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海殺機

:蔡青樺〈心雨〉

2005(初稿完成)

(第十二回)


      貴卿的身體外型還沒甚麼變化的時候,已經難以掩飾她的身體狀況。她感到極口淡,偏又受不得腥膩,豬、牛、魚肉還未送進口裡已經想吐,就連吃一點雞肉或瘦肉絲粥都說受不了。早上起床天旋地轉的暈眩叫她吐得黃疸水也反出來,面頰消瘦得無光。她母親心疼地每天盡忙著為她做著各樣小吃,但望她能多吃下兩口。



  最可怕的卻在後頭。



  噩夢開始隔幾晚一次的來侵襲她。那陰陰的冷笑,那怨恨淒厲的叫聲「生生世世你和他都別想甩下我……。」漫天飛濺的血花,慘烈的呼聲叫罵,牽著她的那隻大手,似曾相識的一隻溫暖的手,黑暗中把她拉進棺木裡。每次, 在極度驚嚇中幾經掙扎醒過來,出了滿頭滿身的汗水,虛脫地倚著床靠背喘氣,用手輕觸摸感覺著腹中塊肉,感覺著那生命的力量才能安穩一點。
 



  噩夢彷如災難一樣的連綿襲向她,溢出片片段段似曾相識的故事。一個古老故事。迷霧一樣的夢境中看到的似乎是她自己,又像是另一個陌生女孩。半暗的房間光影晃動,少女身穿一身半舊淡綠碎花衫褲,結著兩條烏黑的長辮子,十五六歲的模樣,含情脈脈,兩頰 飛紅的低垂著眼簾,兩手扭捏著結著辮子尾的紅頭繩----再看清楚!----完來少女坐在一個男人的腿膝上。男人坐在一張寬大光滑油潤的酸枝鴉片煙床上,酸枝鴉片煙床又似是整個空間的大,一面牆壁上一個方大的酸枝木框鏡子,影出室內的這一對面目似罩在一層霧紗下的男女。男人那雙大手強而有力,有節奏地撫摸按捏著少女已經軟綿綿滾燙燙的身軀……。



  噢!男人在說著甚麼?



  每次貴卿用力傾聽夢中那遙遠的對話,又想真切的看清楚夢中的其他景象時卻又走出那追魂一樣的怨恨哭喚聲。繼而,她又跌入那漆黑幽谷一樣的棺材裡,又驚出一身的冷汗。叫她多麼困擾,多麼恐慌,多麼難受。

  

  家輝沉醉在快將榮升父親的快樂祈盼中,溫婉而隨意地安慰著這個日漸活在驚夢中的未過門妻子,匆促中忙著排期註冊,籌備婚禮。她母親天天燉安寧養神湯給她灌下。黃大仙前誠心下跪,觀音廟也去叩拜,祈求禱告,求神問卜的求來幾個安心符。掛在床頭。放在枕下。 昔日那銀色十字用洗銀水洗得一層新亮銀白後用寶藍色絨布包好,放進梳妝台上那米妮娃娃飾物盒子中,她沒膽量捨棄它。琴行的工作當然辭去了,她靜心在家安胎,養神,跟噩夢週旋。



  一向清淡沉沉的家,現在一屋子籠罩在一點隱隱不安的喜悅裡。做母親的生活久沒如此加添上一點色彩,女兒腹中塊肉讓她重溫年青時懷孕中那份既喜悅又踏實的感覺。自從丈夫不辭而別後,那不單只是一種被拋棄的感覺,她總懷疑問題是出在自己身上,隨著丈夫離開的日子漸久遠,她這種自責的心越重,由其是遇上晚上空虛悶寂輾轉床上時,那種心靈渴望被填滿的感覺在體內鑽動時。她,絕望地覺得自己已經告別了女人應得的,給溫暖著軀體的生涯。




  現在,她又重拾著一種做女人的感覺,而且又因要榮升做外祖母而自覺自己是個有經驗的女人。她覺得生命一下子充實上來。卻又害怕看見大女兒貴梅那一對覆雜的眼神。因著自己的失敗婚姻,她有一種很欠了兩個女兒甚麼似的歉疚,由其是對這個大女兒。因而總堆著笑面怯怯地跟她商量貴卿這次的婚事。




   貴梅氣得整天青冷著面,看著母親對著她的一面歉疚又難掩那種辦喜事的興奮神色,這叫她心裡更湧溢著一種憤慨,她覺得家中這兩個女人真不爭氣。她不明白母親有何值得興奮的,難道她忘了自己那段不快的婚姻?現在女兒年紀輕輕就草率結婚,沒有根基的情感婚姻,難道她以為這樣會長久幸福?她更難以明白貴卿為何在前車可鑑的例子下,還是這樣輕率地投入婚姻的陷阱裡。
 



  多年來她盡心保護家中這兩個女人,以至輕易忘記了自己。過去,自己所認為理所當然的事,認為必需堅持的,現在家中這兩個女人一下子把一切都否定了一樣。她的努力,她的堅持都白費了,她有一種被辜負了的傷痛感。更嚴重的是她對人生竟有種茫然不知起來。她心淡。工廠打算撤到東莞去,她原本還為著家中這兩個習慣了無主見的女人而考慮著自己的去留問題。現在,心冷了,她覺得在這個家,她根本並不是自己想像中那麼不可或缺的。她清楚知道,在未來的日子,這兩個習慣於依賴的女人,對即將進佔她們三母女的世界的那個男人,每事問,每事靠。她,杜貴梅,在這個家中的重要地位,起碼有一大半要讓給這個男人來擔當。她決定隨工廠北上。



「我們親戚不多,你說呀,聯婚擺酒好嗎?免得要多忙一天……」做母親的小心問。



「你跟他商量決定好了。我又會有甚麼好意見!」貴梅淡淡的回應母親。「工廠方面,下星期開始,我要幫著在東莞招工,排工序,安排生產線,按時投入生產已經夠我忙。就假期都暫不回香港了,免得兩邊走的累」她很痛心地說出她不會參與妹妹的婚事安排的理由。她相信母親對她這個決定和這種冷淡會有一種不安和對她的歉疚,失望傷痛中她有一點點快意。
 


「你決定上東莞工作了嗎?」母親有點意外。掩飾了有點寬心那一部份。
 


「那要時常留在大陸囉?」又多了一份不捨。



「嗯!一切沒那麼忙時假日就可回香港了……。不然,到時你上來東莞玩一樣好」貴梅看到母親眼中的不捨和擔憂,把聲音放軟下來,收起一點過份冷淡。



「我知道你一向強,不用我擔心的,但始終一向沒離開過香港工作,一個女兒家在外地,你要事事小心……。隨時可以打電話吧?唉!看你妹妹現在這樣的身體精神狀況,我怎可以離開一步呢!」說到這裡,做母親又怕話題會引起這個大女兒的脾氣來,就不往下嘮叨了。



「你放心好了……。」貴梅淡淡的說。心想,我就真的天生強嗎?就強得用不著人擔憂了?她第一次吃起妹妹的醋來。內心激動得叫鼻子酸上來。扭過頭往洗手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