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中的盲點

很艱難才從人群中擠出,吸入一口比不呼吸更難受的污濁空氣,忘記了今天是星期日,不然請我也不會在這樣熱鬧的日子踏入旺角。現在正是下班的繁忙時間,因此我決定了步行回家。曾幾何時,我將城市街道比喻為人體內的血管,車輛化作紅血球。我沿著亞皆老街向前行,看見一條已不再新鮮的車龍,的士、公共巴士、小巴和貨車等的喇叭合奏出一首不協調的曲子,但司機和乘客卻不嫌其刺耳,同時加上了咒罵聲和埋怨聲作伴奏,我立即用上新買的手提唱片機,聽著區瑞強所唱的田園民歌﹐和諧的音樂滲透出陣陣自然的清香。現在想來,雖然旺角是香港的一小部分,但若血管內一小部分這樣塞了,或許人就命不久矣,但我們的城市仍然活著,而且活得比以前更繁華、更熱鬧。

行到了公主道和亞皆老街的交界,天橋底下幾個十字路口,紅綠燈也特別多。我平靜地等待著紅燈轉綠燈,對面刺眼的紅色刺激著我的視網膜中的感光細胞,轉了綠燈,我仍然立在街燈的這邊望著對面那個中年婦女,先要聲明,我從來不會歧視中年婦女化又紅又艷的妝,而身穿紅色上衣和裙子也是許多女性的偏好,紅色的鞋子更是鞋店的搶手貨,染紅色頭髮會被人讚時髦或跟得上潮流,然而眼前的她,集這些於一身,我從她的打扮中找不到一點可以挑剔的地方,但我卻覺得這樣的配搭很不協調。她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周圍的人都對她指指點點。身穿一套黑色西裝和黑皮鞋,帶著一副黑色太陽鏡,以及有一頭烏黑頭髮的年輕男子對著那中年婦女嚷嚷自語,我隔著耳塞,從他的唇中,聽到了一個難聽的名詞﹕「顛婆!」除了顏色的差異外,我找不出全身紅和全身黑的分別。但從大家的反應明顯說明了在我們的世界裡已標籤了穿全身紅的這位婦女有精神病和不正常,而卻認為全身黑的男子是高尚的上班族。平時的我,只會赶著行前行,眼前的一切事物只會落入我眼球裡的盲點內,今天的我會因為眼前這一位普通的女子而駐足不前,或許我真的不得不承認我也是這城市的一份子。

綠燈應該又轉為了紅燈,因為一輛輛車子又在我面前駛過,我這時才留意到紅衣婦女手上拿著的東西,左手提著一袋血淋淋的豬肉,好像很新鮮似的,還有一袋綠得發光的蔬菜和幾條青蔥,和一只已脫了毛的雞,我猜想她去過街市﹔右手拿著封面寫著血紅「福」字的二零零二年的日歷,還有匯豐銀行的標誌,我估計她剛去銀行拿的新年贈品。在這個普天同慶的農曆新年,彷彿專為她的一身打扮增添多一點合理化。

她的唇在動,好奇心令我除下耳塞,「唔見你死!又係錢我兒子甚麼都沒有了發生了不能再住下去」聽見她的嘴巴對著空氣在大聲咒罵,然而在她的臉上卻看不到憤怒的表情,那張嘴好像不屬於她那個驅體一樣,我無法從她的言語中領會她要表達的完整意思,只意會到有某些事情在她身上發生了,肯定和她的兒子有關﹔她的眼球沒有一個固定的聚焦點,遊離的眼神像是在回憶過去,剎那間,她眼角中閃出的那短暫且帶點殺氣的銳利目光,就是這目光刺向城市的心臟,濺出來的血將平凡的她染得全身是紅。周圍的景物都因為她而退色了,街燈的亮起也不能將眼前的一切變得清晰起來,前面的那幢豪華私家樓依然耀眼得高不可攀,紅綠燈轉了又轉,車子停了又開,人們腳步依然急促,我們的城市依然活著,而且活得比以前更多顏色,更急速。時間久了,這名女子再也引不起大家注意,也不是人群中的特別。

我準備等到綠燈就離開。

突然,女子邁開腳步,走入十字路口的中央,用雙手做出一個十字型,迎面而來的紅色的士在和她相距一個拳頭的位置急劇停下,地上留下車輪和地面摩擦的痕跡,以及新鮮豬肉流出血水,我的心猛抽了一下,「八婆!想死行遠一點!」司機的咒罵聲隨著一陣冷風吹過而被捲上高空,傳不到她的耳中,無法刺激她耳膜的振動,因此她一動也不動。

她令我想起了前些天上課看過的錄影帶《天安門》中的六四事件的那個勇敢的青年,提著兩個袋子,毅然走出街道中央,阻擋坦克車向前行,眼前的這一名女子,同樣給了我一樣的震撼,而且來得更突然、更真實。

綠燈終於亮起,女子沒有埋會任何人,拖著腳離來,向著旺角的方向走去,插入人群當中,掉進人們眼球的盲點中。我眼球的瞳孔因為婦人的消失而收縮,我再用力地回想剛才的情形,但怎麼樣也記不起她的臉了,然而那個握在她手中的日歷上那個似要溶化的血紅色「福」字卻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中。

六四青年的一小片段給帶來了世界很大的回響,喚起了世界對民主自由的關注,然而這一身紅的女子要痛斥甚麼呢?還是她一心要尋死?沒有人知道。相信這樣的一個女子今天的行動很快就會被這個城市遺忘。

我帶上耳塞,陶醉在和諧的田園民歌中,再次進入屬於我自己的寧靜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