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三月，春雨綿綿。
紛紛的細雨，站在其中亦難以察覺。
那天，因學會活動的關係，傍晚時我才緩慢的步上回家的路，看著包圍在自己四周的縹緲水氣。
黃昏的大街上，我揹著沈重的書包，彷彿心情也變得沈重。
我垂首，突然感到很寂寞。那種寂寞，彷彿會蝕人心神。
一時恍惚，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我抬頭，看到了他。他向我揮手，要我過去。
我加快步伐走到他面前，「雲翱靈，你在做甚麼？」
他低頭看著我，傻笑。
「你傻笑個甚麼勁兒？我的臉上黏著甚麼嗎？」我避開他的視線，輕撫自己的臉頰。
他抓了抓帶著雨水的頭髮，若有所思的雙眸彷彿在想著不可告人的事。
我抬眼，疑惑的視線與他的視線在半空中接觸。我強迫自己抬頭，不讓自己的雙眸退縮。
時間不斷的流逝，我依然望著他。幾乎要以為，他將會以他的雙眼看著我一輩子。後來，先別開眼的，是他。
平穩的氣息化為不耐，我皺起眉頭，「你在等人嗎？是不是等太久了，悶慌了要人陪？」
「是……不……我……」最後的句子化為不好意思的傻笑，他沒有再說下去。
我深吸了一口氣，控制著逐漸升起的怒氣，
「你在等誰？我去幫你找，不然我的時間也不足夠在這裏跟你耗下去。」
他收起了笑容，良久後才開口，「不用了。我……我等到了。」
「是嗎？那，我先走了。」我邁開步伐，沒有去看他等的是誰。
「不，別走。我……等一下。湛霏雨！」他追上前，沒有從後方拉著我，只是跑到我的前方擋住我的路。
我沒有望向他，低下頭走向他的左邊，然而他卻向左踏出一步，再次擋住我的去路。
我強迫自己直視向他的雙眼，把話從牙縫吐出來，
「雲翱靈，你不是等到了要等的人了嗎？還擋住我幹甚麼？不怕你等了很久才等到的人走了嗎？」
「我……我怕啊！」他再次別開眼。
原來，他比我更怕直視對方的雙眸。
「別把話說得斷斷續續的！怕就回你剛才站的地方去，別擋住我！」
他急了，「我剛才等的，是你。我一直在等你，我等你等了好久了。我在等你。」
他把話一口氣說完，然後，傻笑。
我眨了眨眼，終於把他的話完全消化好。
「你剛才在等我？從放學，到現在？」我詫異。
「嗯，兩小時。」
「為甚麼？」
他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我，眼裏彷彿有著某一種細微的情緒。
這一次，別開眼的，是我。
我垂下頭，感到他的氣息拂過我的髮。之後，我看到他的手，緩慢的伸了過來。
我迅速的抬頭，他嚇了一跳，連忙低下頭，我只看到他的頭髮。
他，連被我看的勇氣也沒有。
隱約間，我好像看到他在面紅。
我淺笑，閉上眼，主動把手伸出些許。
之後，他的手握住了我的。
我睜開雙眸，剛好看到他如釋重負的笑容。
※ ※ ※
「師姊，妳在等人嗎？」
我回過神，對站在面前的中二生一笑，「是的，妳現在才放學嗎？」
她點頭又搖頭，「嗯，是學會活動。不過我不是剛放學的，我去了圖書館。」
「是嗎？妳是何時放學的？」
「大概……兩小時前吧。」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妳參加的學會，是電腦學會？」
「是啊！我要先走了，師姊。再見！」
電腦學會的會長，就是他。
「再見。」我喃喃的回道，低頭看了手錶一眼。
六時五十分！原來我等了他三小時了。
我鎖起了眉頭，深吸一口氣後，邁開步伐離開。
圖書館是他時常到的地方，我推開玻璃門，雙眼開始尋找在腦海中出現過千萬次的身影。
我步入成人圖書館，來到了翻譯小說的書架前，看到了坐在書架旁椅子上的他。
我輕輕地走到他的身旁，這時的心情，有著風雨欲來前的平靜。
同一時間的，他抬頭，看到了我。
是心有靈犀嗎？我苦笑，在這時候，心有靈犀倒成了極大的諷刺。
「霏雨？」他一愣。
我點頭。
「妳……」
我看著他的表情，由愕然、深思、了悟、震驚，最後，是難為情。
「對不起，我忘記了。」他抓了抓頭髮。
「是你說，誰先放學就在那裏等對方的，記得嗎？」
「我……我記得。」他低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等你等了三小時，後來才知道，有兩個小時，我是白等了。」我的聲量漸大。
「你是第幾次忘了對我的承諾了？雲先生！」
「噓！霏雨，這是圖書館，小聲一點。」
他站起身，鼓起勇氣看著我的眼睛，一愕。「霏雨？！」
我抿唇，撇頭就走。
我衝出圖書館，為自己的失態感到難堪，當感到迎面吹來的春風有點冷時，才發覺自己滿面淚痕。
原來他最後的愕然，不是因為我第一次用較大的聲量與他說話，而是因為我的淚。
當我走到與他相約的地方時，他由後方拉住了我的手。
「霏雨，我不是有心的。」他強迫我看著他的眼睛。
我甩開他的手，「你何記得自己上一次是何時說這句話？記得說過多少次嗎？」
他，傻笑。
「你忘了？！我告訴你，你上一次說這句話是三星期前，三年來共說過二十三次！」
他又抓了抓頭髮，「霏、霏雨，三年二十三次，也不是很多嘛！不要這麼生氣，好嗎？」
我的呼吸變得急促，憤怒得想尖叫。
看到我的面色，他頓時知道自己說錯話，
「霏雨，不要生氣！我……我只是不明白，為甚麼那二十二次妳不生氣，這次卻……」
我氣得不能再說話，看著他的頭愈垂愈低，終於大吼︰「你在學校第一次及第二次欠功課時不用記缺點，第三次卻要，為甚麼你不去問校長『為甚麼』？」
「我……我……」他不敢再說，突然把我擁入懷。「對不起、對不起！」
我在他懷裏苦笑，為像是回到歸宿的感覺感到安心。
「若你答到我的另一個問題，我就原諒你，好嗎？」
「好，妳問吧！」他抱緊我，開心地笑。
「你這是第幾次抱我？」
我感覺到他的胸膛一僵，之後，他放開我。
「可……可以問別的問題嗎？」
我沒有回答，只是撇頭就走。
我聽到身後的腳步聲，知道是他追上來了。
我停步，沒有回頭。
「霏雨……」他伸出手，想拉住我。
「除非你是想答自己是第幾次作出同樣的舉動，否則就讓我走，不要追上來。」
「不，霏、霏雨，我……我……」
這幾年的相處，已經足夠讓我瞭解他。我知道，他想說甚麼。
我回頭，等他說下去。
他知道我的舉動代表著甚麼，只要把那三個字說出，這次的風波就會平息，明天起一切將會如常。
他鼓起勇氣，卻仍是說不出口，「我……我……你……，霏雨。」
時間不斷流逝，除了我的名字外，他一直都只是在斷斷續續的說「我」和「你」。
我的耐性用盡，撫了撫眉心，「算了，雲翱靈。」
「霏、霏雨？」
「我想，我們之間還是需要時間去冷靜一下。再這樣下去，對大家都不好。」
「但，我很好啊！霏雨。」
「我不好！」我怒吼。
之後，我跑回家。他沒有再追上來。
※ ※ ※
原來，要相見如陌路，也不是一件難事。
我像三年前一樣，不再特別留意他，也沒有再跟他談話。即使正面相遇，我也是直接走過，沒有停留。
好友們也沒有說些甚麼，大家都能猜出發生過甚麼事。
每天放學，我都是繞路回家，沒有再去那彷彿走過千萬次的地方。
聽說，他在開始的時候很憔悴，但這幾天已經習慣了。
聽說，當他的朋友問起我和他的事時，他都是一笑置之。
聽說，這幾天他都走到圖書館，遲遲不走。
聽說，他每天放學都會在我和他以往相約的地方稍作停留。
聽說，……
太多的聽說，是不是代表著，我始終都有在留意他的事？
※ ※ ※
這天，是星期天，無所事事。
我躲在房裏，呆對著電腦。
突然想起，很久沒有開啟自己的網上呼叫程式（ICQ），一時心血來潮，決定開啟。
ICQ，是他幫我安裝的，他說這樣便可以在網上與我相遇，拉近彼此的距離。可是我寧可用電話與他溝通，聽到彼此的聲音，感覺上會好一點。沒有感情的文字，感覺比通信更遙遠。
他說，我與現代科技總是有一段距離。我卻不明白，為何他會愛上電腦之類的事。幾乎要懷疑，他對電腦的著迷，多於對我的眷戀。
太久沒有開啟的關係，感覺上生疏了許多。
當看到他在線時，我急切地想逃避，卻被他快了一步。
輕快的聲音響起，我頭痛，電腦方面的事，他總是比我快。我想，他以電腦打字，比說話更快。
霏雨？
我措手不及，久久的呆望電腦。
霏雨？
甚麼事？我不由自主的回應。
妳可以原諒我嗎？
我想了一下，想給他機會，卻害怕輕易的原諒他，他會再次忘記對我的承諾。
那，說你愛我。我狠下心腸。
霏雨，用電腦怎麼「說」？他退縮，開始找藉口。
那，你打電話來說。
我閉上眼，在心中作出讓步，只要他打電話來，我不用他說一句話也會原諒他。
不，霏雨。我還有事要告訴妳。
我彷彿聽到自己的心碎裂的聲音。
不能在電話裏說嗎？
霏雨……
不要用省略號！為甚麼你連打字也是這樣？總是吞吞吐吐！
我被自己嚇了一跳。我知道，他在我面前總是吞吞吐吐的，因為他緊張，怕自己會說錯話。長時間下來，便成了跟我說話時的習慣。
霏雨，妳怎麼了？
他是傷心嗎？
對不起。
沒關係！
他是鬆了一口氣吧……
霏雨，我是說不出口。
說不出口？
我討厭用電腦，若我知道他的語氣，我會更清楚他的意思。
霏雨，妳懂的。
我不懂。
霏雨？
你到底想說甚麼？不要跟我玩猜謎，我沒有那種好心情。
我的意思是……難為情。我怕說了，卻給不到妳想要的回應。
你連一句話也吝於給予，還說甚麼回應！
霏雨？
是落淚了吧！否則，臉上的是甚麼？
霏雨，不是的，我真的……
不要再說了，總有一天，我會迫瘋大家的。
我總是把他迫得很辛苦。他現在，是不是也很焦急？
霏雨！我是不想說。
不想？
不，是不敢。對不起，我總是說錯話。
算了，雲翱靈。
霏雨，不要說這句。妳每次說這句話後，總是會……
又是省略號，一切說不出口的，他都用省略號。我想，他是猜到我要說的話了吧！
我沒有對他的話多加理會。你不敢說，就一輩子不要說好了，再見。
霏雨？
我沒有回應，直接把電腦關掉。然後對著漆黑一片的螢幕痛哭失聲。
※ ※ ※
之後幾天，學校都在放假。
當回到學校時，我看到他憔悴了許多的容貌。
好友看到我的樣子時都嚇了一跳，也許，我不比他好多少。
原來，我和他都互相影響得很深。
我不敢去想，那是傷害，還是影響。
他看到我，只是一笑。我沒有理會他，別過頭。
放學的時候，原本晴空萬里的天際飄來一團烏雲，之後，下大雨。
這就是所謂的「春天後母臉」了，我想。
我從紙袋裏拿出雨傘，右手打傘，左手將紙袋抱在懷中，急急走出校園。
我就算再想避開他，理智也告訴我，今天繞路的話，我一定會全身濕透。
當我走過我和他以往相約的街道時，我在雨中看到他隱約的身影，我抬眼，看到他沒有打傘的站在我站過多次的地方。
我詫異，不敢置信的看著渾身濕透的他。
我走上前，彼此仍然相隔三步之遙。是咫尺，也是天涯。
「你在做甚麼？」
「我在等妳。」
恍惚間，我覺得他變了。是錯覺嗎？還是他真的變得成熟了？
「等我？你不是跟我同一時間放學的嗎？為甚麼會比我快這麼多就來了這裏？」我想靠近，卻不敢。
「我的腳程比妳快。」他一笑，那笑容在雨中，變得不真實。
是啊！他總是放慢步伐來遷就我，從不勉強我，那種盲目的溫柔貼心，怎忘得了？
「你為甚麼不打傘？」
「我怕妳會直接走過。」
「你是在利用我的同情心？」
「只是適當的使用手段。」
即使不相信，但他分明是變了。
「你變了。」我脫口而出。
「是嗎？」
「是的。」
「跟我一起站在這裏，不要打傘，好嗎？」他伸出手，想從我手中取走雨傘。
我躲開，他一笑，把手縮回。
「為甚麼？」我問。
「那天，妳跟我一樣，沒有打傘。」
「甚麼意思？」
「給妳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一切回到原點。」
「我不要。還未結束的事，我不甘心回到原點。難道你要我把過往的一切當作過眼雲煙，船過水無痕？」
我走上前，雨傘內容納了我和他。彼此間，幾乎沒有距離，我甚至感到他身上的絲絲水氣。
他沒有避開，仍然站在原地，任由我為他擋去風雨。
「而且，那天的雨沒有今天的大，你書包內的東西肯定全濕了。」
「妳一點也不浪漫。」他苦笑。
「你又何時浪漫過？」
他無言。
「這一次，我不會再跟你一起呆站。」我邁開步伐，他跟上來，一起走上了天橋的階梯，在確定雨水不能濺濕彼此時，我停下。
我收起雨傘，從紙袋中掏出手帕，強行放在他的手上，「你先把頭髮擦乾，再抹抹臉吧！」
我走到欄杆旁，觀賞著外頭的大雨。
良久，我回頭，卻見他仍是那副模樣，只是緊緊盯著手中的手帕。
「這條手帕，是我送給妳的吧！」他笑。
我一愣，「是的，兩年前的四月，我不會記錯。」
他走上前一步，拉近了我與他之間的距離。
我垂首，在他的目光下瑟瑟發抖，不敢看他的表情。
「霏雨。」他的聲音帶著笑意。
我聽著他的腳步聲，一步又一步，終於，我低垂的視線，看到了他的鞋子。
我終於抬頭，收緊了抱著紙袋的手，「不要過來，我怕濕。」
「不用怕，有我。」
「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說得我雞皮疙瘩掉滿地了。」我向後退。
他沒有對我的話作出回應，只是把我擁入懷。
「你……」這次，吞吞吐吐的，是我。
「別忘了，我總是比妳快。」
我一直以為，除了電腦方面，快的是我。原來，快的一方始終是他，他只是一直在等我。
「你把我也弄濕了。」
「我愛妳。」他快速的說完，之後他的頰貼上我的，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開懷的笑，「我記好了。」
我享受著重回歸宿的喜悅，他的氣息就在耳邊，彷彿是穩定的幸福鐘聲。
這次，他緊緊的擁著我，沒有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