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海殺機

 

:蔡青樺〈心雨〉

2005(初稿完成)

(第十七回)


  天氣已經開始冷涼,電視、電台或報上開始大賣酒家食店的火鍋廣告,唐樓中更覺涼意陰暗。貴卿單獨在家的時候真的無時無刻的都開著電視或電台廣播來作伴,節目內的對白聽著有種無生氣的冰冷感覺,火鍋廣告叫她感覺一種遠處的暖和。


  日子在貴卿的慌惶,母親的擔憂和丈夫的疑慮中平靜的過了一個月,嘔吐和暈眩看來鬆了輕了。人人都鬆了一口氣。貴卿每次
上眼睡覺也安心一點,她開始為那追魂般的呼喚聲,結婚當日那真切實在的幻象找尋解釋的理由,她想像著種種理由和原因,然而,她沒能真安心下來的。


  這天,午飯後她摸東摸西的抹一下傢俱當作鬆鬆手腳筋骨,無聊中翻一下衣櫃上下想找出一點家輝的冬天衣褲來吹曬一下。突然想起這些日子都只在忙嘔吐頭暈逃避噩夢,暈頭轉向的還沒看過結婚時拍的照片呢!一想起相片,她又想起每次跟家輝拍照時身後那花白白濛濛的影子,又叫她多麼不安起來,摸一摸隆起的肚子,咬一咬唇,想,如果結婚拍的相片沒了那白濛光影的話,那,一切就是巧合,一切只是環境事情在平靜的生活中一下子轉化過大而產生的輔作用吧了!她忐忑地懷著探險一樣的心情把房間的抽屜,廳中的櫃子格子翻遍,就連廚房的廚櫃都找過了,就是沒一張結婚時的相片。額上背上都出了汗,她痛苦無力地跌坐在沙發中。


  相片一定是有問題!

  轉而又想,難道是家輝因事情太多,忘記了去沖晒店取回相片?

  也真是的,這陣子甚麼都由他一個人去忙,自已一點沒能幫上反而一直要他擔憂呢!

  她歉疚!正想打電話給家輝問一下,電話在這寂靜的唐樓中叫起來,她手忙腳亂的去接電話。

  「家輝!我剛想找你呢!」每次聽到他的聲音她就有種安心

  「吃午飯了嗎?有事找我?」他輕鬆地問。從聲音中她知道他剛吃過午飯,她想像他正飽足地用牙籤挑牙的樣子。

  「你到這時候才吃了午飯嗎?結婚時拍的相片呢?放到那裡去了?還沒取回來嗎?」她奇怪自己要很小心地問。


  聽筒中一陣沉重的沉默……。

  「有一部份沖晒壞了啦……。」他同樣小心地答。


  「嗯……;不是約好了等孩子出世後再去影樓補拍結婚照嗎……?」他又補充了這一句。「唏!別亂動亂翻東西好了,別動了胎氣呢……!噢!我開工囉,回家再說吧……」


  她感覺他在逃避。

  腦中一陣暈眩沒說甚麼就放下電話。想像著每張相片中那一團團的白影子。她又想吐了。 但她越是心慌就越是有種不服,想起那小小的雜物房來。結果,在重疊的雜物中的一個鞋盒子裡找到一小冊子結婚相片,集體的,三兩個人合照的,新郎哥和親友的笑臉的,總知就是沒有一張是新娘新郎同時有入鏡頭的,更加找不到她自己的影子。一小冊子結婚相片是一個沒有新娘子的記錄!

  她又感到害怕起來!不能歇止地想,是甚麼東西追著我呢?一定有甚麼東西在不放過我!突然感到四面已經退淡了的藍色油漆牆壁都吐出一種死寂來。急忙去扭電視機的聲控鈕,把聲音放得很大。但,沒十分鐘她就給電視機的聲浪攪得頭漲炸起來。


  對!找媽媽去,回媽媽的家!

  拎起鎖匙和小錢包,趿著拖鞋,穿著家中這一身輕便服就落荒而逃。 也來不及等待升降機到來,推開貼近家門的後梯防煙門,迎面一陣垃圾的怪味,在幽暗中,向上的梯級似有甚麼吸引著她!


  街上,撲面而來是猛烈的陽光,她站在大廈門前看著人車走動得繁忙,似沒源頭又沒結尾的匆匆而過,所有聲音都吵耳又飄忽。 一輛救護車驟然倉促在大廈的前側停住,一個在這一帶拾荒的老婦傳播著後巷發生了一起墮樓事件。是唐太照顧的那個傻姑呢!貴卿聽到那拾荒的老婦對一個婦人這樣說。她的心猛力的一抽緊, 疑惑地在內心問,怎麼她會掉下來的?沒可能!難道剛才聽到的又只是噩夢?她不知如何是好地慌慌的向另一方向的街上走 。一片茫然不知的走著走著,對於剛才老婦說秀珠墜樓的事拒於腦外。三魂忘了七魄的走在人潮中,她很害怕,很落寞,很無助, 她從沒對家輝提過那邪惡的噩夢和那些幻象 。她很想說的,可是她母親又千叮萬囑叫她別亂說出來,實在她也不知如何說起,每次她忍不住要說了,奇怪一碰到家輝的眼光她又把話吞回去。她怕他會以為自己是有問題的。風夾雜著氣車的廢氣涼涼的吹來,行人都有不同的臉容卻又似表情一致地擦身而過,多麼陌生的世界。瞬間,貴卿覺得她和家輝並不如自己一直以為的走得那麼接近。且有種遙遠的感覺。她突然很掛念她姐姐貴梅。

  走在這繁鬧的街道上, 從各式店舖的玻璃幕牆或櫥窗中影著同一條街道,貴卿有種痴,若有所思的看著玻璃裡反射浮影著的那默默的世界,是同一個街頭,又是影到另一個世界裡去。她看到浮影的街景中,對街,那少女身穿一身半舊淡綠碎花衫褲,結著兩條烏黑的長辮子在向她笑著招手。貴卿掩嘴一聲驚呼,霍然轉身,震驚地發現站在自己不遠處的小姑秀珠, 她右手面那刷子一樣的辮子沒有了,頭髮齊耳的散開,左手面的辮子卻依然,瞪起一雙燈籠大的眼睛,嘴唇扭曲,一臉憤怒,抬手著指著她。而,對街那有甚麼 長辮子的少女了? 秀珠登上了暫停路旁的小型巴士,每個車窗都露出一張秀珠的扁圓面,在標示著『健智協康會』的車身上對她裂嘴而笑!

  貴卿連聲驚呼,淒慘挫敗地發出喊聲!街上的行人都立時提高驚覺,有走避的,有停留的,有放緩腳步的,人人都不明所以地又經過了。她提著軟弱無力的腳小跑向街的另一方向走,也顧不得馬路邊上劃的是雙黃線了,拉開一輛正在等待交通燈轉換的計程車的門就上去了,把車門鎖大力按下,大叫,開車,請快開車。

  計程車司機對她大叫:「小姐,雙黃線呢!有警察看見的話我不是要給你害得要收告票和扣分嗎?」但見她一面驚惶,他自己也真怕有警察會走上來過問,隨交通燈的轉換也立時起動了。 貴卿把自己深深藏在車坐位上,背部緊緊的貼著靠背,以這把自己的恐懼甩在計程車送出的廢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