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齊鳴

 

「以一兩的小金幣來估算,那麼將近四萬枚的大金幣,合起來約有四、五十萬兩哩!你想有什麼地方能夠藏匿這筆龐大的金幣呢?……」

柳生又右衛門宗矩以嚴肅的表情望著伊達政宗,然後側著頭陷入沉思當中。

(一旦擁有了這筆龐大的資金,那麼就可以發動一場大規模的戰爭了……)

事實上,在二十餘年後的寬永年間,第三代將軍家光所建造的大日光廟,即花費了將近六十萬兩。由於這次大手筆的支出,不但使得國庫元氣大傷,而且還導致了民間物價暴漲。由此可見,大阪城擁有如此龐大的金額,是相當驚人的。

「對我又右衛門這種窮人而言,這實在是一筆令人無法想像的天文數字。如今,大阪方面卻特意將其改造,使之無法恢復原本黃金的形態重新埋回地下……依我之見,再也沒有比把這些黃金交給大禦所,由他親手加上封印更好的處理辦法了。」

政宗聞言不由得揚聲笑道:

「哈哈哈……結果他們卻把這些特意鑄造的慶長大金幣,全部送給與大禦所為敵的總大將。不論從哪一方面來看,這都是一件愚不可及的事情。如此一來,戰爭是絕對避免不了的。」

「是的。很遺憾的是,事實的確如此。」

「目前大禦所眼中的毒瘤,只有大阪城,但實際上卻已經出現第二顆毒瘤了。在和兩顆毒瘤作戰的情況下,你認為我們能有幾分勝算呢?

「恐怕……由於大阪城難攻易守,又擁有龐大的軍費,因此也許有很多人認為它會贏得最後的勝利。不過,我認為結果正好相反。事實上,即使是片桐且元本人,也想不到這一點。」

「哦?這麼說來,當代第一的戰術名家柳生宗矩大人,是認為大阪方面會失敗嘍?

「正是!不過,他們還是有一個能夠轉敗為勝的方法……這是我個人的看法。」

「什麼?反敗為勝的方法?你是說,大阪方面仍有幾分勝算嘍?

「是的,不能說完全沒有。」

又右衛門這才終於露出了微笑。

「例如:大阪方面找到一位足智多謀的將才,或是自英國、西班牙國王處借得軍艦。」

「你、你說什麼?

「隨著大艦隊而來的,必然還包括了在呂宋、暹邏、安南等地工作的日本牢人。如果他們由大阪灣上岸,朝京師前進,然後伺機由關東軍的背後發動奇襲,那麼整個情勢就會急轉直下了。

「問題是,大阪方面真的會有這種人才嗎?

「哦!

這時,連政宗也不禁慌張地眨著他那僅有的一隻眼睛。

(這傢伙難道真能看透我內心的想法……?

既然如此,政宗當然也不甘示弱。

「嗯,的確如此,你想得很對。依你看來,誰有這種本事去進行這項大計畫呢?是龜井琉球守,還是大友、有馬之流呢?

面對政宗佯裝認真的詢問,又右衛門輕聲笑道:

「你放心吧!足以勝任這等大事的,當今日本只有兩個人。其中之一是松平上總介忠輝大人,另外一人則是一直住在北方,和你非常熟悉的人……哈哈哈……此人可以說是關東方面的柱石。」

「哦?一直住在北方的人?你是指我政宗嗎?

「正是!此外,你也是大禦所最重要的諮詢物件。」

「柳生大人!

「什麼事?

「假設我有這種企圖……你認為我會成功嗎?

如果說政宗狡猾,那麼柳生便稱得上是個相當奸詐的人。面對政宗的詢問,只見他別有意味地側著頭說道:

「我認為陸奧守大人應該建議大禦所向荷蘭人購買大炮。」

「什麼?大炮……你是指那種名叫國崩的大炮嗎?

「正是!有了國崩,我方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使炮彈飛越大阪城那麼大的壕溝,直接攻擊城閣。我認為一旦我方購進了這種武器,必然可以立於不敗之地。」

「你說什麼?柳生大人……剛才你不是說關東方面會獲勝嗎?

「那當然!不過,如果有人萌生叛意,而乘著勝利之際從背後發動奇襲,那麼關東軍的處境就非常危險了。」

政宗慌忙搖手說道:

「別開玩笑了!我怎麼會成為大阪的盟友呢?玩笑歸玩笑,這話可不能當真。好吧!我就依你所言,建議大禦所向荷蘭人購買國崩大炮吧!

事實上,當這十門購自荷蘭的大炮出現在大阪冬之陣的最後時刻時,的確使得大阪方面的澱君及其妹常高院(京極家的未亡人)嚇得肝膽俱裂。

炮彈一經射出,則南由藤堂高虎到松平忠直的陣地、北由備前島到城中一帶,全都在射程之內。

當時大阪城壕溝的寬度,將近有二十町之遠,因此一般洋槍的火力根本無法到達。然而,當十門國崩大炮一齊朝城內發射時,瞬間即擊碎了天守閣的脊柱及無數的豪門巨宅。在炮彈命中目標的刹那之間,斷垣殘壁、泥灰四起,間中還夾雜著婦女、孩童的悲鳴,令人不忍卒聞。實際上,這也正是促使澱君答應議和的主要原因。

「既然以往的洋槍都未能發揮攻效,那麼我們就建議大禦所購買大炮吧!

柳生宗矩欣然表示同意。

事情至此總算告一段落了。

又右衛門認為,即使政宗真有背叛之心,但是一旦大禦所決定購進這種威力驚人的武器,那麼必然可以對政宗產生嚇阻之效,使他不敢輕舉妄動。不過,他的這種想法並不完全正確。

 

這世間的人形形色色,我們是無法完全瞭解的。例如,有些人在遭到外來的壓力時,會慎重地重新思考、調整自己的步調,這種人即屬於穩重型。相反地,也有人在遭到壓力時,會產生數十倍的反彈力,這種人即屬於天生叛逆型。

不用說,伊達政宗當然是屬於後者。

當政宗離開了柳生家中,很快地來到忠輝的淺草住宅時,胸中燃燒著一股不可思議的叛逆火焰。

(柳生這個奸詐的傢伙,難道真以為我政宗敵不過家康嗎……?

這個念頭使得他更下定決心向前挺進、絕不後退。

(你們等著瞧吧!一旦支倉六右衛門平安無事地到了西班牙,你們就知道我的厲害了……)

憑支倉六右衛門的正直,再加上索提洛的雄辯和深謀遠慮,相信一定可以順利地說服菲利浦派遣軍艦前來援助政宗。如此一來,這個從來沒有人能辦得到的破天荒偉大計畫,就可以藉由歐、亞兩方面的大結合而一一實現了。

當然,軍艦上還載滿了散居亞洲各國、生性粗暴的日本牢人。

屆時,經由南蠻人高超的槍法,必然可以使海上、╪a及大阪一帶陷入槍林彈雨之中。如果再加上勇猛無比的大刀隊,那麼這場戰爭的慘烈,就不難想像了。

事實上,支倉六右衛門早在慶長十九年的夏天,就已經自墨西哥的聖·裘安Y威爾港啟程航向西班牙,沿途並且做好了各項準備。

一行人抵達呂宋(菲律賓),是在去年的十月二十八日,從這個時候開始,航路便向東轉,而且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賓士於海上。

在海上度過新年之後,一行人終於在一月二十五日抵達墨西哥的阿卡皮耳科港。另一方面,一月二十五日這天,也是家康和秀忠來到大久保忠鄰的小田原城,下令毀城之日。此外,也是在加賀的高山右近、小西如安等人,因為信奉天主教而被捕的日子。

六右衛門等人決定在此登陸。

在受到阿卡皮耳科港官方及民間的熱烈歡迎之後,支倉六右衛門等人很快地被送往墨西哥府。

在墨西哥府中,一行人中有六十八名隨員受洗而成為天主教徒。當然,其中絕大部份都是虔誠的敦徒,不過六右衛門常長卻堅持不肯受洗。

事實上,他是準備到達西班牙以後,在西班牙王的建議之下,慎重地受洗而成為教徒。

六月十日,一行人在聖·裘安Y威爾港再度登船,並於七月二十三日經過古巴島的哈瓦那。之後即沿著大西洋航向西班牙,並且在十月五日抵達了目的地。

另一方面,當伊達政宗到達忠輝的淺草住宅時,

(原來他真的平安無事地返回越後了……)

當他為忠輝的平安無事而感到松了一口氣時,支倉一行人正停留在墨西哥府。

換言之,大阪冬之陣和支倉六右衛門常長的西班牙之行,是以同步競爭的速度在進行著。

(全日本國內沒有人可以辦到的事,只有我一個人能做!

從留守的家臣口中證實忠輝已經出發返回高田之後,政宗信步來到池邊的庭院,坐在矮桌之前,靜靜地觀賞待乳山至禦竹藏一帶的風景。

當他凝視著隅田川面上隨風揚起的波紋時,心中突然浮現了汪洋大海上波濤洶湧的景象。至於那不停地翱翔於川面上的小鳥,則令他想起了即將到來的大艦隊。

(柳生這傢伙!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居然設計我去做……)

政宗聽著不時傳進耳中的櫓聲,臉上不覺泛起一絲微笑。這時,他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很快站了起來,高聲命人備轎,準備打道回府。

回到家中之後,政宗很快地換上朝服,然後上京謁見將軍秀忠。

既然連柳生和土井都不能向家康和秀忠表達意見,那麼這件事情還是得要慎重處理才行。

(原來如此!荷蘭人為了一舉消滅南蠻,所以才答應把大炮賣給家康……因此,無論如何都必須說服家康購買大炮才行。)

不過,縱使家康是在政宗的建議下答應購買大炮,事情的本質卻仍然不會改變。

另一方面,政宗本人也可以運用其他方法將購得的大炮納入自己的手中。

一旦讓家康對自己放心、取得家康的信任,那麼新買回來的大炮,或許會原封下動地交給伊達軍隊使用呢!

(是的!為了讓家康購買大炮,首先必須找秀忠談一談……)

如果說柳生是眼光敏銳的小狐狸,那麼政宗就可以算是歷經數千年劫難的金毛九尾大狐。把天下事當成整個日本的事來考慮,和器量狹窄之男子的考慮方式是截然不同的……

伊達政宗手中的玩具畢竟是很大的。

一旦計畫已定,那麼不論是關東、大阪、南蠻、紅毛、菲利浦(西班牙國王)或詹姆士(英國國王)等,全都不在他的眼堙C

如此一來,片桐且元及本多正信兩人,也只下過是他那玩弄計策中的小玩偶罷了,根本不足為懼。

(很快地我就會讓你們知道,誰才是真正有智慧的人!

主意既定,政宗當即更衣,準備登城拜謁將軍。在這同時,集大阪之信賴於一身的片桐市正且元,也於揮汗趕往駿府的途中,借宿於已經辟為鞠子宿舍的誓願寺。

 

以生產山藥汁聞名的鞠子宿之誓願寺,乃後奈良院的溺@所、植有眾多梅樹的禪寺。

其時,梅樹上的花蕊已經結成青色的小果實,而著名的奈良櫻也已搖身一變,成為美麗的葉櫻。

於客殿脫下草鞋之後,這位相當於大阪城執政的統領片桐且元,很快地坐在桌前整理帶來的檔。

片桐且元所擅長的,是有關財政方面的事務。不過,自從石田三成於關原之役死後,他便責無旁貸地擔負起政治及軍事方面的一切責任。

因此,表面上他是秀吉的家臣,但實際上卻是家康賦予重任的豐家之「托孤家老」。

為什麼家康會如此信任他呢?主要的原因在於,他將自己的弟弟貞隆及兒子采女送往伏見充當人質,以便家康可以安心地進入大阪城。

或許這一切全是出自北政所甯甯(秀吉夫人)的指示也未可知。不過,片桐且元極其用心地進行工作,並且逐步接近澱君而至獲致今日的地位,卻是不爭的事實。

在他的辛勤耕耘之下,原本於關原之役後由家康處所獲得的一萬石,已經增加為一萬八幹石,而他本人也躍升為大和龍田的城主,躋身於大名之列。

如今,他和胞弟貞隆共同負責大阪城的警備工作。因此,將黃金秤陀改鑄成大金幣、建造大佛殿及大梵鍾、雇用大批牢人等一連串的舉動,表面上看起來是他的責任,但實際上他只是負責執行而已。

當然,片桐本人也一直以為,將黃金秤陀改鑄成大金幣的措施,必然可以獲得家康的讚賞。這是因為,一旦黃金變成通用貨幣而流人民間,那麼豐臣家的財力就會逐漸削弱了。

(一旦豐臣家的財力大不如前,則一向節儉的家康自然會比較安心。只要他感到安心,那麼就不會執意要將秀賴趕出大阪城了……)

基於關西人只重表面的判斷方式,片桐且元深信自己的作法一定可以贏得家康的歡心。

想到這堙A且元更加有勁地撥弄算盤、準備呈給家康的報告文件。正當他埋首工作之際,駿府城內的本多上野介正純突然來訪。

「什麼?執政大人親自來到此地……有失遠迎,真是失禮之至!

由於駿府之事向來由上野介正純負責,而大阪方面的事務則委由自己負責,因此片桐且元對自己充滿自信。

「哦!是本多大人來了,快請進來吧!

在此之前,兩人早已十分熟稔。事實上,且元之子孝利是在本多的居中撮合之下,迎娶幕府權臣伊奈忠政之女為妻:而胞弟貞隆之女則被且元收為養女,送給正純之弟忠鄉。

令人不解的是,儘管且元不停地陪著笑容,但是正純卻始終下曾露出半點笑意。

「片桐大人這次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了。」

略表寒喧之後,正純接著又說道:

「敢問片桐大人,此次兼程趕來到底有什麼目的呢?

他以冷峻的語氣詢問對方。

「這個嘛!想必正純大人也知道,我家主君已經決定於八月一日舉行建造大佛殿的慶祝儀式,因此我此行的目的,就是為了徵得大禦所的同意。」

「哦?你認為那麼輕易就能夠獲得許可嗎?

「是啊!難道大禦所沒有這種想法嗎?

「事實上,大禦所自始至終都感到很不高興。」

「自始至終……?你、你是指哪一件事呢?

「你還是不要問的好。不過,由於我們之間的交情不同,因此我可以透露一點消息給你……大禦所絕對不會對你說些什麼的。不論你做什麼,他都會回答:【隨便你吧!】然後很快地把你趕回去。」

「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我們這些留在大阪城內、曾受大禦所恩顧的人認為,凡事均應以太平為先,而且任何事情均參酌大禦所的心意而採取行動,因此我實在不明白,到底是什麼事讓他感到不高興的呢?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高興過!

正純以嚴厲的口吻重複先前所說的話。

「貴主人將太閣所留下的黃金秤陀重新改鑄成大金幣的舉動,是令大禦所不高興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是委託三條釜座的名護屋越前掾所鑄造的一萬九千貫大梵鍾上之鍾銘,居然不請當代一流的學者撰寫,而在南禪寺大長老的建議之下,委由一個名叫清韓的鄉巴佬來書寫,這是多麼草率的決定啊!

聽到這番話後,且元不禁微笑起來,內心暗想:原來是這麼回事!

「原來是這件事啊!那我就安心了。不瞞你說,我之所以把黃金秤陀改鑄成大金幣,主要是為了讓秀賴公母子覺醒。至於有關清韓的事情……」

片桐洋洋自得地說著。

「住口!

正純不耐地厲聲害喝阻道。

「夠了!你也知道,大禦所是個非常節儉的人。因此,一旦這些金幣流通到市面上以後,那就大事不妙了。你想,對於改鑄大金幣的這件事情,他會高興嗎?

「這只是一件小事嘛!關於這件事情,我會親自向大禦所說明,相信他一定會轉怒為喜的。一旦大阪的財富削減之後,不就意味著秀賴母子的野心已經消失了嗎?

「事實上,是你的做法令大禦所感到不悅,而且他已經無法忍耐了。大禦所認為,一旦任由黃金秤陀改鑄而成的大金幣流通到市面上,那麼必將導致物價暴漲。如今,百姓們尚且必須為了生活而從事糧食、衣物的生產,一旦物價暴漲以後,誰還來做這些事呢?可以確定的是,秀賴公是絕對不會做這些事情的了。」

「這、這真是……」

「大禦所打從心底厭惡通貨膨脹。那些商人不需流血、流汗,就可以聚積大筆財富,進而使天下為其所操縱。如此一來,豈不是因為財富過於集中而引起天下大亂嗎?不重金錢而倚靠汗水……這才是人類真正的生活方式。說來也許你不相信,大禦所至今依然每天粗茶淡飯,過著非常簡樸的生活呢!因此,即使是財富不敷使用,重新鑄造金幣一事也應事先和大禦所商量才對。有關大禦所是否允許寺院的落成儀式如期舉行,倒在其次:重要的是,他絕對不會允許你們重新鑄造金幣的。就這點而言,可說是貴上最大的失敗。」

「喔……」

且元在瞠目結舌之餘,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兩者之間的意見如此分歧,看來已經沒有溝通的餘地了。

以現代的情勢而言,如果家康是毛澤東的話,那麼片桐且元就是奉行自由主義經濟的美國。

農民出身的家康,十分瞭解國內食糧、衣物普遍不足的情形。因此,一旦發生通貨膨脹的現象,則全國百姓必將投入金錢遊戲當中,藉以搏取暴利:如此一來,天下必將為商人所操縱……換言之,資本主義將會從此根深柢固,深植於人們心中。

家康的理念和資本主義回然不同。他認為,一個人若是想要多聚金錢,就必須努力耕種,如此才能符合庶民的願望。

當然,以當時片桐且元的見識來說,並不能瞭解這件事情,因此整件事情和他的計算完全不同。

「你還不瞭解嗎?

頭腦靈活的正純,以嚴肅的表情問著且元。

「貴上將黃金秤陀改鑄而成的金幣,如今已被移作軍費……既然眼前已有堆積如山的軍費,那還談什麼和平、太平呢?……由此可見,秀賴公必然有長居此城的打算。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你不認為貴上的做法,會令人誤以為大阪方面意圖藉著財力來引導叛亂嗎?

「不!這不是事實……」

「你認為人們的這種想法不切實際得令人生氣嗎?事實上,這也正是大禦所的想法。如今,即使大禦所親自面見貴上,也會覺得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你是指會挑起戰爭嗎?

「除了作戰之外,已經別無他法可想了。畢竟,貴上和大禦所的想法南轅北轍,縱使見面,也談不出結果來。因此,大禦所必然會儘快趕他回去的。現在你什麼話也不必多說,還是趕快返回大阪,把這件事情告訴秀賴公母子吧!

「可是,這場戰爭……」

「已經是在所難免的了,你可以這麼告訴貴上。一旦他舉兵叛亂,大禦所一定會出兵討伐,所以請他儘快做個決定較好。」

一聽這話,片桐且元的眼中立即閃現不安及惶恐的神色。

「這、這種想法實在是太莫名其妙了。那些大金幣……」

「既然已經鑄造好了,你還是趕快回去數數看數目對不對吧?搞不好現在已經少了很多呢!如果減少了,那麼很可能是被人移作軍費使用了。」

本多正純以嚴峻的口氣說完之後,隨即又壓低聲音說道:

「片桐大人……你的計算可是大錯特錯了。聽說大阪方面對於八月一日舉行上棟式、八月三日舉行大佛開眼的供養式及十八日在秀吉逝世十七周年忌日這天舉行堂供養的事情,都已經準備妥當了,不是嗎?

「啊!連這麼細微的小事都……」

「正是!不必貴上特意派人前來通知,我們也能知道大阪方面的一舉一動。別忘了二樂師方面還有名所司代的板倉及崇傳師呢!至於你們召喚天臺、真言的僧侶某某人前來,供養用的餅六百石、酒兩千樽等事情,我們當然也都一清二楚。坦白說,這些事情確實令我們感到非常困擾。」

片桐且元刹時血色全無。

(原來他們什麼事都知道了……)

雖然自己並沒有想要刻意隱瞞,但是他怎麼也沒料到,大禦所對於這些細節居然知道得如此詳細。為此,且元不禁對沒有事先和大禦所商量,就逕自決定改鑄大金幣一事,感到萬分後悔、苦惱。

本多正純也不停地長籲短歎。

此時,屋外的豔陽依舊展現無比的熱力,照在客殿的長廊上……

 

每天不停地做日課念佛的家康,內心一直存有一個願望:

「最好能夠想個辦法,將秀賴母子移出大阪城……」

在這麼想著的同時,家康也已經覺悟到,現在已是非動用武力不可的時候了。

導致此一覺悟的主因,當然是由於將黃金秤陀改鑄成大金幣的這件事情。

對資本主義日益發達備感憂心的家康,當然不可能忽視四萬枚大金幣的魔力。一旦擁有這筆財富,便可以雇用大批一心想要挑起戰爭的牢人大名和失業武士:如此一來,戰亂就永無休止之日了。

雖然片桐且元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但是這些「豐家的大金幣」所帶來的影響力,卻將成為擾亂治安的決定性要因。

「是的,雖說領地較少,但是大阪卻擁有比關東多出數倍的黃金。」

這種想法必將很快地溶入庶民之間。

截至目前為止,百姓們的生活一直都靠領地所收穫的米穀來維持。然而,在當前這種太平盛世堙A卻出現了比米穀更重要的黃金。

一旦百姓們知道大阪城內蘊藏著大批黃金,那麼兩者之間均衡的態勢便會為之逆轉。

只要有錢,再多的米穀都可以到手……一旦庶民有了這種想法以後,就會開始認為:

「只要有錢,軍備和兵力自然會相當齊全。」

如此一來,京都、大阪原有的生活方式,整個都會為之混亂。而且人們也將因而產生一種錯覺,以為武力就是「強權」的象徵。

對家康而言,這是他所不樂意見到的結果。在他的觀念堙A只知道運用武力的政治家,無疑是失敗的。因此,如果任由這個失敗的根源留到自己死後,那麼德川家到了秀忠這一代,就很可能會煙消雲散了。

家康不但是個勞碌命,同時也和賴朝、北條氏、信長和秀吉等人一樣,是個頗具政治頭腦的人。

正因為非常瞭解秀忠的實力,所以家康認為自己必須再度興兵,掃除日本國內叛亂的勢力,否則情況將會演變至無法收拾的地步。

當然,他不是真的想要打倒秀賴。儘管千姬和秀賴之間並未生育子女,但是家康卻一直將豐家和德川家視為一族。

就目前的情形來看,唯有掃除障礙,確保秀賴及秀忠的安泰,自己才能安心地死去……

「上野大人……」

家康對正純說道。

「我不得不進攻大阪了。關於開戰時刻,我已決定在今年的秋收季節。從現在起,你必須和片桐保持距離,任由他去撒下戰爭的種籽吧!

「我懂你的意思了,那麼現在我就到誓願寺走一趟,當面把你的意思告訴他。」

「好吧!也許他根本不會瞭解,但是這件事情對我而言,卻是一個莫大的恥辱。對於這場戰爭……我仍存著一絲希望。」

「願聞其詳。」

「雖然戰爭已是在所難免,但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殺了秀賴。」

「遵命!

「只要去除那些聚集在秀賴身邊、對大金幣虎視眈眈的惡蟲,那麼便可恪遵和太閣的約定,使豐臣的家名繼續留存於世。因此,這場障礙掃除戰絕對下能以一般的戰爭來看待。」

「我瞭解。」

「一旦掉以輕心的話,那麼我們將會輸掉這場戰爭。關於這件事情,你一定要牢記在心,而且充份鼓舞士氣才行。」

「遵命!

「此外,一旦我下令停戰,那麼縱使當時士氣如虹,也必須立刻付諸實行。總之,一定要養成軍令如山的風氣,成為後世的典範。」

「我會用心去做!

正純鄭重地行了個禮,然後說道:

「如果片桐大人完全瞭解我所說的話,那麼你是否願意再見他一面呢?

這時家康突然長歎一聲說道:

「我不見他的話,他是絕對不會走的。但是,我也不會再特意地對他說些什麼了。因為,不管我說些什麼都於事無補……好吧、好吧,我只會這麼回答他。不過,你倒是可以把事實告訴他。」

「那麼,關於戰爭的事呢?

「他會當面問我這件事嗎?

「恐怕會的。」

「縱使如此,我也沒有辦法。待片桐且元回去以後,我會立即命令所司代阻止大佛殿的供養儀式。如此一來,大阪方面必然會很快地做好戰爭的準備,將牢人們全部引進大阪城。」

雖然家康故意若無其事地說,但是正純卻極其謹慎地回答道:

「你所說的,我全部都瞭解了。」

事實上,正純早在半年以前,就預測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如今,情勢已經到了間不容髮的時刻了。

因此,當片桐且元來到家康的面前時,兩人之間的對話,只不過是一般的問答罷了。

兩人始終不曾提及有關大金幣的問題。

「啟稟大禦所,我家主人已決定在八月一日舉行上棟式。」

「是嗎?

「大佛的開眼供養則在八月三日。」

「嗯,這是一個良辰吉日嗎?

「正是如此!至於太閣的供養儀式,則決定在八月十八日他的忌日當天舉行。用作供養的餅有六百石、酒兩千樽。」

「哦?那倒是很熱鬧嘛!

「除此之外,不知大禦所你還有沒有其他的吩咐?

且元原以為家康會提出許多意見,詛料他非但絕口不提任何意見,反而還命人拿酒出來款待他。然後,家康很快地就藉故退席了。面對這種情形,且元在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不禁側頭細想……

事實上,當且元從駿府再度來到誓願寺時,就已經開始著手收拾行囊,準備動身返回大阪城了。

(本多正純那傢伙竟敢威脅我!事實上,根本沒有什麼值得害怕的事……)

在他準備好出發所需的物品時,本多正純再度來到片桐的下榻處。

對正純而言,此行的目的,純粹是為了給且元一點「臨別贈言」。

「市正大人,你千萬不能招致大禦所的怨恨,知道嗎?

「什麼?我招致大禦所的……?

「如果你還不知道的話,那就算了。對貴上而言,目前正處於三面受敵的窘境堙C」

「什麼?三面受敵……」

「是的!對德川家來說,大阪現在已經形同仇敵了。而對大阪方面而言,家康則是寄生在其心靈的蟲。如此一來,你想秀賴母子會怎麼做呢?

且元知道,一旦秀賴母子真有這種想法,那麼必然會訴諸一戰……但是這時且元卻不認為秀賴母子會這麼做。

其時且元正因為熱鬧的供養儀式能夠如他原先所計畫的一般,平安無事地進行而激動莫名,根本沒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了……

「我怎麼會招致大禦所的怨恨呢?你放心好了,市正這就立刻回去,把這個好消息報告給主上知道……上野介大人,祝你政躬康泰、萬事如意。」

市正打過招呼以後,就帶著愉悅的心情離開了誓願寺。

 

兩人之間思想上的差異,往往容易導致行事方法截然不同的結果。

片桐且元始終認為,眼見豐家所擁有的巨額黃金日益減少,對家康來說應該是莫大的喜悅才對……詛料這種源自商人本性的想法,卻反而使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接到家康旨意的本多正純,在片桐且元得意洋洋地返回大阪之後,立刻在駿府與板倉重宗舉行密談。不久,重宗又匆匆地趕回京都,將此次密談的結果告訴其父勝重。

有關兩人密談的內容為何,外界始終無從得知。下過根據片桐且元的報告,右大臣秀賴決定為京都大佛殿的新鍾舉行撞鐘典禮,是在六月二十八日。

接著秀賴又決定委派仁和寺宮的覺深法親王擔任大佛開眼及供養的導師,並且派人將此稍息報告給家康知道。

其時,正純對於且元的回答是:「這點我倒不知道了。」事實上,正純的內心一直在考慮著,究竟該如何做,才能給予大阪方面較大的衝擊。

關於同意導師人選的回答,是在七月三日公佈。

到了七月六日,且元又再度派遣使者前來,將參加大佛供養儀式的人名及自關白以下的參加人數向駿府方面提出報告。

至於全部事宜完全底定,則是在七月十八日。

本多正純這時才覺悟到,事已至此,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大佛的鍾銘埵酗ㄡ誘宏y,而且上棟日期亦非吉日,如欲勉強舉行,必將招致大禦所的憤怒,因此大佛殿的上棟及供養儀式必須延期。」

這個以家康的名義所發佈之中止命令,是在七月二十六日發出,而到達大阪城時,已是七月二十九日。當命令送達之後,截至八月一日為止的這兩天堙A大阪城內可說是一片譁然。

由於六百石餅及兩千樽酒都已運抵京城,而基於安全的理由,大佛殿內甚至加派了三千名士兵,日夜下停地巡邏著,因此這項中止命令對他們而言,不啻是晴天霹靂,對每一個人都造成了無比的衝擊。

「什麼?停止供養儀式?

「這怎麼可以!列席的高僧們都已經到達京堣F呀!

「就是說嘛!甚至從導師的宮院到禁內……所有的席次都已經排定了,怎麼可以突然喊停呢?

「我們應該明白地告訴對方,德川只不過是豐家的家臣而已,請他們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更何況,事已至此,我們當然不能退讓。換句話說,即使駿府方面不准,我們也要如期舉行供養儀式。既然我們擁有三千名兵力,那麼何不讓他們護衛大佛殿,和德川家展開作戰呢?

當此時刻,整個大阪城內已彌漫著一股大戰前夕的緊張氣氛。

片桐且元的狼狽相可想而知,因此他很快地下定決心,一定要趕快設法制止這些躍躍欲試的武者。

在當時,大多數的人都認為片桐且元是一位深謀遠慮的忠臣。當然,也有人抱持相反的看法,認為他是狡猾的家康的走狗,為了求得自我的生存,他甚至不惜出賣豐臣家,因此可以說是一位奸佞的小人。

但是,後者的想法並不正確。

事實上,問題的癥結在於:究竟是家康勤勞第一主義的政治方向正確呢?抑是且元的資本主義理念正確呢?這也正是兩者思想上的衝突所在。值得一提的是,儘管且元當時已經知道「權力」的強大,但是他仍然認為:

「看來一定得要互相爭鬥不可了。不過,互相競爭的結果,絕非豐家之福。這一切都是我的責任,因此我必須重新展開交涉才行。」

於是他決定將舉行供養儀式的日期延後,並且和所司代板倉勝重會面,藉以瞭解家康生氣的原因。

如果所司代能夠誠懇地向他說明兩者之間見解的差異,那麼且元或許就會體認到事態有多麼嚴重。

然而,板倉勝重卻沒有這麼做。這是因為,他和德川家的其他重臣一樣,對大阪方面的無禮極為憤怒。

仔細想想,這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事實上,德川家在關原一役中,原本可以將秀賴一舉殲滅,然而家康卻一味地加以袒護,並且為他保留了走向關白的道路。

除此之外,家康甚至將自己最疼愛的孫女千姬嫁給秀賴、自動讓出右大臣的席位,把秀賴當成自己孩子般地疼愛。但是,當秀忠繼任將軍之職時,秀賴非但沒有上京祝賀,反而還一再地拒絕與家康會面,處處表現出一意孤行、胡作非為的態度。除了經常表露出來的敵意之外,秀賴並且派遣刺客潛伏在駿府城內,意圖奪取家康的性命。

如此一來,德川方面的重臣和家臣們當然會十分憤怒。

而這次的衝突也就因此產生。

有趣的是,對於導致這次衝突的原因,德川方面和片桐且元的想法完全不同。

片桐認為,由於大佛殿的再興展現了豐家的威力並不亞於德川家,因而激怒了對方。也就是說,是秀賴的自我表現欲,引發了德川家的詛ョC

而產生此一傳聞的決定性關鍵,是由受到熊本的加藤清正照顧之鄉巴佬清韓長老被選為鍾銘撰寫人開始。

「如果是其他的人,一定會拒絕書寫這些詛Фw川的銘文。」

「是啊!為了達到目的,他們甚至利用已經死去的清正。」

事實上,這件事不只是德川家內部的傳聞而已,就連市井之間也早已廣為流傳了。

因此,禁止供養的命令甫一發佈,很快地大佛殿的山門上就出現了一首諷刺詩:

好壞事不知韓長老,

命運盡頭之鍾秀賴。

意思是指韓長老根本不辨事情輕重,就貿然答應撰寫鍾銘,而這也正意味著秀賴命運的盡頭。

所司代板倉勝重對片桐且元所說的話,不外是像諷刺詩之類的話語:但是,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事情。

「每天晚上都聽到用來降伏德川家的鐘聲,你想有誰能受得了呢?

當對方這麼反問時,片桐且元突然覺得松了一口氣。因為且元非常清楚,澱君並不是真的想要詛ヴa康,而只是出自女性莫名的妒恨之心罷了。因此只要能夠充份地加以解釋,相信誤會很快就可以冰釋了。

「我們怎會故意書寫詛ヰ獄吨憍O?

「雖然貴上也曾這麼說,但是一般的人都不相信。」

所司代列舉了銘文中所使用的文字,來證明自己的懷疑並非毫無根據。第一是「國家安康」四字,故意將家康的名字分成兩段來使用。其次是「君臣豐樂、子孫殷昌」八字……

這段話的意思,暗指豐臣才是真正的君,唯有豐家才能使子孫殷昌、和樂。

第三是「東迎素月、西送斜陽」等字。文中暗指關東為陰、大阪為陽,詛リ孚N甚明

一聽這話,片桐且元刹時覺得毛骨悚然。事實上,澱君夫人曾經斬釘截鐵地表示:

「哪埵雀Aヰ漱憒r呢?

當然,澱君也可以反駁這些全是牽強附會的解釋。但平心而論,這些說法倒也頗能合乎情理。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只不過是一篇羅列著許多慶賀文詞的文章罷了,根本不必如此擔心。

「家康是當代罕見的博學之人。」

於是且元只好將清韓長老當成人證,把他帶往駿府,請他當著家康的面前解說全文。

在這同時,家康也已接到本多正純的報告,因而特地邀請偶爾會到駿府闡揚教義的天海僧正前來,以便判斷銘文之中究竟有無詛リ孚N。

天海僧正乃是一手創立日光廟及上野寬永寺的大政僧。

他非常瞭解家康的本意,因此在聆聽清韓的解釋之後,立刻表示:

「沒錯,這的確是一篇詛ヰ獐隊憛C」

接著他又指出了幾個和京中傳聞相同的疑點,好為自己的評語做佐證。

這種蓄意逢迎的作法非但沒有取悅家康,反而令他極感憤怒,於是當場命令所司代前去邀請京都的五山長老來到駿府,再次評斷鍾銘是否含有詛リ孚N。

於是乎有關鍾銘的可否,就成了一個學問和政治錯綜複雜的問題。

假定鍾銘果真含有詛Фw川家的意味,那麼家康當然會毫不考慮地命人打破此鍾。

問題是,這座鐘至今依然留存,而且每天不停地發出咚咚的響聲,持續著對敵人家的詛ョC依此看來,未嘗不能解釋為家康根本就明白,這不是針對他的詛ョC

當然,也有人持不同的說法。

此外,還有人認為,如果說這座鐘根本沒有詛リ孚N的話,那麼家康一定會立刻命人將它打破。

「只是把它留下來當作詛Фw川家的證據罷了。」

他們認為,家康之所以遲遲沒有下令毀鍾,主要是因為家康深信鍾銘含有詛リ孚N,因而想要把鍾留著作為證據。

在眾多的說法當中,可以看出由於批判者頭腦聰明的程度下同,因而有許多不同的看法。至於家康真正的想法,則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對於鳴鍾和證據等,家康並不認為是個問題,而真正的問題是在將黃金秤陀改鑄成黃金作為軍費一事,以及由黃金所引起的戰爭。

因此,如果片桐且元不對他表示:

「將秀賴母子移往他處,把大阪城讓給你。」

那麼家康的決定是不會改變的……

片桐且元風塵朴樸地帶著清韓東來,但是家康卻不予理會。不久之後,五山長老們也陸續發表了判斷的結果。

「這的確是一篇詛ヰ漱撜飽C」

這麼一來,事態就變得更加嚴重了。

在這種緊張的氣氛之下,軍費充足的大阪方面終於自八月十七日起,陸陸續續地雇用了大批牢人。在此之前,牢人們還會小心翼翼地潛入大阪,但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卻是大搖大擺地公然進城。眼見事情的發展已經超出自己的意料之外,且元不禁更加憂心仲仲。

正當憂心忡仲的且元在誓願寺的房內不停地來回踱步時,家康突然派了兩名使者本多正純及金地院崇傳來到這堙C這一天,已是秋意漸濃的九月七日。

 

綜觀此次事件的產生,主要關鍵即在於片桐且元和本多正純兩人在思想方面的差異。本多正純早已覺悟到,甚至連家康都已決心開戰;然而片桐且元卻認為一旦發生戰爭,必將導致失敗,因此幾乎是竭盡所能地想要避免戰爭。

「今天我倆以使者的身份前來,目的不是為了和你和談,而是來興師問罪的。」

正純率先開口說明來意,但是且元卻困惑地搖頭說道:

「興師問罪?我不懂你的意思。你也知道,這次的事情我已钜細靡遺地向大禦所報告,而且也獲得了大禦所的允許……」

「總之,我們是奉大禦所之命而來的。首先我要問你,為什麼鍾銘、棟劄和往例截然不同呢?

「但是,清韓所撰寫的鍾銘,全都是於典有據的祝詞啊!

「這麼說來,你認為天海僧正、林羅山等五山長老全都是文盲嘍?如果你要這麼想,那也無所謂:但是你必須接受一個事實,那就是他所撰寫的鍾銘,根本無法使人信服。如今,清韓在京堛漲磽v已經遭到破壞,而且我們也已決定對他施予懲罰。事實上,我們也知道這篇詛リ撜鼠雈i能是由大阪的主母親自授意,而清韓只不過是代人捉刀罷了。由於這篇銘文茲事體大,如果是其他大儒,斷然不敢接受這項邀請,因此你們眾人乃一致決議,改由清韓來執行這件工作。此外,你們又打破前例,故意不把大禦所親自遴選的工匠棟樑中井主水正的名字書寫於棟劄之上,而代之以秀賴公的名字。」

「關於這一點嘛,完全是出自棟劄筆者昭高院興意法親王的意見。據法親王表示,不論是日本或唐朝,都不會在大佛的棟劄寫上工匠的名字……」

「住口!唐朝有唐朝的習慣,日本有日本的習慣,兩者怎能混為一談呢?關於貴上故意不把大禦所推薦的工匠之名寫在棟劄之上一事,不管你們如何巧辯,也不能使大禦所完全釋疑。第二個要請教你的問題是,據說大阪城內最近陸陸續續雇用了許多牢人,是吧?第三個問題是有關鑄造大金幣的事情。經過這段時間以來,想必大阪城內的軍費、人力及住宅都已經準備好了吧?

在這些嚴厲的指責之後,正純又特意加上一項:

「既然已經全部準備妥當了,當初又何必假惺惺地向大禦所表示願意讓出大阪城呢?如今,大禦所再也不想浪費時間去聽貴上的辯解了。」

「這、這個難題……」

「既是難題,想必你是無法回答的了。不過這也沒關係,你就趕快回去吧!

「不!關於鑄造金幣一事,原是為了德川家著想……」

「住口!太閣死後所留下的遺產當中,由秀賴君繼承的部份包括金子九萬枚、銀子十六萬枚、金錢五萬兩、銀錢二百萬兩及總數約在一、二千枚之譜的黃金秤陀,這是天下周知的事實,誰也狡賴不得。然而,如今你們卻擅自將黃金秤陀變造為大金幣,而且拒絕轉封、私下儲備黃金四萬枚,到底是要做什麼用呢?如果不是用來擴充軍備的話,那麼又是做什麼的呢?更何況,即使你們矢口否認,當今日本國內也不會有人相信的,所以你還是省點口舌,不必做無謂的申辯了,因為我們根本不會接受。我們的詰問就到此為止,你還是趕快回到大阪,把大禦所的決定傳達給秀賴知道吧!

平心而論,這實在是一個頗堪玩味的謎團。

看來,想要以黃金消費來為自己的行為做辯解,已經是行不通的了。的確,如果下是有意謀叛的話,那麼為什麼要一再地拒絕轉封呢?……

當詰問使啟程返回駿府之後,且元依然留在誓願寺的住所,並未立即動身趕回大阪。

當然,關於交涉過程中所遭遇的難題,他已先後向大阪方面提出了報告。

在提出報告的同時,他還是不肯死心地想著要如何才能直接與家康會晤、如何才能避免這場戰爭。不過他的心底也十分清楚,獲得家康允許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事實上,此時大阪城內的氣氛也完全下同於以往了。由於城內的人都已決心和關東一戰,因此對且元的意見根本充耳不聞。

「千萬不能相信片桐市正!

「是啊!他原本就是家康派來的間諜,怎麼可以把事情交給這樣的人呢?一旦錯失了戰機,那麼可就大事不妙了。」

「總之,片桐已經不值得信任了。還是趕快找個主母所信任的人,由他去詢問家康的意見吧!

經過審議之後,終於決定由三老女,亦即澱君的貼身侍女大藏卿局(大野治長之母)、正榮尼(渡邊內藏助之母)及二位局(渡邊築後守之母)擔任使者。

三老女很快地來到駿府,並且透過與她們熟識的茶阿之局的關係,和家康直接面對面舉行會談。

雙方的見面,可以說是決定是否開戰的重要關鍵。

在家康方面認為,既然片桐且元已經將自己的意思告訴了秀賴母子,那麼這三人必然是來等候回答的……不過,這只是家康的錯覺而已。

事實上,此時此刻能讓家康停止開戰的回答只有一個:

「秀賴大人願意遵照大禦所的意思,自動讓出大阪城、接受轉封。」

但是這三個老女人當然不可能答應。

實際上,她們只是不斷地重複澱君和秀賴有多麼懷念家康,並且經常問候家康之類的話語。

事實上也是如此。她們一致認為片桐且元是家康派在大阪的間諜……由於三人對此深信不疑,因此她們認為自己此行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緩和雙方緊張的氣氛。

在此情況下,當然不可能展開真正的外交交涉。

家康察覺到三老女的想法之後,當即決定不將三人當成交涉對象,而以片桐且元為主要的交涉對象。

「這些大阪的親戚遠道而來,一定要好好地款待,讓她們盡興而歸。」

於是由忠輝之母負起款待來客之職,之後並且派人護送她們回去。

「家康大人看起來並沒有生氣嘛?

「嗯,正是如此!

「既然如此,那我們還擔心什麼呢?真不知道片桐大人到底在想些什麼?

三人在沉思當中由駿府回到了大阪。

其時,且元依舊憂心忡忡地停留在誓願寺裹,並且設法和三老女取得聯絡。

當他得知三老女已經帶著愉快的心情返回大阪時,立刻動身由後追趕。

(她們到底獲得了怎樣的回答而返回大阪的呢?

到了九月十六日,且元終於在近江的土山宿所追上了大藏卿局等人。

由於當時這三位老女已經不再信任片桐,因此雙方的談話始終不得要領。

翌日,也就是九月十七日當天,且元在進入京都以後,立即和所司代板倉勝重會面,將事情的始末詳細告知對方,以作為向秀賴提出報告的參考。接著,複於九月二十日向秀賴提出下列三項策略:

一、以澱君為人質,將其送往江戶或駿府。

二、秀賴自動讓出大阪城,移居他國。

三、秀賴直接向將軍秀忠乞和。

上述三項當中的任何一項,都必須立刻施行,否則戰爭就無法避免。事實上,不論從哪一方面來看,這都是一份非常中肯、正確的報告。

但是要將這三項策略付諸行動,實際上卻有很大的困難。

片桐認為,只要實行三項之中的任何一項,就可以使戰爭消弭於無形。

不過,接到這份報告的澱君和秀賴,卻感到震驚不已。

十六日仍停留在近江土山宿所的三老女,終於在十八日回到了大阪城。

「家康大人很愉快地和我們見面,並且非常熱情地款待我們,絲毫沒有生氣的樣子。」

兩天之後,三老女提出了這樣的報告。

平心而論,這份報告並沒有錯誤。由於家康原本就不憎恨秀賴母子,因此大阪方面的重臣當然無法察覺出家康的心意。

「家康根本沒有想過要攻打我們,這一切完全是片桐大人自己憑空想像出來的。」

大藏卿局首先發表自己的意見。

「這麼說來,想要把主君趕出大阪的人,是片桐嘍?

「正是如此!事實上,片桐且元所提出的三項策略,每一項都是他自己的意見,根本不是大禦所的本意。」

如此一來,眾人更加肯定片桐且元是和所司代板倉勝重共謀,意圖顛覆豐家的叛徒。

「絕對不能原諒片桐!

「是的!我們一定要儘快討伐片桐,然後和駿府方面重新展開交涉。這樣好了,我們不如等他親自前來提出報告時,再乘機討伐他。」

「不!我認為應該立刻命令他切腹自盡。」

經過熱烈的討論之後,眾人一致決定彈劾片桐,並且藉故把他召至本丸,然後命其切腹自盡。

不過,這個計畫卻經由時常受到且元照顧的茶坊主口中洩露出去,因而使得原本準備奉召前往本丸的且元,在驚愕之餘不得不違抗命令,拒絕登城謁見秀賴。

眼見計謀無法得逞,秀賴和澱君又派人將親筆函送至且元家中,希望能夠誘使且元來到本丸,然而且元卻稱病躲在二之丸家中閉門不出,甚至為了預防對方使用武力,還在住宅周圍布下重兵,嚴陣以待。

世上再也沒有比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感更可怕的了。

在不得已的情況下,秀賴只好派遣使者分別前往駿府和江戶:

「且元身為人臣卻對主上不忠,於法應當施予處分。」

消息傳出之後,大阪城內的激烈份子隨即不分青紅皂白地將且元的住宅團團圍住。

一旦城內爆發戰事,那麼事情就愈發不可收拾了。於是以速水甲斐守為主的七手組(旗本組)的頭頭們很快地將且元送往其弟主膳正貞隆處,然後要他們撤到居城茨木。

撤退行動當然沒有預期中的那麼順利。

十月一日當天,三百名身著甲胄的士兵,扛著火槍堂而皇之地離開了二之丸。

在撤退的同時,自始至終都本著一片忠誠的片桐且元,心頭不覺感到一陣茫然。

事到如今,開戰已是無可避免的了。瞭解到這個事實以後,首先逃離大阪城的,是信長之孫織田常真。當他於二十七日出城之後,即迅速地趕往位於京都的龍安寺,並且建議叔父織田有樂齋和他一起逃走。

 

家康接獲片桐且元自大阪城退去的消息之後,立即發佈了征討大阪的命令。

大阪城內開始購人大批糧食,是在十月二日。同時,大阪城內囤有米糧的諸大名也立即回應這項行動,很快地就聚集了將近二十五萬石的米穀。一時之間,米價不斷地暴漲,光是一石就漲到一百三十兩(銀)以上。十月六日,秀賴為了進行守城戰,特地下令大阪城郭內的各個城堡開始修築工事。在修築工事進行期間,真田幸村、長曾我部盛親、後藤又兵衛、仙石宗也等人也相繼進入城內。

至於家康方面,則已下令桑名的本多忠政、伊勢龜山的松山清匡等人率兵進入瀨田,同時並命令東北諸大名率軍聚集於江戶。

有關開戰的時期,可說完全符合伊達政宗當初的計畫。

政宗是在仙台的追回觀賞諸士的馬術表演時,接到了家康的征討令。

當時已是十月七日,馬場四周佈滿了紅色的楓葉。

「哦?戰爭即將開始了嗎?

政宗很快地屈指計算:

「十一月下旬就會出現市街的包圍戰,因此諸將必須事先在城內集合。」

之後並於當晚召開軍事會議,待一切都已準備妥當以後,終於在十月十日由仙台出發。

 

對政宗而言,除了恩師虎哉禪師以外,最能與他心靈契合的人,就是白石城的片倉小十郎景綱。

可惜的是,景綱卻在一年以後,也就是元和元年(一六一五)的十月十四日因病去世。當然,此時的景綱早已因為病魔纏身而無法隨同政宗一起出征。雖然他年僅五十八歲,但是在人生五十年的當時,他卻足足多活了八年。事實上,像家康那樣年逾七十三歲還能率兵打頭陣的人,畢竟只是少數。因此,當政宗在出征途中特地前來探望他時,他還能起身相迎,已經是十分難得可貴的了。

「真是遺憾,這次我恐怕無法陪你前去了。不過,讓我派遣小犬重綱陪你一起去吧!如果你肯答應我的請求,那麼請讓重綱擔任先鋒,好嗎?

景綱似乎將一切事情都計畫好了,因此特意當著政宗面前,將大戰十四回、小戰數十回等歷次戰役的馬印及政宗賜給他的文原真守刀轉交給其子重綱。

「重綱啊!這次的戰事到了十二月底,必然會暫時議和,等到明年春天才又再度興兵作戰。關於這件事情,你一定要牢牢記住,千萬不可辱沒片倉家的威名。」

有關再度興兵這句話,與其說是告訴重綱,倒不如說是對政宗說的。

待將片倉軍隊一千兩百名士兵一併交由重綱統領之後,主從二人來到景綱的起居室媮|行密談。

「殿下!擔任留守工作的是鈴木重信吧?

「是的!我不在時,只有他能勝任監督之職。」

「那麼此次率領的兵力共有多少呢?

「約有一萬八千人吧!再加上越後的兵力……」

他的話尚未說完,景綱就緩緩地搖了搖手,制止他繼續說下去。

「上總介大人的兵力不能計算在內。」

「啊……不能計算在內?沒有我在一旁監督,他們怎能成事呢?

「如果你這麼想的話,那就危險了。因為這麼一來,你必然會遭到家康公的輕視。」

「你說……我會被大禦所輕視?

「是的。小十郎最擔心的,正是這件事情。在海外有支倉六右衛門,而手邊又有越後的軍力……如此一來,家康公一定會對殿下保持戒心,絕對不會讓你帶兵打頭陣的。」

「關於這件事情,我有自信可以運用一點技巧或手腕……」

這時景綱慌忙搖手說道:

「殿下和家康公的經驗是不同的。對於這句話,請你把它當成我的遺言,好好地考慮一下……總之,家康公在這次的冬之陣堙A是絕對不會把指揮越後部隊的兵權交給殿下的。」

「你的意思是說,家康根本不會借重忠輝的兵力嗎?難道忠輝真的連將軍家的馬夫都不如嗎?

景綱淒然一笑。

「像他那種性情剛烈的人,將軍家當然不願意把他留在自己的身邊,否則必然會讓敵人洞悉軍情。」

「我也是這麼想。照這麼說來,他們應該會把忠輝交給我嘍?……」

「不!只有一個地方才能讓他下再打擾別人。一旦到了那個地方,就算他要打擾也沒有關係。」

「什麼?只有一個地方……你是指他會留守在江戶城嗎?

「是的,正是如此!他必須留在江戶城,而且身邊還要有鳥居忠政、奧平家昌等德川家的猛將在旁監督,否則根本無法壓制住他。關於這件事情,家康公一定也非常清楚,因此屆時殿下絕對不能表示反對。」

「嗯,你說的沒錯……不過,家康真的會這麼做嗎?

「是的,而且屆時殿下務必要拍膝表示贊同。這麼一來,等到明年春天再度開戰時,家康公才會安心地把忠輝大人及其勢力龐大的軍隊交到殿下手中。坦白說,這也是我最後的心願。」

儘管長年臥病在床,片倉小十郎的眼光卻依然銳利如昔。

事實上,政宗的心堣]有一個腹案。那就是:在瞭解菲利浦三世的動向之前,他絕對不會讓忠輝打擾自己的計畫。

「是嗎?好,我知道了。你是要我在這次的冬之戰裹,對大禦所所說的話完全表示贊同,對吧?

「正是如此!記住,即使在路上接到豐家送來的勸降狀,你也不能發生動搖。」

政宗大笑著點了點頭。

「你果然十分瞭解我的心意。放心吧!我已經知道了,完全知道了。哈哈哈……」

連豐家可能採取的行動,也逃不過景綱那銳利的雙眼。

於是政宗以景綱之子重綱擔任先鋒,率領伊達軍隊於十月十五日通過下野。這時,秀賴的密使和久半左衛門宗友也來到了政宗處。

其時,秀賴派遣大批密使前往各處,意圖誘使其加入大阪陣營的大名除了政宗以外,還包括福島正則(廣島)、剛田利常(金澤)、島津家久(鹿兒島)、淺野長晟(和歌山)、加藤嘉明(松山)、黑田長政(博多)等人。只是,諸大名之中並沒有人答應加入大阪陣營。

政宗當然也是毫不考慮地加以拒絕。對目前的政宗而言,松平忠輝將會受到家康怎樣的對待,才是他所關心的事情。

十月十七日當天,政宗甫一進入江戶城,就立刻前去謁見將軍秀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