是的。”我說。

  “是啊,”女友說,“可‘羚羊號’仍是可以乘的

 

“喏,”司機說,“問題就在這里。船所以有名字,是大批量生產之前約定俗成沿襲下來的。原理上同給馬取名是一回事。所以,當做馬來使用的飛機就是自有其名號的。例如‘聖路易之魂’和‘快樂的愛諾拉’等等,顯然有意識交流在里邊。”

  “就是說是因為根本上是屬于有生命的嘍?”

  “正是。”

  “那麼,目的性這東西對于名字是次要因素?”

  “是的。僅有目的性用番號即可,就像猶太人在奧施維茨被干掉那樣。”

  “果然。”我說,“那是就名字的根本在于生命的意識交流作業這一前提而言。

  為什麼車站和棒球場有名字呢?盡管不是生命體?”

  “車站沒有名字不好辦的嘛!”

  “所以希望你不是從目的而是從原理上加以說明。”

  司機認真沉思起來,以致沒注意信號變綠,後面緊跟的露營車改裝的“王牌”按響模仿《荒野七人》序曲的喇叭。

  “大概沒有互換性的緣故吧。比方新宿站只有一個,不能同澀谷站相替換——

  無互換性和非大批量生產。歸結為這兩點如何?”司機說。

  “要是新宿站在江古田多好玩!”女友道。

  “新宿站在江古田,就是江古田站。”司機反駁。

  “可要是小田急線也一起帶去呢?”

  “話說回來吧,”我說,“假如車站具有互換性會怎麼樣呢?假如——我是說假如——國營電氣列車站統統是大批量生產的折疊式,故而新宿站同東京站可以整個替換的話呢?”

  “簡單︰在新宿就是新宿站,在東京就是東京站。”

  “既然如此,名字就不是附屬于物體,而是附屬于作用的。這不還是目的性嗎?”

  司機沉默下來。但這次沉默沒那麼長。

  “我忽然心想,”司機道,“我們是否應該對這些東西多少投以溫和的目光呢?”

  “你意思是?”

  “就是說,城鎮啦公園啦道路啦車站啦棒球場啦電影院啦全都有名字——作為它們固定于地面的代價而被賦予名字。”

  新見解。

  “那麼,”我說,“假定我完全放棄意識而牢牢固定化于某處,我怕也會得到像模像樣的名字吧?”

  司機瞥一眼我映在後視鏡中的臉。眼神充滿狐疑,仿佛在說莫非哪里設有圈套。

  “固定化?”

  “如冷凍起來等等。像森林里的睡美人那樣。”

  “你不是已經有名字了麼?”

  “是啊,”我說,“忘了。”

  我們在服務台領了登機牌,向跟過來的司機道聲再見。看樣子他想送到最後,但距起飛還有1個半小時,只好作罷返回。

  “人真夠特殊的。”女友說。

  “有個地方專門住這類人。”我說,“在那里奶牛到處找鉗子。”

  “有點像《嶺上我的家》。”

  “或許。”我說。

  我們走進機場餐廳,提前吃午飯。我點炸蝦奶汁烤菜,她要意大利面條。窗外747和洛克希勒噴氣式以令人想起某種宿命的莊重飛上飛下。她不無懷疑地一條條檢查面條吃著面條。

  “我一直以為飛機上供飯呢。”

  “哪里。”我等口里的烤菜塊兒稍涼些後吞進去,趕緊喝口涼水。“供飯的是國際航線。國內航線若是遠距離也有提供盒飯的,只是不怎麼可口。”

  “電影呢?”

  “沒有。札幌一個鐘頭多一點點就到了。”

  “那,豈不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坐在座位上看一會書就到目的地,跟公共汽車一樣。”

  “沒有信號?”

  “嗯,沒有信號。”

  “得得。”她嘆息一聲。隨後放下叉子,用紙巾擦拭嘴角。面條剩下一半。

  “也用不著取名字?”

  “是啊,無聊得很。無非時間大大縮短罷了。坐火車要12小時。”

  “那,剩下的時間哪里去了?”

  我也吃一半不吃了,又要一杯咖啡。“剩下的時間?”

  “坐飛機不是節省十多個小時麼?那麼長時間到底去了哪里?”

  “時間哪里也沒去,加算上去而已。我們可以在東京或札幌自由支配這10個小時。10小時可以看4部電影,吃兩次飯。對吧?”

  “要是一不想看電影二不想吃飯呢?”

  “那是你的問題,時間沒有責任。”

  她咬起嘴唇,觀望一會虎背熊腰的747機體。我也一起望。747總使我想起以前家附近住的肥胖的丑老太婆。沒有張力的碩大的乳房和浮腫的雙腿,干巴巴的脖頸。

  機場儼然她們的集會廣場。幾十個之多的這般模樣的“老太婆”一個個趕來又一個個離去。頸項筆挺的飛行員和空中小姐好像給她們掰去了身影,顯得異常平板而單薄。DC7和雙渦輪螺旋漿客機時代似乎沒有這種情形。但究竟如何我已無從記起。

  大概因為747大像肥胖的丑老大婆了,致使我有如此感覺。

  “喂,時間會膨脹?”她問我。

  “不,時間不膨脹。”我回答。話本是我自己說的,听起來卻不像自己的語聲。

  我清清嗓子,喝一口端來的咖啡。“時間不膨脹。”

  “可實際上時間是增加的吧?就像你說的——加算上去。”

  “只不過花在路途的時間減少罷了。時間總量不變。無非可以看多幾部電影。”

  “如果想看的話。”她說。

  實際上我們一到札幌就連看兩部電影。

  

  第七章海豚賓館冒險記

  1.在電影院結束移行,入住海豚賓館

  坐飛機時間里,女友一直在窗口旁眺望下面的風景。我在她身旁一直讀《夏洛克家庭事件簿》。寥廓的長空萬里無雲,地面始終印有飛機的身影。準確說來,因為我們坐在飛機上,所以在山野移行的機影中應該包括我們的影子。而這樣,我們也被烙在了地上。

  “我喜歡那個人。”她邊喝紙杯里的橙汁邊說。

  “哪個人?”

  “司機呀。”

  “喔,”我說,“我也喜歡。”

  “還有,沙丁魚是個滿不錯的名字。”

  “是啊,名字的確不錯。較之我來養,說不定在那里貓更幸福。”

  “不是貓,是沙丁魚。”

  “對,沙丁魚。”

  “為什麼一直沒給貓取名字呢?”

  “為什麼呢?”我用帶羊徽的打火機點燃煙,“一定是不喜歡名字那東西吧。

  我是我,你是你,我們是我們,他們是他們,這不挺好的麼,我覺得。”

  她“唔”了一聲,“我倒喜歡我們這個詞兒,很有點冰河時期的韻味是吧?”

  “冰河時期?”

  “例如我們應往南行,我們應捕猛 什麼的。”

  “可也是。”我說。

  到千歲機場領完行李出到外面,空氣比預想的冷。我把纏在脖子上的粗棉布衫套在T恤外面,她在襯衣上面穿了件羊毛馬甲。秋天比東京早一個月在這里落下座來。

  “我們恐怕應在冰河時期相遇。”她在開往札幌的公共汽車上說。

  “你捕捉猛 ,我撫育孩子。”

  “真像是很妙。”我說。

  不一會她睡了。我從車窗望著路兩旁綿綿不斷的密林。

  一到札幌,我們馬上進飲食店喝咖啡。

  “首先決定基本方針,”我說,“要分工負責。我負責照片上的風景,你負責羊。這樣可以節省時間。”

  “似乎很合理。”

  “如果順利的話。”我說,“總之希望你調查北海道主要羊牧場的分布情況和羊的種類。去圖書館或政府即可弄清楚,我想。”

  “圖書館我喜歡。”她說。

  “那好。”

  “現在就動身?”

  我看一眼表︰3點半。“不,晚了,明天不遲。今天放松一會兒,把住處定下,吃飯洗澡睡覺。”

  “想看電影。”

  “電影?”

  “特意坐飛機節約了時間嘛!”

  “那倒是。”我說。于是我們走進進入視野的第一家電影院。

  我們看的是兩片連映。一部講凶殺,一部講惡魔。觀眾席寥寥沒兒個人。許久沒進如此空蕩的電影院了。為消磨時間我數了下觀眾人數。連我們8個。銀幕上的人物倒多得多。

  不過電影方面也一塌糊涂。在MGM的獅子吼完和片名在銀幕上現出那一瞬間,我便恨不得扭頭離座而去。居然存在這等電影.

不料她卻以專注的眼神餓虎撲食一般盯住銀幕不放,找不出時間搭話。于是我也只好看起電影。

  第一部講鬼怪,講一個統治某座城市的惡魔。惡魔住在教堂一間小得可憐的地下室里,給一名腺病體質的醫生當下手。我不大理解惡魔何以產生君臨城市的念頭。

  因為那座四周是玉米地的城市委實寒傖得不成樣子。

  但惡魔對這城市甚是執著,並且為一個——唯獨一個——少女不服從自己的支配而氣惱。惡魔發起火來,渾身顫抖得儼然稠得發顫的綠色果凍。發怒方式頗令人忍俊不禁。

  我們前座一個中年男人打鼾打個不停,鼾聲如霧笛一般淒淒然。右側角落有人在出神地手淫。後頭不知誰驚天動地放一個響屁,惹得兩個女高中生嗤嗤直笑。

  我條件反射地想起沙丁魚。想起沙丁魚,這才好歹想起自己已離開東京置身札幌。反過來說,在听到有誰放屁之前我未能實際感覺到自己已遠離東京。

  不可思議。

  如此想來想去,我睡了過去。夢中出來一個綠色的惡魔。夢中的惡魔毫無笑容,只在黑暗中默默逼視我。

  第一部電影放完亮燈時,我也睜眼醒來。觀眾們不約而同地輪流打起哈欠。我在小賣部買了兩支冰激凌跟她吃著。冰激凌硬邦邦的,活像去年夏天賣剩下的。

  “一直睡覺了。”

  “嗯。”我說,“有趣?”

  “妙趣橫生!城市最後爆炸了。”

  “ 。”

  電影院靜得不得了。或者不如說我四周靜得不得了。感覺上很怪。

  “噯,”她說,“你不覺得身體好像現在還在移行?”

  經她一說果然是那樣。

  她握住我的手︰“一個勁兒移行。怪擔心的。”

  “噢。”

  “就好像要移去別的什麼地方,移去別的莫名其妙的地方。”

  場內變暗開始放映電影預告時,我撥開她的頭發在她耳朵上吻一下︰“不要緊,不必擔心。”

  “如你所說,”她低聲道,“還是該乘坐有名字的交通工具才是。”

  第二部電影由始至終一個半鐘頭時間里,我們一直在黑暗中如此靜靜地移行。

  她臉頰一直貼在我肩頭,肩頭給她的呼吸弄得潮潮的暖暖的。

  走出電影院,我摟著她的肩漫步在暮色籠罩的街頭。我覺得我們比以前親密了。

  來往行人的嘈雜聲很是叫人快意。天空眨閃著淡淡的星。

  “我們真的是在正確的地方?”她問。

  我仰首望天。北極星處于正確的位置。不過看上去也有點像假北極星,太大,太亮。

  “是不是呢?”我說。

  “總像有什麼誤差似的。”

  “初來乍到的地方就是這樣子的,身體還沒適應過來。”

  “很快就會適應?”

  “大概兩三天吧。”我回答。

  走累了,我們便跨進第一眼看到的餐館,各飲兩杯生啤,吃馬鈴薯和大馬哈魚。

  雖說是盲目闖進來的,但味道相當可以。啤酒十分可口,白調味汁清淡而又有余味。

  “對了,”我邊喝啤酒邊說,“住處該定了。”

  “關于住處我已經有了設想。”她說。

  “什麼設想?”

  “反正你按順序念一下賓館名稱。”

  我求態度冷淡的男侍者拿來按行業排列的電話號碼簿,翻到“旅館•賓館”那頁逐個朗讀起來。大約一口氣念完40個時她叫我停住︰

  “可以了。”

  “可以?”

  “你最後念的賓館。”

  “DOLQHIN HOTEL。”我念道。

  “什麼意思?”

  “海豚賓館。”

  “就住那里。”

  “名都沒听說過。”

  “除它以外沒有可住的賓館,我覺得。”

  我道謝把電話簿還給男侍者,往海豚賓館打電話。一個口齒不靈的男人接起電話,說雙人房或單人房有空的。出于慎重,我問除雙人房單人房還有什麼房,回答除雙人房和單人房原來沒其他房。我腦袋有點混亂。但反正先訂了雙人房,問了房租。房租竟比我預想的便宜40%。

  從我們剛才進去的電影院往西走三條路,再南下一條道便是海豚賓館。賓館很小,無個性可言。如此無個性的賓館我想未必能找出第二家。其無個性之中甚至蕩漾一種形而上氛圍。既無霓虹燈又無招牌,連像樣的門面也沒有,只在餐廳工作人員出人口模樣的冷冰冰的玻璃門旁嵌著一塊刻有“DOLQHIN HOTEL”字樣的銅牌。

  連一幅海豚畫也見不到。

  建築物雖是五層,卻如一個巨型火柴盒倒置一樣呆板。近前一看,並不怎麼古舊,卻又十足舊得令人側目,想必建造時即已舊了。

  這就是海豚賓館。

  不料她對這海豚賓館卻好像一見鐘情。

  “看樣子不是滿好的麼?”她說。

  “看樣子滿好的?”我反問。

  “小巧玲瓏,沒有多余物。”

  “多余物,”我說,“你說的多余物可指的是不帶污痕的床單、不漏水的洗漱台、容易調控的空調機、柔軟的衛生紙、新的香皂、沒曬舊的窗簾之類?”

  “你看事物的陰暗面看得大多了!”她笑道,“總之我們可不是來旅游觀光的。”

  打開門,里面是大得出乎意料的大廳。廳中央有一套待客沙發和一台大屏幕彩電。開著不關的電視上播映的是知識問答節目。空無人影。

  門兩側擺著大大的賞葉盆栽植物,葉子一半已變色。我關上門,站在兩盆植物之間打量一會大廳。細看之下,廳並沒那麼寬敞。所以顯得寬敞,是因為家具極端之少。街客沙發、掛鐘和大鏡子,此外別無他物。

  我倚牆看了看掛鐘和鏡子。兩個都是哪里贈送的。鐘誤差7分之多,照在鏡子里我的脖子也多少偏離我的軀干。

  待客沙發也和賓館本身一樣舊。橙色布面已橙得相當奇妙——就好像曬足太陽又給雨淋了一個星期,之後放進地下室故意使其生出霉斑。在極為原始的彩色影片時代曾見過如此色調。

  近前一看,待客用的長沙發上,一個開始禿頭的中年男人以烘魚干姿勢躺著。

  起初以為他死了,原來是在睡覺。鼻子不時抽動一下。鼻梁上有眼鏡壓痕,眼鏡卻不知去了何處。看來,似乎並非看電視看著看著睡過去的。不得其解。

  我站在服務台前往里窺視。一個人也沒有。女友搖鈴。“丁鈴”聲回蕩在空蕩蕩的大廳。

  等了30秒,仍無任何反應。長沙發上的中年男人也未醒來。

  她再次搖鈴。

  長沙發上的中年男人呻吟一聲,仿佛是在責備自己。隨後睜開眼楮茫然看著我倆。

  女友催促似的搖響第三遍鈴。

  男人從沙發上一躍而起,穿過大廳,從我身旁擦也似的進入服務台。原來是負責服務台的。

  “對不起,”他說,“實在對不起。等著等著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抱歉,把你吵醒了。”我說。

  “哪里哪里。”說著,朝我遞來住宿登記卡和圓珠筆。他左手小指和中指第二關節往上竟沒有了。

  我在卡片一度寫上真名實姓,又轉念揉成一團塞進衣袋,換一張卡片寫下亂編的名字和亂編的住址。不起眼的名字不起眼的住址。但作為一閃之念的產物兩個都說得過去。職業填作不動產。

  服務台責任人拿過電話機旁的假象牙框眼鏡戴上,甚是用心地看我填的住宿登記卡。

  “東京都杉並區……29歲,不動產業……”

  我從衣袋掏出紙巾,擦去手指上沾的圓珠筆油。

  “這次來是為商務上的事?”

  “嗯,啊。”我回答。

  “住幾晚?”

  “1個月。”

  “個月?”他以注視一張雪自畫紙時的眼神注視我的臉。“1個月一直住在這里?”

  “不歡迎?”

  “不是不歡迎,只是每三天要勞客人結算一次。”

  我把旅行包放在地上,從衣袋掏出信封,點出20張嘎嘎新的萬元鈔置于台面。

  “不夠再添。”我說。

  服務台責任人用左手3只指點拿鈔,以右手指點了兩遍。然後在收據上填好金額遞給我,“對房間有什麼要求請不要客氣。”

  “可能的話,最好安排遠離電梯的拐角處的房間。”

  責任人背對著我盯視鑰匙板,躊躇好一會兒,這才摘下帶有406編號的鑰匙。

  鑰匙幾乎全部掛在鑰匙板上。看來,這海豚賓館很難說深諳經營之道。

  海豚賓館不存在男服務員,我們必須自己拿行李上電梯。如女友所說,此賓館概無多余之物。電梯猶如患肺病的巨大 嗒 嗒搖晃不已。

  “久住還是這樣小而整潔的賓館合適。”她說。

  小而整潔的賓館——的確概括得不壞。足可作為廣告詞用在“安安”旅行專頁上︰若是久住,不管怎麼說,這種無拘無柬的小而整潔的賓館乃是最佳選擇。

  然而,走走這小而整潔的賓館房間,我首先要做的,是用拖鞋把窗台上爬的蟑螂打死,再捏起床腳落的兩根陰毛扔到紙簍里去。在北海道還是第一次看見蟑螂。

  時間里女友調節熱水溫度準備洗澡。水龍頭的聲音簡直震耳欲聾。

  “住高級些的賓館去好了!”我打開衛生間門對她吼道,“反正錢有的是。”

  “不是錢的問題,我們找羊從這里開始。總之非這里不可。”

我歪在床上吸煙,打開電視,各頻道轉一遍後關掉。唯獨電視圖像還像那麼回事。熱水聲停止,她的衣服從門里甩出,傳來淋浴聲。

  打開窗簾,發現路對面密密麻麻排列著同這海豚賓館千篇一律的不倫不類的樓宇。哪棟樓都像掛了一層灰,髒兮兮的,一聞便聞到一股小便味兒。盡管時近9點,亮燈的窗口卻寥寥無幾,有人在里邊像是很忙地動來動去。做什麼工作我不曉得,反正看上去像不怎麼開心。當然,在他們眼里,我恐怕也不甚開心。

  我拉合窗簾,轉身回床,躺在瀝青路面一樣硬硬粒住床墊的床單上想同我分手的妻,想和她一起生活的男子。提起那個男子,我對他相當熟悉。原本是我的朋友,不可能不熟悉。他27歲,是個不很有名氣的爵士吉他手。就不甚有名氣的吉他手來說,他算是較為地道的。性格也過得去,只是其貌不揚。有的年份彷徨于凱尼•巴雷爾和B.B.金之間,有的年份徘徊在拉里•科里埃與吉姆•霍爾之間。

  至于她何以繼我之後選擇此人,我不大明白。不錯,每個人身上都存在一種所謂傾向。他優于我的地方僅僅是會彈吉他,我優于他的地方只是會洗盤子。大部分吉他手都不洗盤子。一旦弄傷手手指,便失去了存在的理由。

  接下去,想我同她的做愛,計算4年婚姻生活中為消磨時間進行的做愛次數。

  但終歸得出的數字是不確切的,而不確切的數字很難認為有多大意義,或許應在日記本上記下才是,至少應在手冊上做個記號。這樣,我便可以準確把握4年期間我所進行的做愛次數了。我需要的是能夠用數字反映的現實性。

  同我分手的妻則擁有做愛的精確記錄。她並未寫日記。她從第一次來月經就開始在大學生用的筆記本上準確無誤地記錄月經,作為參考資料性交記錄也包括在內。

  筆記本共8冊,同她珍惜的信和照片一並藏在上鎖的抽屜里,任何人都不給看。我無從曉得她就做愛記錄到什麼程度。而同她分手後的現在,更是永遠無法曉得了。

  “我要是死了,”她經常這樣說,“把那筆記本燒掉。多多澆上汽油,徹底燒成灰埋到土里。一個字都絕對不許你看!”

  “可我一直和你困覺的嘛,全身上下幾乎沒我不知道的部位。現在還害羞什麼呢?”

  “細胞每個月更新一次。即使就現在來說,”她把縴縴十指的背面伸到我眼前,“你自以為知道的也差不多都不過是記憶中的我罷了”

  她——除去離婚前一個月——便是如此頭腦地道的女子。她毫厘不爽地把握著其人生中的現實性。亦即她在遵循這樣一個原則︰門一旦關閉便再也無法打開,卻又不可能一切都永遠大敞四開。

  我現在就她所了解的,僅僅是關于她的記憶。而那記憶又如壞死的細胞迅速遠離。就連我同她進行的做愛的準確次數都不得而知。

  

  2.羊博士出場

  翌晨8時醒來,我們穿衣坐電梯下樓,進附近一家飲食店吃優惠價早點。海豚賓館沒有餐廳沒有酒吧。

  “按昨天說的,我們分頭行動。”說著,我把復印的羊照片遞給她。“我以照片上的山背景為線索找場所,你以養羊的牧場為中心找羊。方法明白吧?無論多麼小的暗示都不要放過。畢竟比在北海道到處亂竄好些。”

  “放心,交給我好了。”

  “那,傍晚賓館房間見。”

  “別太擔心,”她戴上眼鏡,“保準手到擒來。”

  “但願。”我說。

  但事情當然不那麼簡單。我去了道政府觀光科,轉了各種觀光點和旅行社,訪問了登山協會,大凡同旅游觀光和山有關的地方也都轉了。但沒有一個人對照片上的山有印象。

  “山形太普通了,”他們說,“況且照片上的只是局部。”

  我轉一整天只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僅看局部是很難推斷山的名字的,除非很有特征的山。

  路上我進書店買了北海道全道地圖和一本叫《北海道的山》的書。北海道山多得令人無法置信,並且山色山形個個難分彼此。我把鼠照片上的山逐個對照書中照片上的山,不出10分鐘就頭痛起來。問題首先是書中照片拍攝的山僅僅是北海道所有山的一小部分。而且縱使同一座山,只消改變一下角度印象也截然不同。“山是活的。”作者在書序言中寫道,“角度、季節、時間抑或心情的些微變化都會使山大變其觀。所以我們須認識到——這點十分重要——我們通常僅能把握山的一部分、山的一個斷片。”

  “得得!”我不由出聲嘆道。嘆罷重新開始這已認為是徒勞的作業。听報時鐘打響5點,坐在公園長椅上和鴿子一起嚼玉米花。

  女友收集情報作業在質量上比我稍強,但在徒勞這點上並無不同。兩人在海豚賓館後面一家小飯館邊吃簡單的晚飯邊交換今天一天各自的遭遇。

  “道政府畜產科基本什麼都不知道。”她說,“就是說羊已是被棄置不管的動物。養羊劃不來,至少在大量放養這一形態上。”

  “那麼,也可以說養得少故而容易找。”

  “也並不是那樣的。如果綿羊飼養業興旺,也就有獨立的協會活動,政府部門就可以掌握相對完整的脈絡;而在目前情況下,根本摸不清零星綿羊飼養業的現狀。

  因為大家像養貓養狗似的隨便養那麼幾只。大致曉得的綿羊飼養者的住址有30處左右,這已是4年前的資料了,4年時間應該有不小變化。因為日本的農業政策每3年就貓兒眼似的變一次。”

  “得得!”我邊喝啤酒邊叫苦,“看來出師不利啊!北海道有一百多座樣子相仿的山,綿羊飼養業的實況又完全摸不著頭緒。”

  “不是才只過去一天麼,一切剛剛開始。”

  “你耳朵沒捕捉到靈感?”

  “靈感暫時來不了啦,”說著,她夾起煮魚,喝口醬湯,“這個我已多少知道的。靈感的到來只限于我因為什麼迷惘的時候或感到精神饑渴的時候。現在不同的。”

  “就是說,不到快淹死時救生繩不來?”

  “是的。我現在和你這麼活著感到十分充實。充實的時候靈感是不會來的。所以我們只能以自己的力量找到羊。”

  “真弄不明白,”我說,“現實中我們已被迫趕得氣喘吁吁。要是羊找不到,我們將被逼人十分狼狽的境地。至于如何狼狽我也並不知道。但既然那伙人說要把我們逼入狼狽境地,那指的就是真正的狼狽境地。畢竟他們是老手。即便先生死了,也還有組織剩下。那個組織在日本全國如下水道一般無處不在,企圖把我們逼入困境。我也覺得事情來得荒唐,但現實已經那樣。”

  “那麼說,豈不成了電視里的《宇宙入侵者》了?”

  “在荒唐這點上。總之我們已經被卷了進去,我說的我們指的是你和我。一開始是我自己,中途你加入進來。這還不能說是快要淹死了?”

  “哎喲,我喜歡這樣的。比同陌生人上床、露出耳朵照鎂光燈、校對人名辭典好多了。生活就應該這個樣子。”

  “就是說,”我說,“你沒有快要淹死,救生繩也不會來。”

  “是那麼回事。我們要以自己的努力找羊。我也好你也好肯定並非那麼窩囊廢。”

  或許。

  我們回賓館性交。我非常欣賞性交這個詞,它使人聯想起某種形式有限的可能性。

  但我們在札幌的第3天第4天也一無所獲。我們8點鐘起床吃優惠價早點,分頭度過一天,傍晚邊吃晚飯邊交換情報,回賓館性交睡覺。我扔掉舊網球鞋買了雙新輕便鞋,到處給幾百個人看照片。她以政府部門和圖書館的資料為基礎開列了一個長長的綿羊飼養者一覽表,一個接一個打去電話。然而收獲是零,沒有一個人對山有印象,沒有一個綿羊飼養者曉得背部帶星紋的羊。倒是有一位老者說記得在南樺太見過這樣的山,但很難設想鼠到過樺太。樺太到東京不通快信。

  第5天第6天過去,10月一屁股坐在札幌街頭。陽光固然溫煦,但風已夾帶涼意。

  黃昏時分我便穿上帶有薄棉絮的運動服。札幌街道寬闊,且直得令人厭倦。這以前我不知道在僅由直線構成的街道行走竟如此消耗人的體力。

  我確實在消耗自己。第1天東南西北的感覺消失了,開始覺得東的對面是南。

  于是在文具店買了指南針。手拿指南針轉悠起來,街道迅速化為非現實性存在。建築物看上去儼然攝影棚里的布景,路上行人如同用紙殼剪下來似的扁平扁平。太陽從呆板板的大地的一邊升起,如炮彈一般在天空畫著弧形落往另一邊。

  我一天喝7杯咖啡,每隔1小時小便1次,食欲漸次減弱。

  “在報紙登則啟事如何?”女友提議,“我是說希望你朋友跟我們聯系。”

  “主意不賴。”我說。有無效果自當別論,起碼比什麼也不做好得多。

  我轉了4家報社,在第二天的早報上登了3行啟事。

  

  鼠︰乞速聯系。

  十萬火急!!

  海豚賓館406室

  往下兩天,我在賓館房間等電話。電話打進3個。一個是一位市民的,問鼠是什麼意思。

  “我朋友的綽號。”我回答。

  他滿意地放下電話。

  一個是開玩笑電話。

  “啾啾,”打電話的人說,“啾啾。”

  我放下電話。城市真是個怪地方。

  另一個是語聲極為細小的女士打來的。

  “大家都管我叫鼠。”她說。從語聲听來,遠處的電話線似乎隨風飄搖。

  “特意勞您打來電話,不好意思。我找的是男的。”我說。

  “估計是男的。”她說,“不過反正我也給人叫鼠,所以想最好還是打個電話……”

  “實在謝謝。”

  “啊,不用謝。那位可找到了?”

  “還沒有。”我說,“遺憾。”

  “我要是就好了……可終歸不是。”

  “是啊,遺憾。”

  她沉默不語。這時間我用小指尖搔耳根。

  “真的想和您說說話。”她說。

  “和我?”

  “自己也說不清楚,反正今早看到報紙上的啟事一直心神不定,不知好不好給你打個電話。我想肯定會打擾您的……”

  “那麼說,人家管你叫鼠是說謊嘍?”

  “是的。”她說,“誰也沒管我叫什麼鼠。說到底連個朋友也沒有。所以很想找人說說話。”

  我嘆口氣︰“也罷,反正謝謝了。”

  “對不起。您是北海道的?”

  “東京。”我說。

  “從東京來這里找朋友?”

  “不錯。”

  “他多大年紀。”

  “剛32。”

  “您呢?”

  “差兩個月30。”

  “獨身?”

  “是的。”

  “我22。年齡一大,好多事情都會變得開心是吧?”

  “會不會呢,”我說,“不清楚。有的變得開心,也有的相反。”

  “要是能吃著飯慢慢聊就好了……”

  “對不起,我必須一直在這里等電話。”

  “是啊,”她說,“嗦嗦,請原諒。”

 

  “總之謝謝你打來電話。”

  電話掛斷。

  細想之下,又像是手法巧妙的妓女拉客電話。但也可能是的的確確孤獨的女孩打來的。對我來說,怎麼都一回事,總歸毫無線索。

  翌日電話只有一個。一個腦袋不正常的男子打來的︰“鼠的事交給我好了!”他用15分鐘向我講了被關押在西伯利亞期間對付老鼠的事。故事妙趣橫生,但不成其為線索。

我坐在窗邊彈簧支起的軟椅上,一邊等待電話鈴響,一邊觀望對面3樓一家公司的勞動場景,觀望了一天。但整整一天也全然沒弄明白那家公司到底是干什麼的。

  十一二個人,就像進行籃球比賽似的始終出出入入。某人把文件遞給某人,某人在上面蓋印,某人把它裝入信封跑去外面。午休時一個乳房肥碩的女事務員給每人斟茶。午後有幾個人從外邊要來咖啡。我也想喝咖啡,遂請服務台代為留言,到附近一家飲食店喝咖啡,順便買兩罐啤酒回來。回來一看,公司人減為4個。乳房肥碩的事務員同年輕男職員有說有笑。我邊喝啤酒邊以她為中心打量公司活動情況。

  我越看越覺得她的乳房大得反常。乳罩一定是用金門大橋鋼纜做成的。幾個年輕職員看樣子想同她困覺。他們的性欲隔著兩層玻璃和一條馬路傳導過來。感覺他人的性欲也真是奇妙。如此時間里竟涌來一股錯覺,以為是自己本身的性欲。

  5點,女事務員換紅連衣裙回去後,我拉合窗簾,看電視重放的《後衛女郎》。

  在海豚賓館的第8天就這樣迎來夜幕。

  “得得!”這“得得”已逐漸成為我的口頭禪。“一個月過完三分之一,可我們什麼邊際也沒摸著。”

  “是啊。”他說,“沙丁魚怎麼樣了呢?”

  晚飯後,我們在海豚賓館大廳那個質量差勁的橙色沙發上休息。除了我倆,便只有服務台那個三指責任人了。他或用梯子換電燈泡,或擦窗玻璃,或折疊報紙。

  我倆以外也還該有幾個住客,但似乎都像背陰處的木乃伊,悄無聲息地悶在房間里不出來。

  “工作方面怎麼樣了?”服務員責任人邊給盆栽植物澆水邊戰戰兢兢地問我。

  “不怎麼樣啊。”我說。

  “好像在報上登啟事了。”

  “登了。”我說,“為土地遺產繼承的事找人。”

  “遺產繼承?”

  “嗯。繼承人下落不明。”

  “是這樣。”他表示理解,“您這職業像很有意思。”

  “那也不是。”

  “挺有《白鯨》情調的。”

  “白鯨?”我問。

  “是白鯨。尋覓什麼是很有趣的作業。”

  “猛 ?”我的女友問。

  “是的。什麼都一樣。”服務台責任人說,“我所以給這里取名為DOLQHINHOTEL,其實就是因為麥爾維爾的《白鯨》里有海豚出現的場面。”

  “呃。”我說,“既然那樣,索性叫鯨魚賓館豈不更好!”

  “鯨魚形象不大美好。”他露出遺憾的神情。

  “海豚賓館,滿漂亮的名字。”女友說。

  “非常感謝。”服務台責任人微微笑道,“對了,承蒙如此長期留住,也是一種緣分,我想送瓶葡萄酒表示一點謝意……”

  “真高興。”她說。

  “謝謝,謝謝。”我說。

  他鑽入里面房間,一會兒拿出一瓶冰鎮白葡萄酒和三個玻璃杯返回。

  “算是干杯吧,我雖是工作時間也少來一點。”

  “請請。”我們說。

  我們喝起葡萄酒。酒雖不很高級,但味道干爽,很叫人暢快。杯也十分考究,帶有透明葡萄紋。

  “喜歡《白鯨》是吧?”我問。

  “嗯。所以從小就想當水手來著。”

  “現在經營賓館?”她問。

  “這不,指頭殘缺了。”他說,“卸貨輪時卷進起重機絞盤里去了。”

  “可憐。”她說。

  “當時眼前一片漆黑。可人生這東西是捉摸不定的。如今也算有這麼一間賓館了。雖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賓館,但總可以維持生計。已經10年光景了。”

  這麼說,他不是一般的服務台責任人,而是老板。

  “賓館好得無與倫比。”女友鼓勵道。

  “非常感謝。”說著,老板給我們倒第二杯葡萄酒。

  “就10年來說,怎麼說呢,建築物夠有風格的,是吧?”我斷然問道。

  “嗯,戰後不久建造的,有點特殊關系,就低價買了下來。”

  “那以前做什麼用來著?”

  “名稱叫北海道綿羊會館,處理但凡有關綿羊的事務和資料……”

  “綿羊?”我問。

  “羊。”他說。

  “建築物是北海道綿羊協會的,直到昭和42年ヾ。也是因為道內綿羊飼養業不景氣,後來閉館了。”說著,他喝口葡萄酒。“說起那時當館長的,正是家父。家父說他不忍心自己心愛的綿羊會館就這麼關門大吉,就以保存綿羊資料為條件,以較低價格把這座建築連地從協會手里買了下來。所以,至今二樓也全都是綿羊資料室。當然,雖說是資料,早已陳舊得毫無用處,無非老人的一種愛好罷了。其余

部分我用來做賓館房間。”

  ヾ1967年。

  

  “巧合啊!”我說。

  “巧合?”

  “其實我們找的人同羊有關。線索嘛,倒只有他寄來的一張羊照片。”

  “哦,”他說,“可以的話,想看一下。”

  我取出夾在手冊里的羊照片遞過去。他從服務台拿來眼鏡,細細端視照片。

  “有印象。”他說。

  “有印象?”

  “的確有的。”如此說著,他拿開一直豎在電燈下的梯子,靠在對面牆壁,爬上去在靠近天花板那里摘下一幅鏡框,下來用抹布擦去框上的灰塵,遞給我們。

  “場景不是和這個一樣麼?”

  鏡框本身已十分陳舊,但里面的照片更舊,已變成茶色。照片上同樣有羊。一共約60只。有柵欄,有白樺林,有山。白樺林的形狀雖然同鼠的照片全然不同,但背後的山確實一樣。構圖也毫無二致。

  “得得,”我對她說,“我們天天在這照片下通過。”

  “所以我不是說應該住這海豚賓館的嘛!”她不以為然他說。

  “那麼,”我喘口氣問老板,“照片上的風景在什麼地方呢?”

  “不知道。”他說,“照片從綿羊會館時期就掛在同一位置。”

  “唔——”

  “但有知道的辦法。”

  “什麼辦法?”

  “請問問家父。家父房間在二樓,在那里起居。差不多一直躲在二樓看羊資料。

  我快有半個月沒見他面了。飯菜放在門口,30分鐘後空了——看來的確是還活著。”

  “問你父親就能弄清照片風景在哪里?”

  “想必可以弄清。剛才也說了,家父當過綿羊會館的館長,羊的事無所不知,以致世人都叫他羊博士。”

  “羊博士。”我說。

  

  3.羊博士能吃能說

  據羊博士的兒子海豚賓館老板介紹,羊博士迄今為止的人生絕對算不上幸福。

  “家父1905年作為長子出生于仙台一個舊士族ヾ家庭。”兒子說,“以公元紀年來說,可以麼?”

  ヾ舊本1869年賦予武士出身之人的稱號,1947年廢除。

  

  “請請。”

  “雖不特別富裕,但有些房地產,再說畢竟是曾經做過城代家老ヾ的世家。幕府末期還出過著名的農學家。”

  ヾ(日本幕府時期諸侯的)家臣之長。

  

  羊博士學習成績小時就出類拔萃,在仙台城是無人不曉的神童。不但學業,小提琴也拉得出色。上中學時曾在來仙台的皇族面前拉過貝多芬的奏鳴曲,得到一塊金表。

  家人希望他攻讀法律,往法律方面發展,但羊博士一口拒絕。

  “對法律沒有興趣。”年輕的羊博士說。

  “那麼,走音樂那條路可以吧?”父親說,“一家出一個音樂家也好嘛。”

  “對音樂也沒興趣。”羊博士回答。

  沉默有頃。

  “那麼,”父親開口道,“你打算往什麼路上發展呢?”

  “對農業有興趣,準備學農政。”

  “好吧。”稍頃父親說道。不得不這麼說。羊博士性格誠然坦率溫和,但話一出口決不收回,就連父親也無法插嘴。

  第二年羊博士如願以償地進入東京帝國大學農學系。其神童表現進大學也方興未艾。任何人——甚至教授——都對他高看一眼。學業依然出類拔萃,人緣也好。

  總之是無可挑剔的精英。並且沒有不檢點的行為,有時間就看書,看累了便去操場拉小提琴。校服口袋里總不離那塊金表。

  以首屈一指的成績大學畢業出來,徑直作為超級精英進入農林省。其畢業論文題目,簡單說來是有關日本本土、朝鮮、台灣一體化實行大規模計劃農業的。雖然多少有過于理想主義之嫌,但在當時一時成為話題。

  羊博士在農林省本部鍛煉兩年之後,赴朝鮮半島研究水稻種植,提交一份“朝鮮半島水稻種植業試行方案”,得到采用。

  1934年羊博士奉調回京,安排他同陸軍一個年輕軍官見面。軍官請他設法保證羊毛自給自足以配合在中國大陸北部展開的大規模軍事行動。這是他第一次接觸羊。

  羊博士歸納出日本本上及滿洲內蒙古綿羊增殖計劃大綱之後,翌年春去滿洲進行實地考察。他的淪落即是從那里開始的。

  1935年春在平穩中過去了。事情發生在7月︰羊博士一個人騎馬悠悠然出去視察綿羊時下落不明。

  三四天過去羊博士仍未回來。搜查隊——軍隊也參加了進去——在荒野中四處搜尋,但哪里也不見他的蹤影。一周後人們徹底放棄希望時,羊博士憔悴不堪地返回暮色中的宿營地。他雙頰下陷,負了幾處傷,唯獨眼楮炯炯有神。並且馬也沒了,金表也不見了。他解釋說迷了路,馬受傷了,大家也就信以為真。

但此後大約過了一個月,機關里出現一種奇妙的傳聞,說他同羊之間“有了特殊關系”。而“特殊關系”是何含義則無人知曉。于是他被上司叫去房間詢問實情。

  在殖民地社會,傳聞是不能听之任之的。

  “你同羊之間真的有了特殊關系?”上司問。

  “有了。”羊博士回答。

  以下是兩人問答內容。

  Q.特殊關系可是性行為?

  A.不是。

  Q.解釋一下。

  A.是精神行為。

  Q.不成其為解釋。

  A.找不出合適字眼,大概接近所謂靈交,我想。

  Q.和羊進行靈交?

  A.是的。

  Q.就是說一星期下落不明里你和羊靈交了?

  A.是的。

  Q.你不認為這是擅離職守行為?

  A.我的職守是研究羊。

  Q.靈交不能視為研究事項,以後要注意。你可是以優異成績從東京帝國大學農學系畢業的,進入農林省後也表現出色——可以說,是將來擔負東亞農政重任的人物。這點你應該認識到。

  A.明白了。

  Q.靈交的事忘掉!羊不過是家畜。

  A.忘掉是不可能的。

  Q.解釋一下原因。

  A.因為羊已在我體內。

  Q.不成其為解釋。

  A.沒辦法再解釋。

  1936年2月,羊博士被召回國內。幾經詢問後,那年春天被安排在農林省資料室。工作是編寫日錄,整理書架。一句話,他被逐出了東亞農政的中樞。

  “羊從我體內離去了。”當時的羊博士對要好的朋友說,“但它曾經在我體內。”

  1937年,羊博士從農林省辭職,利用他曾主要負責的日滿蒙300萬只綿羊增殖計劃獲得的農林省民間貸款,去北海道養羊。羊56只。

  1939年,羊博士結婚。羊128只。

  1942年,長子出世(即現在的海豚賓館老板)。羊181只。

  1946年,羊博士的綿羊牧場被作為美國佔領軍演習場接收。羊62只。

  1947年,任職于北海道綿羊協會。

  1949年,夫人因肺結核去世。

  1950年,就任北海道綿羊會館館長。

  1960年,長子在小搏港絞斷手指。

  1967年,北海道綿羊會館關閉。

  1968年,“DOLQHIN HOTEL”開業。

  1978年,接受青年不動產商關于羊照片的提問——即我的提問。

  “得得。”我說。

  “無論如何都想見見你的父親。”我說。

  “見是沒有問題。可是父親討厭我,所以對不起,只二位單獨上去好麼?”羊博士的兒子說。

  “討厭?”

  “因為我缺了兩只手指,腦袋又沒了頭發。”

  “是這樣,”我說,“人像是有些古怪。”

  “由做兒子的我說是不大好——實在古怪。自從和羊發生關系後,整個人完全變了。非常難以接觸,有時甚至殘酷。但實際上他是個內心溫和的人。這點听他拉小提琴即可听出來。是羊傷害了父親,又通過父親傷害我。”

  “你喜歡父親嗎?”女友問。

  “嗯,是的,是喜歡。”海豚賓館老板說,“但父親討厭我。出生以來他一次也沒抱過我,也沒給過我一句溫暖的話。我缺了手指禿了腦袋之後,還時不時拿這個欺負我。”

  “肯定不是誠心欺負。”她安慰道。

  “我也那樣認為。”我說。

  “謝謝。”

  “我們直接去見,能見到麼?”我問。

  “不清楚。”老板說,“不過有兩點如果能注意的話,大約是可以見到的。一點是明確他說想問有關羊的事。”

  “另一點呢?”

  “不要說是從我口里听來的。”

  “好的。”我說。

  我們向羊博士的兒子道謝後爬上樓梯。樓梯上涼瓦瓦潮乎乎的。電燈若明若暗,拐角處積滿灰塵。舊紙味和體臭味充溢四周。我們走過長長的走廊,按老板說的,敲響盡頭處的一扇舊門。門上端貼一塊寫有“館長室”字樣的塑料牌。沒有回音。我們又敲一次,仍無回音。敲第3遍時听得里面有人哼哼。

  “討厭!”里面傳出語聲,“討厭!”

  “我們就羊的事向您請教來了。”

  “滾一邊去!”羊博士在里面吼道。就73歲來說,聲音相當鏗鏘有力。

  “請您務必接見一下。”我隔門喊道。

  “羊沒什麼好說的,混賬!”

  “還是應該說的,”我說,“關于1936年不見了的那只羊。”

  沉默片刻。之後門霍地打開,羊博士站在我們面前。

  羊博士頭發很長,雪一樣白。眉毛也白了,如冰柱掛在眼前。身高1.65米左右,體格健壯。臉上稜角分明,鼻梁以滑雪場跳台般的角度挑釁性地從臉中間突向前去。

  房間里蕩漾一股體臭。不,那甚至不能稱為體臭。在越過某一臨界點之後,便已不再是體臭,而同時間、同光融為一體。寬大的房間里逼厭地堆滿書籍,幾乎見不到地板。書大多數是用外語寫的學術著作,哪一本都滿是污痕。右邊靠牆有一張沾滿污垢的床,正面窗前安放著大大的硬紅木寫字台和轉椅。台面收拾得比較整齊,書上壓一個羊形玻璃鎮紙。燈光昏暗,唯獨落滿灰塵的台燈把60瓦光柱投在台面上。

  羊博士上身是灰色襯衫和黑色對襟毛衣,下面穿一條幾乎沒了形狀的人字呢肥筒褲。灰襯衫和黑對襟毛衣在光線作用下成了白襯衫和灰對襟毛衣。說不定本來就是這種顏色。

  羊博士坐在寫字台前的轉椅上,用手指示意我們坐在床上。我們怕踩響地雷似的跨書挪步到床前坐下。床實在很髒,我真擔心自己的牛仔褲永遠沾在床單上移動不得。羊博士在台面交叉著十指,凝目注視我們。手指連關節都生出黑毛。那黑毛同令人目眩的白發形成奇妙的對比。

  只見羊博士拿過電話,對听簡吼道︰“快拿飯來!”

  “那麼,”羊博士說,“你們是來談1936年不見的羊來了?”

  “是的。”我說。

  他“唔”一聲。接著用手紙很大聲地擤了把鼻涕,“想說什麼?還是想問什麼?”

  “都想。”

  “那,先說好了。”

  “我知道1936年春從你身上逃走的羊那以後的去向。”

  “噢,”羊博士抽了下鼻子,“你是說你知道我42年來不惜一切代價到處尋找的東西?”

  “知道。”我說。

  “瞎說吧!”

  我從衣袋掏出銀打火機和鼠寄來的照片置于台面。他伸出長毛的手拿起打火機和照片,對著台燈光審視了很長時間。沉默如粒子在房間飄移。厚重的雙層玻璃窗把城市的噪音擋在外面,只有舊台燈的“嘶嘶”聲使得沉默更顯滯重。

  老人看完打火機和照片,“ 嗤”一聲關掉台燈,用粗手指揉著雙眼,簡直像要把眼球揉進頭蓋骨里。手指拿開時,眼楮如鬼眼一般又紅又渾濁。

  “抱歉,”羊博士說,“一直給蠢貨們包圍著,弄得我再不相信人了。”

  “沒關系。”我說。

  女友莞爾一笑。

  “你能想象光有感念存在而表現手段卻被連根拔除的狀態是怎麼回事嗎?”羊博士問。

  “不明白。”

  “地獄!唯有感念團團打著旋渦的地獄,沒有一絲光亮沒有一線生機的十八層地獄。而那就是我42年來的生活。”

  “因為羊的關系?”

  “是的,是羊的關系。羊把我拋棄在那種狀態中。那是1936年春天的事。”

  “從農林省辭職是為了找羊?”

  “當官的,全都是混蛋。那些家伙根本不懂事物真正的價值,他們永遠也理解不了那只羊具有的重大意義。”

  有人敲門,一個女子的聲音道︰“飯菜送來了。”

  “放下!”羊博士吼道。

  傳來托盤放在地上的 啷聲,隨即腳步漸漸遠去。我的女友開門把飯菜端到羊博士的寫字台上。托盤上放有給羊博士的湯、色拉、面包卷和肉丸子,以及兩杯給我們準備的咖啡。

  “你們吃了?”羊博士問。

  “吃過了。”我們回答。

  “吃的什麼?”

  “葡萄酒炖乳牛。”我說。

  “炸蝦。”她說。

  羊博士“唔”一聲,然後喝湯,嗑嗤嗑嗤嚼油炸面包塊,“對不起,邊吃飯邊說好麼?肚子餓了。”

  “請請。”我們說。

  羊博士喝湯,我們啜咖啡。喝湯時羊博士總是盯著湯碗喝。

“照片上的地方您知道嗎?”我問。

  “知道,一清二楚。”

  “可以告訴我們嗎?”

  “等等,”羊博士把喝空的湯碗推去一邊,“事情這東西有個順序。先從1936年說起吧。我先說,我說完你說。”

  我點頭。

  “簡單說來,”羊博士講道,“羊進入我體內是在1935年夏天。我在滿蒙國境附近調查放牧情況時迷了路,鑽進偶然看見的山洞里過了一夜。夢中出來一只羊,問我可不可以進入我體內,我說無所謂。當時自己沒當回事,因為心里明白是在做夢。”老人咯咯笑著吃色拉,“那是過去從未見過的一種羊。由于職業關系,我知道世界上所有種類的羊,但那只羊是特殊的。犄角彎的角度甚是奇妙,四肢短粗壯實,眼楮如地下水一般清澈透明。毛是純白色的,背部生有星紋褐毛。這樣的羊哪里都沒有。所以我才說進入我體內也無所謂。因為即使作為研究羊的人,也不願意眼睜睜放過如此珍稀品種。”

  “羊進入體內是怎樣一種感覺呢?”

  “沒什麼特殊的,只是感覺到有羊。早上一起來就感覺到,知道有羊在自己體內。一種非常自然的感覺。”

  “頭痛體驗呢?”

  “生來從未有過。”

  羊博士把肉丸子整個沾滿調味汁塞入口中,閉嘴大嚼。“羊進入人體在中國北方和蒙古地區並非什麼希罕事。他們以為羊進入人體是神賜予的恩惠,例如元朝出版的書上寫道成吉思汗體內進入一只‘背負星紋的白羊’。怎麼樣,有趣吧?”

  “有趣。”

  “能夠進入人體的羊被視為長生不死之羊,而體內有羊的人也長生不死。然而羊一旦逃離,就無所謂長生不死了。一切取決于羊。它要是中意,幾十年都在同一個地方;而若不中意,就一下子離開。羊離開後的人一般被稱作‘羊殼’,也就是我這樣的人。”

  他閉嘴大嚼。

  “羊進入體內後,我一直研究有關羊的民俗學和傳說。問當地人,或查古書。

  一來二去,羊進入我體內的說法在人們中間越傳越廣,最後傳到我的上司耳朵里。

  上司不滿意這個,把我貼上‘精神錯亂’的標簽送回國內,即所謂殖民地痴呆癥。”

  羊博士消滅掉三個肉丸,開始進攻面包卷。從旁邊看都知他吃得開心。

  “構成日本近代本質的愚劣性,就在于我們在同亞洲其他民族的交流當中沒學到任何東西。羊的問題也是同樣。日本綿羊養殖的失敗,就是僅僅從羊毛羊肉自產自足這個觀點來對待所造成的。缺乏日常生活層面的思想認識,只知道高效盜取脫離時間的結論。一切皆然。也就是說,腳役沾在地上。戰敗也是理所當然的。”

  “羊也一起來到了日本?”我把話拉回。

  “是的。”羊博士說,“從釜山乘船回來的,羊也一起跟回。”

  “羊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呢?”

  “不知道,”羊博士沖口而出,“不知道啊!羊沒有告訴我。但那家伙野心勃勃,這點我是知道的。它有個龐大的計劃,想徹底改變人和人世。”

  “由一只羊來干?”

  羊博士點下頭,把最後一塊面包卷塞入口中,啪嗒啪嗒拍拍手。“無足為奇。

  想想成吉思汗干好了。”

  “那倒是。”我說,“可為什麼羊時至今日才干並選在日本干呢?”

  大概是我把羊弄醒的吧。羊肯定在那山洞睡了好幾百年之久。是我、是這個我把它弄醒過來的。”

  “不是你的責任。”我說。

  “不不,”羊博士說,“是我的責任,我本來該早些意識到才是。那樣,我也有辦法可想。但我意識到這點費了些時間,等我意識到時羊已經跑掉了。”

  羊博士沉默下來,用手指揉了揉冰柱般的白眉毛。看來42載的時間重量已吃進他身體每一個細胞。

  “一天早上醒來,羊已經不見了。我這才知道所謂‘羊殼’是怎麼個東西。地獄!羊只留下了感念,而若沒有羊又無法把那感念釋放出去。這便是‘羊殼’。”

  羊博士再次拿手紙擤把鼻涕︰“好了,下面輪到你講了。”

  我講了羊離開羊博士以後的情況——羊進入獄中一個右翼青年的體內,他出獄後成了右翼大頭目。後來去中國大陸建立情報網和搜刮錢財。戰後被定為甲級戰犯,但以提供中國大陸情報網為交換條件獲得釋放。釋放後以從大陸帶回的財寶為杠桿控制了日本戰後政治、經濟、情報的陰暗面,等等。

  “這個人物听說過。”羊博士無限厭惡似的說,“看來羊總算找到了合適人物。”

  “不料今年春天羊離開了他的身體。本人眼下人事不省奄奄一息。而在此之前羊一直在掩飾他的腦疾。”

  “幸運啊!對‘羊殼’來說,半清不清的意識還是沒有為好。”

  “羊為什麼離開他身體了呢?本來他已花費漫長歲月構築了那般龐大的組織。”

  羊博士喟然長嘆︰“你還不明白?那個人物的情形和我一樣︰沒有了利用價值嘛!人是有極限的,而到達極限的人對羊便無用處。估計他還沒能完全理解羊真正有求于他的是什麼。他的作用就是構築龐大的組織,完成之後他便被拋開,正如羊把我作為交通工具來利用那樣。”

  “那麼,羊在那以後怎麼樣了呢?”

  羊博士拿起台面的照片用手指啪啪敲著︰“在日本全國往來彷徨,尋找新的宿主。想必羊將用某種手段找出一個新的人物把他置于組織之上吧。”

  “羊所追求的是什麼呢?”

  “剛才也說了,遺憾的是我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羊追求的只能是羊式感念的具體外現。”

  “那可是善的?”

  “對羊式感念來說當然是善的。”

  “對您呢?”

  “不清楚,”老人說,“真不清楚,羊離去後,就連哪部分是我自己哪部分是羊影都不清楚。”

  “您剛才說的有辦法可想指的是什麼呢?”

  羊博士搖頭道︰“這個不打算講給你听。”

  沉默再次籠罩房間。窗外下起急雨。來札幌第一場雨。

  “最後,請您把照片上的地方告訴我們。”我說。

  “那是我生活了9年的牧場。在那里養羊來著,戰後很快被美軍接收,還的時候作為帶牧場的別墅用地賣給一個有錢人了。現在也應是那個人所有。”

  “現在還在養羊?”

  “不知道。但從照片上看,好像現在也還在養。那地方遠離人煙,舉目不見人家。冬天交通都斷絕。一年恐怕也就使用兩三個月。倒是個安靜的好地方。”

  “不使用時由誰管理呢?”

  “冬天大概一個人也沒有。除我,不至于有人願意在那里度過一冬。至于羊,只要花錢,委托給山下鎮營綿羊飼養場即可。屋頂的雪設計上可以自然滑落地面,盜竊也無須擔心——在那樣的山中就算盜得什麼也很難走到鎮上。畢竟雪量大得驚人。”

  “眼下有什麼人在嗎?”

  “這——怕沒有吧!快下雪了,又有熊到處尋找越冬食物……打算去一趟那里?”

  “我想是要去的。此外沒別的指望。”

  羊博士閉起嘴巴,久久沒有做聲。唇角沾著肉九番前醬。

  “其實在你之前還有一個人就那牧場來問過我,大約是今年2月。大致年齡嘛,對了,和你差不多。說是看到賓館大廳里的照片來了興致。我也正閑得無聊,就這個那個告訴他不少。他說打算用來做小說素材。”

  我從衣袋掏出我和鼠的合影遞給羊博士。那是1970年夏天杰在爵士酒吧給照的。

  我歪頭吸煙,鼠沖著照相機豎起大拇指。兩人都年輕,都曬得黑黝黝的。

  “一個是你,”羊博士打開台燈細看,“比現在年輕。”

  “8年前的照片。”我說。

  “另一個像是那個人。倒是上了點年紀長了胡須,應該不會看錯。”

  “胡須?”

  “上嘴唇上的很整齊,其他亂糟糟的。”

  我想象留胡須的鼠的臉,但想象不好。

  羊博士給畫了牧場詳圖。在旭川附近換乘專線,大約3小時到達山腳一座小鎮。

  從鎮子到牧場開車還要3小時。

  “承蒙指教,十分感謝。”我說。

  “實話跟你說,那只羊最好不要再理會了。我就是一個例證。和那羊弄在一起的人沒一個幸福。因為在羊那一存在面前,一個人的價值觀是絕對軟弱無力的。不過嘛,你也有很多具體情況。”

  “是啊。”

  “小心!”羊博士說,“把碗碟放到門外去。”

  4.再見,海豚賓館

  我們花一天時間做出發準備。

  在體育用品店買齊登山裝備和便攜食品,在百貨大樓買了厚厚的菲舍曼毛衣。

  在書店買了牧場附近五萬分之一的地圖和一本地域史。鞋買的是結結實實的釘鞋,內衣買的是硬撅撅的防寒用的。

  “這買賣好像不大適合我。”她說。

  “到雪地里,就沒工夫考慮這麼多了。”我說。

  “打算住到積雪時節?”

  “說不準。不過10月末就開始下雪,準備工作還是先做了好。誰也不曉得發生什麼。”

  回到賓館,我們將這些物體塞進大背囊,把從東京帶來的用不著的東西裝在一起托海豚賓館老板保管。事實上她的旅行包里裝的基本清一色是閑物︰化妝品1套,5冊書和6盒盒式音樂磁帶,連衣裙和高跟鞋,滿滿一紙袋長筒襪和內衣,T恤和短褲,旅行鬧鐘,速寫本和一套24色鉛筆,信紙和信封,浴中,小急救箱,頭發吹風機,棉球棒。

  “干嗎把連衣裙和高跟鞋帶來了?”我問。

  “要是有晚會不麻煩了?”她說。

  “哪里會有什麼晚會!”

  終歸,她還是把小心疊好的連衣裙和高跟鞋塞進我的背囊。化妝品在附近商店重新買了旅行用的。

  老板愉快地把行李經管下來。我算了到明天為止的住宿費,說一兩個星期回來。

  “家父可有幫助?”老板不無擔心地問。

  我說幫了大忙。

  “我也時常心想要是能尋找點什麼就好了。”老板說,“但找之前自己都不知到底找什麼好。家父那人始終在尋找什麼,現在仍在找。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听家父說過夢見一只白羊的事。所以,我一直以為人生就是那麼一種東西,就是要四處尋找什麼,那也才是真正的人生。”

  海豚賓館的大廳一如往日寂然無聲。上了年紀的女勤雜工拿拖布在樓梯上上下下。

  “但家父73歲了,羊還沒找到。我不知道羊是否真的存在。我覺得對他本人來說,人生並不怎麼幸福。我希望家父幸福,即使從現在開始也好。可他瞧不起我,我說什麼都不肯听。這也是因為我的人生沒有目標。”

  “你有海豚賓館嘛。”我的女友熱情安慰道。

  “再說你父親找羊也可能告一段落了,”我補充說,“未完成的部分由我們繼續下去。”

  老板微微一笑︰“那樣可就再好不過了。往後我們兩人應該可以過得幸福。”

  “祝福你們。”我說。

  “那兩個人真能過得幸福?”過一會剩我們兩人時,她問我。

  “或許花點時間,但肯定不成問題。畢竟42年的空白被填補上了,羊博士的使命已經結束了。羊往後的足跡必須由我們尋找。”

“或許花點時間,但肯定不成問題。畢竟42年的空白被填補上了,羊博士的使命已經結束了。羊往後的足跡必須由我們尋找。”

  “我很喜歡那對父子。”

  “我也喜歡。”

  收拾完東西,我們性交了一次。然後上街看電影。電影里也有很多男女跟我們一樣性交。我覺得看他人性交也並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