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場風雨
第八回
作者：鮪魚
|
別墅的黑夜比樹林的黑夜更寧靜，范姜仍在浴室，按上次經驗，若成功的話，雅怡在范姜體內應該在午夜前後蛻變，她變回人類後，我得找另外給我軀體的人類，還要是男性，可惜別墅內沒一個好東西，我得等待另外的機會，希望時日不會太遠就好。 然而，想起森林邊沿那具「雅怡」的屍體，心中不期然顫慄起來，雅怡的命運不會一樣吧？ 回看自己的肢體，狀況已完全復原，注入人體的關鍵：第七隻腳也成長良好，倘若像「雅怡」一樣最後歸於一死，那麼黑蜘蛛侵入人體就是一種可笑的自殺行為了。 思緒混亂，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雅怡亦進入蛻變階段，成也好敗也好，我只能跟著她，最後的結果唯有聽天尤命啊。 世事往往是難以預料，無法知道自己的決定有否錯誤，而錯誤的引發可能又要追溯到更早以前，雅怡父親的離去是一個因，我不惜一切找她是另一個因，諸多因做成今天的果，若知道雅怡今天有回復人身的機會，我可能不會多此一舉，為了要見到她，在森林內花十多天去找另一隻七腳黑蜘蛛，自動送上去門給牠釘上一口。 無論怎樣，我給入侵了。 隔半天後，當我蛻變成一隻通體墨黑的蜘蛛由自己的足踝傷口爬出來時，我的意識仍迷糊一片，睜著眼瞧見原來的「我」跌跌碰碰的跑開，心情真的矛盾得很，前方隱隱約約消失在濃密枝葉間的背脊，就是相伴我十幾年的身體，那一刻是徹徹底底分離了，再沒有挽回的餘地。 這樣做值得嗎？ 若找不到雅怡，保留那副殘軀，又有何意義呢？ 有一點尚可告慰的是：這以後一直找不到「我」的屍體，可能「我」早跑到外界的世界去，做一個真正的人吧，希望「雅怡」的死亡只是一次意外就好。 變了一隻貨真價實的黑蜘蛛，意識漸漸恢復，連帶關於七腳蜘蛛的一切，也像遺傳ＤＮＡ一樣在腦中自動生成，一如與生俱來的技能和認知。 到了那一刻，才真正了解七腳蜘蛛。 老實說，我一直以為蜘蛛是昆蟲，其實不然，在分類上自成一綱，即蛛形綱；和昆蟲最大的不同之處是昆蟲成蟲具有三對腳，而蜘蛛則有四對，這是我在森林中生活了這些時日得到的知識。七腳蜘蛛比一般蜘蛛要少一隻腳，可以說是蜘蛛族群中的異種，其生存方式在人類想像以外，是生物學、動物學、靈魂學和遺傳學無法合理解釋的，也因此沒有親身經歷，根本很難相信牠們是如此奇特的生物。 然而若說和中國流傳的「鬼魂附身」相似就不難理解。 七腳蜘蛛的第七隻腳，是蛻變以後才慢慢長成，用以螫入皮膚，將精魂注入人體，大約幾小時到幾天，待完全掌握控制權後，會把原來寄主的思想匯集成形，生成新的黑蜘蛛排出體外，那時候就完全換了一個新的靈魂了，除了原來的舊形態會保存下來。 至於那隻可憐的排出物將會保有原來人類的思想，只是形體變異。初蛻變的黑蜘蛛，只有六隻腳，待一段時間後，才會從尾部長出第七隻來，如果幸運的話，碰到人類，又來一場轉換遊戲，如此不停蛻變，循環不息，沒完沒了。 記得唸中學時每天騎腳踏車上學，有一天早上去取車，發覺腳踏車前輪洩了氣，才發現輪胎的封氣活塞（一支套上軟膠的小金屬棒）給人拔走，其實是給偷了，沒有那支東西根本無法輸氣進輪胎。老羞成怒之下在附近找到一輛不幸的腳踏車，取走它的封氣活塞自用，當然還得回家拿氣泵再輸氣呢。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給我偷了活塞的人一定會依樣葫蘆拿走別人的，那人又會再偷另一位受害者，受害者再偷下一位，下一位再偷下下一位，如此這般，永遠沒完沒了，至於何時來個大循環，終於回到自身來就真的天曉得了。 現在，七腳蜘蛛就是玩這樣的遊戲，到底誰是最後一個？ 突然心裡一寒，此刻的我，還是一隻可怕的黑蜘蛛啊。老實說，從來沒有變人的經歷，我和雅怡都給奪走了肉身，蜘蛛變了人類後，會記得過去的一切嗎？若是不會，那麼誰保證雅怡得回肉身後，能夠認得我。 還有一件可怕的事實，奪走雅怡身體的黑蜘蛛，最後死在樹林的邊沿。 就算我幸運找到肉身，雅怡和我都不是原本青梅竹馬的我們了，樣子全然不同，變了另外兩個人，還能互想認知、感情仍能維繫嗎？ 腦內諸事紛陳…… 沒關係的，自問對雅怡的愛已超越皮相外觀，那是一份很深很深的情，自己也無法理解。 但她可跟我有一樣的想法嗎？ 七腳蜘蛛比正常的八腳蜘蛛少一隻腳，卻比昆蟲多一條腳，行動並不見得特別敏捷（我自小接受武術訓練，變了黑蜘蛛竟也保留了敏捷的身手，算是特例），相反，體型龐大的身軀顯得有點笨絀，能夠找到轉生人體並插入第七隻腳，根本就不容易，過程中隨時喪命。即便成功注入人體，也不一定可以侵佔對方的思想，若遇到對手強悍的意識，可能遭到反噬，排斥甚至灰飛煙滅，因此要選擇下手對象也蠻講究，通常是小孩子、女性或體弱人仕成功機會較大，他們的意識一般較薄弱。 不過最終能成功蛻變，幸運佔很大的成份。 老實說，若不是我極力渴望變成黑蜘蛛，入體的思想也未必可以驅走我強烈的意識，我是自動放棄的。 變了七腳蜘蛛，擁有特別敏銳的觸覺，能夠感應同類的氣息，因此雅怡寄存在范姜身上，我第一眼就看出了。但有一點很奇怪，別墅內竟然也有另一股黑蜘蛛的氣息在，只是很淡很淡，又不敢走太近去逐一聞清楚，但我相信別墅內有黑蜘蛛入體的人類。 ※ ※ ※ 回想那天，我變身成黑蜘蛛後，輕鬆通過上次那個深長的樹洞，經過迂迴曲折的幽道，到達巨樹的高層，可是找不到雅怡，或者說找不到任何黑蜘蛛，附近只發現一個六角形的小網，和網上一些殘斷的蝴蝶肢體。 極度的失望，假若黑蜘蛛會說話，我一定會仰天狂號，發出悲愴的哀鳴。 巨樹之巔是另一個世界，之上再無遮擋，白花花的陽光肆無忌憚的潑到頭頂，頓覺一陣溫熱，天底下滿眼綠葉的樹海，一波波隨風晃動起伏，有如置身大海汪洋，極目無岸，永無邊際，第一次感動於大自然的瑰麗，幾乎忘了自己黑蜘蛛的身份。 略一定神，決定由小網開始，以螺旋繞圈的方式搜尋，不斷擴大圈子，途中發現幾個大小不一的網，都是建在葉海深處、不見陽光的地方，想來是避開林間覓食的雀鳥，隱密的位置不容易發現之故。 搜尋了整個下午和黃昏，眼見日已西墜，黑夜再次降臨，仍不見雅怡的影蹤，筋疲力盡之餘，放眼周遭無邊無盡的葉林，心情更是無比的沮喪。 就在神思萎靡不堪之際，忽然覺察到有股不尋常的氣息移近，對！同類的氣息－－黑蜘蛛。 我抖擻精神，循那股氣息爬去，穿過好幾株茂密的巨樹，終於在一洼低陷的亂椏中找到一個星形小網，網中等待獵物上門、懶洋洋蹲著的，正是我朝思暮想沒一刻或忘的雅怡。 那一刻，我跟她一樣，變了徹頭徹尾的黑蜘蛛，唯一差別是她的新腳已拔出了新芽。 無法形容當時的喜悅。我們終於見面了，如果蜘蛛有淚的話，我一定會讓它淌出來。 黑蜘蛛用一種特殊的觸感溝通，沒有人類複雜的語言，只能表達簡單的喜怒哀樂，但我仍深深體會雅怡在變異後離開我時的傷痛。 沒有訴說自己如何經歷千辛萬苦才能跟她見面，然而只要看見她，一切都不重要了，直到那刻才知道，人類以外的生物也有極其豐富的情感交流。 我們都知道有機會變回人類，也明白當中的風險，我沒有把發現「雅怡」屍體的事告訴她，除了表達困難，更怕對她做成心靈上的傷害，其實她變成什麼我都不在乎，即管是七腳蜘蛛也一樣。 樹頂生活逍遙，在我來說是不錯的，相反雅怡卻鬱悶異常，終日躲在陰暗的落角，極怕陽光，唉……實在不知怎樣安慰她，她大概期望著回到人類的社會吧。 不覺間過了個多月，雅怡的第七隻腳已完全成長，可以去找寄主了，可是我的腳仍未長好，只要多等十幾天，我們就可以離開森林，到人類世界去碰碰運氣。 夏天的暴風雨來得好突然，那夜的風刮得極猛烈，簡直地動山搖，天空中白光閃過不停，雷電彷彿由頭頂劈下，天風暴雨，整個森林都在怒吼。忽然一聲大霹靂，我們寄居的巨樹給雷電擊中，嘩啦啦的從中破開，如天崩地裂般狹著漫天的風雨，我緊抓著的樹幹斜塌下來，「彭」的一聲宏響，我被拋到半空，慌亂中一個翻身就站穩了，幸好損傷不大。 然而雅怡不見了，巨樹周圍沒有她的蹤影。 跑遍整個森林都找不著她，一場巨大風雨再次把她帶走。 之後我離開森林，爬到這別墅來…… ※ ※ ※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