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場風雨

第七回

作者:鮪魚


  仰首遙望巨樹之巔,幽森森不見盡頭,心中一動,手腳並用,爬上這株樹枝葉橫生的巨大幹木,找了一塊平穩的樹床,半躺著休息,心中思潮翻湧,輾轉難眠。

  自小身體粗壯,肌肉的疲頓其實不算什麼,亦曾有野外生活的訓練,幾天幾夜個人求生的滋味也嚐過,差別是少了手電筒和配備充足的背囊而已;唯一掛繫的是雅怡此刻的處境,由清晨到現在已整整一天,到底她怎樣了?

  想起昨夜和她相擁在一起,一如今夜,微風吹拂,樹梢上的貓頭鷹發出詭異的叫聲,伴奏牛蛙的怪響和蟲鳴,襯托枝葉因風打起的拍子,譜演著一首夜鳴曲。

  昨夜神思模糊,昏昏迷睡,這刻儘管疲備不堪,靈台卻是清明無比,想起許多過去和雅怡共處的時光……

  我們喜歡到處冒險,其實也不過是家居附近的山頭野地。我們手牽著手,遇有陌生的地方,或者有危險時我就擋在前頭,永遠做保護者的角色,保護她的安全,免受傷害。雅怡有次說我是小英雄,我問她誰是大英雄?她甩開我的手,身子挺直,昂著頭走前一步。

  「我的爸爸啊!」她驕傲的說道。

  這之後,我一直只能是小英雄,她爸爸才是大英雄,不過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記得那年夏天,我剛上中學,有次帶她到附近山頭踏青,玩得忘形晚歸了,踏著依稀難辨的山路回家。

  突然間,她看見一些極淡的光芒,慢慢移近,她肯定以前沒有看過那種光,一閃一閃微弱的光點,是不是給晃動的電筒亮光給弄得眼花了,立即閃上眼睛,光點不見了,再張眼睛瞧清楚,竟然又在,不是眼花,是頭昏吧?略一搖頭,左右搖擺之際,發覺身周都圍滿了這樣明淡的光海,東的一團,西的一堆,難道是幽靈,是傳說中的鬼火?她一想到鬼火,想到包圍身側可能是無處不在的靈體,她嚇得全身劇烈地抖顫起來,破開喉頭大叫: 「啊--」

  雅怡淒厲的叫聲馬上吸引了我,趕緊跑過去看個究竟,發現她整個人蜷曲著身子,蹲在地上,雙手掩遮著眼睛,渾身在打顫,顯然是驚恐過度了。

  我搶前蹲下來問道:「雅怡怎麼了?不用怕,發生什麼事啊。」

  「嗚……小羊你好壞,不在我前面擋路,你看……有鬼火啊!」雅怡習慣的先編派我的不是,一手掩著眼,一手指著左方那片不尋常的光芒,在她的指引下,我驅步向前查探情況。

  「呼……」我瞄了一眼,「別怕,有我在就算鬼也不用怕,這個常常在夜裡看見,是螢火蟲的光芒吶。」說完後用手輕撫她的背安慰著。

  「嗯……別騙我啊!」雅怡扳開掩在臉龐的手指,從指縫中瞧出去,那樣子蠻惹人憐惜。

  她說記憶中,螢火蟲只在書本裡看到,沒真正接觸過,,知道是一種飛行時發光的昆蟲,想不到這樣美麗。

  那時暗雲滿空,天色烏黑,遠景朦朦朧朧,周遭一絲光亮也沒有,分明睜大瞳孔去看,但一點東西也看不到。只見一群很小很微的光點悠悠飄過,對啊,不是飛,是飄,有些幾點結聚,有些一丁點兒左右晃動,明明滅滅,數十數百的,像碎夢,像星星,但暗淡得多,螢火蟲的光海如潮汐似的流動著。

  「以前也抓過螢火蟲,拿玻璃瓶把牠們裝起來!回家時躲在棉被裡,看著一閃一爍的光芒,只可惜過不了幾天,牠們就不亮也不動了!」 我說。

  「啊……」雅怡聽得神往,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注意著我。

  靜夜中,大群螢火蟲半空耀飛,像一抹浮動的流星,隨風揚舞,一閃一閃的從我們身旁飛過,有如置身夢幻的天國,忽然想起一首台灣童謠:

「火金姑,來食茶,茶燒燒,配香蕉,茶冷冷,配龍眼,
龍眼會開花,瓠仔換冬瓜,冬瓜好煮湯,瓠仔換粗糠,
粗糠要起火,九嬸婆仔賢炊粿,吹到臭火焦,兼著火。」

  …………

  迷糊間彷彿做了許多夢,雅兒一忽兒近在咫尺,一眨眼又芳蹤渺渺。


※  ※  ※


  我在第三天的黃昏找到她。


  這三天已走遍大半個森林,找到不少充飢的果樹和味道甜美的清泉,更幸運的是尋到了森林的出口,只要願意,馬上可以回到人類居住的地方,回到自己的家,甚至返回學校繼續學業。但我沒有離去的打算,心中只有一個意念,除非找到雅怡!否則不能離去,我要幫她解決困難,就像以前一樣,每遇到危難我都在她身邊,保護她周全。

  那天黃昏,在攀爬一株大樹準備過夜的時候看見她,一頭黑蜘蛛蹲在一個黑黝黝的樹洞前,用我熟識的眼神向我瞪視。

  一定是她,不會錯的,我夢牽魂掛的雅怡,此刻是隻猙獰可怕的黑蜘蛛。

  情緒立即緊張繃緊,怕她再次逃走,我不敢挪動身體,深深的吸口氣才輕聲說:「雅怡,我知道是你,我是小羊,你認得我嗎?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已幾天沒說話的喉嚨十分乾涸,語調生澀。

  黑蜘蛛的身軀似乎聳動了一下,是自己眨眼的錯覺吧?

  「雅怡,你怎樣了,我們無法溝通,你若懂得我的說話,請你點點頭……或者擺一擺手。」

  話剛說完就覺得說錯了,點頭擺手的動作對一頭蜘蛛而言實在有點難度。不過我沒有再說話,而是默默靜候著她……

  良久……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

  四野是幽闇的黃昏,黑蜘蛛冷森森的轉動眼珠,似在上下打量著我,她懷疑我的誠意,還是真的不認識我?

  我緩緩移前,衣服刮在樹皮上發出「嘩嘩」的聲響,黑蜘蛛似乎察覺到我的異動,腳爪一上一下仿如抽水機在移動,把圓鼓鼓的身驅慢慢挪後,漸漸退入幽暗的深洞中,瞬間沒了蹤影。

  「等一等,別走啊,我還有話要說。」我竭力大喊,周遭空氣有如密閉的玻璃瓶把我的聲音悉數傳回,樹頂上搖搖盪盪的飄來一片落葉,跌到頭上,翻過肩膊,直往腳下飄去。

  猶疑一會,甘冒手指給噬咬的危險,我深手入洞中摸索,樹洞越入越窄,緊逼著手掌無法寸進,手指奮力亂抓一氣卻抓到虛無,雖然學過中國武術,縮骨功這門絕技卻是不懂,或許樹洞後別有洞天,但無論如何不能抓到她了。

  忽然靈機一觸,退回地面在附近折了一根細長的樹枝,足有半人高度,攀回剛才的樹洞處,拿著樹枝小心往洞內探進去,可是不久就遭到阻礙。伸量一下,洞深約莫三尺,抽出樹技看,卻不見任何異狀,想來樹洞並非筆直,大概是彎彎曲曲蜿蜓向上,遇到轉角不能再進了。

  蹲在洞口守候良久,再沒有黑蜘蛛的形跡出現,難道她要避開我,害怕我會傷害她?

  「雅怡,你聽到嗎?若你聽到的話,出來吧,我知道你很難過,我們再想想辦法好嗎?雅怡……」

  沒有回應,四周除了偶爾的風動葉響,什麼聲音也沒有了,雅怡不再見我了。

  頹然折回地上,仰頭睥望這株參天巨樹,剛才的樹洞才不過三十多尺的高度,之上的樹幹給亂枝檔路,已無法往上攀爬,看來樹洞或可通往樹頂,但人類龐大的身軀又怎能通過呢?

  「雅怡,你就這樣一聲不響的離開嗎?」我心裡暗問。

  蹲在巨樹旁,雙手托著頭苦苦思索,腦海裡雜念紛陳,想起以前和雅怡在一起的歲月,她愛使小性子,有時跟我賭氣就鼓起腮膀子,樣子蠻逗,真想捏她雪白的俏臉一把。

  舊事一如影片放送,一幕幕在眼前掠過,意識迷亂間,我彷彿身在夢中,回到跟雅怡相依相對的每一個晨曦黃昏,正自迷迷糊糊之際,忽然刮來一陣狂風驟雨,把雅怡瘦弱的身軀捲走,我拚命的追趕,可是距離越來越遠,她終於消失在漫天風雨中。

  「怎會這樣,到底發生什麼事?」我狂呼大喊。

  四周依然冷冷清清,我仍舊守在巨樹旁,天色暗昏下來,又是一個漫長難耐的夜晚臨降大地。

  時睡時醒,迷迷糊糊的渡過一夜,站起來時,覺得渾身肌肉疼痛,走路時身軀沈重無比,彷彿拖著一具屍骸漫行似的。

  走到森林中唯一的泉水處,這幾天時有大雨,泉水涓涓流動,看到水中倒影著一張失神憔悴的臉,波光漾盪,不知是錯覺還是怎地,覺得頂上滿頭灰髮,嚇了一跳,難道這是一夜白頭!大概武俠小說看多了,想起楊過等候小龍女十六年後,仍未能相見,悲傷狂號之下,毫不猶疑的蹤身跳入絕情深谷,這刻我竟深深體會那份痴情。

  要和雅怡相見,除非變成一隻黑蜘蛛才可以吧。

  有這樣的想法實在可笑。小時候看見白鴿兀鷹在天空飛翔,多麼逍遙自在,常想有天變作一只小鳥,展翼騰空高飛,翱翔廣闊無垠的天際,越過高山,翻過大海,飛到世界上每個角落去歷險探新,越想就越覺有趣,小眼睛看著藍天白雲做著不可能實現的白日夢。

  記得我把想法告訴雅怡時她只是笑,一臉天真爛漫。

  「呵呵……傻哥哥,你真的瘋了……」

  自小到大,從沒有想過變作昆蟲,更別說可怕的黑蜘蛛了,但雅怡都變了,我為什麼不可以呢?我是真的瘋了嗎?

  想歸想,但怎樣變,到哪裡去變?這樹林還有別的黑蜘蛛嗎?

  還有希望跟人類交換軀體的黑蜘蛛嗎?

  再苦笑一下,從來只有黑蜘蛛做主動,選擇權不在人類,我得打破這套定律,主動去找一隻幸運的黑蜘蛛。


  尋找的過程中,發現了一個可怕和無法解釋的事實,我甚至有放棄再找尋雅怡的念頭。

  那是三日後的中午,我在森林的邊沿看見雅怡的屍體,更正確的說,那是一具原來屬於雅怡的少女軀體,卻給一頭黑蜘蛛掠奪了去。一直以為「她」早已離開了森林,走到人類的世界去,誰知竟死在這渺無人跡的山區森林。我還發現更加可怕的事實,比她的死更令人震驚──「她」的屍體似乎不像這幾天死去,按照腐化的程度推算,至少死了超過一月以上!

  我不是法醫官,無法驗証「雅怡」的死因,更不明白屍體怎會像死了許久,是否黑蜘蛛影響了肌肉腐化的速度,這疑團至今未解!

  我把「雅怡」的屍體埋葬了,在墳前怔呆了大半天,不覺黑夜的來臨。

  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實在很難面對「雅怡」死去的惡耗!

  「永遠看不到妳的臉容了……」我仰天大叫,懷著莫大的悲慟,用拳頭擊打在一旁的樹幹上,一下又一下,直至淌出血來……

  不管怎樣,雅怡的精魂仍然在世,寄身在一頭黑蜘蛛上,我要找到她,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