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翅淩空

 

「長安真的死了……」

「當然嘍!

政宗冷酷地回答道。

「而且在他臨死之前,還特別命青山成重將綠色小盒中的聯名書重新抄寫一份,讓將軍身邊的重臣們過目呢!

「那份文件並不怎麼重要。只是,長安這傢伙在死的時候竟然……」

「重要的不是長安,而是聯名書!

政宗神情激動地斥責道。

「那份聯名書上的榜首是秀賴,而其次是誰你該記得吧?告訴你,是越前的秀康公。如今,越前家已經因此而遭到處罰了。」

「什麼?越前家?

「那當然,事關家風問題,怎能輕易饒過呢?身為德川家的人,居然和秀賴公互相勾結,企圖背叛將軍,實在是罪大惡極。不過經過仔細調查之後,才知道繼承家業的幼主忠直和重臣們全都毫不知情,因此只將兩名重臣處以流放之刑,這件事才告完了。」

忠輝頓時覺得腦中一片空白。企圖背叛將軍……這一點他實在無法理解。

「現在……岳父大人,方才你說什麼?你說越前和大阪互相勾結……?

「正是如此!如今越前的處置已經告一段落,接下來就是你了,上總介大人。」

「這未免太離譜了吧!那只是我準備帶到羅馬去……」

「住口!你忘了嗎?聯名書的前一頁並未寫上隻言片語,再加上越前又已經處置完畢,因此不論你怎麼為自己辯白,也沒有人會相信你的。在重臣們的眼中,那份聯名書是你們表示擁護秀賴、合力打倒江戶的誓書……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怎會輕易甘休呢?

面對嚴厲的政宗,忠輝雖有滿腹委屈急欲一吐為快,也只得硬生生地把話吞回肚子堨h。

這時城內依然一片寂靜,只有烘手的炭火不時傳出劈啪之聲。

政宗柔聲說道:

「現在你懂了吧?長安發瘋而死,但在此之前卻將聯名書交到了公家的手中。如今,對越前家的處置已經結束……這是不爭的事實,所以你必須仔細地考慮一番才行。」

「噢!

「長安死了,但是綠色小盒卻仍然存在……這對上總介大人而言,確實需要格外地小心、謹慎。雖然你說這是要獻給羅馬教宗和菲利浦三世的信徒名冊……但是如今世上已經沒有人能夠證實你所說的話了。對於這個事實,你要如何處理呢?此外,今年宴請諸侯的賞花之宴,也似乎比往年提早了許多。」

重新整裝完畢的阿刈,這時正好端了煙盆進來。依然顫抖的她匆匆地放下煙盆,然後便躬身告退了。這時,政宗慢條斯埵a拿起煙袋,準備抽煙。

忠輝再度用那懾人的眼神望著政宗的側面。

「這麼說來,久世右近之所以把五郎八姬帶回江戶,也和這件事有關嘍?

「正是!那是因為有人不希望你為伊達家帶來麻煩,所以特地要我把公主帶回去,並且要她和你離婚,那個人就是令尊。」

「哦,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

「岳父大人這次特地來到越後,是為了和我討論與公主離婚的事……」

「哼!」政宗不禁嗤之以鼻。

「以你這種判斷能力,怎麼能安然度過這次的大波瀾呢?

「怎麼?我說錯了嗎?

「當然錯了!公主根本不答應和你離婚。她說這是上帝所不允許的行為,如果我再強迫她的話,她就會隱遁起來。因為天主教禁止自殺……所以你也要有所覺悟才行。現在你覺得怎麼樣呢?在你身邊的家老,一向以大久保長安為當家的家臣,然而如今家臣死去的消息,卻未見有人通知你,更別說是舉行葬禮了。此外,妻子也已被我帶走,因此你根本無法動彈。越前家的處分已經結束,老臣們也都為了主人而擔負起刑責……而我則奉將軍之命,在返國的途中順道來此探望一番……凡此種種,無非是希望上總大人能對自身的事情有所決斷。畢竟你已經不是孩子了,因此不論有人對你說了些什麼,你都必須記住上總介就是上總介,務必秉持當仁下讓的精神……身為一名擁有七十萬石的太守,你必須凡事用心思考,找出一條最合乎義理的道路才行。對了,煙灰該丟哪兒呢?

說完之後,政宗用力敲打煙杆的邊緣,然後將煙袋丟在桌上。

 

忠輝瞪著佈滿血絲的雙眼,茫然地望著天空。

這不是大吼幾聲就能解決的事情。

長安那已經發臭的屍體被拋在八王子倉庫堛熄尷髐W……光是想像,就已經足以令忠輝毛骨悚然了。

更令人不安的是,原本是長安特地準備好讓他帶往羅馬的聯名書,竟然被視為意圖謀叛將軍的證據。

處於這種不利的情況下,難怪連父親家康會命令政宗迫使五郎八姬和自己離婚。

在當今世上,唯一能夠幫他洗刷罪名,使事情不再那麼複雜的人,只有大久保長安和哥哥秀康,但是這兩個人卻都已不在人世。而且,越前家已經有兩名重臣因為這件事情而遭到流放……

事實上,目前忠輝最想知道的,就是岳父政宗和哥哥將軍秀忠究竟談了些什麼。然而,生性好強的忠輝,卻不肯拉下臉來詢問政宗:

「哥哥對你說了些什麼?

(一旦走錯一步棋,則七十萬石的領土都將付諸流水。)

但是,如果隱忍著內心的憤怒而乖乖地切腹自盡。豈不表示外間的傳聞屬實了嗎?這麼一來,自己必將遺臭萬年,使後人蒙羞啊!

「這件事情真是有趣!

「什麼事情那麼有趣啊?

「五郎八姬居然不肯和我離婚!哈哈哈……普天之下真正瞭解忠輝價值的,只有吾妻一人嗎?

「我們先不談女人的問題。有關大久保長安的事情,你打算如何處理?

「捨棄他!

忠輝好像丟掉一樣東西似地斷然說道。

「事情的起因是由於老臣們之間的派系爭鬥,而屬於大久保忠鄰派的長安,很不幸地遭到本多正信父子的狙擊。在目前的情況下,如果我出面表示這是我家的事情,並堅持由我來處理的話,那麼所有的怨恨全都會集中在我身上。」

「這麼說來,你對長安留在八王子家中的兒子,也決定放手不管嘍?

「那個傢伙居然連父親死了也不來通知我!對於這種廢物,我又何必費心地保全他的性命呢?

「的確如此……那麼,黃金因為來路不明而遭公家沒收……你也無所謂嗎?

「那當然!反正黃金又不會腐爛,還怕它少了不成?再說,如果誰有更好的用途,那麼誰就拿去好了。」

忠輝說到這兒,好像真的豁然開朗似地眯著眼睛笑了起來。

這個大膽的年輕人,一定又想到了什麼好計策。

「看你笑容滿面的樣子,似乎心情下錯喔!

「岳父大人,我絕對不是一個膽小鬼。但是我作夢也沒有想到,這件事情竟然會發生在我身上。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出城,然後立即著手準備軍旅事宜。」

「什麼?準備軍旅事宜……?

「是的!所謂先發制人、兵貴神速,因此我決定在一萬零兩百五十石的領土之中,留下三千人守城,自己則率領一萬五、六千名士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展開行動。」

「哦,你可真是勇猛啊!敢問上總大人,你是打算率領一萬五、六千人前去攻打江戶嗎?

忠輝聞言不由得捧腹大笑。

「不,不是江戶!我打算自越中出兵加賀,然後與前田的軍隊會合。對了,利常現在也在江戶吧?其次還有客人身份的金澤之高山右近、小西如安。這些人同樣都是天主教徒,因此只要稍加遊說,他們的軍隊立刻就會加入我軍,一起朝越前出發。當然,對於越前遭到處分感到忿恨不平的人,也在我的遊說之列,然後向近江出兵。」

「這麼說來,你是要攻打大阪城嘍?

「哈哈哈……將軍身邊的老臣下是已經認定這次謀叛行動的幕後指使者是秀賴大人了嗎?因此如果我在這個時候出兵,那麼秀賴一定會淚流滿面地開城迎接我才對。」

「的確如此……」

「凡事都有個開頭。我能夠堂而皇之地進入大阪城,並且將秀賴、牢人及天主教徒全部掌握在手中,那麼自然就有資格要求和父、兄展開交涉。這個主意不錯吧?岳父大人!不必浪費太多的戰力,就可順利地解決所有問題。對了,你說船在七月可以完成,應該不會有什麼變化吧?

「船的事情你不用擔心。問題是,船隻造奸以後,你有什麼打算呢?

「當然是在七月以前和父、兄及老臣們儘量溝通,以期能夠按照預定的計畫,由日本朝向羅馬出發嘍!這也是大久保長安的心願。因此,我認為根本不必去擔心聯名書的問題,一切就這麼決定了,決定了!哈哈哈……」

忠輝的笑聲使得政宗忍下住屏住呼吸。

「的確如此,這真是一場激烈的作戰啊!

「現在你知道為什麼伊達的公主不肯捨棄我上總介忠輝了吧?

「嗯,的確如此!你的確具有我出兵摺上原時的氣概及豐太閣在墨俁築城時的鬼才。不,你的勇氣甚至淩駕大禦所在三方原迎擊武田勢時所展現的勇氣。」

政宗對他讚不絕口。

(這份與生俱來的勇氣的確頗不尋常。)

他的內心感到恐懼。但在恐懼之餘,卻又覺得充滿希望。

(秉性如此優秀的忠輝,為什麼沒有人好好地加以輔導呢?這的確是家康的過失……)

想到這兒,政宗連忙搖搖頭。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家康才要忠輝迎娶政宗的女兒,成為政宗的女婿吧?……)

「現在所要進行的作戰,不論到任何地方都需要有武將同行。首先,你要率領一萬五、六千人侵入越中,迫使富山舉手投降。如此一來,金澤地區的天主教客將絕對不會坐等公家將其流放,而和你合為一股力量。至於對將軍叔父感到不滿的越前的忠直家中,必然會有家臣建議少主與上總介大人合而為一。因此,上總介大人率兵攻入大阪城的計畫,十之八九能夠獲得成功。」

「岳父大人也如此認為嗎?

「那當然!不過,真正的問題還在後頭呢!

政宗突然壓低聲音,以近乎自言自語的口氣說道:

「即使入城成功,也無法避免第二次的關原之戰。不,也許規模遠超過關原之役,成為決定天下誰屬的大戰呢!……你有這個覺悟嗎?

忠輝下意識地挺起胸膛,兩眼閃耀著怒火。

 

「的確如此,這真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政宗拍膝大笑。

「這麼一來,我和將軍所商議的事情,全都變成兒戲了。哇哈哈哈……真不愧是我伊達政宗的女婿!如此一來,天下的地圖勢必得要重新改寫了。」

「什麼?天下地圖重新改寫……?

「是啊!上總介忠輝大人率領大軍進入大阪城,與秀賴握手言和,合力固守這難攻不落的城池……這麼一來,豐太閣養子秀康的嫡子忠直及加賀的前田等人……再加上潛居陋巷、廣布天下的牢人(流浪武士),都會大聲歡呼,迎接你的到來……」

「哦?

「目前散居國內各地的牢人們為數頗眾,光是京師、大阪一帶,就有將近十四、五萬人……以全國來算,恐怕超過三十萬人。一旦你的行為促使他們覺醒,並紛紛朝大阪城而來,那麼東西軍力均衡的態勢就會打破。換言之,一旦為數超過三十萬、五十萬的天主教徒抱著殉教的決心而來,則大阪的勢力必將超過百萬以上。」

「但是,我的內部……」

這時,政宗用手指了指忠輝的鼻尖,然後以嘲弄的語氣說道:

「雖然你的親兵只有八千到一萬人,但是卻能聚集百萬以上的群眾。因此,單靠三、五名大將是無法掌握他們的。為了顧全面子,將軍和大禦所必然會全力作戰,誓死不降:在這個前提之下,他們當然會召集大軍展開攻防戰。這就好像失火時碰到大風一樣,情況之慘烈可想而知。」

「……」

「天下會因此而再度動盪不安。當然,秀賴一定會拱手把大阪城讓給你,但是在這同時,你就必須取代他成為城主。船大概在七月就可以造好……因此這場戰爭必須在七月以前結束,然後你才能按照原先的計畫,自由自在地航向世界。到了那個時候,上總介……就再也不是一個無名小卒了。相反地,你會成為改寫日本地圖的征夷大將軍:屆時,除了天主教徒以外,連羅馬教宗和菲利浦三世也會匐伏在地迎接你。這麼一來,自然能夠使日本在世界舞臺上大放異彩。」

忠輝突然陷入沈默之中。他作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率兵攻入大阪城的行為,居然會引起這麼大的騷動。萬一事情真如岳父所言,那該如何是好呢……?

這個後果是忠輝所無法掌握的。

「那些天主教徒個個以殉教為傲,根本不瞭解生命的可貴……一旦你領軍乘勝追擊,必然會使部隊的秩序變得混亂,屆時那些宗教狂熱份子很可能會俘虜主張禁止天主教的大禦所,然後處以火刑。對於這個可能發生的場面,你必須好好地考慮一下。畢竟,你該不會坐視自己的父、兄被殺吧?

「……」

「同樣地,我的立場也會變得非常微妙。身為人臣,我必須和大禦所、將軍家的兵力會合,共同朝大阪進軍。」

「此外,對於必須討伐的大名,也應該事先加以調查……這些事情你是不是都想過了呢?還有戰後處理問題也會使你忙得焦頭爛額,以致船隻雖然已經造好,卻遲遲無法上船。至於該提拔誰、該處罰誰,你都有腹案了嗎?

「等等!

再也忍耐不住而打斷政宗說話的忠輝,眼堜~然閃著恐懼的光芒,身體也微微地顫抖著。

「這件事……在此之前,我有件事情要問你……那就是將軍和你到底談了些什麼?

「哦,那件事啊,還是忘了吧!反正那也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只下過是一番小小的人情話罷了……」

「小小的人情話……?

「是的!在將軍的眼中,上總介大人和尾張以下的兄弟一樣,都是他年幼的弟弟,因此做哥哥的當然必須為弟弟設想……這只不過是人之常情罷了……」

「那麼能不能告訴我,哥哥他到底對你說了些什麼?

政宗一度保持沈默。

「他所說的其實不怎麼重要啦……將軍希望用和幫助越前家忠直相同的理由,來幫助你。」

「和忠直相同的理由?

「正是!那就是把責任推給已死的長安。他打算告訴重臣們,經過深入調查以後發現,這次事件完全是大久保長安一手所策劃的,而他的弟弟根本沒有謀叛的意思。」

「哦?

「由於重要關係人大久保長安已死,故以往的一切自當一筆勾消。如此一來,就可以和越前家一樣,只需處分重臣即可。將軍的用意,是希望給你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從今以後兄弟和睦相處、共同治理天下。」

「改過自新的機會……這是指什麼?

「不久以後,我方將會與大阪斷絕關係。換言之,將會展開一連串與禁止天主教有關的行動。」

「哦……」

「由於和大阪城之間的情勢緊張,因此將軍有意命我為宰領,在當地建造一座不亞於名古屋的堅固城池,負起動員人力物力的責任,這就是他和我商量的事情。」

「負起動員人力物力的責任,為我築城……」

「正是如此!心性正直的人所想的,全都是正直的事情。將軍家認為,為了預防萬一,最好先在北陸道築城。越後原是上杉家的舊領地,但是卻由曾受豐家恩顧的百萬石大名加賀所控制,因此必須在兩者之間建造一座固若金湯的城池,以便為進攻大阪作準備。等到進攻大阪的行動展開以後,當然上總介也會出陣:如此一來,不就可以藉著功勳而將重臣們內心的疑慮一掃而空了嗎?然後兄弟就可以和睦相處……而大禦所也能感到安心。這就是孝行……將軍這麼告訴我。」

「這麼說來,與大阪之戰是無法避免的嘍?

「目前正在詳細計畫當中。」

「那麼,將軍打算派誰負責執行動員呢?

「當然是由宰領率領北邊秋田的佐竹、盛岡的南部、山形的最上、米澤的上杉、若松的蒲生、村上的村上、新發田的溝口、小諸的仙石、上田的真田、松本的小笠原、甲州穀村的鳥居……再加上加賀的前田共十三家,一起執行動員的工作。」

說完之後,政宗又將一根人情的釘子,朝忠輝的胸中刺去。

「雖說是動員,但是所需的一切費用,卻不必由諸侯們去傷腦筋。換言之,將軍決定拿出一部份自大久保長安那兒沒收來的黃金,作為築城費用:為了完成長安的遺志,將軍決心將此城送給忠輝。不過,目前的當務之急,就是進行動員工作。」

忠輝一語不發地望著天花板。

「將軍似乎並未注意到上總介大人進軍世界的雄圖大略,而一心希望兄弟之間能夠和睦相處,因此特地前來找我商量。不過,既然你已經另有打算,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畢竟人類和螃蟹一樣,總是必須築起一道鴻溝,才能夠保護自己。」

兩人的談話如絲線斷裂般地憂然而止。

「說話說得好累,我再吸一袋煙吧……這些煙草是哪裹種的,味道很不錯。」

政宗再次拿起煙袋,緩緩地吸了一口煙。

這是狡猾的政宗慣用的伎倆。當政宗安靜地吸著煙時,一旁的忠輝則目不轉睛地瞪著天花板,似乎陷入了沈思之中。

直到政宗用煙袋敲打煙灰缸的邊緣而發出「鏘鏘」的聲響時,忠輝這才將視線調回岳父大人的身上。

「突然中斷談話,真是失禮之至。」

說完忠輝隨即拍手召侍者前來。

原已退下的戶田采女和明石志摩立即應聲而來。

「趕快準備晚膳,並且好好招待陪同岳父大人前來的侍從,不得有誤。」

吩咐完畢之後,忠輝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既然岳父和家兄已經詳談過,那麼我的計畫也必須稍作改變才行。」

他的聲音顯得格外沈穩。

 

結果正如政宗所預期的。與其叱責而令其產生反抗心理,不如加以褒獎而令其自我反省,這就是對付年輕人最有效的方法。

(必須讓毒氣全部吐出來,才能夠去除毒氣……)

這就好像青澀的柿子必須放在燒酒堮泡,才能成為味道甘甜的柿子的道理一樣。

因此,最重要的是讓忠輝自己察覺到事態嚴重。一旦察覺以後,那麼談話的進行就會簡單得多了。

「這麼說來,你不打算辜負將軍的一片好意嘍?

「那當然!既然哥哥肯為我如此費心,而我還不知好歹地一味猛進,那就是我的不對了。忠輝雖然不敏,但還不至於不識好歹。」

「的確,這是身為男子漢應有的氣概。不過,如果你仍然執意進攻大阪城,那麼恐怕大禦所就要砍下將軍的首級了。」

「更何況,我這麼做還可能引發規模遠勝於關原之役的大戰……這麼一來,豈不是有愧於天下萬民了嗎?

「正是如此!

政宗挨近忠輝的身邊,拍膝說道:

「每當想到這一點,我總會覺得於心不安。一旦果真發生戰亂,那麼京師和大阪必將首當其衝地遭人焚毀。不,甚至連江戶和駿府也無法倖免。如此一來,不但數百萬的良民生靈塗炭,同時自己也會因為罪孽深重而陷於萬劫下複之地,後代子孫更因而世代受人詛ョC所以,還是接受將軍的小小人情才是上策。」

忠輝又笑了起來。由此可見,他的內心已經豁然開朗了。既是如此,那麼他就不再是那個愚蠢、自以為是、頑固得令政宗無法打入其心坎堛漫噬髐F。

這時,采女和志摩帶領一群端著晚膳的侍女魚貫而入。

「岳父大人,我們的談話就到此為止吧!今晚就留在這兒好好休息一晚,把它當做你自己的家吧!

「真是太打擾了!

「來,乾一杯吧!看在岳父大人的面子上,我當然會乖乖地接受兄長的好意。」

「應該如此!

「這麼一來,不但公主能夠安心,而我也得以獲救。雖然忠輝我的個性粗暴,但是不管怎麼說,我都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哥哥被人吊死、父親遭到火刑,除非……」

「除非……?

「有關建造洋船的事情,我還是有一些希望。假設父親和兄長的老臣們仍然認定我有意謀叛,因而不許我乘船航行世界各地,那麼我就只好辜負兄長的一片情誼了。不論如何,我是不會放棄自己的夢想的。更何況這也是我對大久保長安的……我……未成熟的……未成熟的我所能對他獻上的最後一束馨香。」

政宗猛然別過臉去,仰頭喝光了杯中的酒。想不到這個外表看起來非常粗暴的年輕人,內心其實洋溢著濃厚的人情味。

(真是一個好青年……打從心底為長安哭泣。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曾為他的死掉淚,但是忠輝卻毫不掩飾地表達自己對長安猝死的悲傷……)

想到這兒,政宗不禁又輕笑起來。

「看來,這次是我政宗對女婿的負債了。由於我是受將軍的請托而來,因此如果你仍執意進攻大阪城,那麼我必無顏面對將軍……謝謝你保全了我的顏面。你放心,洋船一定會在七月準時建造完成。好了,今天的談話就到此結束吧!……今晚我打算好好休息一晚,待明天一早即開始進行檢地工作。為了不負獨眼龍之英名,我伊達政宗為你建造的城池,絕對不亞於加藤肥後守所籌畫的名古屋城。哈哈哈……叫那些小廝和那名女子進來吧!她是不是叫阿刈……?

當阿刈進來時,政宗又恢復了喜歡惡作劇的本性。

「阿刈,當主母不在的這段時間,你要好好地照顧殿下,知道嗎?好了,這根本沒什麼好害羞的。來,你趕快為殿下斟酒啊!主母下在時,殿下就完全交給你嘍!不過,你可千萬不能讓其他女人接近他,知道嗎?哈哈哈……」

 

大久保長安死亡的消息正式送達幕府,是在這一年(慶長十八)年的四月二十五日二早年六十九歲。由於他是因病死亡而非意外致死,而且遺體又已火化、葬禮也已舉行完畢,因此幕府方面並未加以干涉。

有關越後築城的問題,在松平上總介忠輝尚未正式向將軍秀忠提出請求之前,幕府是采不聞不問的態度。

但是到了四月二十五日葬禮過後的第十一天,也就是五月六日時,八王子的陣屋卻已納入關東代官及江戶町奉行之手。

當時尚未制定監視諸侯的監軍制度,因此所有事情全部由將軍及其近臣們直接統禦、指揮。

五月十九日,長安之子及手代、下代們全部被捕,並交由諸大名管理。

沒收八王子住宅的理由,並不是綠色小盒中那份被視為意圖謀反證據的聯名書,而是指稱金山奉行利用職務之便中飽私囊……因為他用不正當的名義隱藏挖掘所得的黃金。

其于三人明知父親中飽私囊卻不加以勸諫,故與父同罪,按律應予以斬首。至於長安的妻子和藤十郎之妻,則暫時寄居於石川家,聽候發落。而女兒中的一人,則在五郎八姬的懇求之下,由她負責看管,成為伊達家的一份子。

從表面上看起來,大久保長安的家族似乎已經完全斷絕……但這畢竟只是表面而已。事實上,許多未被長安正式承認的庶子仍然散居各地,因此即使是在今日,恐怕日本國內還有不少他的子孫呢!

綠色小盒在長安死去的倉庫中出現後,很快地被送到將軍秀忠的手堙C藉由這個小小的盒子,證明了將軍秀忠和弟弟忠輝之間感人的手足親情。

為忠輝在越後高田築城的申請,於四月下旬至五月上旬之間由將軍秀忠正式向家康提出。當時準備工作已經就緒,而設計書也已經擬好,但是家康不知何故並未立即答應。

家康認為,高田築城的計畫和陸奧月之浦的洋船建造有所關聯,因此堅持不肯答應。

經過一番努力之後,終於在七月二十二日獲得了築城的正式許可。一獲得許可之後,築城的工作隨即如火如荼地展開。

七月二十二日這一天,也正是於五月四日抵達平戶的英國使節戴利斯攜帶英王詹姆士一世的國書,一邊觀賞日本的風光,一邊由平戶出發前往駿府的旅行期間。

因此在這段期間堶情A除了必須趕工建造船隻,以便前去拜訪羅馬教宗和菲利浦三世之外,還必須為迎接英國使臣而展開各項準備工作。

這些事情全都發生在幕府宣佈天主教為邪教,並通令全國加以禁止之後。在這種時候拓展和歐洲國家的外交……由於這對家康而言,是一段摸索、迷惘的階段,因而緊張的氣氛彌漫在城內各處。

但是,因為外交問題和大阪城等國內問題糾結在一起,因此當禁止天主教的命令頒佈以後,信奉該種宗教的牢人們,即以雪崩之勢向大阪城集結。

有人認為,家康之所以在七月二十二日以前堅決下許築城,但是二十二日以後卻突然改變態度允許築城,主要就是為了刺激大阪及信徒們……換言之,他認為唯有一戰,才能收拾殘局。

英國使節戴利斯抵達駿府,是在八月二日。

之後,於八月四日謁見家康、呈遞國書。

八月十日,自駿府起程前往江戶。

八月十三日,於江戶城謁見將軍秀忠。

至於離開江戶、回到駿府、再度謁見家康,達成在日本各地開設英國商館的協定,並獲得治外法權的朱印,則是在九月一日。

接著回到京都,進行開店計畫,則是在九月九日。其時家康已經接受三浦按針,也就是威廉·亞當的建議,與英國、荷蘭等新興國家握手言和,共同致力發展貿易關係。

當家康於七月二十二日為了築城許可而將政宗召至駿府時,一切都還沒有做成決定。

「噢,你來啦!聽說江戶逮捕了包括索提洛在內的邪教徒,是真的嗎?

家康一開口就詢問政宗這件事。

「是的。由於可能會被處以火刑,因此連一向鎮定的索提洛也嚇得臉色發白。」

「後來將軍把索提洛交給你了?

「是的……不過,那是因為趕走威斯卡伊諾是目前最重要的工作。」

「是嗎?這麼一來,索提洛總算可以放心了。對了,船會按照預定的時間完成嗎?

「是的!造船的工程幾乎都已經完成,預計這個月內就可以下水試洶F。」

「怎麼?難道你那些船工們真的偷到了高明的造船技術嗎?

這種說法雖嫌露骨,但是政宗卻毫不在意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你就好像盜賊的父親一般。沒錯,我是偷到了他們的技巧。」

家康苦笑著摸摸額頭。

「我年紀大了,性子難免急躁了點。不過,也許我才是真正的盜賊呢!在我閉眼之前,所有我想要的東西,都可能被我盜走。」

「即使真是盜賊,你所偷的東西,也是用在這世上啊!

「不、不是這樣的,陸奧大人。問題在於,我必須把這些東西留在國內才行。如果我表現出太過強烈的欲望,恐怕會招致神佛的譴責。」

家康側頭說道:

「一旦我的欲望太強,那麼神佛就會很快地把我的生命收回去。我已經七十二歲,也算活得夠久了,因此即使現在就死,也不敢有所怨言。不過,萬一我在途中被神佛召回,那麼善後工作就要拜託你了。」

政宗吃驚地望著家康,然而後者卻顯出無比認真的表情。

「豐太閣出兵朝鮮,卻必須由我來收拾殘局。諸如此類的事情,似乎早在前世就已經註定了。這是神佛的計算,因此人類當然無法瞭解。不過,完全不加考慮卻是屬於凡愚之人的疏忽,所以為人處事必須時時小心、謹慎,不可稍有怠忽。」

「大禦所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所以才叫我來的嗎?

「是的!在我看來,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家康似乎在說別人的事情似地,以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

「我並不想作戰,但是卻不得不戰:我希望儘快結束戰爭,但是似乎辦不到。因為,所有的人都急著向前沖。在這種情況下,我很可能會在中途倒地不起。這時,如果大阪方面提出談和的要求,那麼不論如何都要說服將軍答應。秀賴是將軍的女婿,翁婿之間終究還是應該保有一份特殊的情誼。」

「這就是你的想法嗎?

「不,這不是我的想法,而是從太合最後智慧中所產生出來的重要佈局……總之,善後工作最為重要。」

「善後工作……你是指……?

「在我死去之後,務必使和議成立。如此一來,秀賴才能安然地離開大阪城。」

「原來如此!但是,非這麼做不可嗎?

「由於城池不足,因此大阪日後將作為幕府的出城,而這也是在越後築城的原因……雖然是來自於忠輝的請求,但是如今情勢急迫,所以我希望你能趕快著手進行。」

政宗刹時啞然無語。在這個重要時刻裹,越後築城的目的居然轉變為……

這是多麼技巧地轉移話題的方法啊!從某方面來看,越後築城似乎完全是為了秀賴。

「你知道嗎?也許很快就會發生戰爭了。到了那個時候,築城就具有三種重要意義了。」

「哦……?

「第一是讓那些奉命擔任國家動員的大名們勒緊馬的腹帶。國內已經十四、五年不曾發生戰爭,難怪大家的腹帶都變松了。」

「的確如此!那麼,第一個就是要東國諸大名們提高警覺的藥嘍?

「是的!第二就是讓忠輝吃點甜頭。對於這匹不給糖就不能駕禦的悍馬,我實在不知道如果不給它糖的話,它會跑到哪堨h。」

政宗無言以對。事實上,將軍秀忠的計畫,也考慮到了這一點,只是他並不像父親那樣,會直截了當地說出「糖」這個字眼。

「第三當然就是對大阪的警告嘍。禁止天主教,壓抑上杉、蒲生、前田的軍力,並命他們在越後築城……用意就是要讓那些被鮮血蒙蔽了雙眼的大阪老臣們知道,這些都是關東方面為作戰所做的準備,藉此警告他們不得怠忽。」

政宗下意識地用扇子遮住嘴巴笑了起來。

「的確如此!大禦所果然思慮周詳。不瞞你說,這些事情政宗連想都沒有想到呢!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是啊!不過……我還要請教你一件事情。關於你所謂的善後事宜,究竟是指什麼呢?

「哦,你這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習慣還是沒改嘛!

「大禦所,你下是說我的女婿是一匹難以馴服的悍馬嗎?

「你不覺得嗎?

「你說他是一個不知道會往哪堥囿熙疇諢K…萬一這匹悍馬在大禦所你死去之後,因為意見不合而率軍攻打將軍家時,那該如何是好?

家康聞言不由得蹙起雙層,使得眉間的皺紋變得更深了。

「你是在問我嗎?

「是的。事實上,只要是合乎道理的事情,忠輝他終究會想通的。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萬一人望全都集中在他身上,那麼又該怎麼辦呢?

家康慌忙地用手擦擦鼻尖。

「對於你的問題,我並不準備回答。死了這條心吧!陸奧守,我是不會上當的。」

「什麼?上當?我並沒有……」

「不、不、不!這是一種帶有陷阱的詢問方式。萬一事情真的發生,而我要求你成為將軍的同志時,你一定會說自己必須顧及翁婿之情,所以我才不會那麼粗心大意呢!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希望你能成為天下的同志。不瞞你說,我之所以將身後事交代給你,主要是因為我相信你的判斷不會發生錯誤。換言之,我只相信你一個人。」

「成為天下的同志……」

「正是如此!一旦你認為將軍和女婿都沒有統禦天下的能力時,那麼不管是在什麼時候,你都必須立刻起而代之,儘早取得天下。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當然更不知道天下的壽命有鄉長。不過,任何事情都瞞不過神佛的法眼,因此就有像光秀那樣,只當了三天王就死的例子,但也有人能夠持有天下百年、二百年。但是,陸奧守,我希望你仔細想想,為什麼我不能答應讓忠輝乘船航行世界各地呢?……不論如何,我是絕對不會答應的。因為這匹悍馬只會破壞日本在國際間的信用,招致各國的反感。而我所要拜託你的,就是幫忙系住那匹悍馬,讓它乖乖地待在高田城的馬裹。」

聽完家康故意以輕鬆的語氣所說的話後,政宗又笑了起來。只是,在他人聽起來,他的笑聲卻有如捶首頓足的哭泣聲一般。

 

事實上,家康早就知道在月之浦所建造的洋船,是政宗為了讓忠輝實現航行世界的美夢而建的。

不過,他卻堅決地不許忠輝上船。

此外,他還說高田築城只是讓忠輝嘗點甜頭,就好像暫時系住悍馬的馬一樣,因而使得政宗產生一股莫名的恐懼感。

父子情深乃是人之常情,因此家康在兩地之間建造一座易守難攻的城池,作為安撫忠輝的作法,實在令政宗不敢恭維。

「不讓他乘船出海,而把高田城當作是關住悍馬的馬……這麼說來,大禦所是打算等大阪和天主教的事情處理完畢以後,才讓上總介出城嘍?

「正是如此!

家康以淡然的語氣回答道。

「如果我讓他為所欲為,那麼即使是你伊達政宗,恐怕也無法收拾。他會變得和大久保長安一樣……」

家康歎息道:

「我當然很愛自己的孩子,但是忠輝已經深受長安的影響而逐漸走向自我毀滅之道,因此我必須為天下著想。對一個在上位者而言,長安的確是天下難得的至寶……但是他卻把忠輝引向歧路,你知道嗎?陸奧大人!

「我……坦白說,我實在不太清楚。」

「年輕真好,縱使有幾分粗暴也無所謂。但是,對一個具有智慧和毅力的年輕人而言……亦即對擁有天賦才能的年輕人而言,他們是不會甘心於躲在平凡的世界裹的。」

「噢,你的話令我愈來愈迷惑了。」

「是嗎?事實上,你自己本身在某個時期裹也和忠輝一樣,不論是才能或毅力,都稱得上是出類拔萃。但也因為如此,所以你自認為應該擁有天下……結果導致父親在x山被殺的悲慘下場。」

政宗緩緩地調整呼吸。

「你不得不殺了自己的弟弟、讓母親逃往最上家,不得不發起暴動、斬殺了無數人命:這些不幸事件的發生,全都是由於你太過年輕了。」

「……」

「你知道嗎?義經被兄長賴朝放逐,而成為悲劇人物:而織田信長則因母親、弟弟和家臣均與他為敵,以致正值盛壯之年即告死去。他們的才能和實力是有目共睹的:然而,才能和實力並不能保證一個人終生的幸福與安泰。事實上,不管是多麼傑出的年輕人,都會缺少一種東西。一旦忽略了這項自己所缺乏的東西,那麼最後必然會造成不幸的悲劇。」

「敢問大禦所,你說年輕人都會缺乏一種東西……到底是什麼東西呢?為了我……希望你坦白地告訴我。」

政宗滿臉通紅,情緒顯得非常激動。對於自己這種年輕氣盛的表現,他的內心充滿了羞愧。

家康的態度也開始變得比較激動了。只見他那佈滿皺紋的眼窩,逐漸充滿了血色。

「那是人類幸福的秘訣,是言語所無法形容的。」

「真是殘忍啊!如果才能和實力是導致不幸的要件,智慧和才幹會造成破滅,那麼年輕人豈不是要喪失生存的勇氣了嗎?

家康並沒有直接回答政宗的問題。

「年輕人所缺乏的……是慈悲的美德。智慧和才幹會使一個人變得過於執著。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他們會率性地策馬前進,把周圍的人置於鐵蹄之下,恣意地加以踐踏。」

「哦!

「一寸的蟲,五分的魂……人類的生命是由神佛所賜,因此當然非常重要。事實上,人類本身只不過是神佛的枝葉罷了。如果我們毫不珍惜地砍伐枝葉,那麼必將招致神佛的憤怒。一旦激怒了神佛,則我們本身也會日漸枯竭。此外,五分之魂的怨恨意念不斷地堆積,則會阻擋人類的前進之路。你想,這樣的人怎麼能夠獲得幸福呢?

說到這兒,家康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說道:

「事實上,當關原之役正在進行時,我在清洲城內曾經發生中風的現象。」

「你、你說什麼?在清洲城?那不是從岐阜到赤阪的幾天前嗎?

「正是!我記得非常清楚,那是在九月十一日晚上剛吃過飯後發生的事。當時我正和藤堂高虎會面,命他帶著我的親筆函到長島城去見福島的兒子正賴。此外,我還一邊喝著睡前酒,一邊告訴藤堂,明天一早我就要動身到岐阜去了。突然之間,我左手所拿的酒杯『躈j』一聲掉到地上去了……」

「原來如此!

「當我準備俯身拾起酒杯時,不禁大吃一驚,因為我發覺自己的左手居然不聽使喚。正確地說,是自手肘以下都無法動彈了。我想我下能讓高虎看到這幕情景,於是告訴他,我覺得自己似乎感冒了。我想要叫他退下,但是又發現自己的舌頭居然也下聽使喚了。」

「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我用唯一能動的右手,示意高虎退下。這時我才覺悟到,自己的身體正遭遇某種不可思議的疾病之侵襲……而我之所以會變成這樣,完全是神佛的意思。之後,我吃了小廝們送來的藥,然後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事情。我覺得神佛已經不再眷顧我了,我很快就要死了。不過,在我死去之前,一定得要更加仔細地思考一番才行。」

對政宗而言,這是他首次聽到家康的述懷。據他所知,當家康自江戶出發之後,沿途並未在任何地方停留過:但是到了清洲城後,卻連著十一日、十二日停留了兩夜。

不過,到了十三日當天,他又浩浩蕩蕩地自清洲出發,並且迅速地進入岐阜。當天夜堙A他下令馬印、旗鼓、洋槍組、士兵等先行前往赤阪,企圖給西軍來個措手不及,挫挫他們的銳氣。

那麼,中風真的是在十一日夜堙A也就是兩天前抵達清洲的那天夜媯o生的嘍?……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身為一名武人,我知道自己絕對不能死在清洲城內的榻榻米上。不管怎麼說,這次的戰爭畢竟是出於無奈……因此我希望神佛不要過問我所做的事情。我知道凡事都在神佛的計算之中,但是如今大敵當前、戰事一觸即發,即使我想後悔,也已經來不及了。於是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趕到戰場上去。或許是神佛聽到了我的祈禱吧?十二日還麻痹、無法動彈的左半身,十三日居然又可以動了……對於這件事,我曾經在清洲好好地想了一整天。我在想,在自己的一生當中,是否曾經違背過神佛的意願?

「但是到了十三日早上,你又出發了呀!

「是的,因為我一直不相信自己會死在榻榻米上。不過,在我由清洲出發時,左手臂依然無法動彈。進入岐阜之後,我派旗印和士兵們先行到赤阪去,而自己則準備吃晚飯。當我拿起筷子時,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我發現自己的左手拿著碗,右手拿著筷子……當我全神貫注地指揮大局時,疾病竟然不藥而愈了……這是最令我感到吃驚的地方,因為此一奇跡是在我渾然忘我地思考時發生的……這時的家康,再也沒有昔日的固執和偏見了。至此我才領悟到,能夠活著是最令人喜悅的事情。但在生存的同時,我希望自己是活在一個沒有戰爭的世界……正因為我有這個想法,而且熱中於這個想法,因而使得我的中風完全痊癒了。」

政宗茫然地歎了一聲。

(這位老爺子是在自說自話嗎?……)

想到自己居然懷有如此邪惡的想法,政宗不禁感到十分羞愧。

「也就是說,在渾然忘我之際……身心都會配合神佛的意念而改變。這個世間的實相,都是經由神佛的慈悲而創造出來的,如春天來臨時百花盛開、秋天來臨時開花結果。擁有孕育草木的慈悲之心,也擁有孕育人類的天地之慈悲,這個慈悲就是世間的實相……這層領悟,就是年輕人因為執著所產生的智慧和實力中所欠缺的。想要用這種欠缺領悟的智慧和實力與世間的實相爭鬥,則孰勝、孰敗可想而知。然而,互相爭鬥的結果,只是徒然造成疲勞、困頓及挫折罷了。忠輝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因此,在這次事件街未完全結束之前,我希望他能乖乖地待在馬堙C趁著這個機會,他可以慢慢地體會天地之理。」

話一說完,家康立即拍手召喚侍者前來。不久之後,政宗的面前擺滿了各種大小不同、全部刻有「慈悲」字眼的茶瓶。

「這就是慈悲,一切都拜託你了。」

 

在回家的路上,政宗覺得自己有如置身雲端一般,腳步蹣跚、不穩。今天家康的言行,著實令他感到十分迷惘。

自從去年年底奉命修築仙洞禦所以來,他就忙於在月之浦建造船隻。如今造船工程尚未結束,便又再度奉命於高田築城。然而,當他想到家康告訴自己,在高田建造一座氣派豪華的城池,只是為了把忠輝這匹悍馬關在馬裹時,卻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如果在高田築城的目的只是為了使它成為馬,那麼到達江戶的政宗就必須立刻趕回仙台才行。

如今,月之浦方面的船已經造好,因此必須儘早讓威斯卡伊諾和索提洛乘船出海。

從各地湧來的信徒,已經紛紛進入大阪城避難了。相對地,關東、關西會戰的時刻,也一天天地逼近了。

一旦把威斯卡伊諾和索提洛送離日本,那麼即使家康真的展開與大阪作戰的計畫,船隻也不會遭遇危險。

「日本的德川幕府和英國人、荷蘭人勾結,企圖將舊教徒全部引入大阪城,然後一舉將其殲滅。」

乘著政宗為他們所建造的船隻逃離日本以後,索提洛和威斯卡伊諾必然會迫不及待向菲利浦三世告急。藉著威斯卡伊諾的舌粲蓮花,菲利浦王的大艦隊必然會很快地朝日本而來。

不過,真正令政宗心緒大亂的是,上總介忠輝並沒有在這艘船上。

忠輝無日不在期待著船隻出海日子的到來,而索提洛也一直希望能與上總殿下同行。在忠輝的想法堙A舊教徒安泰的希望和自己的夢想是相連的。

(然而家康卻斷然拒絕忠輝渡海的要求……)

因此,目前必須先取得索提洛和威斯卡伊諾的諒解,並且派遣一位夠份量的代表與他們同行,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另一個讓政宗感到頭痛的問題是,對於家康的拒絕,自己該如何向忠輝解釋呢?

應該派誰當作代表,才能得到索提洛和威斯卡伊諾的同意呢?

總之,一定要儘快在日本國內找到一個夠資格當代表的第三者才行。

(我必須儘快在家中挑出一個適當的人選,似便在進攻大阪的戰事開始之前,及時把他們送走……)

政宗覺得內心波濤洶湧。

以目前的情形來看,自己必須在一抵達江戶之後,就立刻帶著索提洛趕回仙台。

在返回仙台的途中,必須找機會向索提洛說明忠輝無法和他們一起渡海的事,並在抵達仙台之後立即選出代理大使。

因此,最重要的是索提洛必須能夠配合,並且對於政宗的意志要能慎重地加以實踐。畢竟,在目前這種劍拔弩張的情形下,任何事情都馬虎不得。

(再也沒有比這件事更奇怪的了……)

在行經箱根的途中,政宗坐在馬上幾度搖頭苦笑。

不論從哪一方面來看,這件事情都顯得無比的錯綜複雜。

(這位老爺子不論是對什麼事情,總是以天下為優先考慮……)

在從仙台到月之浦的路上,政宗再度想到,雖然船造好了,但是卻不能出海……這種失望的打擊,相信是任何人都無法忍受的。

(為了天下著想,有時也必須殺人才行。)

(可是……這麼一來卻會觸怒神佛,以致無法獲得慈悲的實相。不過這也無所謂啦!哈哈哈……)

騎在馬背上的政宗忘我地放聲大笑,使得身旁的侍從大感吃驚。

這時,政宗一行人已經離開了箱根。

(很好,很好,我也會說不輸給老爺子的謊話了。畢竟,與其殺人,倒不如說謊,這樣也許反而能夠得到慈悲呢!由於說謊太過方便,因此連釋迦牟尼也會胡說一通……)

如今,不論是忠輝或索提洛、奉命代表忠輝的人、菲利浦三世、羅馬教宗,都不可避免地捲入政宗發自慈悲心的漫天大謊之中。

「停,我要下馬小解。」

這天的天氣非常晴朗。而出現在眾人眼前的,則是秀吉那令人難忘的一夜城。

政宗下馬以後,故意面對一夜城的方面,解開衣帶準備小便。一陣寒牽聲後,只見一道抛物線形的小水柱浙瀝瀝地落在地上。

「嗯,輕鬆多了。對啦,為了編造這個橫跨世界的大謊,我得先到將軍的懷刀柳生但馬守宗矩那兒去,嚇嚇那個傢伙才行。」

這時對於事情的先後順序、輕重緩急,政宗的心裹已經有了腹案。

「哈哈哈……一切都變得順利多了。我覺得現在的自己,和當初在對面山上會見太閣時一樣年輕。嗯,心情真好!

政宗高聲地對青翠的山脈喊道,然後用力地扭動腰杆,甩掉殘餘的尿滴。

 

「但馬,你知道為什麼我從駿府回來以後,要特地來到貴府嗎?

兩天之後,政宗於夕陽西下之際,來到了位於道三河岸旁的柳生住宅。一向終日人聲鼎沸的柳生住宅,此時卻意外地寂靜無聲。

「在政宗這一生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驚訝過。你知道嗎?大禦所居然說要把天下交給我。」

甫由城埵^來、換下武裝的宗矩,一邊擦拭額上的汗珠,一邊笑著向政宗點點頭。

「哦,原來是這件事啊!

「原來是這件事……你是說什麼事啊?事實上,大禦所對將軍家和其他的孩子們根本都不信任。」

「的確如此,所以他才把天下交給你啊!

「你不要說得這麼輕鬆,但馬!要想統治天下,可下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因此即使他真想把天下交給我,恐怕我肩上這副老骨頭還承擔不起呢!

一聽這話,宗矩立即呵呵笑道:

「那麼,你認為我該怎麼對將軍說呢?

「你不要故意繞圈子說話。這次的事情,我只對你一個人坦白。不瞞你說,我很擔心在發生萬一的情況時,我的動向成謎會招致許多人的誤解。」

宗矩這才收起笑容,露出奇妙的表情,儼然以政宗的知己自居。

「事實上,除了在越後造城以外,他還把將軍、上總介、江戶、大阪、英國、荷蘭、菲利浦大王等人的事情全都交給我。這是因為,大禦所認為自己將不久於人世。」

政宗不著痕跡地射出第二支箭。不過,宗矩卻一點也不驚訝。

「哦?那你就有得忙了。」

「忙?你在說什麼啊?……我只想展翅淩空,讓馬和船都追不上我。」

「那是每個人的夢想啊!這麼說來,你很快就會陪著索提洛朝領國出發嘍?

「當然嘍!如今進攻大阪的傳聞,早已傳遍各地……在天主教徒街未發生暴動之前,必須趕快把索提洛和威斯卡伊諾趕出日本才行。老實說,我真希望自己也在那條船上。」

「可能嗎?依你的個性……」

「我知道!現在既要負責越後築城的工作,又要執行禁止天主教的命令、籌畫進攻大阪城的事宜、輔佐將軍家……這麼多事情纏身,我當然不可能離開日本。」

「除此以外,你對上總介大人是不是有不滿之處啊?

「就是這件事!所有的事情全都加在我的肩上,使得我根本無法展翅高飛。」

宗矩極其嚴肅地把手放在膝蓋上:

「很遺憾地,我家並沒有翅膀:因此,如果你有比翅膀飛得更快、更好的稀有寶物,那麼希望你能把它借給我。」

他以爽朗的語氣說道。

「但馬,你又故意兜圈子尋我開心了……畢竟,這並不是棋盤上的鬥智問題。因此只要走錯一步棋子,就會使得整個日本陷於大亂當中。對了,那個英國國王叫什麼來著?哦,是詹姆士一世。據我猜測,詹姆士和菲利浦很可能會把日本當成他們互相爭鬥的戰場。果真如此,即使我是受託統有天下,也沒有臉去見大禦所啊!

「嗯,我瞭解。」

「你、你說什麼?你瞭解……你瞭解什麼?

「伊達大人,不論你有什麼計畫、有什麼舉動,我都不會感到驚訝的。讓我猜猜看,你是不是要我去告訴將軍……如果有人謠傳你要謀叛,那麼將會對你造成很大的困擾,以致無法專心工作?

「嗯,你總算開竅了,但馬!

「你放心!我會好好地跟將軍解釋清楚,你安心地去做自己的事吧!

以奇妙的表情說完這一番話後,宗矩又笑了起來。

「事實上,伊達大人,詹姆士和菲利浦等人的事情根本不用擔心。」

「為什麼?這些人不是一直想要統治全世界嗎?

「話雖如此,但是日本國內的大人物卻認為他們不值一顧。」

「哦?你說的大人物是指大禦所嗎?

宗矩慢慢地搖了搖頭。

「不論是伊達政宗或柳生宗矩,都有相同的想法。」

「噢,你又在胡扯了,但馬。你認為你真的能夠瞭解我的想法嗎?

「哈哈哈……我絕對能夠猜中你的心事。伊達大人,你不要感到懊惱。」

「有什麼好懊惱的,你只不過是在吹牛罷了。」

「說到你正在建造的大洋船……你真打算把它當成索提洛和威斯卡伊諾的放逐船嗎?

「是啊!既然大禦所不准上總介大人上船,而我又不能離開日本。總之,這實在是無可奈何的事情。說到這堙A我真恨自己為什麼沒有一雙會飛的翅膀。」

宗矩又輕聲笑了起來。

「不可以笑,但馬!這樣對我未免太失禮了。」

「真抱歉……不過,沒有翅膀就不能辦事……伊達大人,你這種想法實在太奇怪了。」

「可是,剛才你不是說我家有一樣稀有的寶物,而你想要借嗎?

「是啊!那是一樣能夠超越時空、自由自在飛翔的東西,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而且,我希望你能把它借給我。」

「到底是什麼寶物呢?

「就是在這兒的心啊!

宗矩拍拍自己的心窩部位:

「說到羅馬,心就能立刻飛到羅馬去;想到大阪,它就飛到大阪去:想到京都,它就在京都。

換言之,心可以到任何地方而不受限制。更有甚者,它還能夠和已經死去的人自由自在地會面,甚至飛到日出之處。這麼美好的寶物一旦忘而不用,那麼身體還有什麼用呢?……哈哈哈……說到這件事情,倒令我想起來了。如果我的家中有人不瞭解心的使用方法,那麼家父石舟齋必然會怒不可遏地從墓堶悸旭_來,把那個呆瓜好好教訓一頓。這就是柳生的心法……它不像一般的翅膀那樣,一旦太累了,就會使整個軀體掉落下來。正因為它完全沒有這層顧慮,所以是非常重要的寶物。」

「哦!

對於宗矩所說的話,政宗只聽到一半就沒有再繼續聽下去了。因為,他的心早已翱翔在萬里之外的蒼穹間了。

(原來如此……如果把特地建造的船隻當成純粹的放逐船,那的確是愚不可及的事情。雖然忠輝不能搭乘該船,但是可以另外再想辦法……一定還有其他活用之道。或許,這是神佛特地給我的暗示吧?

「這個吹牛的傢伙!

宗矩說完之後,輪到政宗笑了起來。

「你啊!最好趕快把這個柳生心法傳授給將軍家,否則一旦將軍對我伊達政宗所做的事情感到疑惑,那麼這就是你的過失了。想不到日本國內居然會有伊達政宗和柳生但馬這樣的人,哈哈哈……但馬!你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吹牛大王。」

政宗笑著說完之後,很快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此時他已經暗自決定,明天一早就要朝仙台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