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海殺機

:蔡青樺〈心雨〉

 2005(初稿完成)

(第二回)


貴卿從不抗拒任何神聖和神秘力量,天主教、基督教、佛教、道教、甚至超人和阿拉丁神燈。「神」是叫人安心的,是叫她安心的。這或許跟她在同一所天主教學校渡過了小一至中五共十一個青春年頭不無關係。她學校牆外的邊,隔著一排老洋紫荊樹是一間佛教學校。每當她遇上認為是困擾的難題,她會在適當的時刻走到學校的小教堂裡,把吊在銀鍊子上那銀色十字架合在掌心中,仰望俯視著懷中的聖嬰,也似用心地看著她傾訴的善良聖母瑪利亞,她會安心誠心的祈求聖母和上帝的幫助。但萬一事情依然叫她焦慮的話,在沒人注意到的時候,她就悄悄在操場向著佛教學校的方向偷偷地唸阿彌陀佛。她認定只要是在傳誦中來自上面的都是有用和好的。浸潤在每個早上課前的虔誠的早禱和佛教的念頌聲中,貴卿的心可以從眾神祇中感覺安穩。好安全。

據她所說,她還真的祈求過超人打救呢!那次是小三時她在公廁的門外等候媽媽,給三個比她高一個頭流氓似的男孩扯她的藍背包時,那時,她想起那見義勇為,鋤強扶弱的超人,她內心急急盼望呼喚。她說,超人真的給了她力量,她,用一種尖狂叫聲把他們嚇走的同時,把在廁內的母親和正在排隊等候如廁的阿姨阿姑們都叫了出來。

  至於阿拉丁神燈時刻為她準備著的那三個願望,叫貴卿覺得隨時都有後備的後著在支持她。她捨不得用上一個。她說,它在那裡守護著就可以了。用了一個的話,她的安全感必然得少了一分。

    貴卿有張圓潤的臉,潔白的皮膚透著少女的清新 ,精緻小巧的鼻上架一副幼金邊近視眼鏡,不時不自覺地用齒尖輕咬一下下唇的內側,她三不五時會發起一種無聊慌悶,就咬起指甲來,因而,除卻兩隻尾指,其他指甲都經常貼著指肉現著參差的齒痕。她的學業一向保持在接近中間的成績,跟她要好的兩個同學同樣是在中間向下一點的成績。豐圓靈活有著 一張孩子臉,皮膚透紅,對所有占卜、星學、掌紋、命理、三世書、靈異鬼怪都熱愛研究的雪敏。好像與生俱來就是天主的慕拜者,經常似眯起眼睛笑,單眼皮長眼睛,高鼻樑,瓜子臉文靜的佩姿。三人行時,這兩位好友經常從聖經議論到三世書,由鬼魂爭論到魔鬼的使者,又從流行星相討論到日月星晨的創造者,她永遠是那個專注的聆聽者。對於老師們,她是班內一個乖學生,對於同學們,她是一個不會刺痛人的好同學。對任何人,她都不礙眼也不顯眼。從課室內的坐位以至到上酒樓、飯館、餐廳,她都喜歡選擇靠邊而中間的位置。每當她在任何一類隊伍最前的那一個的時刻,她總會有點手足無措的心緒,總覺得左、右、後面的眼睛都盯梢著她 。她害怕是別人的焦點,同時又擔心人家正眼都不看她一下。她的生活程序,開始了就會把它變成一種習慣,努力地專心過著。

   貴卿的中學生涯是在平淡恍惚中盡力而為的,升一個班次她的困難就更重一點,如技藝強差人意的技人走鋼索一樣勉強貼著升級的邊緣走。中五那年,她出了所能的一切氣力,中學會考中取得了7分,她自己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滿意了,可惜,這有違她姐想她踏入大學門楣的願望,這又叫她難受。

  離開學校後貴卿無所適從地在家閒置了接近九個月來習慣不用上學的日子,晚間交錯留連在和雪敏與佩姿間的電話閒談傾訴中,假日相約三人行,聽著她們在新生活或工作間的新事物新際遇,茫茫然地羨慕。她軟弱地拒絕她姐想把她介紹到工廠寫字樓當文員的好意。最後又無可奈何地接受到潤文表姐介紹的船務公司上班。小心翼翼,忐忐忑忑地適應工作環境。不時心不在然的胡思亂想魂遊四海。內心無所適從地。

   從光猛明亮的街上走進辦公大樓的大堂,從日光的亮轉到大堂照明燈的亮,人的面上浮泛那一種作戰前的自我振奮情緒,另一些是帶種被迫回到戰場上那逃兵面上的倦怠,最普遍的一種是習慣性的平常麻木、在遇到相識時間歇性掩藏一下。又由大堂燈光的亮進到升降機裡的黃白柔亮,大家的身體被迫暫時性地貼近一下,不過,依然還不時警戒著隨時可能發生的某些騷動騷擾。升降機裡這個擠迫時段,這個狹小空間同樣沒能給人有種靠近的安全感。一起的湧入,在不同的樓層無聲分手。空了。將又有另一批。由升降機進到辦公室,噢!就不明白辦公室的燈光需要這麼白這麼亮!每早都這樣刺眼地迎接著我。每天都要我花上一點時間去適應這空間這一種光亮。

   「早呀!」

   噢!是清潔的嬌姐。我每天在辦公室裡第一個遇上的人。擠出一點笑容點一下頭吧!無論上下,可我不想給任何人有不和藹的感覺呢!

  除了這個雜務部的嬌姐,每個工作天貴卿是第一個回到辦公室,早早的回來為著要適應這辦公室的光線和準備好跟同事做點頭的功夫。

  就不明白辦公室的燈光要這麼白這麼亮!

  她的辦公室生活週而復始地每天這樣把眼睛感覺著同樣的東西,同樣的胡思亂想,同樣的感覺,同樣的心情開始。上班時,她愛穿淺杏、淺灰、淡綠色的、深啡、深藍、深灰色的,去季已經流行過的衣裙、套裝。這叫她安心,才能舒服,她怕太張揚又怕太落伍。

  她力不從心地,小心翼翼地應付每一項工作。可惜;三個月後還是決定要辭職了。她委屈地對母親訴說,部裡那老大姐一心的針對她,有甚麼爛攤子,破黑鑊總有辦法推到她身上去。搞得她每天疑神疑鬼的提心吊膽地對著每份文件、表格。筋疲力竭地適應著辦公室的政治文化。母親心疼地說了幾句。她姐姐是大條道理的把她數落了一回。  

  「你這樣怕痕怕痛的做人,由接待處走到自己的坐位都說覺得好像給人用眼光檢閱!」

   「去到那裡都有老大姐那一類人,難道人人要疼你哄你,遷就你?」

  「現在大小公司都進入電腦化了,人人都是學習和變處期,也未必是人家老是只想翻你的錯處......。」

   「你自己沒做錯,不是你做的,你為何要怕她呢?」她姐貴梅憤憤迫問。

   貴卿垂頭避開那銳利的眼神。

   「大學又進不了......我看你這樣子不上不下又沒自信又怕人的性格也不知有甚麼工作可合適你!」全然已經是一種對妹妹失望的語氣了。

  「我可以教鋼琴......」貴卿沒信心的這樣分辯。

  「教鋼琴好......教鋼琴好......!考了那麼多試,可以教人了嗎?」母親順勢打救她。 

  她報以感激的眼神。她母親每次總在這種氣氛中無力地拉她一把。

  「教鋼琴你就認為不會有困難了嗎?你教的是人,不是鋼琴。同樣是要對著人,唉!」她姐搖頭輕嘆息,看看貴卿,看看正在盤算著如何終止這一場責罵而一臉不知所措的母親,她在自己心裡吃重地嘆了一下氣, 想要甩下甚麼樣的一種苦惱般,拎起幾本雜誌往自己房間去了。

  看著在心裡對她嘆氣的姐的背影。她鬆一口氣,又重新不安。

   我做甚麼事都不可能讓她感覺滿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