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海殺機

:蔡青樺〈心雨〉

2005(初稿完成)

(第八回)


    「早餐的麵包放在桌上,你肚餓要吃喔!我下午買飯盒回來你吃。你吃雞鵝飯好嗎?」他站在大妹秀珠的房門外問,電鬚刨在他下巴上來回 嗞嗞發著聲。房間裡鴉雀無聲。

 

「那麼就雞鵝飯了!」他自顧自說正要轉身,房裡發出嘹亮呀呀叫聲,房門應聲吱嘎打開,伸出大妹的扁圓面來,那高尖的呀呀聲中,語音不全地叫喊:「义燒燒肉飯,窩蛋牛肉飯、鮮茄豬排飯......」

 

「那麼就义燒燒肉飯吧!」他停了手上的電鬚刨,轉身往洗手間去。房門砰然關上,大妹在房裡依然大聲叫喚著义燒燒肉飯,窩蛋牛肉傻、鮮茄豬排飯......。

 

  身形厚實高大的家輝是個說話不多的34歲男人,家中的長子。老父是個長期躺在謢養院的中風老頭。母早逝,留下一弟兩妹是他帶大的。是天生性格使然他習慣沉默在心中計算好一切?是生活叫他習慣了一家之主的負擔,習慣了一種做決定的權力?他日常免不了說話時帶有種大哥的權威口吻。 一點運氣加上他的儉樸沉穩贏得了別人的信賴,守著父親給他的這舊唐樓單位外,多年工作辛苦經營積攢下來有兩輛大貨車和一輛自用的車子。他自己操作著大密斗貨車,顧用了好友雷尚德駕駛另一部3.3貨車,又另外請了兩個跟車搬貨的,營走在工廠間接送貨物的生意。
 



  他的弟弟家俊21歲就結婚,現在大兒子都要六歲了。今年,小妹秀麗也紅鸞星動,嫁到上水區去做麵店的老闆娘。剩下這個據說智力最多只有五、六歲的大妹。自從超過了『智護青年護理中心』年齡上限後,日間就只好把她託護在同一 座樓宇,家住七樓的唐太太待為看顧飲食和個人護理。可一如這幾天唐太太的回鄉探親期的話,那麼,就會把家輝的日間工作完全打亂了。她是他經濟和精神上的一個負擔,也是一個無法解除的結。對她,有時他難免欠缺了一點耐性,卻從沒想過要離棄。但在一如今天這樣的情況下,他自己的終生大事就又會飛略過他的腦海,心裡設想著,成了家就有多一個人可攤輕這份照顧了。

 

  雖然現在生活上算是可以了,他還是習慣了一種應用才用的節儉,所以,和貴卿交往這半年來,他只在她生日的那天送她一個精巧的鱷魚皮 小銀包。 又因有幾次見她面色蒼白,送了兩盒六瓶裝的『百蘭士雞精』給她。這樣的男人也許難討青春少女的心,但在還未滿20的貴卿來說卻覺得他散著安穩踏實,有一份力的成熟男子味道。她甚至喜歡他那種大哥式的命令口吻,每次他決定一件事,她都愛乖乖的聽從,就真有點異議的,她也只撒嬌一樣的反對,一種向男朋友撒嬌的語調, 卻在不覺中滿足了她似在向大哥撒嬌,更深的是在向父親撒嬌的心理。她沒去深究這種滿足感,她很享受跟他在一起的時間。
 


  母親和姐姐都不知道她在蜜運中,她口密得很呢!不知道為了甚麼原因,她無故地很避諱在母親和姐的面前提起「戀愛」這兩個字來,好像,有日她要是戀愛了,就是家中的叛徒一樣。她怕提起,怕她們知道。反正她的工作時間也沒太定檔的,因此 ,母親、姐姐也沒留意她是上班還是上街。自從她戀愛了,她有種長大了的感覺,總算有一樣事情是自己選擇和安排的。



  今天,最後一節課後已經是晚上七時,家輝在琴行的對過馬路會合了她,上了車,他提意今晚到西餐廳去吃。



「不是說西餐廳的都是冷藏肉嗎?」她有點意外,因為他不愛吃西餐。



「跟我來好了,今晚覺得那裡比較適合」他用一種溫柔而帶命令的語氣說,然後有點傻傻怪怪的笑。



貴卿給他這個奇怪表情逗得心樂,滿懷愉悅的好奇。



  紫羅蘭餐廳牆身柔順的淡紫小花牆紙,配套著深紫色的高靠背皮制雙座位卡座。柔柔的燈光下,餐桌上一點放在小玻璃杯內的燭光,把貴卿的心影得有點晃動,她感覺得他有甚麼重要的說話要跟她說,她的心情不是緊張而竟是有點擔憂上來。她害怕他會宣報甚麼重大的事情來。
 


  他要了西冷牛排套餐。她小心看了價錢,點了焗肉醬意粉和雜菜湯。想起第一次跟他約會也是在這裡,那天看相片時的笑聲還依稀蕩漾在這一室的紫色中,她心裡 又甜又軟地。可另一方面她又為相片這東西而納悶不安,不知道甚麼原因,她跟家輝拍的照片每次都有不少是影像疊疊重重的,或背後有個朦朧的光影。家輝老生那些沖印店的氣,憤憤不平地說,又把相片沖壞了。 又說,沒特別的日子,拍照實在是一種無謂花費。現在別說合照了,就連拍照這兩個字她都避諱提到。

 


  不出她所料,在等待食物的時候家輝伸手越過餐桌緊握她的手,從他的手,她感覺到他內心的緊張,她自己就比他更緊張起來,真有點衝動得想叫他別說,怕他說出一點甚麼她不能承受或決斷的事情來。當然,她最終只是不安地默默看著他,聽著他。

 


「我們結婚好嗎?」他雖然沒完全的把握,還是毫不猶豫的這樣說了。他認定兩人既然真心相愛,又何別花時間在追逐中呢!至於互相了解的問題,他認為,那根本是一生一世的事。所以她應該沒有太多理由拒絕他的。




貴卿的頭和胸口彷彿給甚麼大力搥了一下,反射性地把手縮回,咀角牽著傻笑看著他。不其然在鼻樑上重複做著扶托眼鏡 的動作,然後,才發覺自己已經換上了隱形眼鏡。



  她有幻想過跟他結婚的,而且沒有不願意的心。她也有起過想變成一個女人的漣漪思潮,但那只是她的一種虛無縹緲的想像。畢竟這是她的初戀。交往只半年,而且是隱瞞著母親和姐姐跟他交往的,一下子要對她們說,要結婚了,她難以想像她們的反應。她姐就必定要強烈反對的,她想像姐姐到時的神情,她會說的話。而且對忽然之間要從少女變成一個婦人,她既羞又喜的心卜卜跳動。轉瞬間,她又想到結婚就意味著要自己計劃擔當起一頭家了。她如何擔?她如何當?這實際的問題她卻從沒想過的。因而,她的心更多的是慌了。



「你原來不喜歡我嗎?」家輝見她面上顏色幻變不定的遲疑著,心內不安和不快同時生出,眼光迫視,帶一點質問的口吻。



「不……沒說不喜歡……就是……」在他的迫視下,她怕因誤會而失去他。



「那還需要遲疑嗎?」他又加一分力要她表態。



「我要到年尾才二十歲呢!姐一定反對的……。家裡還沒知道我們來往呢!就說到結婚了……」她委屈地解釋。

 


「我早說過要去看你的家人的,只是你不願意……」他釋然,微笑著埋怨她。
 



「這樣好了,我跟你回家去見你母親和姐姐,我誠懇的向她們要你,她們也不會不講理的……」他的聲音回復柔軟。他也早想過年齡是一個問題,但想,憑著自己的誠意和承諾應該可以打動她們的。



「等我再想一想,好嗎?」她不知所措。



「如果你真愛我跟本不需要想甚麼了,你還不相信我嗎?一切都有我在你前面頂著,無論現在或將來,有甚麼事都有我安排,我不會要你粗一點心的……」他堅決而溫柔地保證。



她不安中得到一點安慰。但滿腦子好像有大隊敲鑼打鼓的兵馬,依然慌亂。事實上她自己是怎麼也提不起勇氣去面對她姐的。



  於是,這晚她心神不定地匆匆吃完晚餐,在她的茫然麻亂中,家輝買齊手信和她一起上到家裡去了。她母親意外地第一次見到自己女兒的男友,不知所措地忙拉椅,奉茶。和氣地堆著笑, 又一面小心察看大女兒的面色,吞吞吐吐小心慎重地套取著基本資料。見他談吐老老實實的,繼而又得悉是個經濟穩定的男人,她直是喜出望外。


姐姐貴梅無論如何都不能把僵硬的面部表情放鬆。當聽到他說,想要跟貴卿結婚,她青了面,冷颼颼的笑說:「我妹還沒到20呢!她沒到趕結婚生仔的時候」啍的一聲冷笑又說:「馬先生也真唐突!第一次見面就提結婚,我們連你住那裡還未知道呢!」
 


場面剎那間凝住。家輝的面上一陣紅後是一份堅持。貴卿害怕得紅著面挨在她母親背後低頭坐著,正眼也不敢看她姐一下。
 


「我早就要來探望你們的,只是貴卿不願意。我是真心真意愛她的,我只想給她一個完整溫暖的家……」他盡力地誠懇說。




「我看不出我們家有甚麼地方不完整了!倒要你這個跟她來往幾個月的人來為她粗心安排……」貴梅語氣粗上來,簡直是對入侵的外敵一樣的口氣。認定那種一向要保護妹妹和母親的心,她覺得這樣的感情太兒戲。她抗拒。無法接受沒到20的妹妹和一個交往只幾個月的男人結婚 ,一個陌生而唐突的男人。一個口出狂言認為她們是不完整的家的男人。



「我妹妹是個單純未見過世面,沒經歷的人,她一向沒主意。等她長大一點才說結婚這個問題吧!」貴梅不客氣的說,站起來,一副送客的樣子。



「大家日後多些來往,你多點來吃飯呀……有甚麼事日後慢慢再談……」她母親急忙打圓場,希望把氣氛緩和。



除了工作上有時難免遇上氣結而又要退讓的地方。馬家輝近年已少有要看其他人的面口眼色。這次,他覺得連自尊心都受了某種程度的傷害,又同時挑起他的好勝心。
 


他溫和的對這個滿面歉意又惶恐的母親說:「過幾天再來探望你,今天先回去了……」看一看貴梅說了聲,再見。



「慢行……貴卿送家輝下樓去吧……」母親覺得這男人還真有氣量呢,禮貌又好。更覺不好意思上來。



貴卿帶著一個落荒而逃的心忙領著家輝往外走。



大門還沒全關上,氣得滿面漲紅的貴梅已經向母親大聲責備:「你可是蒙了心眼?你腦子裡想的是甚麼了?貴卿才要二十!你嘰呢咕嚕問這問那做甚麼?人家上來你就要把女兒往外送嗎?」她氣極母親的沒主見,沒骨頭,一口氣吐出一連串怨責。
 


做母親的尷尬軟弱地站在門邊,口唇顫動著想為自己解說幾句,無奈卻找不出半句話來,也忘了要走動開去,不知如何是好地傻眼看著氣憤得頸項都粗漲了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