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海殺機

:蔡青樺〈心雨〉

  2005(初稿完成)

(第四回)


貴卿的父親是個遠洋貨輪的海員,年中大半的日子都在海上過。她五歲那年,有日中午,父親穿上整齊的黑褲黑皮鞋外,套上珍藏在衣櫃裡的英格蘭絨灰外套,她拉著父親的手高興地看著。她父親摸摸她的頭髮,給了她一元,叫她去找姐姐買零食,她肥短的手指緊張地掐住那個佔了她整個手掌的一元,笑著叫姐姐去了。父親,在那個中午離家後就沒了音訊。起先她母親以為是上船去了,待得船公司來找人時才慌惶起來,僅有的幾個親戚朋友打聽過了依然茫無頭緒,自此一直消息渺渺。她母親和姐姐好一段日子老是重複問她,爸爸離家前對你說過甚麼?好像她一定是遺忘了某些重要線索或情節。

她父親這樣無聲地在她們三母女的生活軋跡中飄失,那麼輕,那麼重,在她們的心臟深處劃下三度痕跡。留下她們在歲月中猜測,又努力裝作沒事一樣的在心裡各自默默難過。

那時;一家住的是一個舊得已經待拆卸的約二百尺的政府公屋房子。兩張雙層床打對放著。中間放一個五斗衣櫃,櫃上放了插著梳子的奶粉罐、熱水壺、冷水瓶、杯盤上放著六只有紅梅花色樣的小玻璃杯,五六支粉紅色的塑膠劍蘭插在半透明綠的玻璃花瓶中,裝飾著一屋密集陳舊。貼著五 斗櫃的是父親自制的五層角鐵雜物架,最低一格疊放著一家子的鞋,上兩格放了兩姐妹的書籍、文具和幾樣玩具,再上兩格放了日常的汗衣、粗衣褲,鐵架頂放了全家人的娛樂,一個14吋電視機。

兩張雙層床的上格也是放雜物的,層層疊疊有些東西直抵到屋頂去。整個房子僅存出來的空間是間隔著公眾長走廊,那油上綠油漆窗框的對開四方窗前,貼在綠窗框的地方可開放一張可摺起來的方型小桌子。除了夜裡,無論吃飯或在做家課時,誰人從走廊這邊或那邊要走來,只要從那鞋子上的聲音和步伐節奏,就知道是那個街坊將要擦面而過了。木桌子沒用到時就摺起來。大門背後掛上一面跟這屋子全不配答的半身高古舊長方形酸枝木框的鏡子。一屋的過時東西歲歲月月都這樣擠挨著似永沒移動過。

  父母的床舖前晚上放下一塊花布簾。夜裡漆黑中,這就變成是神秘的角落。父親消失後這花布簾就一直用一個扣針結著向一邊掀起,每個夜裡,似一個向遠方探看的孤單手勢,沒放下來。只有日間母女們更衣時布簾才悄悄放下。

   貴梅、貴卿睡在近門邊的下格床,她最怕晚上全屋的燈都熄滅後看到鏡子裡那黑沉沉的家,她總覺得那黑沉沉裡影著另一個她似曾相識的世界,所以她一定把面向著屋裡睡,而且要睡在裡邊靠著牆壁。仰面就是上格床的四條長木板,她總有種睡在棺材裡的感覺。這點感覺,她卻是從沒跟人說過的。不知道多少次了,她夢到自己給一個男人的大手牽著在黑夜裡狂奔,後面追著一把女人的淒厲怨恨叫聲:「你們就走到天邊我也死命跟著……生生世世別想甩掉我……」。驚惶中,那大手一拉,她一滑,竟滑進一個黑洞洞的棺材裡。從夢中驚醒,夢又立刻依稀遙遠了,留下一身的汗水。這夢魘年中總有幾次這樣狠狠的襲擊她,似一個遙遠又模糊的呼喚。那時,她還在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

  她母親是個少說話沒主見的舊式女人,事事無可無不可的。每年燙一次頭髮都要打從夏天計劃到過年前的一個月才作出決定。每年又都會說:「還是過新年前電髮最好,新一年人都醒神些!」

   很多年後她才理解到,實在母親是為多省一個錢,所以把要花在自己身上的錢都轉換成享受在一而再的計劃中。父親走後,她跟鄰居到街坊茶樓做賣點心,瘦菱菱的身體推著點心車叫,蝦餃!燒賣!义燒包……。兩姐妹都沒真正的見她哭鬧過,燈火通滅躺在床上時她才偷偷地掉眼淚吧!貴卿多次在臨墮入夢鄉迷糊之際隱約聽到母親的擤鼻聲。

  她姐貴梅14歲就到電子零件工廠做女工,晚間修讀英文和各樣課程。從女工到組長,從組長到分科長,一直進升到總管。勤奮努力、決斷英明。她的座右銘是:『男人做到的,女人一樣做到,女人不一定要靠男人』 。於是,到她升級到總管時,她堅持母親應該好好在家休息。堅持貴卿應該努力向著大學的校門進攻。堅持自己一直留守家中做一家之主。貴卿對這個年長自己九歲的姐姐是既敬且怕的,只可惜她的學業只可以勉強的堅持到完成中五。她的鋼琴循序漸進的勉強考完每一個級試 。

     同樣也是很多年後,貴卿才真正理會到姐姐對異性的強硬和決斷的性格,其中很大的一個原因是環境做就的。由於痛恨父親對她們三母女的離棄,因而伸延到對男性的不服和不信任。因為親戚間的閒言冷語,她咬緊牙關的努力工作和爭取。因為母親的逆來順受,她堅決的要背起生活上的種種瑣碎。對於姐姐的堅強和所做到的一切,她經常為自己沒能學到一點或幫上一點忙而感到自責。尤其是自己沒能讀上大學。簡直是辜負了她姐的一翻心意和祈望,她經常在姐姐的眼神中找到那種 對她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