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玫瑰

作者:蔡青樺(心雨)

2001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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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陽光暖和,這幾天我喜歡這樣仰躺在球場觀眾看台這排石凳上,把拾來的報紙掩蓋著臉,在額頭和頸部的報紙上壓上一隻香蕉或是甚麼的東西,風把報紙角吹得一揭一揭的颼颼沙沙響。從報紙下看著這刺眼的陽光,盡情給陽光暖著,漸漸會有點迷惑、暈眩的感覺,報紙上的油墨字一點點的慢慢幻變成會飛的蒼蠅,或是黑蝴蝶吧,我閉起眼睛想避過這些黑點子,它們郤依然在我眼皮底下飛舞著。到了晚上,當車的廢氣、人氣安靜下來時,公園內三月晚寒的風中有點新葉、新草味混和在城市的空氣中,那樣,我懷念著日間那春日太陽溫熱的感覺,腦海空白地重複想著某點無聊的事,盡情把時間、生命浪費。盡情的捨棄自己。

  

一切不是都給捨棄了的嗎?

 

我和她的愛情、感情!

 

我們和我們那叫玫瑰的女兒那溫馨的家!

 

我們一家三口的玫瑰園!

 

我的自專!

 

我的重要性!

 

我的人生目標!

 

我那種在瓷花盆的玫瑰花!

 

不都一一捨棄了嗎?

 

還是它們捨棄了我呢?

 

 

球場上每一下球擊碰在地上的震動,好像都一下一下傳到這石凳來,一下下微微震盪著我的後腦殼。

 

 

打球的青年叫喊歡笑著。他們也閃著汗水嗎?一如從前我和她,我的太太,章薇一樣嗎?那時,打球後黏濕著汗水,用毛巾擦著汗,在豆漿店前喝一杯凍豆漿就是最順心快活的事了。我們以省錢為最大的娛樂、目標和快樂。

 

 

省起每分錢,建我們未來的玫瑰園。章薇說。

 

 

我能力不高,勤奮忠誠地只有份微薄的固定薪金,因而為可以給她那樣希望的依賴著而感到自豪。只要她說的。我都會有力地說,好。多麼快活的承諾。我的努力總換來她依偎的眼光。

 

 

 

第一間擁有的玫瑰園,實用面積四百多尺的『居者有其屋』。因為快樂,我奢侈地擁有一樣花錢買來的個人興趣娛樂,我的玫瑰花,種在三個瓷花盆的玫瑰花。那一點的幸福滿足感覺直如我擁有了全世界的幸福一樣。

 

 

昔日那種感覺是從何時開始掉失了的呢?

 

從她一步一步不再需要我為我們的夢想努力時?

 

一切只因擁有得太快、太多?

 

        隨著樓價瘋狂地飛升。我們的玫瑰園計劃,切實一點說,是她的玫瑰園計劃,一步走向一步,更闊大,更豪華的從一間換到一間去。章薇請了菲律賓女傭看女兒,自己天天用激動且祈盼的眼神仰望著那掛在銀行牆壁上閃著股匯報價的電視機前,或是在售樓地盤外排隊,光炒賣樓房的選樓號碼,轉一下手就進帳好幾萬甚至十萬了。她自己手上也有好幾間等著待價而沽,反正現今錢在手上轉得快且寬鬆。

 

 

我的父母,我的岳父岳母,姑媽姨表、親疏好友都認為我沒跟她合作經營是何其大的可惜,有點不明世情,甚至於說到是近乎有點不負責任這樣的嚴重去了。每個認識我的人都論著或羨慕著我有個本事的老婆。

 

 

我也曾試著強迫自己在工餘時學著她那些營運、樓房、股票炒賣。但是;每當我提出一點個人意見,她立時好像是看著一個笨蛋,以專家一樣的口吻,引經據典地反駁我,眉眼之間盡是不以為然,很多時更加上一份煩躁。她彷彿如電視劇裡的女強人一樣的語調硬朗,而且走起路來步伐密集急速。手上無時不握著電話輕聲大笑或情緒高昂的高談闊論。

 

 

我們的女兒玫瑰學著母親叫我:笨蛋蛋爸爸。

 

 

她怪我忠誠的守著那份入息微薄的工作,一份她從前欣賞我工作態度,認為守得有理的工作。對於這份從前極之重要的微薄收入,她現在似無意傷害我一般的輕輕淡淡只說:「你留著用吧!」

 

 

我失去了被依靠的重要性!

 

 

隨著房子空間的擴展,我郤茫然找不到以往那種被依賴著的地位。那個家找不到我應有的位置。

  

我沮喪!

 

她因太忙而沒太多時間厭煩我的頹喪吧!

 

她沒時間注意到我的沉默和厭惡。尤其是當她像財經專家的口吻一樣的談論著經濟走向、樓價和外匯走勢時。我很想告訴她,每次在這些豪華大廈的電梯內,我是如何的混身不自在,別說服飾了,就連呼吸都覺得跟其他住客不同,格格不入。我懷念我們那第一間的居屋。那裡才有著我熟識的空氣。當然;為免被她和女兒恥笑,這份如鉛一般壓著的抑鬱是不能吐露的。

 

  

當我已經無需給依賴著,無需為生活挑擔子時胸中的孤獨和沮喪郤如臭渠裡的黑垢沉積,腐臭。

  

她的玫瑰園。她的夢。已經不需要我說,好,了!

 

瓷花盆裡只剩下幾枝橫橫豎豎掛著瘦葉的丫枝,垂頭喪氣地向著我。沒開花。

 

滿滿的一種難以驅去的鬱悶。我感到吃飯沒味!走路無力!工作無心!穿衣無意!說話吃力!

 

那天,公司的經理對我說:「老李!你是不著緊這份工的了,公司也從不阻礙別人發達的路,明天起不用再來上班了」

  

在眾同事的覆雜眼光中,我沒說一句,意興闌珊的收拾東西。沒對任何人說一聲,再見,離開。

  

然後,每天日間在街上閒蕩。盪漾在一條又一條的大街小巷。呆坐在鬧市商場的梯級上。公園的噴水池邊。會展的海傍。我總沒理會車號的隨便坐上一輛巴士或小巴上,從這輛轉到另一輛,從熱鬧的銅鑼灣走至寧靜的米埔鳥類保護區。或默默重複坐在來往於維多利亞港的渡輪上。晚上寂寂地坐在文化中心那些露宿者的身邊,聽著深夜還浪蕩街頭的青少年的嬉笑怒罵。憂慮著如何打發明天和明天的明天。又極力的想壓抑那種因憂慮而勾起的漫無目的不快情緒。直至,晚飯時間,直至更夜深,漸漸目光和心都散渙了。

  

她沒時間注意我的髒瘦、不振的精神和身形嗎?

  

還是連厭惡都不耐煩的表示一下呢?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有看到我女兒的時候,她都總站得遠遠的捂著鼻子,不要說給我摸一下頭,就連我碰一下她的玩具,她也立時尖聲怪叫地急忙叫菲律賓女傭把我所碰過的玩具立即掉到垃圾桶內去。然後;捂著鼻子對我叫:「臭臭爸爸、笨蛋蛋爸爸」飛也似地跑回自己的房去了。

  

女兒沒告訴她這臭臭爸爸嗎?

 

還是她連女兒都沒太注意到呢?

  

女傭看著我永遠皺眉,厭煩而無奈地接受我在家中的地位。她會用帶點同情的眼神說 :「I'm sure you need a shower」然後又走回廚房裡去。

 

 我看看那幾盆頹喪的玫瑰花枝,給它澆上一點水,又走到街上閒逛至深宵人靜才想到要回家了。

  

可是;最可怕的原來不是她跟風炒賣而富貴後改變了的面目、表情、語態。最可怕和瘋狂的原來是她的黃金夢一片片失控地在她眼前瓦解的時候。

  

她那面上的變色就如變臉的戲法叫你看得暈眩、疑惑、而且茫然可怖。

 

當金融風暴來襲,人人都東倒西歪的時候。當她的樓房、現金、股票價值從她的指間隙縫迅速流走時。她瘋婦一樣的叫罵我:「從沒想過出一點力的,就我一個人撐……」

 

「你每天做著甚麼了?誰要你花時間去加班賺那雞碎一樣的錢呢?回來就一聲不唬的只管看著那幾盆爛花!都瘦落不開花了啦!你是傻子嗎?你有分擔過我一點辛苦嗎?現在甚麼都沒了啦!連面子都得賠上了!連現在這唯一的房子都要不保了啦!你說搬到那裡住好呢?這不笑死人嗎?你出點主意好嗎?」

  

「看你……甚麼連頭髮也不去理一下啦?唷!你甚麼這樣髒亂亂呀?」她好像是突然看到一個怪物一樣的驚訝,像給甚麼震撼著。隨之而來的是難以抑制極度的憤怒。「你是死人了嗎?還看這爛花作甚......?」

 

乒砰……。

 

一聲劃破我與她的世界的碎裂聲。她摔得瓷花盆片片碎裂一地,一片割破我的腳踝。我拖著一行鮮艷的血離家。背後是女兒玫瑰的叫哭聲和她扯直尖銳嗓門的哭罵:「你走呀!從沒看過這樣不付責任的男人……」

  

斷斷續續的瓷片碎裂聲彷彿還不斷在背後追著我!那一聲『乒砰』在我腦海中迴盪……。

   

每天這覆蓋在我面上,從日光底照射的報紙上的油墨字幻化出來的黑蝴蝶,昔日的種種就這樣揮之不去的重複展示,頭腦就好像專為檢討著那點不捨和傷痛才能活動著。

  

我想念打做夢想時那種希冀的心情。

 

我想念我那給摔碎了的玫瑰花。

 

我想念我的女兒玫瑰。

 

當然,我也很想念章薇。

 

郤害怕看到她們看似全然不需要我的那種神態。

 

因著害怕,那一點回去的勇氣更一天一天的磨減了。

 

我唯有這樣,浪蕩街頭,在與日俱增的思念中痛苦地自責;折騰著自己的心和靈魂。

 

       遠處;球場的清潔女工又在大力的揮動那大竹掃把沙擦沙擦掃著地。她必定又如往日一樣的大力地掃到這石看台來,把塵沙大力向我身邊掃,然後給我幾句難聽的說話。一如既往,我沒有起來的意欲。就由她吧!

 

我把報紙緊緊的包裹抱著頭,閉起眼睛不再去看眼前飛舞的黑點子,捲曲起身子側身臥著。感覺著這熱暖的陽光,聽著打球青年的笑語聲,那竹掃把漸近的沙擦沙擦聲。

  

我心緒平靜。而支配著這平靜的只是茫然淒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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