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場風雨

第六回

作者:鮪魚


  為了擺脫困境,我翻身倒下讓自己的身體率先著地,避免摔傷背上的雅怡,但她仍在背後狠命的挾扣著我軟弱的喉頭,瞬間我已臉頰赤紅,呼吸極度困難,缺氧的腦袋開始暈眩麻痺;不能這樣下去,死亡的感覺襲體而來,我用盡全力扳動身軀,雙腳在地上不住踢踹,忽然踏到一株堅實的樹幹,借力一蹬,身子打了個翻滾,終於擺脫了雅怡的糾纏。

  馬上轉過身來,只見雅怡兩手不斷在半空中揮動,口中荷荷怪叫,臉容扭曲,聲音嘶啞,完全不像平日的語調,簡直換了另一個人似的。我心頭驚震莫名,難道黑蜘蛛爪中真的有毒,這時才發作出來。

  雅怡慘叫一聲,受傷的右腳不住劇烈顫動,突然,傷口處有一肢體冒出,先是小段爪形物體,越伸越長,然後猛地一團黑黝黝的軀幹冒了出來,宛如嬰孩從母親陰道出生的情況,只是這團毛茸茸的怪物不是嬰孩,而是和昨天襲擊雅怡一樣形狀的黑蜘蛛!

  心頭無比驚駭,慌亂中瞧得清清楚楚,這隻噁心的黑蜘蛛不比平常的蜘蛛──是頭七腳黑蜘蛛,第七隻腳長在尾端,就是給我踢飛而殘留在雅怡的足踝上的那一隻蜘蛛腳。

  霎時間腦內空白一片,就像給關了電源的馬達,不能運轉。隔了一會,黑蜘蛛整個軀幹冒出,通體黑毛,橫伸直豎,我猛吸一口氣才稍稍回神。

  第七隻腳在雅怡體內復活了,肢體還原成新的黑蜘蛛重生爬出!一瞬間我只能想到這些,這實在是匪夷所思、駭人聽聞的可佈事!

  雅怡腿腳一軟,黑蜘蛛滑掉在地上靜止不動,彷彿一塊壞死的枯木,完全沒有生命的跡象。

  再看雅怡時,面容不再扭曲,整個人情緒也冷靜下來,頭髮凌亂,容顏憔悴,眼睛卻眨過不停,像鋪了一層薄霧,灰灰冷冷,空空洞洞,好陌生,就像從來不曾認識她,有如看一個陌生女子的臉面。

  或許是她過度驚慌吧,一切都過去了,我長長的吁了一口氣。翻身站起,全身都虛脫無力,但仍快步走近看她的狀況,「沒事吧,嚇死我了。」

  「丫……」雅怡的身軀挪後,發出一個令人毛骨聳然的單音。

  意識迷糊,面前的雅怡不是……不是雅怡,不是她!

  地上原來僵硬靜止的黑蜘蛛忽然動了一動,然後支著毛腳撐立起來,仰頭一雙閃爍的眼珠向我默視著,就在那一刻,我發現牠的眼神像……像極雅怡那雙幽怨無助的眼睛!

  「沒可能的,沒可能的……」心裡喃喃的唸了十幾遍。

  真是荒謬絕倫,面前佇立的「雅怡」,容貌身材都是百份百的雅怡──相識十幾年的女孩子,但她只是一具軀殼,沒有雅怡的靈魂在,至少裡面的靈魂不是原來的雅怡,是另一個人。

  蹲在地上毛茸茸的黑蜘蛛,本來是隻噁心之極的怪物,但這刻直覺告訴我牠是雅怡,雅怡寄生在內。牠跟我對視一會,腳爪上上下下的移動,身軀緩緩退後,然後「颯」的一聲竄走,消失在陰晦的叢林中。

  這時天色微亮,黎明漸漸降臨大地。


※  ※  ※


  太可怕了……

  從零碎的回憶返回現實,彷彿做了一場惡夢。放眼四周,仍身處在漆黑的角落中窺伺著別墅的一切,靜待著雅怡的重生。

  范姜搬進三樓的客房,一整晚惶恐不安,經常抬頭朝天花睨一眼,害我不敢走太近,不過這証明她仍是別墅主人的女兒,仍然是原來的范姜。雅怡正在蛻變、慢慢掌握控制權吧,然而,最終的結果誰能逆料呢?

  范姜在房中耽了一會,收拾些衣物走進浴室關上門,大概是洗澡了。老實說,若我是人類,想像她一副純潔美麗的胴體,情慾的驅使下一定難以自持,要跑去窺看。此刻我卻心靜如鏡,水波不揚,控制荷爾蒙的神經沒有半點挑動,真是一隻坐懷不亂的黑蜘蛛。

  別墅這一夜殊不安寧,裡裡外外蘊釀著一股不尋常的氣氛,山谷天空上雨雲結聚,這場大風雨早晚要來的。

  趁空檔往外走走,舒展一下筋肉。這座建築講究、裝潢華麗的別墅,美觀設計的背後卻暗藏許多秘道,中央空調的通風管道便是我的康莊大路,能夠迅速在幾層樓房穿梭,實在拜它所賜。
 
  想起剛才廚子行為古裡古怪,先去探他一探。沿通風管爬到一樓大廳旁一列排開的房間,那是別墅佣人的住屋,右邊第二間是廚子居室。

  剛爬到廚子房間的天花上便聽到爭吵聲,俯身往房中窺視,看見兩個人的頭頂,頭上光光的一看便知是廚子;另一個戴了帽,認得是別墅的司機,這頂扁帽子是他的特徵。

  「怎麼樣,怕什麼?幹你娘!這時候打退堂鼓,你是人不是?」司機壓低粗啞的嗓音,仍是怒氣沖沖的語調。

  「這個……老實說,看了今天潘娜對范小姐的態度,他媽的冷冷淡淡,我就不信那臭婆娘會就犯。」廚子也壓低了聲音。

  「巴那媽子,不行,我早約了駕車和幫手,一共三個,今晚無論如何要動手,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能推三搪四了。」

  「我說那女人不會乖乖付錢,賭什麼也成!」

  「賭你的命!不交錢就收拾她的姘頭,看她心疼不心疼,不過始終對付女孩子容易些。」

  「嗯……」廚子沈吟不語。

  「不要想太多了,我去準備,裡外接應。剛才看天色,今晚可能有大風雨,沒啥人出門,正好下手呢!他媽的給我精神點!」

  心中一慄,他們要幹什麼大買賣?似乎是對付別墅裡的人,到底是誰呢?

  正想著時,司機早已開門離去。廚子拿出菜刀,朝桌上大力一摔,「噗--」的一聲大響,連著廚子那句:「幹!」,震得我心頭砰砰亂跳。

  離開廚子的房間,早不見司機的蹤影,到底他們要對誰不利呢?

  趕快回到范姜的起居室,聽到浴室裡傳出水聲,知道她仍在,心情稍稍放下。倘若他們要對她下手,我守在這兒總方便照應。但想到自己的體形,怎有力量去對抗人類呢?要不就找個寄主蛻變,但這座別墅內卻那裡去找個像樣的人啊。而且,根據殘存的記憶,入侵人體可能要冒極大的風險。

  雖然自己早就是一頭黑蜘蛛,其實侵入人體過程不很了解,老實說,就算蜘蛛的一切習性,也沿自遺傳下來的本能,即是說意識經常不受控制,會做些無法解釋的行為,有如工蟻每天辛勞地工作,其實不一定知道其中的義意。

  然而從我的前身──另一隻黑蜘蛛身上──仍遺傳了少量關於這種生物的知識,從中知道,侵入人體絕不容易,就算入侵了也未必能成功蛻變,這也是我一直擔心的問題,雅怡可以成功嗎?看范姜那麼天真純潔,其實內心很矛盾,既希望雅怡蛻變成功,又不欲范姜受到傷害,真是兩難的局面啊。

  入侵人體和蛻變是個奇妙但可怕的過程,要說表面,其實不會看到什麼變化,但一旦變化來時,那情景實在相當駭人,看過的永不會忘記。

  我確信雅怡在范姜體內,生物特有的觸覺告訴我,不會錯的,她們二個靈魂正在交戰,誰是最後的勝利者,誰會一步一步被驅離這副美麗的軀殼。

  一旦雅怡蛻變完成,被排出體外的范姜,將如何面對以後的生活?內心這股犯罪感越來越重。

  想起這些日子的蜘蛛生涯,全部的求生本能是我蛻變以後自動擁有的,包括覓食、結網和匿藏,幸好原來的思想仍保留著,但有思想的蜘蛛未必比沒思想的蜘蛛來得快樂,然而都不重要,為了要找到雅怡我才會變成現在這個人見人怕的模樣,作決定前思想曾經掙扎過,的確是蠻痛苦的,但我沒有後悔、

  同樣是節肢類生物,我可從未和其他蜘蛛或昆蟲溝通過,樹林裡似乎只有七腳蜘蛛是以奇特的方式生活著,其他生物都是土生土長,對樹林有著無限的依戀,七腳蜘蛛是唯一和人類有著交流,當然不是言語文化這些表面的交流,她要深入許多,是整個生命投放進去的,我要找尋的雅怡,不幸的曾做過這種交流活動,可惜黑蜘蛛不具討喜的外觀,一隻七腳母蜘蛛無論怎樣漂亮,在人類眼中,終究還是毛茸茸的怪物,習慣了人類審美觀念十幾年的雅怡,要適應起來實在蠻困難,更何況她是這樣漂亮的女生?

  七腳蜘蛛的重生能力真頑強,不覺間我的腿傷全好了,傷口處長出新的腳爪來,這第七隻腳長在尾部,有別於一般蜘蛛,用途可是特別而神秘的……

  思緒忽爾回到那天,一段可怕經歷,永遠不會忘記。


※  ※  ※


  那是一場軀體的交換,原來的雅怡受了不明來歷的黑蜘蛛襲擊,過了一夜,受傷處排出一隻黑蜘蛛,用一雙幽怨的眼睛眄視我,從牠漆黑的眼珠中我看見了雅怡的靈魂,然後她一瞬間消失了。

  方從驚愕中回過神來,只聽一聲嘶鳴,聲音是由眼前人類的「雅怡」從喉頭發出來的,彷彿昆蟲咬噬紙張時的「習習」聲,我的神經有如刺入尖針,渾身毛骨聳然起來。

  「雅怡」急速轉動著眼珠,似在四下搜索,我來不及反應,她已經用一種詭異的姿態拐步跑開,那種曲著手腳一高一低的動作就像一隻驚恐的昆蟲在逃命似的。

  具有黑蜘蛛靈魂的「雅怡」在林葉間消失不見,我沒有追上去的意圖,太恐佈了,情緒仍極度紛亂,身軀軟軟的滑倒地上。

  這時早上的陽光透過天頂的疏葉分裂成許多光柱照洒下來,把亂草叢生的泥地照得斑斑亮亮,我宛如跌進一個夢幻迷離的世界,一切都不真實,是夢境麼?

  迷惑、錯亂、驚恐和心悸……我摔摔腦袋,用力擰一下臉頰,確乎相當痛楚,不是作夢吧……

  接下來怎麼辦呢?

  面前只有兩條路走,一是追上擁有人類身體的「雅怡」,但她給我的感覺太駭人了,電影裡The Thing(怪形)的太空生物入侵人體的片段瞬間在腦際閃過,其中有一幕震憾人心的畫面:地上爬行著一個長著蜘蛛腳的人頭!最後給猛火燒毀。

  想起來就一陣噁心。

  異物入侵原來雅怡的身體是毋容置疑的,否則不會沒說一句話便拐著怪異的步姿跑走,「她」大概一時未熟習人類的行為吧,這情況或會改善,如果她有機會進入人類群居的社會的話……啊……牠們有沒有先輩……我不敢想像。

  阻止她還是留在這裡找原來的雅怡?後者是第二選擇。

  腦袋昏亂,怔呆了半小時,我決定先找和黑蜘蛛交換了軀體的雅怡--黑蜘蛛。

  沒有方向,目標物只是一隻拳手大的黑蜘蛛,在廣闊幽暗的樹林內到哪裡去找?還幸我認得她,她有一雙閃爍不定的眼珠,而且比起其他蜘蛛,似乎只有她有人類的行為模式。

  想想也很好笑,一隻具有人類行為模式的黑蜘蛛,到底形態是怎樣呢?

  可是當這樣的悲劇發生在雅怡身上時就無法笑出來了。

  找了根粗大的樹枝作手杖,在樹林裡到處搜尋,拍打草叢樹洞,目光在地上可疑的洞穴或龜裂的深坑巡視。低矮叢林藤蔓糾結,手上腳上給斷草殘枝割得皮開肉綻,我強忍傷痛疲累的身軀不停搜索,直至黃昏日落、暗黑侵吞整個樹林時,我蹲在一株巨樹幹旁坐下休息,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這時霧色漸合,日光像潮水退去,黑夜正式來臨。一天一夜沒有進食,肚子空空餓得發慌,翻身起來在附近找到些味道酸澀果子,胡亂吞下肚子。

  環看四周,陰暗像染了墨色的布,緩緩的滲透過來,料想不消片刻,周遭將是漆黑一片。仰首遙望巨樹之巔,幽森森不見盡頭,心中一動,手腳並用,爬上這株樹枝葉橫生的巨大幹木,找了一塊平穩的樹床渡過漫長而危險的一夜。


  我在第三天的黃昏找到她。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