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場風雨

第五回

作者:鮪魚


  機車駛離燈火煇煌的街道,離開人煙密集的城市,朝我和雅怡居住的小鎮駛去,再過一小時多的山區道路,就會到達我們自小長大的地方。

  黃昏入夜後,夏日的暑熱漸漸驅散,越往山上跑氣溫越低,鐵灰色的天空被烏雲全然遮閉,四周變得異常陰鬱,看來大雨傾刻即至。

  果不其然,才轉了一個彎,劈面而來豆大的雨箭打得車身「辟辟拍拍」響過不停,片刻間全身濕透了,料想背後的雅怡也不好過,天和地都飄滿雨水,彷彿和我的心一樣在淌淚。

  再過一會,視野被滔天的雨牆阻隔,車前燈光碎裂搖晃,看不見十尺開外的景物,照這樣的速度行駛,未到下山的路段便要翻車。我減慢車速,忽然聽到雅怡在背後大叫了一聲。

  「什麼事?」我開口問,立即吃了滿嘴的雨水。

  「……我認得這山谷,他帶我到過這裡,我記得的……停車啊,再不停下,我可要跳車!」雅怡在嘶叫。

  連忙熄了馬達,車剛停定雅怡便跳了下車,往山路旁的樹林跑去,幽黑纖弱的背影朦朧得彷彿不太真實。一時間搞不清她到底去避雨還是怎地,我把機車推近一旁山壁停泊,回過頭時已沒了雅怡的蹤影。

  「雅怡,你去哪裡?」狂風驟雨中的半山上,我的呼喊招來陣陣回音。

  沒有回應,我朝雅怡剛才消失的方向奔去。

  山區不整的道路,一場風雨下來,弄得泥濘處處,我一邊呼叫,一邊尋覓她的蹤影,走了幾步,低頭查看剛才她走過的泥地,才省起只要跟著地上的泥印,一定可以找到她。

  「雅怡,你在哪裡?」

  越往前走,道路越幽暗,巨樹當空,糾結的枝幹怒生惡長,彷彿走進巨獸幽深深的腹腸裡,雅怡為什麼不會懼怕黑暗呢?

  十分鐘後,我在一株大樹下看到她,她蹲在地上雙手掩面起勁起哭,肩頭一起一伏的就像天地都給哭裂了。

  我走上前兩手按著她的肩膊,安慰著說:「別哭,沒事的,乖孩子不要哭。」

  雅怡用力搖頭,良久無語,忽然抬頭用失神無助的目光看我,「找不到啊……我竟然認不得路,嗚……他帶我到過這個山谷,指著平地上一座美麗的別墅說,一定要帶我進去,他說過的,嗚……他說過的……」

  「你說什麼?我不明白,誰帶你了……是他嗎?」

  「他……我……孩子死了,孩子死了,嗚……」

  「誰死了?誰的孩子?」我茫然問道,難道和她的醫生男友有關?

  雅怡仍是搖頭,我輕拍她的肩背讓她舒緩激動的情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沒有事不可以解決的,說給我聽,我……我可是你的大哥哥啊!」

  「……死了,沒有人幫到我……」

  「雅怡,還有我,還有我,還有我啊你聽到嗎?」我搖動雅怡的肩膀,從心底裡吐出這句話。

  「你……你幫不到我,我要找他,問他為什麼丟下我……嗚……」

  「他是誰?那個醫生嗎?他丟下你你還想他!別這樣,雅怡你清醒點,還有我你知道嗎?這些日子以來都在找你,日日夜夜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沒有你我過不了明天,這句話從來沒有說清楚,以為你知道的──我愛你,十年前已經想說了,一直都在想,卻沒有說出來。」

  雅怡睜著淚眼睇視我,啜泣的動作仍持續著,小臉一上一下的,良久……良久……忽然傴前身體擁著我,「我錯了……我錯了……」

  「沒事的,」我環視滿天飄忽無定的風雨,「快別這樣,小心著涼了,我們找塊地方避雨。」

  握著雅怡比雨水還冷的手拉她起來,剛站起身就是撲面橫掃來的一圈猛風,驟雨一陣一陣的如靈蛇亂舞,周遭景物朦朧昏暗,走了十幾分鐘就迷路了。雅怡捉緊我的手,眼神空洞如一具幽靈,我憐惜的凝視她,思緒如打翻五味架,悲喜雜陳,想起了小情侶時代手牽手的情境,真的仿如隔世,希望那一刻停頓了多好。

  越往前走四周林木越高,遍地雜草亂生,奇樹橫枝半空交疊,斜雨打得前路煙霧迷幻,仿似冒險電影的場境。我們停下來辨認方向,頓了一會,雅怡突然「呀」的叫了一聲,她低頭查看,把我的目光也吸引過去,霎時大家都驚叫了起來,一隻拳頭大小的黑蜘蛛正用腳爪緊匝著她的足踝,圍繞盤纏,看清楚竟然是頭七腳黑蜘蛛,正伸出一隻腳爪插進她的皮膚內,一股黑液由半透明的腳爪貫入足踝。雅怡一下子臉色刷白,身子軟軟的滑到地上。我壓抑著極大的恐懼,提腳使勁踢開黑蜘蛛,「叭達」一聲,彷彿砸破水汽球般,一團黑漿連著殘肢甩脫濺飛,只殘留自己腳上黏滿的黑蜘蛛內臟。

  不管許多了,連忙查看雅怡的傷口,只見一支斷折的腳爪仍插著她的足踝,斷爪尾端正滴著黑汁。我小心拔出斷肢,雅怡的傷口馬上湧出黑血,慌了手腳,拿出手帕胡亂替她止血包紮。雅怡身軀顫動了一下,嘴裡微弱的哼唧著,忽然睜開眼睛,漠然的睥我一眼,再看腳上的傷口,皺皺眉頭,意外地沒有預期中的痛苦表情,是否這些日子以來的生活鍛練令她堅強了?

  我突然有種心寒的感覺,是什麼卻說不上來。

  「沒事的,沒事的。」我輕揉著她的傷處。

  「我看見流血,不停流著血,怎算好,他要死了,怎算好……」雅怡神情轉為酸楚,說話顛三倒四,她的傷口早沒有流血啊。

  「他要死了,怎算好……」雅怡翻來覆去說著這話。

  「別怕,不礙事的,我送你去醫院……」我竭力安慰她,幾乎用盡所有的言詞,記不起說了多久,她才沒有再說囈語。

  這時驟雨初竭,霧色漸合,面前雅怡那張悽惶的臉容漸漸沒入黑暗,四周越來越暗沈,目不見物。抬頭查看,空氣像倒進了墨汁,一圈一圈的侵佔我們身周的空間。

  黑夜來得好快,不消一刻,周遭的高樹隔絕外面星月的光華,把附近環境遮得伸手不見五指。

  「這樣黑暗,不能走路了是嗎?」雅怡忽然問。

  其實有雅怡在身邊我就滿足了,一切的艱難苦困都變得微不足道,這話沒說出來,我要表現堅強一面,「糟榚了,沒帶手電筒啊,身上也沒別的東西,全都放在車上。」

  「嗯,我不要光。」雅怡說道。

  「我不抽煙,是個正經八百的呆子,要不然身上就有打火機,」我想把氣氛弄輕鬆點,打趣說道:「告訴你,我不抽煙,不喝酒,無不良嗜好,這樣的大好青年,打燈籠也找不到啊。」

  「你是好哥哥,我知道的……」雅怡淡淡的說道。

  「哈哈……」我勉強苦笑一下,原來她真的是這樣想,這苦笑包函多少悽苦在內,無光的環境下,可惜她沒看見這樣複雜的表情。

  沒見雅怡太久了,我不斷跟她講話,問她這幾個月的近況,還說看了她關於醫生的留言,馬上就趕來找她。黑暗中她似乎怔怔瞧著我,卻不答話,心思彷彿不在此間,忽然低聲的說了一句話,我聽不清楚,貼耳過去細聽,彷彿是:「我死了嗎……」聲音越來越弱。

  我心裡一寒,擔心她的腳傷會惡化,神智不清,可是連一點天光都沒有,黑暗中怎樣走路呢?

  輕扶著雅怡,摸黑找到一株枯乾的樹幹,剛好隔開地上的水漬,樹幹倒像一張小木床。扶她把身子挨到樹幹上,有了背靠,心緒也平靜下來,柔聲對她說道:「不能摸黑走路了,這樣只會更危險,我們休息一下,這裡比較安全。」

  話是這樣說,耳聽蟲鳴唧唧,當中有沒有怪異生物正在窺伺我們,真的天曉得了,要是有另一隻黑蜘蛛爬近,未必察覺得到。

  雅怡「嗯」了一聲,沒有回話,大概真的累了。我們擁在一起,彼此貼近取暖,她的身軀冰冰冷冷,簡直沒血氣似的。周遭環境惡劣,氣氛一點不浪漫,本來有她在身邊應該覺得和樂安詳的,但不知什麼原因,一股無法解釋的不安感盤旋心中。

  夜越深,蟲聲不斷,睡睡醒醒的做了許多夢,但片刻即忘,倒像是腦裡不住在胡思亂想,時而喜悅時而彷徨……直至耳畔一陣怪聲傳來,才猛然清醒過來,我在做惡夢麼?

  霍然坐起,分不清怪聲來自夢中還是真實,放眼四看,天色灰灰濛濛,晨早的氣息卻濃濃的瀰漫著,估計是黎明前的晨光,儘管周遭仍是暗黑一片,已依稀辨出景物的輪廓。

  目光轉向雅怡,不知何時已定睛瞧著我,似乎一夜沒睡,慵倦的雙眼依舊透著漠然,不由得一陣抽痛。

  「你沒睡?」我問。

  她搖搖頭,臉色蒼白得可怕,這才省起她的腳傷,再仔細檢查一下,發覺沒有腫脹,看來那蜘蛛未必有毒,白擔心了一場。

  「快天亮了,好害怕……好害怕……」雅怡兩手抱胸。

  「別怕啊,要儘快離開這裡,我送你去醫院。」我堅定的說道,心想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她,照料她,直至到達安全的地方。

  扶雅怡站身起來,她走了一步就皺起眉頭,仰視著高樹頂的淡淡天光直打顫,她怕見陽光?

  雅怡不能走動,我馬上背起她,讓她兩手圍緊我的頸項。

  有如一頭瞎了眼睛的螞蟻在樹林中跑,只循一個方向走,但無論怎樣努力也找不到出路,褲管早給地上的荊棘割破勾爛,腳上手臂上的皮膚劃滿血痕,赤痛和疲倦交煎著,可是我仍斗起精神,背上是雅怡,跟她一起什麼痛楚全都不要緊。

  「好冷,好冷喔……」雅怡忽然在背後說,聲音極度微弱。

  「快到了,你貼緊我些。」我安慰道,她整個人壓在我背上,一陣寒流傳來,她的身體好僵冷。

  「雅怡,堅持下去啊……」一邊說著,一邊加快步伐,然而雙腳漸漸不聽使喚。

  吃力的奔跑一會,忽然頸項一緊,「呃……」我打喉頭吐了一聲,背後的雅怡死命的勒著我,我以為她坐不隱,使力托她一托,可是頸項給匝得越來越緊,她竟沒有放鬆的意圖,喉頭拉勒得無法呼吸,那是一種置我死地的力量,再這樣下去,我立即就要窒息而死。

  「放開我……」我痛苦的叫了一句。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