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城

 

即使是個性豪放的政宗,在聽到要將家康監禁於小田原城,並且把將軍秀忠的政治顧問本多佐渡守正信及駿府執政本多正純父子流放的政變計畫之後,也不能和以往一樣毫不猶豫地告訴對方:

「就這玷鴔a!」

(這個政變計畫有可能成功嗎?)

(如果被本多父子發現,那該如何是好呢?)

不,更重要的是,一旦家康果真為家臣所監禁,那洛L肯平心靜氣地聆聽忠鄰的申訴嗎?這才是真正問題的所在。

對於這一點,大久保忠鄰在擬定計劃時,似乎完全沒有考慮到。

「是嗎?事情真如你所說的這樣嗎?好吧!那炭N依你所言,流放本多父子、重新考慮大阪方面的問題,並且重新展開交涉吧!」

如果家康這牴〞爾隉A那洧き●N簡單了。但是,有時也可能出現相反的情形。換言之,家康可能因為遭到監禁而惱羞成怒,結果非但不聽忠鄰的解釋,反而還怒氣衝衝地斥責他。

「既然你有意見,為什洶ㄔ明正大地到駿府來告訴我呢?你忘記了家臣的分際,竟敢監禁主君,真是一個莽撞的傢伙。你認為家康是那種因為受到脅迫而輕易屈服的人嗎?笨蛋!你要殺就殺吧!總之我是不會接受你的要脅的。」

如此一來,事情就毫無挽回的餘地了。

在當時,犯下監禁主上這種大逆不道之罪者,按律應當處以極刑,當然大久保忠鄰也不例外。但是,萬一殺了忠鄰仍不能消去將軍家的心頭之恨,那洛眶M會派兵攻打小田原,於是在攻打大阪之前,便需先行展開討伐小田原之役。而奉命擔任先鋒的,當然就是伊達政宗……

如果這事發生在十年前……

(真有趣!好,那炭N點燃導致天下大亂的火苗吧!)

也許政宗會高興得反過來煽動忠鄰也說不定,但是現在的他卻絕對不會輕舉妄動。

那是因為,政宗的另一項大賭已經開始了。

「大久保大人,有件事情我想請教你。」

政宗閉目沉思了好一會兒之後,終於開口低聲說道:

「你有沒有想過,依大禦所那種執拗的脾氣來看,即使你把他監禁在小田原,他也絕對不會因為顧念個人的生死,而任由你擺佈的。假設……假設你的行為激怒了大禦所,使得他完全豁出去了,並說出要殺、要剮任由你處置的話時,你有什麼打算呢?

忠鄰聞言下由得臉色大變。

看來,這個正直的三河武士似乎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什麼?大禦所會不在乎個人的生死?

「是啊!萬一大禦所認為自己天壽將盡,而且死後的一切又都安排好了,因而對你的脅迫一笑置之時,那麼你該如何是好呢?

「呃,到時候……到時候我……我就陪他一起死吧!

「等等,相模守!你認為就這麼讓本多父子繼續留在世上,是一件好事嗎?

「呃……」

「當然,大久保家很可能會被貶為平民,而大久保忠鄰和大禦所也將從這個世上消失……但是萬一擁有將軍家的本多父子仍在世上,則必造成極大的困擾,更何況他們很可能會強迫我伊達政宗或松平忠輝擔任先鋒,領兵攻打大阪……這麼一來,你的計畫不是兩頭都落空了嗎?……所以對於這件事情,你是不是稍欠考慮呢?

面對政宗的追問,忠鄰下禁啞口無言。

「相模守大人,這件事情除了政宗以外,還有沒有其他人知道呢?

「當然沒有!這種事情我是不會隨便說出去的。」

「那麼,我希望你能重新考慮一下。否則一旦真的做出監禁大禦所的事情來,那就悔之晚矣!

「……」

「關於大禦所的心境,我非常瞭解。事實上,他也希望盡可能不要攻打大阪,而且這種心態永遠都不會改變。不瞞你說,大禦所早就覺悟到自己天壽將盡,很可能會在進攻大阪之前與世長辭,因此曾經再三地向我交代遺言……在此情況下,即使你如願地監禁了他,他也會認為這是天意。你知道嗎?如今大禦所每天都要做六萬遍的日課念佛哩!

「這、這我當然知道!

「此人都已經年逾七十了,卻還下辭辛勞地每天戴著老花眼鏡念完六萬細字,由此可見他的心境絕非常人所能比擬。因此,我希望你能重新考慮一下,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方法可以解決這件事情。至於今天的事情,我就當作從來沒有聽說過。」

政宗的話剛說完,忠鄰突然下停地聳動雙肩,並且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政宗的臉龐。

「你說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方法……?

「是啊!最好不要採取像監禁大禦所這麼強烈的手段……」

「你是說,直接斬殺白蟻父子?

「呃,這件事嘛……」

「嗯,我懂了……」

忠鄰以近乎喃喃自語的聲音說完以後,突然極其慎重地向政宗施了一禮,隨即激動得嗚咽不已。

「這樣也好!

政宗想道。事實上,既然已經有監禁家康的覺悟,那麼應該還可以採取其他的手段。

怨恨本多父子的人,除了如今被迫擠在牛棚裹的一大群天主教徒以外,在旗本之中、諸大名及關原的餘黨當中,甚至大阪方面也為數頗眾。因此,只要略施小計從旁煽火,就可以使這些星星之火頓時變成燎原之勢:如此一來,這對父子便會處於精神危機之中,不敢輕易外出。

(忠鄰居然認為除了監禁家康之外別無良策,真是一個正直的三河武士啊……)

「明天我就要離開江戶到越後去了。在這段時間堙A我希望你能仔細地想一想,如果你有更好的方法,請立刻告訴我,好嗎?相模大人!

政宗軟言安慰忠鄰,然後拍手叫道:

「阿波,大久保相模守大人這次到我們家來,其實也沒什麼事情,只是想要一塊伊豆的名石罷了。你趕快派人準備些酒菜來,我先陪相模大人到庭院裹逛逛。」

他以爽朗的語氣吩咐阿波,然後又對忠鄰說道:

「既然你對營造庭院有興趣,那麼改天一定要到仙台來參觀、參觀,我要讓你看看由我親自設計的松島景觀。那座庭院不僅充滿天然意趣,而且還非常寬敞呢!哈哈哈……」

忠鄰慌忙擦乾眼淚,以嚴肅的表情看著庭院。

一塊伊豆的名石……當政宗這麼說時,的確轉移了大久保忠鄰的注意力。

 

在一個真正正直的人眼中看來,那些有各自立場或才幹的人,如果不能產生心靈的交會,而只是一味地賣弄技巧的話,那麼他們也只不過是一群「惡人」罷了。

此外,才能和智識的差異,也往往在人與人之間形成了一道無法逾越的厚牆。

除了父子之情的斷絕之外,派系的對立、階級之間的憎惡及種族之爭,也都由此而生。

因此,置身於利己的小世界堛漱H,可能會認為伊達政宗、信長、秀吉和家康都是惡人。因為他們是挑起國家與國家之間、大名與大名之間紛爭的極端惡徒,同時也是使得戰爭無法斷絕的罪魁禍首。

政宗認為,大久保忠鄰和本多正純、正信父子之間的對立,原是愚不可及之事,因此只要雙方肯平心靜氣地坐下來談談、把酒言歡,則任何問題都能立刻煙消雲散、迎刃而解了。

他們雙方都深愛德川家,也都擁有三河人頑固的誠意(?),以忠義之士自居,因此絕對不會原諒對方的。

但是在政宗這個第三者的眼中看來,他們的言行舉止卻是那麼地怪異。事實上,不論是本多父子或大久保忠鄰,都不是能夠開創天下的大人物。

與秀吉、家康相比,他們的價值只不過是根小指頭罷了。更正確地說,本多父子只不過是德川家的看門人,而大久保忠鄰則不過是打掃屋內的僕役罷了。

但是,當家康得到天下以後,他們也跟著產生錯覺,以為自己也是天下的第一等人,於是便結合黨徒,企圖妄動,進而造成了很大的困擾。當然,大阪城內也有相同的情形。

如今大阪的真正價值所在,僅限於城郭本身。當這個城郭內有秀吉坐鎮時,則天下大治;反之,一旦失去了秀吉,則會成為導致天下動亂的根源。

人類的歷史,必須是由人類的才幹所創造出來的。也就是說,並不是任何一個人所創造的歷史,都具有同樣的價值。

正因為人與人之間會互相憎恨,會基於利己觀點而產生對立、抗爭,所以不能創造出具有偉大價值的歷史。

有監於此,如果能將眼界抬高、重新估量局勢,也就是古人所謂的「站在高處」,那麼必然能為社會帶來進步。如此一來,那些站在高處的人,就可以針對情勢而加以「利用」或「活用」了。

例如,懂得利用土地之後,就可以用來耕種「稻米」,使人類脫離不安定的狩獵時期,逐漸邁向已開化時代。

在巧妙利用情勢方面,信長有信長的方法,而家康也有家康自己的方法。當然,他們也都知道,唯有巧妙地結合舊時代人類的優點,並加以利用,才能使未來更加繁榮。反之,如果不具有這種智慧,則必招致禍亂。

(所以,不論是對家康、秀忠、忠輝或秀賴,我都必須好好加以活用才行……)

翌日一早,政宗就朝越後出發了。

此外,他還派遣伊達阿波前往本多正信處傳達口信:

「大久保相模守大人此次來到家中,只是為了索討一塊庭石。待政宗告訴他翌日就要出發前往越後時,他什麼也沒說就打道回府了。」

這就是政宗對本多正信的回答。

站在政宗的立場,當然希望忠鄰對這件事情能夠多加考慮。事實上,除了監禁家康以外,應該還有很多方法才對。值得慶倖的是,忠鄰對這句話也有了充份的反應。

(人類不論是在何種年齡,智慧都會不斷地成長:因此,人類必須隨時隨地自我反省。)

如果能夠經由反省而重新考慮的話,那麼個人就可以不斷地成長。能夠成長一寸,即可拓展一寸的視野:能夠成長一尺,便可以知道利己思想的毫無意義,進而改變以往的觀點。因此政宗深信,屆時大久保忠鄰一定會再來找自己商量的。

對政宗而言,目前的當務之急,當然就是了解大阪城內的事情。在支倉六右衛門的船到達西班牙以前,如果大阪方面有人妄動而挑起戰火的話,那麼政宗的一切計畫就全部泡湯了。一旦家康果真認真地動員所有的部隊,則大阪方面根本毫無勝算。

「如果有萬一的情況發生,那麼政宗當然必須略盡棉薄之力,因此絕對不能疏忽大意。」

於是政宗除了光明正大地派遣使者前往織田有樂齋處之外,又暗中派了兩名間諜由高田潛往大阪。

這兩名使者一位是湯殿山的修驗者宗月院,另外一位則是秘密來到高田的天主敦徒,過去曾經在大久保長安手下工作的馬場八左衛門。其中,八左衛門打扮成販賣雜貨的商人,宗月院則扮成長相滑稽、還跛著一隻腳的苦行僧,兩人一前一後由高田朝大阪出發。當然,這件事情是瞞著忠輝和五郎八姬暗中進行的。

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自從知道航行世界的願望無法實現以後,忠輝便像是換了個人似地變得非常安靜,一心一意地等待高田城早日完工。

 

這堿O被大阪的家老們當成會議室使用的「七賢廳」。

由於伊達政宗公然派遣使者來見織田有樂齋,再加上幕府內部似乎經常有密使出入,因此大老們當然不能不聞不問。政宗固然狡猾,但是有樂狡猾的程度,卻絕對下在政宗之下。因此,對於這些狡猾的人,也就是所謂的「惡人」,一定要隨時隨地保持警戒才行。

有關這些狡猾者如何交換情報的問題,重臣們實在無法表現出毫不關心的態度來。

其時,許多天主教徒和下滿德川政治的牢人們,就像平靜的潮水一般,無聲無息地湧進了大阪城內。根據以往的經驗,一旦有人進入城內,則必然會引起某種程度的波動。

目前城內所面臨的問題,是加賀前田利長的動向。由於利長最近的健康狀態欠佳,因而立其弟利常為世子,由他管理百萬石的內政工作。而對豐臣家而言,前田家乃是碩果僅存的大老。

然而,此刻在前田的家中,卻有原為天主教大名的高山右近友祥及小西如安等人以客將的身份暫居於此。在禁止天主教之風吹逼國內之時,這些人究竟該如何處理呢?

在大阪方面,對於已經在前田家生根的這兩個人的入城,當然衷心地感到歡迎,但是一旦消息傳了出去,則必導致幕府的不悅,甚至橫加干涉。

因此,大老們計畫將高山右近及小西如安兩人由前田家流放到長崎,然後再由長崎趕到呂宋去。

「德川家中有許多不容忽視的才智之士,因此如果就這麼把高山等二人接到大阪,則必引起很大的騷動。」

「但是,現在也不是我們將其拱手讓人的時候啊!我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先下手為強,趕快從金澤把他們接到大阪城來。」

「那麼,應該派誰到前田家去交涉呢?

「嗯,還是暗中拜託大久保忠鄰大人幫忙較好。」

「對,如果要拜託他人幫忙的話,那麼除了大久保相模以外,還可以拜託忠輝殿下的岳父伊達大人……」

正當大老們議論紛紛之際,突然得知政宗密使來到大阪的消息,於是眾人立刻變得既緊張又興奮。

當日聚集在七賢廳的,共有片桐且元、大野治長、大野治房、織田常真(信雄)、郡主馬、淺井長房、細川賴範等,恰好是七個人。

「哦,大阪城的七賢居然群聚一堂,真是難得啊!

滿臉怒容來到廳內的織田有樂齋,一開口便語帶嘲諷。

「你們知道嗎?那些畫在圖畫上的七賢人,最後都逃到竹林堨h了哩聚集於此,到底是要談論些什麼呢?

「聽大野大人說,伊達政宗曾經派遣使者到你那兒去,是真的嗎?

「哦,這件事啊!不錯,伊達大人是派了人到我那兒去,不過那個人並不能稱為使者。事實上,對方只是向我打聽是否已經完成開戰的準備罷了。」

有樂話中的諷刺意味變得更加明顯了。

「什麼?對方向你打聽有關開戰的事?

繼片桐且元之後,大野治長很快地開口說道:

「這麼說來,關東已經擬好出兵的計畫嘍?

「哈哈哈……事情沒有你所想像的那麼緊急。不瞞各位,駿府那只老狐狸似乎根本沒有作戰的意思。」

「那麼……可是……」

「雖然老狐狸並不想開戰,但是我們這兒卻雇請了大批牢人,又收容了數以萬計的天主教徒,因此他當然無法繼續保持沈默了。可悲複可笑的是,我們明知不可能打贏這場戰爭,卻還故意去觸怒那只可怕的大狐狸。」

「有樂大人,你說這話未免太過份了。」

有樂齋的侄兒織田常真再也無法忍耐地開口說道:

「你說大阪故意向關東挑戰……根本沒有這回事。為了祈求太平,前不久我們才在大阪城內建造了一座高達十七丈三尺、規模之大為歷代罕見的大佛殿,以及高約六丈的盧遮那佛及一丈八寸的巨鍾,難道你都忘了嗎?

一聽這話,有樂的瞼上立即泛起一陣冷笑。

「你是指那口動用了三千多名鑄造師、一百三十餘梃大風箱及耗費了一萬九千萬貫銅所鑄成的大鍾嗎?

「是啊!這口重達十萬六千二百五十斤的巨大梵鍾,是天下第一大的巨鍾呢!再說,它原本就是為了祈求安泰而鑄造的,你怎麼反倒說它會引起戰爭呢?……」

「哈哈哈……真是一個愚不可及的賢人啊!要不是你太過賢良,怎麼會無法振興父親信長的家業,到現在還必須在表妹澱君家寄人籬下呢?我看你還是少開尊口吧!

「叔父,你實在太無禮了……」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會原諒我嗎?坦白說,既然你寄食在別人家中,按理應該非常珍惜主人家才對呀!否則一旦城池被人攻陷,那麼你就沒有安身立命之處了。你知道嗎?駿府裹的那只大狐狸認為最難處理的,不是我們和秀賴殿下,而是這座偌大的城堡。」

「你不認為只要有這座大城存在,豐家的基礎就不會發生動搖嗎?

「哈哈哈……我的想法恰好相反。正因為城堡太大,所以反而容易招致他人的覬覦之心。如今,居住在這座豪華大城堛漸D人,又興建了日本第一的寺廟、鑄造了天下第一的巨鍾,你想將會發生什麼情形呢?

「我下是說了嗎?這都是為了祈求天下安泰……」

「哈哈哈……不要淨說些冠冕堂皇的話了。你以為光是建造寺廟、鑄造梵鍾,就可以使天下安泰了嗎?我相信神佛絕對不會因此而眷顧我們的。事實上,這種做法只是為了向世人表示豐家還有餘力做困獸之鬥罷了,殊不知這麼做只會招致大狐狸的憤怒。請問,如此一來對你又有什麼好處呢?

「你是說……你是說伊達大人派人來此,就是為了告訴你這件事情嗎?

由於兩人的表情都相當不友善,因此片桐且元只好趕快介入協調。然而,有樂齋臉上的冷笑卻仍未散去。

「正是如此!伊達大人認為我們這偉大的大阪七賢人,竟然想要去踩那只大狐狸的尾巴,真是自不量力的行為。」

「什麼?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故意挑起戰端……?

「光是拉滿弓並不會引發戰爭,就像對空發炮並不能擊潰敵軍一樣。大家都知道,現在正是南蠻和紅毛交替的時候,因此日本難免會遭到波及。在這種情況下,一旦稍有疏忽,則紅毛和南蠻的船隻便會立刻開到我國來,引發慘烈的戰爭。如此一來,日本的征夷大將軍就下得不重新評估我們的實力了……」

「哦?

「為了進行武力演習,首先必須找一個假想敵。但是,萬一因此而觸怒了那只沈睡的大狐狸,迫使他把大阪當成對手,發動全國各大名出兵攻打大阪……那該如何是好呢?在座的七位賢人,是否曾經想過這個問題呢?所以伊達大人特地派人來提醒我,我們正在觸弄那只沈睡的大狐狸的鬍鬚呢!

「可是……興建方廣寺大佛殿和鑄造梵鍾之前,都曾事先通知大禦所,而且大禦所也衷心表示贊同……」

「喔,那是因為大禦所是個老好人。既然你說建造大佛殿是為了供養亡父,他當然不能斥責或表示反對。事實上,如果只是為了配合身份,那麼只需建造太閣所建大佛的一半或三分之一就可以了。然而,各位卻一心想要建造日本第一的大佛,難道是想和已故的太閣比較才幹嗎?

「這……太閣殿下是世所罕見的偉大人物啊!

「正是如此!在這座由千古罕見的太合殿下所建造的城堡中,正有一群小人居住著,因而引起了紅毛與南蠻之間的爭執,致使南蠻有意前來狙擊這座城堡……想必各位都已看出了這一點。例如,紅毛人在澱屋橋附近所建造的英國商館,是事先得到大狐狸的允許的,然而自從該館設立以後,即每天晚上都遭到天主教徒的破壞。直到後來被巡夜的人發現,並且加以驅散,他們才不再做相同的事。而且據我所知,其中有數十人已經逃到了這座城堙C」

說到這兒,有樂齋突然將視線移向大野治長。

「當那些天主教徒逃到大阪城的城門口時,每個人都說自己是修理大人新聘的家臣,要求守門的士兵讓他們進城。請問修理大人,你知道這件事嗎?

大野治長顯得十分狼狽:

「這、這件事我一直……」

「你是說你毫不知情嗎?既然你不知道,那麼今天我倒要好好地問問你。這些南蠻派的天主教徒原本只是一些小人物,如今你卻特意地把他們納入這座大城堡之中,準備加以利用,並且建造規模遠超過太合時代的大寺廟及巨型梵鍾;以目前的情勢來看,你認為這種做法適當嗎?你認為一口十萬六千斤的大鍾,真能發出招來太平的聲音嗎?或者反而會使天下大亂呢?於是我在對伊達使者說出以下的話後,就讓他回去了。我說,請伊達大人放心吧!大阪城內的賢人很多,這點光看他們肯花數百萬兩建造大佛殿的做法,就足以證明了。」

「……」

「你們的做法不但會使太閣殿下所留下的遺產泄了底,而且還會很快地花費一空……以後的事情我都不管了,隨你們自己決定吧!哈哈哈……」

刹那間重臣們全都低頭不語。當然,這是因為有樂的諷刺遠非他們的智識所能招架,以致他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這時不論是在京都或大阪,都已建造了英國商館。曾經先後前往駿府謁見家康、至江戶謁見將軍秀忠的英國使者戴利斯在獲得治外法權的朱印之後,於歸途中即立刻籌畫設置商館事宜,並且設立了許多據點。當然,這一切都要歸功於三浦按針的智慧。雖然這麼做很可能會使市井之間的天主教徒和傳教士們的信心發生動搖,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事實上,家康不但是要流放天主教徒,甚至還準備將南蠻勢力趕出日本。

這些受到傳教士煽動的信徒們,偶爾會攻擊新近建好的英國商館,或是投擲石塊,或是放火;但是這些行為的背後,卻有相當充份的理由。

不過,大阪城民在不知不覺當中燃起的反關東熱,卻是毫無理由、而且非常怪異的舉動。

「家康父子一定會擊潰豐家。」

「是啊!我們這些曾受豐家恩顧的人,務必要下定決心,與關東背水一戰才行。」

「所以,我們應該盡可能召集關原以來所有反對德川政治的大名和牢人們,大家一起來守護大阪城才對。」

「不,光召集關原之役以來的大名和牢人還不夠,必須再加上天主教徒才行。」

這些看起來會造成一股聲勢的行動和呼聲,結果卻變成毫無實際行動的表面功夫,使人無所適從。

如果家康真的憎恨秀賴,那麼為什麼在關原之役時要幫助秀賴母子呢?

如果他真的憎恨秀賴,那麼又何必一再地幫助秀賴,將孫女千姬嫁與秀賴為妻,並且屢次和秀賴在江戶、京都等地見面呢?

此外,他還在秀吉的第七次忌辰時,於京都舉行了令人歎為觀止的盛大之「豐國祭」,甚至自行辭去將軍之職,隱居於駿府城內。

對於這些好意,澱君應該知之甚詳,而且秀賴也應充份表達感謝之心才對。

換句話說,兩者之間應該沒有特殊的憎惡之情存在,而家康對於秀賴母子的存在,事實上根本毫不在意。

不,除了秀賴母子之外,大阪城內的重臣們應該沒有人會對家康個人抱持憎惡與反感才對……

以大野治長為例,他曾因為和澱君之間的曖昧行為而遭到流放,但是首先允許他回到大阪城的,就是家康。由於考慮到豐家與澱君之間的關係,因此家康特意將秀賴託付給片桐且元及織田有樂齋。由此可見,雙方的關係於公、於私都有超過親藩以上的恩愛。這種在戰國時代極為罕見的親密程度,是屬於保護者與被保護者之間的關係。

此外,在年紀較大的侍女之間還有以下的傳聞:

「大禦所其實很喜歡我們家主母(澱君)。」

「是啊!主母也是如此!聽說當大禦所住在大阪的二之丸時,他們兩人之間相處得很好……」

由於這類謠傳時有所聞,因此很多人都認為家康和澱君之間的感情非比尋常。

但是,為什麼雙方的感情會在這一、兩年內迅速惡化呢?

人們曾經設想了各種情況,但是始終都無法找出真正的原因。當然,如果真要說有原因的話,那麼或許應該說是受到這批新近湧入大阪城內之異議份子的影響吧?事實上,促使這些異議份子不斷湧進大阪城內的,不是人類本身,而是這座巨大的城郭。而且,除了伊達政宗以外,織田有樂齋最近也開始有這種想法。

由於這是一座易守難攻的城池……

「只要能夠固守城池、背水一戰……」

因此戰國武士的內心開始產生妄想:

「一旦在這媮|旗謀叛,必然可以打倒德川政權……」

也許這就是南蠻派天主教徒的自救之道吧?

令人感到下可思議的是,屬於七賢之一的大野治長雖然被織田有樂齋當眾諷刺,但是卻好像一點也不生氣。

「現在你知道了吧?伊達大人認為,關東、關西之間的戰火,是由我們自己點燃的。換言之,是我們故意要去捋那只沈睡狐狸的大鬍鬚的。」

雖然有樂齋瞪視著治長,並且以嚴肅的口吻說道,但是治長卻仍面帶微笑地回視著他。由此即可證明,治長的內心深處並沒有憎惡或怨恨。

治長走出了七賢廳,經過長廊來到澱君的宮殿。

和往常一樣,今天這堣斯M充滿了女子的笑聲。由此可見,澱君對於關東和關西之間的緊張態勢,並沒有產生危機意識……

(也許男人太過勞心勞力了……?

一看到治長進入屋內,澱君的臉上立刻堆滿了笑意說道:

「修理,趕快過來!我從來不曾看過這麼有趣的事情呢!你相信嗎?這位修驗者居然具有能夠透視三世的神奇法術。」

聽到澱君這麼說時,治長立即放眼望去,才知道今天被召進宮的,除了舞者和雜耍藝人之外,還有一位長得很像鼯鼠、表情非常滑稽的修驗者。

「這個人說我是歷經數千年劫難的天竺白狐,你說好不好笑?而且他還說,凡是見到我的男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喜歡上我……你是不是也是這樣呢?修理。」

看來今天她已經喝了不少酒。

修理揚起雙眉,很認真地看著那名修驗者。

「請問閣下是何方人氏?

「真是惶恐之至!

對方收起滑稽的表情,正準備開口說話,但又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將右手拳頭塞進口中。

「你到底是何方人氏?

「啟稟大人,我出生於大口國的金鬼山。」

「大口國位於何處?

「在唐與天竺之間。」

「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

「你這麼嚴肅地問我,實在叫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我叫宗月院,今年四十二歲。」

「哦?那麼方才你說出生在大口國,也是胡謅的嘍?

「是的,我指的是前世。至於今生嘛,則是出生在只有一隻眼睛的可怕大將伊達政宗之領地堙C

「哦,又是伊達……」

「正是!據傳伊達大將乃是萬海上人轉世投胎,因此一旦被他僅有的一隻眼睛瞪視著,那麼即使是黑沼地區的魚,也會變成獨眼魚。」

「這麼說來,你是伊達方面派來的間諜嘍?

「正是如此!事實上,凡是日本國內的修法行腳僧,都會將其所見所聞一一向大將報告。」

修驗者說完以後,突然又嘿嘿地笑了起來。

「你不該稱他為伊達,而應該稱為伊達大人。不瞞你說,伊達大人乃是位居韋馱天神明之列的大將。而我的雙眼之所以至今仍能平安無事,就是因為我從未違背他的命令,不曾被他瞪視過的緣故。」

「哼,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傢伙!剛才你自己不是說,某個地方的魚都只有一隻眼睛嗎?

「是啊!黑沼的魚全都只有一隻眼睛。」

「那麼黑沼究竟在什麼地方?

「啟稟大人,那是一個位於仙台附近、經峰之間的黑色沼澤。對了,在你進來之前,我已經占卜過你的前世,現在我就把結果告訴你吧!事實上,你的前世乃是一條黃頷蛇。」

一言甫畢,他又張大了嘴,把左手放進了口中。

 

 

「你這個騙人的傢伙!通常間諜都會千方百計地隱藏身份,然而你卻堂而皇之地宣稱自己是伊達家所派來的間諜。」

「可是,我並沒有說謊騙人啊!

「哦?那麼你騙的是什麼呢?

「我只是把拳頭塞進嘴堙A並沒有說出騙人的話啊!我是生性頑固的宗月院,雖然是個間諜,但是並非一般的間諜。」

「什麼?不是一般的間諜?

「大人,你有所不知。那位獨眼大將乃是通過修驗道的師匠與弟子,因此我必須將映在法鏡中的前世、今生、今生與來世相關的事情及現世的大事,一一向他報告。」

「哦?那麼,你是怎麼混進主母身邊來的呢?

「混進來……真是惶恐之至。事實上,我是被饗庭局等女侍帶進來的。」

宗月院以認真的表情回答道。這時,一旁的澱君再也按捺不住似地開口說話了:

「呵呵呵……真有意思!修理嚴肅的表情,法印滑稽的表現,聽你們兩個人說話真有趣。法印,你說修理的前世是一條黃頷蛇,是嗎?

「是的。此蛇住在經峰的蟹澤沿岸,身軀相當肥碩。事實上,我曾經在該地區看過它兩、三次。」

「什麼?你見過那條黃頷蛇?

「正是!雖然它只是一條黃頷蛇,但是身長卻超過一尺,看起來有如一條大蛇。如果它能潛心修行的話,那麼必能長出角來,甚至像棲息在池中的龍一樣升天而去。」

「哦?結果他沒有變成龍,反倒變成人了。」

「正是如此!由於它的性情馴良、害怕與人類接近,因此一直躲在駒木樹的洞穴堙A於是我的主人萬海上人就把它變成人了。」

「哦,越說越有趣了。這麼說來,如果它能潛心修行,就可以生出角來,然後像棲息在池中的龍一樣地升天嘍?但是,升天以後又如何呢?

「嗯,關於這件事嘛……」

宗月院非常認真地側著頭細想:

「關於這件事嘛,那我就不太清楚了。不過我想,也許會成為擁有二十萬石左右的大名吧?

「聽見了吧?修理。你啊!打從前生就是個懶惰蟲……那麼,你知道修理的來生嗎?

「呃,這個嘛……修理大人的來生會變成一名女子。」

「什麼?修理變成女人……這麼說來,不是又低一等了嗎?

「是啊!由於他在今生和一個運勢極強的人爭奪愛人,結果獲勝,因而招致嫉妒,在來生變成一個女人……可能是一位住在富庶山谷中的莊稼漢的女兒。」

「蠢、蠢貨!

治長再也按捺不住似地放聲大叫。

「隨你怎麼說吧!反正我是不會相信你這一派胡言的。不過,你居然膽敢把我比為女性,如此地侮辱我,簡直是不知死活嘛!

「不要生氣嘛!修理。我和侍女們問得正高興,你又何必掃大家的興呢?反正下管他說什麼,你都不要當真就好了嘛!

「這怎麼可以!他居然把我治長說成是莊稼漢的女兒……如果……萬一……」

說到這兒,治長鐵青著臉色站了起來。

他想到萬一對方也直言無諱地說出秀賴和澱君的來世,那麼事情可就不妙了。

「這個狡猾的傢伙是個不祥之人,還下快把他帶離這間屋子!

「是!

在座的人全都被他那嚴峻的語氣嚇得臉色發白,唯獨宗月院依然面下改色。事實上,即使是在被侍衛強行帶走之際,宗月院還是一如往常般地露出那滑稽的表情。

「唉,沒想到我的話竟會讓他生這麼大的氣。所謂禍從口出,大概就是這個道理吧?人哪!實在不能說老實話……」

 

另一方面,扮成賣雜貨小販的另一名間諜馬場八左衛門,也在同一時刻來到了二條城傍所司代的家中,在板倉伊賀守勝重的侍女面前擺好商品做起生意來了。

他所販賣的物品,包括各式各樣的梳子、發簪、髮髻及鬢髮油等,都是女孩子最喜歡的東西。然而,他們所談論的,卻是有關天主教的問題。

原來天主教徒們為了洩恨,竟然自賤嶽抓來了數百隻長有毒瘤的大蟾蜍,放進四條的英國商館堨h。

「紅毛人最討厭的就是蟾蜍。」

「是啊!他們一看到蟾蜍就嚇得雞飛狗跳,碧綠的眼眸堨R滿了恐懼之色。」

「他們的身體那麼高大,膽子卻那麼小,真是可笑極了。我相信下久以後,他們就會逃離京堣F。」

「為什麼南蠻人和紅毛人不能和睦相處呢?

「那是因為聽說一旦紅毛人進入都城以後,會帶來流行性的惡疾。」

「你知道那是什麼病嗎?

「就是黑髮會變成紅發的病嘛!

「喔,會使頭髮變色的流行病?真是可怕啊!

五、六名侍女圍在八左衛門的身邊,七嘴八舌地議論紛紛。這時,管家布村與平也踱著步加入了她們的行列。

「雜貨郎,你可曾到東山去看過了?

「有啊!老實說,我還真是大吃一驚呢!方廣寺堛漕煽L大佛……就像一座城池似地。」

「你形容得對極了!它的高度約十七丈三尺,而且預計明年三月就可以完工了。除此之外,城內還打算鑄造一口梵鍾呢!

「我知道!不過,我聽到了許多有關這件事情的可怕傳聞喔!

「什麼?可怕的傳聞……?究竟是怎樣的傳聞呢?

「聽說一待那座寺廟落成以後、天主教徒立刻就要放火燒了寺廟。」

「哈哈哈……這點小謠言就讓你感到害怕了嗎?事實上,還有許多比這更可怕的傳聞流傳著呢?

「哦?……是怎樣的傳聞呢?

「有人說,萬一關東和關西真的要作戰時,那麼豐臣方面必然會以那兒作為攻打京城的大本營,也就是攻打二條城、焚燒京城的大本營。」

八左衛門故意作出訝異的表情,然後屏氣凝神地說道:

「真的……真的是這樣嗎?

「難道你還聽到了其他的傳聞?

「是的。事實上……有人說現在是德川的天下,因此豐臣家在京堻s安置軍兵的住宅都沒有,於是命所司代大人建築城堡和住宅。某個聰明人說,一旦建好了寺院、重建大佛殿以後,則不但軍隊可以進駐大佛殿,甚至還可以用來藏匿天主教徒。」

「哦,你說這話倒是很有意思,請問,所謂的聰明人是指誰呢?

「聽說就是伊達政宗大人。」

八左衛門毫不在乎地說出政宗的名字,然後又以嚴肅的表情繼續說道:

「如今坊間盛傳大阪方面將太閣所留下的金塊全部鑄成金幣,然後用這些金幣購進了大量的銅。雖然對外宣稱是為了鑄造大梵鍾,但實際上卻是藉口……」

「什麼?藉口?

「正是!在南蠻傳教上當中,有人對於此事非常瞭解。據那名傳教士表示,大阪方面所購買的銅,實際上是用來製造洋槍和大炮的……如今,那些銅都已經運到邊界製造洋槍的師父手中了。等到梵鍾鑄好,京師的街道就會立刻化為灰燼了。所以,現在我必須努力多賺點錢,將來好移居他處……」

八左衛門的話還未說完,布村與平立即打岔道:

「這、這些話是誰告訴你的?

他的聲音顯得非常急迫。

「是一個很奇怪的和尚告訴我的。」

「和尚告訴你這個雜貨郎……那麼,你是在什麼地方遇到這個和尚的?

「當我前往祗園的茶屋做生意時,一位坐在那兒的和尚向我買了一把鼇甲製成的梳子,並且告訴我這些話。」

「和尚買梳子……那名和尚是從哪堥茠?

「他自稱是一名隱居的和尚……是南禪寺中最德高望重的寺僧清韓長老。不過,現在他卻成了一位破戒和尚。」

「哼,真是可疑!

「是呀,那個和尚的確十分可疑。」

「我說的不是和尚,而是你!你想,和尚怎麼會買那麼昂貴的鼇甲梳子呢?

八左衛門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像是要掩飾什麼似地垂下眼簾,但是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布村與平倏地伸手緊緊抓住八左衛門的右手手腕。

「侍女們,趕快叫侍衛來!告訴他們,有名意圖不明的天主教徒潛進了所司代的家中,叫他們快來把他帶走。」

他的話剛說完,侍女們立即驚叫著站了起來。這時,與平將八左衛門的手反轉至背後,而自己則伸手探向他的懷中。

突然「吧噠」一聲,八左衛門胸前的鏈子被扯斷了,而與平的手中則多了一個閃著銀光的十字架。

「真是個膽大包天的傢伙,居然還在身上藏了竹劍呢!難道你認為板倉伊賀守的家臣全是一群輕易上當的烏合之眾嗎?你以為京師的街道,會這麼輕易地被人放火燒毀嗎?

八左衛門不再頑強抵抗,只是扭曲著嘴角說道:

「女士們,這些雜貨就送給你們好了,你們自己分一分吧!

也許這一切早在八左衛門的預料當中吧?總之,雖然他被侍衛們強行架走,但是卻仍不慌不忙地緊閉雙眼,絲毫沒有懼色。

 

這一年(慶長十八年,一六一三年)的九月二十七日,家康在江戶城的西之丸會晤伊達政宗。之後一直到十一月為止,都停留在江戶處理身邊的瑣碎雜務。

(現在隨時都可以死了!

也許這就是大丈夫晚年時的心境吧?唯有逐漸接近死神之際,才會發現身邊居然有這麼多繁瑣的事情割捨不掉。

(從今以後,我再也不必再到江戶來了……)

家康之所以會有這種想法,主要是因為他認為如果和大阪之間下發生戰爭,那麼在自己天壽將終的情況下,一切的事情都可以算是已經處理完畢了。美中不足的是,由於將軍秀忠目前所做的事情仍有不足之處,以致家康不得不出面干預。

秀忠認為大久保長安事件及由紅毛國取代南蠻國的外交事宜都已處理完畢,因而將全副心力投注於大阪方面的事情。然而在家康的眼裹看來,這卻是一種本末倒置的做法。

事實上,大阪方面之所以突然表現出不馴的態度,主要原因即是由於長安事件的餘波所致。

原來被本多正信父子用來作為擊潰大久保長安的證據——「綠色小盒」中的聯名書,在長安死後下久,又以另一種不可思議的形式復活了。

因此,家康認為秀忠的作法,是忘記了活用人類之道,而以殺生為第一的錯誤行為。

(不知活用人類之道的結果,將會使你在該殺人的時候,不知道應該給予致命的一擊。)

這就是所謂的妄殺生。雖然長安一族已經從這個世上消失,但是與長安交情深厚、具有相同信仰的親戚、大名,卻因疑心生暗鬼而出現動搖的現象。遺憾的是,秀忠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長安之子藤十郎的岳父石川康長及其子石川數矩、╪a奉行細井正成、日向延岡城主高橋元種、宇和島城主富田信高及江戶附近的上野板鼻城主堥ㄘ噶鉞奶H,都是曾在綠色小盒內的聯名書上簽名的大名。但是,如今由於深恐自己會受到連累,因此早已紛紛展開離間之計。

當然,長安必定曾經私下借給他們很多錢,因此他們才會擔心引起幕府的注意,以致到最後竟然無處可以倚靠。在這種情況下,往往容易被大阪城內的天主教徒所誘,採取可怕的行動。

「這個沒有大腦的傢伙,應該把那些人召集起來,說明自己知道他們和長安並無任何關聯,不就好了嗎?

只要在言語上稍加寬慰,讓他們因為感念自己的恩德而奉公守法,那麼就不致產生太多的顧慮了。然而,這位年輕的將軍卻反其道而行,以致樹立了更多敵人。

「畢竟還太年輕了!

這是家康斥責秀忠和本多正信的話。不過,由於這些人都已經和大阪密謀,加入反德川的煽動勢力當中了,因此家康當然下能坐視下管。

從十月一日沒收堥ㄘ噶鄋澈呇a開始,十月十九日流放石川康長抄豐後的佐伯,十月二十四日沒收富田信高及高橋元種的封地,接著又將石川數炬流放至他處。此外,╪a奉行亦以秘密手法加以處理。

雖然秀忠所持的理由是,他們和大久保長安連成一氣,企圖鼓動豐臣秀賴謀叛,但是仍應查探有無其他過失再施予懲罰,否則將難以服眾。

主意既定,秀忠隨即不遺餘力地設法找出這些繁雜的過失,詛料如此反而使得社會局勢更加灰暗。

「治理政事的第一要件,就是不能使社會變得更加黑暗。換句話說,必須在各處點起明亮的燈火,否則便會因為疑心生暗鬼而產生許多困擾。別忘了,每個人的心中都有暗鬼棲息著,隨時準備伺機而出。」

這是家康命人將本多正信及土井利勝叫到江戶,故意在秀忠面前所說的一番話。之後,由於家康打算在駿府過年,因此特地選定於十二月三日由江戶出發。

當家康走出城門,經過重新改建過的增上寺時,內心充滿了無限感慨。

天正十八年(一五九零),當家康初次入城時,這裹只是一個名下見經傳的海濱村落,然而如今卻已成為日本第一的大都會。

(如果還不知滿足的話,恐怕就會招致神佛的懲罰了……)

這堹鄏陶o麼驚人的發展,完全是拜上天所賜,因此我應該抱持著感謝的心情,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家康抱持著這種心情與前來送行的秀忠在增上寺話別。

當時一般人所走的道路有兩條,其一是自品川沿著沿海的東海道前進,另一條則是從大井車站沿著中原道二名禦殿導前進。

其中,後者是經由大井渡過多摩川,自小田中經小杉、中原,抵達相模的高座郡濱田。

之所以稱為禦殿道,主要是因為在小杉和中原建有將軍行營的禦殿。為了避免打擾庶民通行,家康特地選擇中原道,其間並在中原禦殿住了兩夜。

整個旅程安排得並不急迫。由於不趕時間,因此當道路因下雨而變得泥濘下堪時,家康就下令在中原暫住兩天,待天氣放晴之後再繼續前進。

十二月六日這天,是一個充滿寒意的晴天。

「已經過了一個月了,相信梅子都已長成,而且多了許多獵物。」

當奉秀忠之命護送家康回府的柳生又右衛門宗矩跟在轎旁,一起走出中原禦殿的大門時。

「有事上告!有事上告!

在一連幾聲尖銳的叫聲之後,家康的轎前出現了一名商人打扮的男子。

柳生又右衛門慌忙站在轎子和男子之間,

「大膽!竟敢攔轎直訴。」

他大手一揮,擋住了來人的去路。

「我有事情要上告大禦所啊!

所謂的上告,就是指遞訴狀,依照往例應該先把狀紙遞交奉行,待奉行加注「已經批閱」等字樣後,再進行裁決。

但是,這名男子卻不按牌理出牌,居然在家康的旅途中攔轎上告。

家康掀起轎簾:

「又右衛門,讓他說吧!

家康輕聲說道。

「好了,大禦所已經特准你上告了,還下趕快報出身份、姓名。」

「是!啟稟大人,我是已故金山奉行大久保石見守的手下大場八左衛門。」

「原來是大場八左衛門!那麼,為什麼這一身商人打扮呢?你家住何處?

「我出生於武藏的荏原郡,是世田穀鄉的代官大場一族。」

「好,准你上告,下過態度要謹慎點。」

又右衛門接過訴狀,然後極其恭敬地遞給了坐在轎中的家康。

「我有大事要告訴大禦所。」

雖然來人如此表示,但是又右衛門內心卻嗤之以鼻,認為對方根本沒有什麼大事可以告訴大禦所的。

然而,轎中的家康卻久久未曾作聲。一般而言,訴狀通常是以條列要點的方式書寫,照說應該下必花太多時間就可看完才對。

依照一般的順序,在接到訴狀之後,應該將其交給代官或是奉行,由他們決定起訴或下起訴。

(這麼說來,那不是一份普通的訴狀嘍?

當又右衛門這麼想時,

「又右衛門,回轎!

家康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

「看到這份狀紙之後,我突然想起有件事情忘了做。先把這個人帶到庭院裹去……不過現在庭院堻ㄤ笠髐F,讓他待在那裹未免太可憐了。好吧!那麼就讓他坐在走廊上,順便給他一盆火取取暖吧!你叫他放心,我會好好調查這件事的。」

「遵命!來人哪!把轎子抬回屋內,順便帶大場八左衛門到內玄關去把腳洗乾淨,然後再到我又右衛門這兒來。」

此時又右衛門已經意識到這不是一份普通的訴狀,因而心情顯得格外激動。當然,跟著轎子一起回到屋內的八左衛門臉上的表情,也不再是那個過去在京都所司代家中所看到的雜貨郎了。

他的左臉從太陽穴到鬢腳一帶,全是被大刀及鞭子抽打的痕跡。由他那堅毅的眼光及挺直的身軀,令人不禁聯想起忍者。

(原來他是長安以前的手下,來自荏原的侍衛……)

雖然又右衛門並不知道他是伊達政宗所派來的間諜,但是對於八左衛門的素性卻能一目了然。

「八左衛門,沒事了,大禦所會好好調查的。」

他輕輕地拍拍對方的肩膀,然後命人將其帶進了內玄關。

 

調查訴人和罪人的方法有很多種。

有些人是一開始就採取威脅的手段:有些人則是不先抱持敵意,然後努力地設法找出事情的真相。此外,還有人喜歡佯裝不知,故作思考狀,讓對方逐漸感到焦躁不安而自動吐露實情……

家康所經常採用的,是第三種方法。

「我要寫封忘了寫的信,讓那個人先在外頭候著吧!

於是家康命人在走廊上放個小火爐,讓八左衛門坐在旁邊,然後把訴狀遞給站在一旁的又右衛門看。

又右衛門不禁大吃一驚。

原來訴狀上是這麼寫的:

一、大久保相模守意圖謀叛,企圖將大禦所監禁於小田原城內,請大人明察。

二、大久保相模守與大阪城內之天主教徒合謀。

三、大久保相模守意圖討伐大禦所身邊之本多佐渡守等人。

四、大久保相模守有意攻討上州橋之城。

五、大久保相模守……

訴狀上所列舉的八條罪狀,每一條都和大久保忠鄰的謀叛有關。

(……此人何以如此憎恨忠鄰呢?

柳生又右衛門呆然地望著坐在廊下的八左衛門,一時之間無法言語。就在此刻,家康突然放下手中的筆說道:

「你叫什麼名字?

「回稟殿下,小人名叫大場八左衛門。」

「什麼大場……?我看不是大場,而是馬場吧?

八左衛門不禁顯得遲疑起來。

「又右衛門,你看我說得對不對?這傢伙應該不是武藏世田穀的大場一族,而是屬於甲州的馬場信房一族才對。」

「何以見得?

「據我所知,大久保長安一向是個非常謹慎的人,而且他又曾經在武田家做事,因此他的手代、手下一定也都來自甲州,對不對呀?馬場八左衛門?

「正是如此,屬下惶恐之至!

「很好!從現在開始,絕對不可以再對我隱瞞任何事情,知道嗎?想不到你連名字都是韋y的,如果讓我發現你的話有半點虛假,那麼我就再也不會聽你的申訴了,希望你好自為之。不過,也許你是為了對故主盡忠盡義,所以才不得不說謊吧?

「是……是的,我保證不再犯了。」

「好。那麼,是誰命你把訴狀送來的?

「呃、是……」

「你不必害怕!快點老實告訴我,究竟是伊達政宗、本多正信或是藤堂高虎呢?

「呃,事實上……是板倉伊賀守大人。」

「什麼?是京都的所司代命你……」

「是的!我到京都調查事情……準備製作一份天主教徒的名冊。」

「奉誰之命?

「這、一定要說嗎?

「是的,你還是老老實實地說出來吧!事實上,即使現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伊賀,我也會命令他回答這個問題,所以你就趕快告訴我,到底是誰命令你的吧!

「好,我說,是伊達大人。」

「名冊……已經被所司代大人拿走了。」

「哦?這麼說來,你身上的這些傷痕,是因為遭到伊賀守的嚴刑審問而來的嘍?好,我完全瞭解了。對了,你這太陽穴上的傷口,也是遭到刑求的結果吧?很好、很好,我會給你一些刀傷藥的。怎麼樣?伊賀的刑求手段到底高不高明呢?

八左衛門默默地看著家康,眼眶媗Z地盈滿淚水。由此即可看出,他對伊賀的拷問仍然心有餘悸。

「好吧!既然你不想回答,那就算了。又右衛門,把八左衛門帶到廚房去,先讓他吃點東西,然後給他一筆旅費,讓他回家去吧!不過,這並不是獎賞他,而只是一筆旅費。雖然我認為大久保忠鄰絕無謀叛之心,但是這畢竟是一件大事,而他肯大老遠地從京師跑到這堥荍i訴我,可見對我還是相當忠誠的。很好、很好,待會兒記得給他一些刀傷藥。八左衛門,不必我說,你也知道絕對不能把這件事情洩露出去的,對吧?關於政宗所交代你的任務,既然已經失敗,我看你就直接返回大場,不必再回到伊達家去了。還是做個平平凡凡的八左衛門,多為長安燒幾柱香吧!

言罷,家康又再度戴起老花眼鏡,以若無其事的表情伏案振筆疾書。

這封信是寫給將軍秀忠的,而秀忠在接信後趕至中原禦殿時,已是十二月二十三日了。這時,家康已稱病移居小杉茶屋,靜待秀忠的到來。

 

將此事件洩露出去,以致造成無可挽救的情勢,是將軍秀忠的一大失策。

不知道自己的重臣居然會反目成仇,以致大禦所面臨被禁於小田原城的威脅,這無疑是天下的一大笑柄。

「將軍,大久保忠鄰是不是還在江戶住宅呢?

當起居室內只剩下柳生又右衛門時,家康突然以平穩的語氣向秀忠問道。

「是的!不……他未曾向我請示,就以生病為由,自行返回小田原養病去了。」

「哦?那麼他到底生了什麼病呢?

「自從其子死後,他就一直萎靡不振,而且最近氣喘的毛病愈來愈嚴重了

家康以不為然的表情看看又右衛門,然後搖頭說道:

「將軍對醫藥方面的常識實在太過欠缺了。」

「啊……?」

「只要你肯用心地看看忠鄰那生病的臉色,就可以一目了然了。看來,你似乎不太適合擔任將軍之職。」

秀忠不停地眨著雙眼:

「孩兒惶恐之至!

站在家康背後的柳生又右衛門眨了一下眼睛,向秀忠傳遞危險的信號,但是生性耿直的秀忠卻渾然下覺。

「據我猜測,忠鄰的病是在看到你時會呼吸急促,而看到本多佐渡卻會心跳停止吧?

「啊?有、有這種病嗎?

「當然有嘍!事實上,由他未曾事先請示就自行返回小田原的行為來看,可見他根本無視於你的存在。現在,你仔細看看這樣東西吧!

家康把訴狀遞給秀忠。

秀忠定晴一看,刹時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而且臉色蒼白,全身顫抖不已。

「這根本沒什麼好驚訝的。過去,這種病人大約每隔十天或一個月就會發病一次。再說,你這個一等一的天下人,正是治療這種病的名醫呢!

「是……是的!

「回到江戶之後,立即對旗本展開調查,千萬下能讓他們也感染到忠鄰的病。據我估計,到箱根、熱海一帶養病的人……應該有十五、六個人吧!

「真是惶恐之至!

「光說惶恐並下能斷絕病根!趕快回到江戶去,派人至這些不在家中的重臣家去慰問,這才是治療疾病的仙丹妙藥。」

「派人慰問……這麼做好嗎?

「當然好嘍!這種病會使他們逐漸遠離將軍……如此一來,這種寂寞之病將會日益蔓延。對於這種疾病,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多給一些津貼,並且不時地派人前去慰問他們。」

「那麼,忠鄰就這樣……?

「不要再談忠鄰的事情了。這次的事情完全是由於你自己處理不當所引起,如果你再放任不管的話,那麼威令就無法施行於天下了。好啦,我並沒有給你任何特別的指示,不過等我和利勝、佐渡商談之後,還需藉助你這將軍之手來完成此事。」

「是!

「連這件事情都需要我家康出面解決,你到底把我這大禦所當成什麼呢?

父親故意以諷刺的口吻對兒子說道。不過,當家康看到兒子露出狼狽的表情,知道對方已經頗有悔意之後,又改以溫和的語氣安撫道:

這樣好了。我們對外宣稱,由於我在返回駿府的途中染患了風寒,所以必須在小杉茶屋待到正月,然後再度回到江戶去,好嗎?

「你、你是說……」

「或是你要佯裝不知,就這樣眼睜睜地看我住進小田原城去,一直待到春天為止呢?

柳生又右衛門再也按捺不住地瞪視著秀忠,示意他不要輕率地發言。

「是……是的!不……當然不是這樣。好吧!我們就說你在路上染患風寒,所以我特地趕來迎接你……不、不、不!我趕快地追上你,並陪著你一起進入江戶城。」

「哦,這麼說來,我得待在江戶城直到感冒痊癒為止嘍?

「正是如此!我們已經很久沒有一起過年了,相信竹千代和國松都會非常高興的。而且城內有很多名醫,所以我想我還是早點陪您回去吧!

「又右衛門,既然將軍都這麼說了,為了治療感冒,我們還是再次回到江戶去吧?

「遵命!事實上,又右衛門早已命人在您的轎中放好暖腳壺了。」

「嗯,你的腦筋確實動得很快。這麼一來,我就下會再感染風寒了。坦白說,我還真想再看看我那小孫子們哩!

這天的午後,天空又降下了大雪。而在大雪紛飛之際,土井利勝卻以風馳電掣的速度朝江戶城直奔而去。

當家康的轎子再度進入江戶城的西之丸時,已是正月十四日的黃昏時刻……

當天夜裹,秀忠在江戶城的本丸召開了極機密的重臣會議。由於聽說家康下幸在小杉茶屋病倒,因此與會者的眼中全都佈滿了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