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宮變(九龍策之一)
作者:綠痕

~第1章~

遲遲鐘鼓初長夜。

夜幕森森,就連星子也無法竄出濃云,衹有西方的殘月仍苦苦勾留在天際,一
會兒破云而出,一會兒又遭重云卷滅。

深更夜闌的京兆,萬物都像是己睡在夢里深處了,但在靜夜里仔細聽來,有些
幽微的聲響仍是醒著。

按循著微聲,來到京兆裴相府邸的宅院,黃黃昏昏的燭光自本欄窗內透映而出,
屋內燈火如豆,光影忽明忽滅,仍不肯在夜深時分睡去,伴著燈火的,是縷縷和著
熱气的白煙,煙霧中漫著蒸熟的稷粟帶著甜味,悠悠地將香气飄送至已涼的空气里。

赶在秋涼露白時分正式來臨前釀造今年第一壇美酒的那嫣,此刻正在蒸騰四溢
的屋內,忙著將一批批新蒸好的作料以木樁拌涼,并著手張羅著釀酒古六法里其他
必備的程釀工甚為繁复的秋露白,得七蒸七焙,之后還得將放涼的稷粟、高粱置放
在壇里,加入麴↓、冷泉、作香的配料后仔細封壇,末了加上官家的封條,再將它
儲放至地窖里,待韶光過后,再幵壇時便脫胎換骨化成了瓊漿玉液。衹是,好酒不
衹是得要有會家子來品,它還需要有個為它傾盡年華的酒娘,來為它奉獻出她的青
春和心力。

顆顆晶汗悄悄淌下那嫣的額際,在煙霧蒸騰的屋里待久了,熱气在她的面頰上
如胭脂般地無聲化幵,為她渲染上了層似醉的酡紅色澤,因為燠熱,一雙水色的杏
眸也懵懂氤氳起來,在她一身素裳羅裙上,有的不是尋常姑娘家以花研汁后的香气,
而是襲人的酒香。

她是個酒娘,一個出身釀酒大酋之家,十多年來年年在秋露初起的秋夜里釀酒
的酒娘。雖說因遠親姨丈官拜丞相的緣故,她已离幵了遠方家家戶戶釀酒的故鄉住
進丞相府邸數年,但就算樓居的地方變了,她的身分仍未變,縱使歲月過去了,她
的模樣也變了,她還依舊是那個生來就注定要為皇家釀酒的酒娘。

因為夜深,屋里很安靜,此刻陪伴著她的,就衹有那盞搖曳不明的燭火。奄奄
欲熄的燭光中,她的影子被拉長打映在壇里的酒面上,模模糊糊的倒影里,藏盡了
多少她不解的心事,每回,她還猶不及去了解它們,它們就被埋封在地底不見天日,
而在破土之后,又匆匆被送至宮中無緣与她見上一面。

拭汗一回后,那嫣將手里的木樁擱置在木槽邊,走至壇前低首審視那壇紅珀色
即將入地封藏的新釀。

燈影下,酒面水光盡燒,陣陣甜香扑鼻,任誰想得到,此時這看似平凡的濁水,
有朝一日,它將會有水的形、火的性,入喉時溫潤沁口、酒香熏人欲醉,待入肺腑
后,又熾烈得有如猛火焚內。但這壇酒,等閒人可嘗不上,它將會被倒在皇家的夜
光盃里,用質如玉、薄如紙的盃身,來品嘗連她這名奉命釀造它的酒娘也無法嘗得
的滋味。

釀酒這么多年來,除了王公貴胄,誰也無緣能親触品嘗到這等封壇進貢的美酒,
她這名酒娘,就衹能在皇室向大酋發出釀酒的指示時,遵照指令人屋辛勤鞠釀,在
夜以繼日的辛勞之后所換來的,就衹是佇足聆聽著他們輾轉傳來的美贊。可是,說
句實話,就連她釀的酒也不認識她,她又怎能去体會那些贊言背后的滋味?

其實她最想要的,不是那些稱贊或蜜語甜言,她衹想真正的嘗上一口自己釀的
美酒,好好去感受一回她投注所有熱情和光陰所換來的成果,而不是衹能在釀造的
過程中想像著,日后當這壇美酒在地底蘇醒過來時,將會是多么芳香甘醇。但或許
終其一生,她都無法得知她用年華所換來的是些什么,更無法得知她到底在酒里頭
藏了些什么心情。

單是一壇酒,便可區分出品酒客与釀酒人的命運差別,更可勾勒出一幅當今貴
族世胄与平民百姓的階級圖,那么人一生的宿命,是不是和酒相同,所有的一切,
也都是從有机會走出夜半釀酒的屋子不再揮汗耐暑,而可以起身走到涼爽的戶外,
仰首面對著秋月舉盃共慶秋日的來臨?

應該是不可能的,夢想說得再多也終究是夢,衹要套在她身上這階級的枷鎖不
除去,她就一日不能脫离身為酒娘的宿命。

屋內的燭火,在那嫣兀自望著酒面怔伸出神時受了風激烈搖晃,令她回過神來,
不解地抬眼查看在這密不透風的房里哪來的涼風。

燭台驀地在此時唧當墜地,一道黑影自她的眼角滑過,當她旋過身來尋找那道
黑影時,黑暗中,有陣气息自她的面頰拂過,她不禁怔仲半晌,眨眨眼睫适應突如
其來的黑暗,然而在她的雙目逐漸能夠夜視時,一道几乎与夜色融為一色的人影就
靜立在酒壇前。

幽微的光影中,隱約可看出黑影的主人是個男人,那嫣緊斂著气息握緊了雙拳,
与他在酒壇前對峙著,在不及分辨來者究竟是誰和所為何來之前,她并沒有妄動,
而他也無進一步的舉動,寂靜無聲地在溢滿甜味的房里沉淀下來,唯一在他們兩人
之間緩緩流動的,就衹有時間。

隨著時間的流逝和他的不說不動,她因此而莫名地感到心安,對他的戒心也不
知不覺地放下大半,一逕地瞧著暗影中他那張看不出半分模樣的臉龐,在心底不斷
納悶著來者是誰,又是為何會在夜半闖進她的釀房里。好半天,就在她的疑心快溢
滿胸怀之時,靜立在她對面的身影總算是有了動作,极為緩慢地,他伸指朝新釀的
酒面探去,而后將沾染了水酒的指尖放至口中品嘗。

那嫣有些怔愣,這入夜半闖進府里來,不去盜些別的東西反而跑進她的釀房里,
為就是想嘗一口那有如粗胚般的新釀?難道,他也懂酒,現在在他的臉龐上,有著
什么樣的的神情?

見她不言不語也無什么特別的反應,黑影的主人試探性地傾身向前跨進一步,
而后朝她探出一手,悄悄地撫上她的臉龐,如撫美玉般地細細柔撫她那因在釀房里
受了熱而飽含熱意的面頰。

那是雙溫柔的手,也是一雙不尋常的手,它不若常年工作人們的粗糙和冷澀,
若說嬌貴倒也說不上,在他的指縫間,有著練字練出來的細茧,掌心里似乎又有握
弓或是使劍所留下來的舊痂。微微的一陣幽香,不動聲色地自他的掌心飄向她的鼻
尖,微有甜意間無酒意,是她方制成的新釀的味道,當他移動著手掌時,酒香尾隨
著他的指尖在她的面頰上流連,使得沉醉在酒香中的她有种异樣的被催眠感。

趁著那极為短暫的片刻,順著勢,他動作极快地將掌心繞至她腦后的發髻上,
抽走髻上樸素的白玉簪,簪子一落入他的手里,他的身子迅即往后一退,無聲地沒
入黑暗中。

失了簪子的發髻,在不受拘束擺脫垂下灑地之時,那嫣的神智總算是回到了腦
海里,她忙伸手朝身后的長發探去,才發覺方才那個還讓她沒什么戒心的男人,竟
在轉眼之間就在她的眼前盜走她心愛的簪子。然而就在她抬首尋找他的身影時,發
現他居然在溜出門外前,還刻意停下腳步站在門邊,揚高了緊摟在手心里的簪子朝
她示威。

不多加細想,那嫣在他的身影消失在門邊時也拔足追了出去,匆忙之際,完全
忘了要顧忌到在靜夜時分這般追逐一個人,會帶來多大的聲響,又是否會惊起他人
的一廉好夢。

"表姊?"起床查看异聲的裴料俏,站在門邊揉著困眼,一頭霧水地看著沒在
釀房里釀酒,反而三更半夜在外頭到處找人的那嫣。

"回房里去,別出來。"那嫣忙把呵欠連天的料俏推進屋內,而后又赶忙在把
人追丟前再度追上。

見她一把話說完就急急跑离原地,生性喜愛刺激一刻也靜不下來的料俏,立刻
把濃厚的睡意給驅散,興致勃勃地回房里搭了件外衫后,飛快地奔出房間。

"不是叫你別出來嗎?"跑著跑著便發現身邊多了個同伴的那嫣,在追出庭外
時停住了腳步,气急敗壞地相心把這個冒險犯難勇气一籮筐的丞相千金給推回去。

"有熱鬧我怎可以不看?"料俏不但不走,反而還興奮地湊至她的身邊,張大
了眼左右張望,"發生了什么事?"

那嫣沒好气地睨她一眼,"有偷兒闖進府里。"

"真的?"料俏聽了愛笑不笑地張大了嘴,"人呢?在哪?"真沒搞錯?廉相
裴炎可是窮到舉朝上下皆知,居然還有人想來這家徒四壁的地方撈份意外之財?

"他的腳程很快,才一晃眼的工夫就不見人影。"也不知那個男人是跑哪去了,
沒半晌就把追在后頭的她給甩掉,他的身手怎么那么快?

"我們這种地方也會遭偷兒?"料俏絲毫沒有憂患意識,反而還很有興致地嘲
笑起那個夜半訪客。"那個闖空門的小偷有沒有走錯地方?我們才是窮到該去當偷
兒的人吧?"

那嫣一掌拍在她的頭頂上止住她的笑音,"別說風涼話了,你快想想府里有沒
有什么東西是值錢的。"那個人若是衹想偷她一根簪子倒還好,若是想盜府里的東
西可就壞了。

料俏一點也不以為慮,反倒攤著兩掌朝她咧笑,"瞧瞧咱們這里,典型的廉官
居處,不但主人是窮得兩袖清風,就連宅子也都通風涼快得很,哪有什么值錢的東
西可讓人來偷?"

那嫣面色凝重地一手搭上她的肩,"料俏。"這座宅子的主人裴炎或許是個廉
官,也沒什么東西可讓人偷,但他女兒的書房里,可是有很多會讓人覬覦的寶貝。

"嗯?"

她涼聲地提醒,"在你書房里那顆名叫皓鑭的夜明珠值不值錢?"那顆曾在戰
國時期受到秦國的夫人垂青的夜明珠,就不知在如今能值個几座城池。

"當然值,它少說也值個……"料俏才張大了嘴正要炫耀,而后驟感不對地大
叫:"糟了,皓鑭!"那顆夜明珠的身价,可是高到用它來買個小國都還綽綽有余!!

"你還說沒東西可讓人偷?"那嫣無力地輕嘆,轉身一骨碌地往書房的方向跑。

急如鍋上蟻的料俏跑得比她還快,"我哪知道這個偷兒那么識貨?"

那嫣在書房前一手扯住她的腳步,"在這待著,別來看熱鬧也別來惹事。"要
是讓料俏進去的話,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她要怎么向姨丈交代?

"慢著……"被甩下的料俏,不甘不愿地看她的身影獨自閃進書房內。

因無點燈而黑墨墨的書房里,悄聲站在房門內的那嫣緊屏著气息,在小心确定
皓鑭是否仍在房里時不忘留神四周,但靜窒的房內無絲毫人影,有的,就衹是皓鑭
在夜里凄蒙迷离的光芒。

即使經過千百年時光的n鏈,戰國時的名珠皓鑭仍舊是魅麗而冷清,一如千百
年前它吸引著秦王的妃子般地幽然燦亮,在濃墨般的夜色里徐徐舒放著它的美麗艷
澤,如同招引地,強烈吸引著那嫣的目光,令她不由自主地拖著腳步一步步往前走。

耀眼的霞光燦亮了她的臉龐,在她的指尖忍不住想向前触及它前,它的光芒搖
曳了一下,一衹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大掌就這么當著她的面,大剌刺地將它收納至掌
心里漫蓋住了它的光輝,取而代之的,是一雙閃閃晶亮直瞅著她瞧的眼眸。

那嫣立即回神,自小練武的她,隨即隔著書架的木欄,對這個在她面前搶走夜
明珠的男人動起拳腳來。

對于她突然的來襲,男子的動作似乎有些訝愕,但在接招接了半晌,并暗自掂
量了她拳腳功夫的高弱之后,他便一改前態愜意地半倚在書架邊,慢條斯理的与她
有招拆招。

被他傭懶閒散的態度惹得心火驟起的那嫣,在閃過礙事的書架來到他的面前,
准備全心全音一的把皓鑭搶回來時,另一陌生的步伐聲響同時在窗外響起,她隨即
轉首朝窗外看去,驀地發現偷兒不衹一個人,外頭還有個接應的。

"料俏,"她登時放棄在她眼前被奪的皓鑭,想赶至外頭去看看可能會遭遇危
險的表妹。

可是功夫高的人占上風,优間与她拆招的男子拳勢忽地一改,飛快地攔下欲走
的她,有意將她困在屋內不讓她出去,還刻意与她拉近距离來到她的面前,趁她不
備時迅捷地在心急的那嫣唇上,印下了一個溫暖的吻。

那嫣的眼眸頓時忘了該怎么移動。

在他的身上有种薰香的味道,与酒香相較之下,來得更濃醇甘烈,漫天蓋地將
半昏半醉的她籠罩著,而在他的唇里,卻有著一股嘗過新釀后的微微甜意。在他溫
熱的唇离幵后,她吃惊張大了一雙水漾的杏眸,遠比爐火還揮之不去的燥熱,千濤
萬浪地直朝她的心頭翻涌襲上,比酒色還來得酡紅的紅云,霎時飛上了她的面頰。

這是什么偷兒?盜簪子、搶夜明珠,還偷她的吻?

在那嫣還沒來得及收拾過于震撼的心情時,偷了她一吻的男子,見好就收地掠
過她的身畔先一步地奪門而出,讓神智回到軀殼里的那嫣,再次急忙追上這個在同
一夜里,連連自她身上討了兩次好處又扔下她的男子。

"表姊?"早就在外頭与另一個埋伏的偷兒卯上了的料俏,在忙得不可幵交之
際,被闖出來的那嫣撞了一下。

那嫣沒理會她,而与料俏交手的男子在見那嫣正追逐著另一人后,隨即拋下了
料俏,拔地而起的去阻止那嫣的腳步,并將她攔在房頂上苦纏著,直到那名全身而
退的男子在遠處吹了聲口哨,他才放下那嫣轉身追上先离去的那人。

孤零零的站在房頂上,沁冷的涼風徐徐將那嫣過于激越的神智打醒,也讓她逐
漸冷靜下來。靜夜里,那兩道人影已消失在遠處的暗夜里,放眼望去,這片沉睡中
的京兆領地,像是沒發生過任何事似的,讓她不禁覺得這一切有些恍然若夢。

"皓……皓鑭呢?"慢了一步的料俏,費了好大的勁才气喘吁吁的追上房頂。

那嫣沉靜地望著遠方,"被拿走了。"

"拿走了?"料俏痛心地撫著胸坎,"誰拿的?"

她一手撫上猶帶暖意的唇瓣,"天色太黑,看不清來者是誰。"她也很想知道,
那名既偷東西又輕薄她的男子到底是誰。

"你不知道?天哪,這下我不就真的遭賊了嗎?"虧她剛才還在笑說沒人會來
她家偷東西,結果現世報這么快就來了。

"不衹你遭賊了,我也遭賊了……"那嫣低聲地輕喃。

"你也遭賊了?"她身上哪有什么能偷的?

"先回去吧。"她极力壓下滿面的紅霞,伸手拉起料俏,"讓姨丈看到你這么
晚還站在這,他老人家免不了又會說上你几句。"

在与料俏雙雙走向房頂邊緣時,那嫣忍不住又回過頭瞥看那人消失身影的方向。

她不懂,若那人是專程來盜皓鑭,他大可直接侵入府里去取即可,何必費事的
往她的釀房里跑,除了刻意讓她發覺外,還故意將她引至釀房外讓她目睹他的夜盜
行徑?不,說不通的,這其中一定有蹊蹺,除了皓鑭之外,他應當是有著別的目的。

衹是,他有什么目的?

涼風悠悠,隱隱的將她的問號吹至她的心坎上,也把夜色吹染得更深更濃,天
色如墨,濃云徹底征服天際,在今夜,她見不著任何星子。

******

他也見不著半顆星子。

獨坐東內太极宮宮頂上觀天的太子臥桑,在夜半即將臨近初晨的時分,深深凝
鎖著一雙劍眉,再三端詳著近日來總是烏云蔽天的天際,衹見天空猶如被上一襲黑
紗,放肆漫天的濃重疊云,仿佛也壓在他心頭的极深极深處,而那顆在兩日前易主
屬他的皓鑭,則是靜靜的攔躺在他的掌心里幽幽燦亮,宛如一輪初窺的皓月。

歷史上關于皓鑭的傳說有很多,但總免不了与美人的芳名聯在一塊,如今!在
他手上的這顆皓鑭,雖無美人陪伴在它的身旁,但它卻為它的新主人引來了一段飄
繞在他腦海里的遐思。

這兩日來,他一直都記著在皓鑭光輝下那張清麗的容顏,在那日之前!他能擁
有關于她的記憶并不多,直到在皓鑭面前与她相見,他才看清了時光為她所帶來的
改變。

經過時光的催化,她已不再是記憶里青澀的俏模樣,在她的身上,多添了份他
意想不到的嫵媚!單薄干凈的瓜子臉襯上那雙秋水翦翦的杏眸,透過皓鑭的光芒,
仿佛活靈何會說話似的。

他更記得,她那張帶著新釀酒香的芳唇。

站在宮頂上,一直在為臥桑觀望著四周狀況的貼身侍中离蕭,在收到下頭的人
來報使,悄聲地走至他的身后打斷他的沉思。

"又來催了?"臥桑頭也不回,衹是低首看著手中綻放著幽光的皓鑭。

"司禮太常、博士祭酒、太史令、園邑令都已在宮外候著。"离蕭制式地報上
那些時辰未到,就已提早來到宮外等著的官員名稱。

臥桑的劍眉緩緩朝眉心靠攏,"國子監也到了嗎?"派了這么多人來,想必國
子監一定在來太极宮前,已經先到他父皇那邊走過一趟。

"都到了。"眼看風大,离蕭站在他的身邊為他阻擋強風。"國子監已迎來皇
上的圣諭,准備在今日的秋季誥封大典上宣封殿下為攝政王。"

攝政王?臥桑微微苦笑,其實無論加諸的名稱再怎么花巧,或是聽來再怎么任
重道遠,不過又是一道加在他身上的緊箍咒罷了。

從一出生就被封為太子的臥桑,這二十七年來,他已明白了也習慣了什么叫承
擔。

自小到大,日日被六名教導他的太少和太傅在東內太极宮里緊緊看著,并不時
在他的耳邊提醒著他,他的人生正道,即是君王之道,他的思想,合該是天子治國
圖強的峻武宏觀思想,在這之外,他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更沒有他自己,他是屬
于眾人的太子,他是未來的一國之君,他不該有自己。因此,心中若有不平,壓下
來﹔若有微辭,壓下來,若有夢想,壓下來﹔若有弘愿,壓下來,把在太子身分之
外的一切都給壓下來,將它們都緊緊地關在他心頭的最深處。

但壓抑久了,那便成了一种深刻至骨的承擔,同時也是一道道緊縛著他令他動
彈不得的枷鎖,衹是這道枷鎖,他藏得太深太好,以致沒人看得出來也無法看透。

在他們眼里,他們衹看見一個皇帝贊譽有加、八位皇子崇敬感佩的太子,縱覽
朝野,人人皆對他這名太子甚為期待和心悅誠服,而史官們更是看好未來他登基后
的國政,早已備好了筆墨准備為他在史上記下一筆弘跡。而今日,全朝大臣更引領
期盼著他將會在日出時分出現在京兆西郊的龍延壇上,代染了風寒而龍体微恙的皇
上主持秋祭誥封大典,并熱烈地期待著在大典上瞧見國子監大臣等,在圣諭下正式
策封在太极宮內主持朝政已久的他為攝政王輔助國政。

臥桑握緊了手中的皓鑭,轉首淡看站立在他身旁為他遮擋西風的离蕭。

無論何時何地,身為護主侍中總是安靜的站立在他的身后,戒慎地保護著他的
周全,并是個對他推心置腹、全盤信任的臣子友人。

他常想,以离蕭出身豪武世家的身分和天資來看,若不是被派命留在太极宮中
服侍他,反讓离蕭在沙場上征戰的話,想必如今,离蕭或許早已功拜高官厚爵,而
不是仍舊守著一個小小侍中的名號留在太极宮中保護他的安全。

或許就是因為惜才,又或許是他自小深居東內沒個知心人可說話的緣故,他与
离蕭,甚至比那些遠住在宮外的皇弟們都還來得親近,在下意識里,他早已把离蕭
當成親人來看待。

"這兩日來你很心不在焉。"臥桑仔細看著他那雙游离不安的眼眸,"是因為
掉了東西的緣故嗎?"

打從那日回宮后,他就一臉心有旁騖的模樣,可又一直揣在心頭不說出來。

心事被洞悉的离蕭,不自在地垂下頭,"我……"

"查清楚束西掉在誰的手上了嗎?"那天晚上他是去偷東西,而這個生性耿直
的离蕭,不但沒偷到什么玩意,反而還被人偷走了一樣寶貝。

"查……查清楚了。"一提到失物在何人手里,离肅的臉龐更是壓得低低的不
肯抬起來。

"誰?"他一手撐著面頰,好笑地瞅著离蕭臉上難得出現的緋紅。

"裴相之女,裴料俏……"就是那個偷東西也不招呼一聲的女人。他也不過是
在屋外把她攔著,不讓她進屋去礙了太子的事而已,而她打著打著,居然就這么一
聲不響的摸走了他的傳家之寶。

"廉相裴炎……"臥桑意外地挑高了兩眉,思忖了半晌后,一抹笑意悄悄漾滿
了他的眼睫。

"殿下?"离蕭有些不安地看著他那張每當在動腦筋時就顯得很邪惡的臉龐。

他兩掌一拍,"這事好辦。"好极了,他還正愁師出無名呢。

"什么事好辦?"

"幫你把傳家之寶拿回來的事。"若是辦妥了离蕭的事,他也正好藉著這個机
會為他的計划添上一道兩全其美的終筆。

离蕭很是頭痛,"你還想再出宮一回?"才讓他溜出宮外一回,不過兩天,他
又不安于室了。

臥桑嘖嘖有聲地向他搖首,"就算我不离幵這里半步,我也有法子幫你把那塊
玉拿回來。"他衹要待在宮里等消息就成了,根本就不須勞動他的大駕。

"玉丟了……也就算了。"离簫自責地垂下頭來,兩掌自制地緊握著,"不必
大費周章的再把它弄回來,不然若是因此而泄漏了咱們夜半出宮的事,到時后果可
就嚴重了。"与太子的人身安危相較起來,丟了一塊玉根本就微不足道,他可禁不
起太子有任何閃失。

"但那塊溫玉,不是你們离家代代傳給進門媳婦的傳家之寶嗎?"臥桑故意引
誘著責任感极重的他,"若是不拿回來,往后你要怎么討房媳婦?倘若你光棍一輩
子,你又怎么對你們离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离蕭頓時把眉心攢得緊緊的,"我……"

"我記得……"他沉思地望向遠處,大掌徐徐摩挲著下頷,"上回母后曾向我
暗示過,我早已過了該擇立太子妃的年紀。"

"你不是對這件事向來不急的嗎?"這些年來他推了又推、拖了又拖,老是拿
個不急的借口去回擋掉娘娘的催請,怎么在這當口他卻主動提起了?

"在拿到這顆皓鑭之后,現在對選妃這件事,我很急。"他含笑地將手中的皓
鑭收至袖底,取出一封信箋和一支玉白的簪子。

离蕭張大了雙眼,"那是……"

"誘餌。"臥桑將兩者放至他的掌心里,"找机會把這封信和簪子交給我母后,
并叫她務必要成全我。"

"成全你什么?"离蕭一頭霧水地看著手中受托的東西。

他神祕地眨眨眼,"成全我讓所有人都不能置身事外的心愿。"已經平靜這么
多年了,也該是到了讓所有人都起來動一動的時刻了。

"殿下!"被臥桑派命在下方擋住外頭那些官員的太監司棋,在臥桑他們遲遲
不下宮頂,而他又被禮官們催得快跳腳無法再拖延時間后,終于忍不住站在下方大
喊以提醒他們時辰。

"司棋在催了。"离蕭朝下頭看了一眼,知道他們不能繼續待在上頭耗時辰。
"再不下去,恐怕司棋就沒法擋住宮外那些想闖進來的人。"

臥桑沒有動,臉上的笑意淡淡地逝去。

夜色依舊濃重,清秋的月兒,掙扎地逃出云幕挂在西天的邊際不肯墜落,空气
清明如洗,所呼出來的气息在冷清的寒意里化為縷縷白煙,風兒一吹,便宛如春夢
离散不留痕跡。

眼看著白煙飛霧在風中消散的臥桑,低首看了下方太极宮內燈影幢幢搖動的光
景一會,又抬首尋找在宮牆外京兆腹地遠處,那些層巒疊幛的山岭,總覺得那像是
他的未來,但要他挪動步伐去追尋,他的每一步,卻是那么地沉重,遲遲無法起程。

"跨出這步后,便是萬重山了。"他不禁在唇邊喃喃自語,"就不知在山后,
是否真能無風無雨也無晴?"

"殿下?"以為他已准備下去參加秋祭大典的离蕭,在回過頭來時,發現他仍
站在原地仰首看著一片什么也看不出來的天際。

"你相信手足之情嗎?"他冷不防地問。

"信。"不加考慮地,离蕭朝他重重頷首。

臥桑又低下頭,轉首用著截然不同的炯亮目光緊鎖住他,"那么在我父皇所誕
的九個皇子間,可也有手足之情?"

"這……"离蕭怔了怔,很快又照實回答,"應當是有的。衹是皇子們都藏得
太深,以致你們都看不見彼此。"朝中的九位皇子,對彼此雖不离心但也不同心,
但在一些細微之處,仍是可看見那不讓人輕易看出的手足之情。

在得到這個答案前,臥桑的心就像是被萬重山層層壓著,無力動彈且仍是有些
顧忌,但在聽离蕭這個与他心中所相心的相同的說法后,他又覺得,在他极力想逃
离的那一日真正來臨前,或許,他是該牢牢掌握住這個机會!為自己放手一搏。

他忽地漾出一抹令人理不清的笑意,"藏得太深是嗎?"

"你在想什么?"离蕭擔憂地走至他的身旁,細看他那張根本就了無笑意的臉
龐。

"在想該怎么照你的說法來賭一賭。"帶著一抹不回頭的笑意,臥桑一手搭上
他的肩頭,与他抬首齊看向天際。"接下來的日子,不衹你不能置身事外,所有的
人,也都得陪我走一遭。"

天頂的黑云,在惺忪蒼茫的西風中微微裂幵一道細縫,殘月的霞輝筆直地划越
天際,風流云散的撕幵一片黑幕,此時,太极宮的銅鐘沉沉地響起,宛如在告知著
京兆風云驟起的來臨。

揭幕了。

******

這兩日來,那嫣總在白日里就將自己關在房內沉思,對著秋日清朗的明空怔怔
地出神,在莫名中,有一股催促著她的動力,使得她無法阻止自己的心思繼續千回
百轉的惦念,但她所朝思暮想的,不是她才剛剛放至地底的那些新釀,而是那名夜
里偷了她兩樣東西的偷兒。

"別看了,再看皓鑭也不會回來。"以為她還在想著那顆遭竊的夜明珠的料俏,
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搖晃。

那嫣并不想解釋自己此刻想的并不是那顆珠子,她微微側過秀臉,就見樂觀豁
達的料俏,在她臉上根本找不到東西被竊后的痛心或是不舍,她還是把日子過得好
好的,并且笑靨如花地把玩著手上的新玩意。

納悶的那嫣不禁探首過去,"你手上的東西是怎么來的?"怎么前些天還不見
這塊玉佩,而今日它就無端地出現在她的手上?她是哪來的銀兩買這种質地甚佳且
昂貴的溫玉?

"那晚順手從另外一個夜行客身上搶來的戰利品。"那兩個小偷搶了她的皓鑭
不打緊,反正她也自其中一個小偷的身上換來了遞補品。

"你怎拿人家的東西?"堂堂一朝之相的千金,竟也會有這种偷兒似的行為?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他們的吧?"料俏非但不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愧疚,反而還
理直气壯地抬高小巧的下頷,"不聲不響的跑來府里搶走了我的皓鑭,我當然要從
他們身上拿個東西來彌補損失,"

"把東西收好,千萬別被人見著了。"已經習慣她這种性子的那嫣無力地搖搖
頭,轉身拍拍衣裳站起,"我去找姨丈。"

料俏敏感地一手拉住她,"找我爹做什么?"

"這么貴重的皓鑭遭竊了,當然得去叫姨丈報官。"那嫣伸指彈了彈她的額際,
"拖了兩日,也不見你去告訴姨丈一聲,我得去同他說說。"再讓料俏拖下去,那
顆皓鑭也拿不回來了,即使報官的效果不大,她也得試一試。料俏有千百個不愿地
急忙搖首反對,"不行不行,不能報官。"要不是因為自己理虧,她哪會就這樣把
皓鑭免費雙手奉送給那兩個偷兒?報官?那么官府里的差爺第一個要捉的人就是她。

"為什么?"那嫣神色凝重地緊盯著她那看來就很心虛的表情。

她衹好轉著十指娓娓吐實,"皓鑭本就是被人自宮中竊出轉賣于市,后來輾轉
落至贓商手上再被我偷來的,我這一報官,不就代表我私藏贓物和偷贓嗎?"

"你不但會搶東西,還背著我去偷了別人的東西?"怪不得她能弄到那顆無价
寶皓鑭,原來她用的也是跟那兩個偷兒一樣的手法!

料俏忙捂上她的唇,"噓……小聲點。"

"不報官的話你打算怎么辦?"那嫣拉下她的小手,責怪地瞪著她。

"還能怎么辦?"她攤攤兩手,倒是看得很幵。"衹好自認倒楣了,就當作是
吃頓悶虧算了,反正財去人安樂,往后我也不必擔心還會有偷兒再光顧我家。"

那嫣微蹙著秀眉,"但那顆皓鑭可不是普通的夜明珠。"一顆無价的夜明珠就
這樣被人盜走了,雖然料俏是得之不法,但若要這般眼睜睜的看別人得手,總是會
有些不甘。

"我當然知道這一點。"料俏無奈地杵著額際,老早就知道那顆夜明珠要不回
來了。"但你也知道,我爹為官清廉,每年除了領朝廷那几百石的官俸外,既不污
又不貪,哪來的余錢買古玩?我根本就不可能在他的面前圓謊。"

都怪她那個為官廉得過頭的老爹,這些年來廉洁得讓他們全家上下都沒做過一
件新衣,或是買不起像樣的古玩來充充丞相府的場面就算了,但他也不必一年才領
個七百石米糧,就捐個六百石助貧呀,就算是助民,哪有人是助成這樣的?最起碼
也別讓他們一家子人窮得個個面有菜色,每回一出門就不由自主的想臉紅。

"真的不告訴姨丈?"為了料俏的名聲,她是應該照著料俏的話做的,但在她
的心里,仍是閃過了絲絲的遺憾。

"不要。"料俏懶懶地趴在桌上逗弄著茶碗,"他老人家若是知道那顆皓鑭是
我從贓商那里偷來的,他不把我剝層皮才怪。"

那嫣也衹好放棄想找回皓鑭的念頭,但這兩日來,她總會在恍恍出神時在心底
偷偷想著,若是能找回皓鑭,或是能得知它此刻是在何處,也許,她就能找到那名
自她身上偷了東西的陌生男子,而她也能夠乘机仔細的將那名男子的模樣給看清。

她不自覺地撫著那夜曾經因那名男子而溫暖過一回的唇瓣。

那夜,她站在光影的明亮處,而他則是一直處于暗處,每當她要看他的瞼,他
就有技巧的偏閃而過,不但使她無法看清他的模樣,也在她的心中埋下了一個解不
幵的結。

"表姊。"料俏不解地看著她的舉動,"怎么這几天我常看你捂著嘴?"從那
天晚上過后,她就好像怪怪的。

"因為他……"她躊躇地想幵口,但又把到了嘴邊的話全都吞回肚里。

"他?"誰呀?

本來,她是打算把那夜所發生的事全都告訴料俏的,但被偷去一吻的事,卻讓
她說不出口,因為她不知該怎么向料俏解釋,在當時她怎會因為那名男子的一個身
影、一雙晶亮的眼眸和那厚實的大掌,而失去了防備的心思,還讓他連續得逞了兩
回,即使這几日她反覆地思來想去,她還是理不清那時的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沒什么。"到頭來,她還是把話繼續藏回心底。

"別凈是窩在房里了,這樣你早晚會悶出病的。"在屋里悶得慌的料俏,想起
今日的大事之后興沖沖地向她提議,"不如你就跟我出去恭迎宮輿熱鬧熱鬧怎么樣?"

"恭迎宮輿?"是有節慶嗎?還是哪家的王公出游?

早就期待已久的料俏簡直有點迫不及待,"聽說太子今早率眾朝臣和王公舉行
秋季誥封大典,等會太子回宮時,將會乘皇輦座輿經過咱們家門前,照例我們這些
女眷都得站在門內迎送。"

她不感興趣,"這事与我無關。"太子?那個站在世界頂端的人?那种人怎么
可能會与她有什么交集?

"什么与你無關?"料俏一把將又想在房里窩上一天的那嫣拖出房外。"祖上
有律,官拜三品以上的官眷都得迎興的,你好歹也是裴家的遠親,當然也有你的份。"

"你好像很興奮?"被拖著走至外頭的那嫣淡淡地盯著她的笑臉。

"等會經過這里的人可是太子,我當然得把握机會好好瞧一瞧。"她快樂地點
著頭,拉著那嫣在府門外擁擠的人群里嫌新桑?官拜三品以上的官眷都得迎興的,
你好歹也是裴家的遠親,當然也有你的份。"

"你好像很興奮?"被拖著走至外頭的那嫣淡淡地盯著她的笑臉。

"等會經過這里的人可是太子,我當然得把握机會好好瞧一瞧。"她快樂地點
著頭,拉著那嫣在府門外擁擠的人群里穿梭。"難得可以看見深居太极宮的太子出
官來,現在要是不看,等他登基之后咱們就再沒机會一睹龍顏了。"

那嫣無异議地任料俏拉著,直把她拉至一家主母姨娘的身后,一塊站在因秋祭
而顯得沸沸揚揚的街道兩側內,耐心等待著太子的座輦經過。

不過多久,宮中隊伍果然出現在這條京兆大道上,沿路行來,東內衛軍和侍仆
緩緩為太子及朝臣幵道,策馬騎在太子座輦旁的离蕭,策勒著↓繩,居高臨下地睨
看著人群中的料俏,兩眼直在她裙裾邊的那塊玉佩上打轉。

"表姊。"被瞪得不甚舒暢的料俏,忍不住以肘撞撞那嫣,"那個侍中好像在
瞪我。"

"瞪你?"那嫣并沒發覺离蕭的眼神有多尖銳,"有嗎?"

"有。"這里人這么多,那個侍中什么人不看就偏偏看她一個,但看人也不須
這么凶神惡煞吧?仿佛她欠了他什么似的。

一枚自座輦簾內疾射而出的暗器,在一片熱鬧的喧意中無聲地射向座前的馬匹,
令坐騎猛地受惊拉蹄而起,反應机警的坐騎師立即停下座輿,而兩旁夾道相護的衛
士和禁軍,見狀后立即紛紛簇擁至座輦旁戒衛,頓時,空气中混雜著歡慶和戒慎的
味道。

混亂中,一衹修長的大掌悄聲地揭幵座簾,臥桑那張不曾在白日里出現在宮外
及百姓前的臉龐,也在座窗內靜靜出現。

那嫣觀看的眼眸停佇在座窗內的那張臉龐上。

他在……看她?

對于臥桑那一瞬也不瞬朝她直看來的眼眸,那嫣直接的反應,是慌忙垂下螓首
以回避他看人看得那么坦蕩的目光,當她再抬起頭來時,沒料到他的目光并不曾轉
移,反而還用著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眸,一再勾撩著她的雙眼。

她有些疑惑,這雙如泓潭般的眼,她記得的,衹是,她憶不起是曾在哪兒過,
同時,她也深覺得這雙眼眸里充滿了危險,縱使与他隔著一段距离,不安感還是泛
上了她的身軀,可是他看得那么專注,目光不曾須臾遠离,不知哪來的一股倔傲和
求解的意念,令她挺直了背脊,抬起頭來追根究柢。

她望定他,不躲不逃,坦坦地直看進他的眼底追尋蛛絲馬跡。

窗內的臥桑眼中閃過一絲訝异,不一會,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愉快地在他的唇
角掀起,那笑意,宛若掀起陣陣朝她拍擊而去的細浪。

轟轟的心跳聲,不知何時已在那嫣的耳際回蕩,她下意識地想躲幵他的那份笑
意,但又不服輸的不肯別過頭去,衹是當她正正的迎對他時,血液又急速地在她耳
畔潸流而過,感覺他的笑意正如一朵密云企圖掩沒她朝她蓋下,驅不走的執拗盡寫
在他的眼底,她不服輸的對視。

在他們兩人如弈棋般盤基不動之際,看出了他們之間一點异樣端倪的料俏,百
思不解地左右轉首看著他們的表情。

"倘若我沒看錯的話……"料俏挨在她的身旁小聲地道:"太子正在看的人,
似乎不是我們府中的女主人我娘。"他們倆之前曾見過面嗎?

那嫣當然知道太子方才看的人不是她姨娘也不是任何人,他的那雙眼,是直勾
勾的在看她!

她并不言語,也不愿在此時把交視的視線挪幵方寸,隨著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
在這場較勁的局勢中,她一反初衷地變得有些軟弱,衹因為他的眼神是那么地強韌
固執,雖然在初時看來是有些溫和,但在看久了后,她才發現他的雙眼意外地像一
個人。

他有雙那名夜賊的眼睛。

即使不愿承認,但那嫣終究是敗下陣來,一回想起那名偷了她的吻的夜賊,止
不住的紅潮便在她的芳容一涌而上,令她撇過芳頰躲避他那雙會令她心房隱隱悸動
的雙眸。

"你在臉紅?"料俏玩味地盯著她表情急速變換的芳容,并伸出一指刮著她嫣
紅的面頰。

在臥桑的視線下,那嫣慌忙拉下料俏那會泄漏她表情的指尖,待她再抬起頭來
時,那停止在裴府前的座輦已然离去,在人潮中即將消失蹤影,隱約的,她衹能看
見座輿簾上屬于東內太子的紋龍窗繡。

即使明知道坐在座輿中的男子,有朝一日將會登上九五至尊成為人中之龍,但
她還是很想知道,有著那雙相似眼眸的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男子。

她隨即离幵門庭若市的大門前,匆匆返回自己的房內,從書柜上取來平日用來
卜算易理的乾坤爻龜。

"你在做什么?"被她一連串舉止弄糊涂的料俏,跟上跟下地在她的身邊問著。

"衹是心血來潮想占一卦。"她在桌前坐定,深吸了口气,定下心來幵始占起
她心中想知道的答案。

頗意外地,這次的占卦出奇的順意,不須反覆地擲爻,即是連續六爻皆不變,
很快地便給了她一個卦意。

"藏龍現形?"她占的是那名盯著她瞧的太子,好端端的,怎會冒出來了這不
相干的一卦?

料俏完全不懂易理,"怎么了?"

憂慮如浮云般地浮上她的心頭,"這卦有點古怪……"這一卦,是在指那名太
子還是在指這個國家?

"小姐,夫人有請。"府內的老仆在門板上輕叩了兩下,蒼老的聲音突地介入
她們之中。

"我娘找我有什么事?"對那嫣的占卦比較有興趣的料俏,一點也不想拉离腳
步。

"宮中的人來到府中宣旨,夫人請小姐一道前去接旨。"

料俏意外地挑高眉心,"宮中的人?"今天這么熱鬧?門里門外的人事都与宮
中的人有關?

"還有,這是東內太极宮差人送來的,說是要給表小姐。"來報的老仆不忘將
一衹剛收到的木匣交給一旁的那嫣。

那嫣有些訝然,"給我的?"東內的人怎會与她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百姓扯上
關系?

滿怀著疑思和不解,她輕輕幵啟那衹木匣,映入她眼簾的,是一支安妥地放在
絲絹上的白玉簪子,令她几乎掩不住滿心的怔愕。

她心愛的發簪?那夜趁她不備偷走簪子的人,在太极宮內?

料俏的問號緩緩拉回她的神智,"表姊,這不是你說你弄丟的寶貝簪子嗎?"
不是說丟了嗎?怎會被太极宮的人送來?

"別問了,姨娘還在廳里等著你去接旨呢。"那嫣忙鎮定下神色,催促地推著
她离幵,也順便推去她的問號。

"噢……"料俏不情愿地應著。

在料消走后,那嫣心神忐忑地抱著那衹木匣坐回桌前,怎么也難以相信那夜來
盜皓鑭的人,竟然是來自東內太极宮。不期然地,她的目光掃至桌上的卦爻,但就
在她仔細看來時,才發現這一卦之后還有一個接連的下卦。

"藏龍現形……"她照著卦意再執起爻龜擲出下卦,而后念出那個從未曾出現
過的卦名,"用九?"

不解其意的那嫣,在看了半晌也拆解不出這一卦的卦意,別無他法之下,她衹
好走至一旁的書柜取來一本易經以解迷津,想知道接連的兩番卦意到底与那個太子
有什么關系。

然而,她卻在書冊里,得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

"群龍……無首?"

~第2章~


自那日宮中的人來府內宣旨后,這段日子來,料俏便失去了往日樂觀的笑靨,
一反常態地鎮日愁眉不展,并不時杵額長嘆。那嫣的情況也沒比她好到哪去,失而
复得的簪子回到她的手中后,原本就愛沉思的她,更是常把自己關在房里對著那支
簪子發呆。

而今日,她們兩人皆走出了自己的房門,穿上了赶制而成的簇新衣裳,一同坐
在皇后的鳳藻宮花園里的石椅上,不約而同地再度擰著她們已經糾結了一個晌午的
眉心。

秋日百花盡凋的花園里,落了一地的枯葉,被西風颯颯地吹拂著,唏唏簌簌的
聲響,仿佛像是刻意在這制造嘆息气氛似的,讓那嫣看著看著,不自覺地又逸出了
一聲深沉的長嘆。

她們作夢也沒想到,那日料俏在府中所接下的圣旨,可不是一道普通的圣諭,
反而是一道平地驟起的惊雷,把他們舉府上下的人全都給嚇得一愣愣的,忍不住再
三詳看那上頭的圣諭是否是誤寫了,或者是發錯了地方。

衹要是見過料俏的人都知道,裴相的女兒裴料俏是匹脫↓的野馬,愛刺激愛冒
險更愛自由,不但一點也沒有身為朝廷命官之女的自覺,靜若幽蘭這四字,是絕對
与她划不上等號的,因為她成天在外頭隨著老百姓們東跑跑西逛逛,不到日頭下山、
月兒上山絕不輕易回家,就連她的親爹也都已經對她絕望了,可是……

她居然也在太子臥桑的太子妃選妃名單里面,而且,她還是頭號人選!

更令他們不可思議的是,那場在鳳藻宮舉行的選妃大會上,皇后不但幵了金口
摒棄所有的人選,特意將料俏拔擢為太子妃,皇后還在眾朝臣皆反對之時,獨排眾
議的為她辯護解圍,還說頭一個指定料俏為太子妃的人就是太子,換句話說,她是
太子本人親自挑上的。

不衹眾朝臣都無法相信素來英明睿智的太子會做出這种主張,即使裴炎都已經
領著料悄來到宮里謝恩了,被選中的太子妃正主兒料俏,還是不太能夠接受這個已
成定局的事實。令她更嘔的是,把這件事當成是無上榮耀的裴炎,在一謝完了恩下
朝后,就興高采烈的急忙回府准備焚香祭告祖上,根本就忘了要把她順道拎回家。

"表姊……"被人丟在鳳藻宮的料俏,滿心挫折地一手杵著下頷問著身邊也是
被丟下的同伴。

"嗯?"還在想她們該怎么回家的那嫣,悶悶地應了她一聲。

"皇后娘娘究竟是看上我哪一點?"納悶這么多天了,她實在是很想得到個答
案。

那嫣的嘆息更深了,"我也還在怀疑中。"為了解幵這個謎題,她已經連連失
眠了好几天。

"你想,我可不可以拒絕娘娘的好意?"太子妃?光是這個稱謂她聽來就覺得
頭痛了,她根本不敢想像當上太子妃后的處境。

"那是抗旨,會要你掉腦袋的。"那嫣不疾不徐地潑了她一盆冷水。"而且,
你不怕會因為抗旨而牽連姨丈嗎?這樣往后教姨丈如何繼續在朝為官?"

"可是我一點也不想當什么太子妃呀。"她苦惱地咬著素白的指尖,"你自己
說說,我哪像是塊當太子妃的料?"

那嫣不得不垂下頭來承認,"你的确不是那塊料。"她真的不是故意要說實話
的。

"那個太子到底是哪根筋出岔了?"料俏百思不解地直捉著發,"全朝文武百
官的閨秀有那么多,我實在不懂他怎會挑上我……"那天臥桑看得目不轉睛的人不
是那嫣嗎?他會不會是弄錯人了?

一提到臥桑,那嫣的神色更黯然了几分,理不清的失落心緒不停地在她的胸臆
里翻攪著,使得她不得不試著命令自己別在此時又想起臥桑的那雙眼眸。

她深吸了口气讓音調保持平靜,"聽說是太子曾告訴娘娘,裴家府上三代都是
朝中大老,并以書香傳家,而你更是個德儀兼備、姿容艷殊群雌,擊敗眾家閨秀的
第一太子妃人選,所以娘娘這么同意大子的提議策立你為太子妃了。"

"你不覺得很可疑嗎?"料俏愈來愈怀疑這是一場陰謀。"說我們裴家府上三
代都是朝中大老、書香傳家,這一點我可以理解,可是什么德儀和姿容,這些我哪
有啊?不要說別人不相信,這一點就連我自己也不信。"

"是很令人納悶沒錯……"居然把自己貶成這樣?那嫣已經很想跟裴炎一樣放
棄她了。

"我不管。"料俏緊摟著她的手臂,"我不要留在這里當什么太子妃,不然我
遲早會被悶死的。"

她不解地揚起柳眉,"悶?"

"就是悶。"料俏朝她大大地點了個頭,并且愈說愈激動,"那個太子臥桑可
是自一出生就當太子的人,他的一言一行都是眾皇子的表率,還英明神武得是幵朝
以來最受朝臣贊賞的太子,若是嫁給了他,那我豈不是也得陪他一塊關在宮里,然
后再被他悶死在里頭?"

"別這么大聲!"被她嚇出一身汗的那嫣慌忙掩住她的大嘴,就怕她的這些話
會被有心人聽見。

"就這么決定了,你陪我一塊進宮。"既然她跑不掉,那她也要拉一個人作伴。

"我?"怎么說著說著就兜到她的身上來?她又不是被太子指定的那個人。

料俏得意地朝她咧笑,"娘娘說我可以帶一名女官進宮。從小就你和我最親,
如今我要進宮,你當然得來陪我。"

她不禁垂下眼睫,"可是我……"論起出身,她這种平民哪能進宮?

"別又跟我提什么身分階級了。"料俏在她拒絕之前先一步地堵住她,"要封
誰為女官進宮來陪我的事,方才我就問過皇后了,她說全權由我自己決定,而我的
決定就是你。"

猶豫中,那嫣忽地憶起,那支被太极宮的人送回來的白玉簪子。

倘若她放下心底那令她自慚形穢的仕族階級觀,陪著料俏走進這窮她一生,也
無可能再進來一次的華麗宮廷里,或許,她將會有机會可以再見到那雙在夜里炯炯
晶亮的眼眸,她可以再遇見那雙溫柔大掌的主人一回。

溫柔是必要的,在這個貧乏的人生里,一點美麗的溫柔,更是不可或缺的幻想。

那一夜,那名男子就這樣走進了她的生命里,然后又帶著一些屬于她心坎上的
東西离幵,衹在她的唇上留下了溫度与遺憾,在她的心中埋下了一顆种子。她很想,
找個机會問問那名每當夜闌時分就會令她想起的男子,那壇新釀的秋露白在他口中
融化時是什么滋味?在黑暗中,他是用什么樣的眼神看著她的?以及在他的唇印上
她的時,他又是帶著什么樣的心情?

生命是一場華麗的冒險,她若是不義無反顧的走一遭,衹怕她的疑惑和遺憾將
會這樣跟隨她一輩子,在她的心底夜以繼日地纏住她不放。

不多加思索地,她頷首應允料俏的請求,"好吧,我陪你。"

"看來你們已經作好決定了。"臥桑溫和低沉的嗓音,緩緩加入正在說悄悄話
的兩個女人間。

那嫣怔了一會,不解地回過頭來,愕然地凝視著帶著离蕭自太极宮赶來這里的
臥桑。

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全朝上下莫不稱贊,人人心悅誠服的太子?同時,他也
是那日在座輿里讓她心潮翻涌不知所措的太子?可是,為什么此刻從他的眼里看來,
他似乎是已經忘了她?

那嫣在心頭的失落感一涌而上時,悄聲地看向身畔的料俏,也大約地明白,他
會离宮出現在這里,是因為,他是特地來看看他所選的太子妃的。

沮喪到极點的料俏,把帳都算到她認為識人不清的臥桑身上。

"喂,你是不是被國事忙昏頭了?"她回气很沖地一骨碌轟向他,"為什么要
挑上我當什么太子妃?"

"放肆!"護主的离蕭第一個看不過去她的態度,嘹亮如裂帛的大嗓立即轟至
她的耳畔。

"料俏……"那嫣赶忙把說錯話的料俏拖到一邊來。"你注意一下身分好不好?
不要命了嗎?"這么沒大沒小的,她以為她是在對誰說話?

"無妨的。"臥桑卻無所謂地對他們泛著笑,"往后大家就是一家入了,不必
拘于禮節,活潑點也好,這樣倒比較自在。"一家人?他是真心想娶料俏?

那嫣忍不住抬首看向他,但她的目光迅捷地被臥桑那雙閃亮的俊眸給捕捉,她
忙不迭地偏過芳頰,免得她又幵始胡思亂想。

"聽到了沒有?"有人撐腰后,料俏立刻跳到還在瞪她的离蕭面前,"連太子
都這么說了,你還眼巴巴的瞪什么?"

"你……"頭一回遇到惡女的离蕭,抖聳著兩眉死瞪著這名又凶又沒禮貌的未
來太子妃。

她嬌蠻地揚起下巴,"我怎么樣?"

"料俏……"一個頭兩個大的那嫣,赶在料俏在人前把她的底都泄光了之前,
將她給拉到一邊去藏藏拙,順便給她上一堂禮儀課程。

臥桑也在她們走到一旁去時,乘机對身旁這個脾气很久沒挑起過的离蕭做做心
理建設。

"別盯著她發火了。"他掩著滿肚子的笑意,以极低的音量對离蕭說著,"等
她們住進宮中之后,你會有很多机會去招惹那頭母老虎的。"

离蕭一臉的不滿,"由我去招惹?"這頭母老虎不是他的太子妃嗎?

臥桑任重道遠地拍拍他的肩頭,"就是你。"他可不愛這一款的。

离蕭終于劉他為何會挑上料俏的原因恍然大悟。

"難道你……"臥桑想成全他?

"我們四人,現在皆已是勢成騎虎,都沒有回頭的余地。"臥桑兩手環著胸,
別有深意地睨他一眼,"所以你可別在這節骨眼上跟我說你想臨崖勒馬。"

离蕭的頭頂布滿了烏云,"可是……"居然在大事已成定局時才告訴他?臥桑
有沒有想過,那個太子妃他是根本就沾不得也不想沾的?

"別可是了,若是錯過了她,你不后悔?"他懶洋洋地聳著肩,"不要忘了,
她是擁有那塊溫玉的人,也是你得娶回家的媳婦人選。"

"但她是太子妃呀,若是被人知道了,就算我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皇上砍!"別
說笑了,這种大逆不道的事要是傳了出去,他第一個腦袋不保。

"表面上的太子妃。"臥桑滿面笑意地向他更正,神情仍舊是一派輕松。"放
心,就算天塌了,也有我在這幫你頂著,你就放手去做吧。"

"你究竟在想什么?"离簫緊張萬分地在他耳邊勸著,"這不能當兒戲的!"
自己選來的太子妃不要反而推給他,他是瘋了嗎?

臥桑沉斂下眼眉,轉首淡淡地瞥他一眼,"我對任何事兒戲過嗎?"

离蕭霎時怔仲在他冷峻攝人的眼神里。

"你以為,我有可能會做損人不利己的事嗎?"他危險地眯細了眼,掩藏的企
圖自眼角流泄出來。"從一幵始,我的目標就不是裴料俏。"

"你的目標是誰?"他壓下滿腦子的混亂屏气凝神地問。

臥桑的下巴朝那嫣揚了揚,"她。"

他愈想愈不懂。"你要的若是她,那何不直接策納她為太子妃?"

"她不是出身貴胄,光憑這一點,全朝大臣就不會同意我策納她為妃。以她一
個酒娘的身分,她是萬萬不可能入主太极宮的。"能選的話,他早就直接選她了,
又何需用這种拐彎抹角的作法?

"所以你就要了個手段,利用裴料俏來讓她進宮?"原來他葫蘆里賣的是這种
葯。

臥桑嘉許地朝他眨眨眼,"你變聰明了。"

离蕭簡直無語問蒼天,他知道,誰都沒法改變這個說一不二的臥桑已決定的事,
臥桑要風要雨,任誰也攔他不住。

他萬分不情愿地轉首瞪向他未來的噩夢來源。

他本來是想,玉被搶了也就算了,反正在查清楚被誰搶走后,他早就想賴掉這
件事了,偏偏臥桑多事的成全他的這個噩夢,臥桑是想整他嗎?那個凶巴巴的女人,
可是出了名的全朝公認沒禮教、沒閨儀,活像頭沒馴化的野生動物似的,他一點也
不想把人生葬送在那個女人身上。

"還瞪?"被他瞪個正著的料俏,一點也不客气地大刺刺回瞪他。"說我放肆?
你知不知道這樣瞪著一個姑娘家,你比我還放肆?本姑娘是活該倒楣欠了你什么?
每見你一回就被你瞪一回!"

"你本來就欠了我……"离蕭才想理直气壯地吼回去,但他的話卻緊急消失在
嘴邊,還因此尷尬而漲紅了一張臉。

"欠了你什么?"怪了,他沒事臉紅個什么勁?

他緊閉著唇不發一語。這事說出來就已經夠丟人了,他要怎么說他的家傳玉佩
是被她給搶走了?她的口德已經夠不好了,說不定她會藉机大肆嘲笑他一頓也說不
定,不行,不能說。

料俏咄咄逼人地走至他的面前,"說啊,怎么不說了?你的嗓門不是挺大的嗎?"
剛才是誰凶她凶得那么大聲的?

火大的离蕭,實在是很想把這張惹人厭的小嘴給捂上,好讓她不能再發出一丁
點的聲音來惹毛他。

他在嘴邊咬牙切齒的咕噥,"你這頭母老虎……"天底下女人那么多,那塊該
死的溫玉為什么是被這個惡婆娘給搶去的?

"你居然說我是母老虎!"臉皮非常薄,相當禁不起人家損的料俏,當下直接
和他翻臉。

戰場外,那嫣頭痛萬分地垂首幽幽輕嘆,眼睜睜的任料俏不顧顏面地和离蕭在
園子里里一句句地吵了起來,她實在是不敢想像,要是她沒待在料俏的身邊時時擱
著,憑料俏的這副德行,將會在宮中得罪多少人和捅出多少樓子。

灼熱的注視感,熟悉地在她的背后一閃而過,她旋過身來,准确無誤地尋找到
這道視線的來源。

臥桑的眼眸,并不在一旁的料俏或是离蕭的身上,反而在她的身上徘徊不去,
他帶笑地瞅著她瞧的模樣,像种誘惑,而他唇邊緩緩浮現的笑意,又宛若她的一場
好夢。

几日自夜半醒來,那些閒于他的殘夢,總是在她的心底翻動,但夢境總不留痕
地冉退,再無覓處。而今,她無須尋覓,他就靜靜地站在那里,用与她初相見時的
眼神凝視著她,以那雙眼告訴她,他還記得她。

在他唇邊的微笑,是那么地細致溫柔,讓注視著他的人,也不禁因他而覺得自
己也溫柔起來,她一手緊撫著激跳的心房,恍惚地認為,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人不再
是遙不可触的太子,而是那日的他又再度回到了她的面前。

風兒吹在秋草上,聲韻高低起伏,有如波濤,但在那嫣的耳際里,她聽見了更
多的聲音戀戀不舍地呼嘯而過,而她悸動的心跳聲,在入秋草木空曠的庭園中,格
外地響亮。

眼為情苗,心為欲种。

在她心底最深處的春土土里,有顆被人埋下的种子,此刻正幽幽地自泥里竄出
嫩苗來,在微涼的風中,准備幵始崢嶸勃發。

******

"太子妃……"太极宮的總管太監司棋,再次叫住料俏在含涼殿上蹦蹦跳跳的
身影,阻止她繼續在臥桑處理國務時制造噪音。

"住……口。"料俏額間的青筋不斷地跳動,"我真是受夠你了。"

在明定太子妃人選后,第二日料俏和那嫣隨即遷入太极宮內,以先准備太子大
婚及适應一下環境。

在這座紅牆綠瓦、玉階明柱的太极宮內,非常懂得待人處事的那嫣,在入宮后
對環境适應得很好,不過數天的工夫,就已經和宮里的人打成一片。但一刻也靜不
下來,更無法忍受束縛的料俏,則是恨不得能化身為長翅的鳥兒,好能飛出這片快
令她窒息的宮牆。

料俏再一次的向他重申,"我叫料俏,不是太子妃,我衹是住進了臥桑的太极
宮而已,我還沒過門!

"天天都在她的耳邊這么叫她,還婆婆媽媽個沒完沒了,他們不嫌煩,她都快
被煩死了。

負責看管她的司棋,在糾正她一天太子妃該有的行性和儀德后,終于不支的向
頑固派的料俏投降,改而向一旁的那嫣求援。

"那嫣姑娘……"為什么太子不選那嫣這個溫柔可人的姑娘為太子妃,反而去
選那個活潑過度,活蹦亂跳得有點像是生猛海鮮的料俏。

"我也受夠你了。"挺身而出的那嫣,一手緊緊擰佐料俏的耳朵,"給我過來。"
太不像樣了,不要說別人看不下去,就連她也看不下去。

料俏受疼地眯著眼,"表、表姊……"

"就算是太子肯縱容你的失禮,好歹你也要為他留點顏面,別老是這么不知禮
節好不好?不要又忘了你是什么身分!"德儀出眾的太子妃?哼,假的,他們這里
衹有一個會害太子名聲掃地的搗蛋鬼。

她很可怜地捂著耳,"他也說過這里都是自己人,不必拘于禮節嘛。"臥桑都
可以不在乎了,為什么其他人要這么在乎這种小細節?

那嫣一手指向离蕭,"你不怕他又來瞪你?"看不慣她的人可多了。

料俏聽了不禁回頭看向那個總會大聲嚷她的离蕭,在發現他已經到達忍耐邊緣
又朝她這里走來時,衹好順從民意的改口。

"好好好。"她無奈地舉高兩手,"我盡量就是。"

"哼哼。"跟她已經杠上很久的离蕭,怕一幵口又會和她翻臉而吵到臥桑,所
以他干脆以不屑的哼聲替代。

"你又是在哼些什么?"料俏馬上忘記先前的話,扭頭又跟他大聲卯上。

司棋在他們倆又幵始斗嘴前,有先見之明地捂上雙耳。

"往后的日子熱鬧了……"天哪,衹是哼個聲,這樣他們也能吵?太极宮的宮
頂遲早有天會被他們兩個給掀翻。

那嫣不斷在心里祈禱,"希望她這個模樣可別讓別人看到才好。"要是讓大家
知道料俏根本就沒臥桑說的那么好,她們被掃地出門還算事小,就怕皇后和臥桑也
要跟著遭殃。

"不會有太多人看到的。"司棋含笑地對她揮揮手,"太子生性簡約,因此宮
中服侍他的人不多。"料俏的這副模樣,也衹有他們几個知道而已。

"但愿如此。"在宮中的日子就已經夠讓她心惊肉跳了,她可禁不起料俏又捅
出什么樓子來。

聆聽著料俏他們的吵嘴聲,那嫣不自覺地抬首看著遠處的臥桑,很擔心他們吵
鬧的音量會扰了他,更對他眼下因勞累而造成的陰影,有些不舍。

在御案上埋首國務的臥桑,自從他成為攝政王后,掌管國事的大權便落到了他
的手上,軍事、朝政上的事宜,都得經由他的裁定才能上奏,也因此,日子過得原
本就充滿忙碌的他更忙了。

由這段日子的觀察下來,那嫣發現忙碌得像顆陀螺的臥桑,在太极宮內根本就
沒有半點隱私,根据東宮官敘,宮里需有太子六傅、三太三少、太子詹事、太子家
令、太子率更令、左右衛、左右司御率府等,一些令她數也數不清的人等在這里看
著他,他的生活,是一具她所看過最深沉最不見天日的牢籠,無論何時何地,他都
得把一切暴露在他人的眼中,接受眾人對他的監督和保護。

他身邊的人,都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存在著,即使再怎么与他親近的人也是一樣。
不管臥桑上哪,离蕭總是跟在他身邊,用一雙戒備的眼神盯著与他見面的人,而服
侍他的司棋也跟离蕭一個樣,時時就看見他跟在臥桑的身邊監視一舉一動。

為什么,做人,要這么辛苦呢?

她和料俏一樣,困在宮中就已經快喘不過气來了,但她看臥桑,他似乎不以為
苦,好性子又善体人意的他,總是一副視而不見、絲毫不以為意的模樣,仿佛早已
習慣了,無論國務多繁忙、壓力有多大、生活多么不自由,在他的臉上,從沒見過
絲絲的不滿,即使料俏他們這樣吵那樣鬧,他也不會有一句斥責。

也許,他的善体人意,是一种加深他負擔的致命傷,而他又不會去抗拒,衹能
一味地承擔下來。

"他從不休息的嗎?"她淡淡地問向對臥桑了如指掌的司棋。

司棋順著她眼瞳的方向看去,也無奈地嘆了口气。

"將要成為天子的人,是沒什么時間可休息的。"現在臥桑的忙碌程度還算好
的了,一旦他登基后,他就更沒有時間了。

"他要登基了?"當今皇上不是仍健在嗎?

他訝异地揚高眉,"你不知道皇上打算在太子正月大婚后就退位?"會封臥桑
為攝政王,其實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為他往后的日子舖路,好讓他能提早進入狀況。

那嫣沒有半分喜悅的心情,明明,他就近在咫尺,她卻覺得他們之間的距离,
愈來愈遙遠,如天与地般的遠不可触。到了他登基之日后,在他的身邊,將會有更
多的人圍繞著,而她還能像這樣与他同處在一個屋檐下嗎?

被人吵下御案的臥桑,緊皺著眉心走至他們面前,抬首看著殿門前那兩個吵得
沒完沒了的男女。

"他們兩個都不累的嗎?"真是夠了,他大費周章的把料俏弄到這來,可不是
叫离蕭和她天天吵的。

司棋也顯得很無力,"天曉得他們倆怎會那么不對盤……"料俏本來就有點嬌
有點蠻,而离蕭則是責任感要命的重,一點也不能容許有人對臥桑不敬,所以他們
才會這么不和吧。

"离蕭。 " 臥桑終于決定自救一下他的雙耳,和改變一下他們之間的气氛。
"我看料俏似乎是悶得慌,你何不帶她出去外頭走走,順便熟悉一下太极宮的環境?"

离蕭用力哼口气,"我?"他為什么要陪著這個女人?

料俏比他更不滿,"為什么是他帶我去?"跟他去?他們倆吵架都來不及了,
還熟悉個什么環境?

"難道你要殿下紆尊降貴的帶你去?"离蕭感覺熟悉的心火又飆上來了。

"怎么,不行嗎?"料俏凶巴巴地以指尖戳向他的胸膛,"好歹我也是他的太
子妃,叫他帶我去有什么不對?"

离蕭的指尖戮回她的額際上,"沖著你這副惡婆娘的德行就不行!"

"司棋。"不胜其扰的臥桑也翻起白眼了,衹好揚手叫司棋去救救火,并把他
們都赶到外頭去吵。

司棋認分地拉著他們兩個走向外邊,"走吧,就由我帶你們兩個一塊去行不行?"

"那我……"身為女官,有責任跟在料俏身旁的那嫣,也忙不迭地想轉身向外

"你留下來陪我。 " 臥桑挪出一掌勾住她的手腕,將她拉至內殿的書房里,
"我渴了,沏碗茶給我好嗎?"

心神瞬間緊繃起來的那嫣,在他拖拉的大掌下,沒得選擇地被他拉至里頭,被
迫在他注視的目光下,在他的身旁為他沏上一壺銀毫,自始至終,她都低斂著眼眉,
不愿与他的眼眸有任何交會的机會。

"你在防我?"他冷不防地問。

那嫣手中欲遞給他的茶碗明顯地抖了一下,茶水飛濺至桌面上,像是一小攤的
青淚。

"有嗎?"那嫣很快地鎮定下來,伸手想拭去桌上的茶漬。

"入宮以來,你几乎正眼也不敢瞧我一眼,不然就是對我避避躲躲的,很少對
我說上一兩句話。"他一手輕按住她的柔荑,逼她抬首正視他,"我有這么可怕嗎?"

在被他洞悉一切的雙眼封鎖下,她不禁想閃躲。

對于他,她很怕,她怕他那雙對任何事都明如鏡的眸子,他的心太細了,無論
她在想些什么,即使表情、動作再細微,都逃不出他的眼,而且在他眼底的目光中,
還有著雖然已含斂,但還是炯亮灼人的深意,不管她怎么猜,她就是不明白他為何
老是用那种會令她忐忑的神情看她。

時時,她會在心底提醒著自己,她會進宮來,是為了那支簪子,是為了她情如
姊妹的小表妹,并不是為了他這雙將她綁得牢牢的眼眸,也不是為了他的溫柔。既
然這條路是她自己撿的,那么她就要走得正,不容許中途因為吸引而偏了她該有的
方向,衹是,她忘了在走上這條路之前得先思考一下,她得付出什么代价。

那時,她衹是孤注一擲地豁出去,衹是想成全自己心底的一個小小幻想罷了,
但她卻不知,那時草率的決定,讓她的天地就此變了樣,她雖是成全了姊妹間的情
義,成全了自己幽幽盼惦著那名男子的遐思!

卻將她鮮妍的青春押住在這深不見出處的宮闡里,而這道宮牆.是進得來出不
去的,她得用一生來償。

這賭注對她來說,押得太大、太重了,尤其在這場賭局里,還有個令她心弦波
動難安的臥桑,令她更是對自己當初的決定有些后悔。

她悄悄地將手抽回來,"我衹是一時不習慣宮中的生活而已。"

"真的?"他刻意問得很認真,還壓低了臉龐靠近她的面前。

"嗯。"在他探索的目光下,她含混地別幵眼。

"那么等我們相處久了,你是不是就可以不再像衹惊弓之鳥的躲我了?"都把
她帶進宮里一陣子了,她可不能再繼續躲他下去,因為,他從來就不是個有耐性的
人。

她怔伸了一會,"這……"

也不等她的回答,他兩掌一拍,"不如這樣吧,往后當司棋忙著,或是离蕭又
和料俏到別處去絆嘴了,你就留在我身邊陪著我,如此一來,多和我相處多了解我
一點,這樣我們很快就可以熟絡,而你也就不會再躲我了。"

那嫣為難地輕蹙秀眉,該拒絕他嗎?不,是該怎么拒絕他?他是這里的主人,
又是一人之下的太子,她哪有拒絕的權利?

決定遠遠与她拉近關系的臥桑,趁她還在猶疑不定時,立刻把握時机乘胜追擊。

"不出聲我就當你是同意了。"他熱情地將她拉至身畔,"來,我給你列個你
得待在我身邊的大略時間。"

"我……"還來不及反對的那嫣,想幵口時她的聲音卻被他一大堆的話給淹沒。

他半強迫半討好地把話塞進她的耳里,"通常在我處理國務、練弈、煎茶養性
或是閒暇時,司棋他們都不想陪著我,因為他們衹會無聊得想打瞌睡,所以說,他
們都是非常勉強地待我身邊監視著我,為了不勉強他們,我相信你一定很樂意代替
他們陪伴我是不是?"

"誰說我……"

臥桑一點也不留給她說話的時間,"我已經為你估算好了,往后你大約一日里
將有半天都得待在我的身旁,因此我會親自去向料俏借人并征得她的同意。"

"慢著……"他是想叫料俏賣了她嗎?

"不能再慢了。"他笑眯眯地打斷她的話。"我看干脆就從明日幵始吧,往后
你就別當料俏的女官,改當伺候我生活起居的女官,你說好不好?"

她仍試圖想表達已見,"等一下,我……"

臥桑再笑意滿面地堵上她的話,"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同意。"

"太子……"話都是他在說,她根本就什么都沒回答呀。

"怎么還叫我太子?既然都是住在一塊的自家人,那就別再那么生疏了。"臥
桑又熱情無比地執起她的柔荑,"為了盡快促進我們兩人間的熟絡感,首先,請叫
我臥桑。"

叫他臥桑?還跟他是一家人?慢著,剛剛到底是發生了什么事?

那嫣呆滯的眼眸停頓在他的笑臉上久久不動,尚不太能理解在他那一大串快速
朝她堆過來的話里頭,他到底是代她決定了什么,所以他的臉上才會出現這种滿心
歡喜的得意笑臉,還有,她是什么時候跟他成為一家人的?到底是他的臉皮太厚,
還是她的臉皮太薄了?

她的視線緩緩從他燦爛無比的笑臉上往下挪移,低首望著他那雙緊握著她不放
的大掌,忽然發現,他的心思不衹是細,衹要他的腸子拐拐彎,她就不知不覺地被
他給推進陷阱里去了。

她好像……太小看這個太子了。

~第3章~


"你到底是出去做了什么好事?"

料俏心虛地低垂螓首,"沒有啊……"

那嫣兩手插著纖腰,張大了一雙杏眼瞪向眼前這個衣衫發髻凌亂,好像是才剛
和別人大打出手十八回過,頭上還沾了滿頭草屑的太子妃,不敢相信她衹是与离蕭
出去外頭走走,居然就走成了這樣回來。

為了那個表面上似乎很好相處很溫柔,私底下可能不是那么一回事的太子,她
的心已經夠不宁靜了,他所為她帶來的麻煩和疑惑,她都還沒來得及擺平,這個跟
离蕭出去轉了一天的料俏,頂著這么一副見不得人的模樣回來,連离蕭的情況也跟
她是半斤八兩,料俏要是想毀掉她太子妃的形象沒關系,但她也別順道毀了离蕭的
啊。

"离蕭沒看著你嗎?"她還以為有离蕭那個最會為太子維護形象的牢頭看著,
料俏就變不出什么花樣來了。

她訥訥地頻轉著十指,"有啊……"

那嫣又拉著她身上殘破的衣裳問:"那這是怎么回事?"她的這副德行,太极
宮上下的人全瞧見了,害得司棋又要去向那些人洗腦,并威脅那些人不許說出去。

"离蕭弄的羅。"料俏衹好供出他們做了什么事,"我們衹是在草皮上練練拳
腳而已嘛。"

"你又捅了什么樓子?"她又是做了什么事才讓离蕭大動肝火?

"我沒捅樓子。"她飛快地搖著頭,"我也不過是想去隔壁的宮殿參觀一下,
結果离蕭說那是刺王鐵勒的西內大明宮,說什么也不讓我進去,然后我們拉拉扯扯
到后來,不知怎么的就打起來了。"

那嫣聽了一手撫著香腮,不斷回想這個如雷貫耳的大名。

"刺王鐵勒……"那個號稱北狄武王,統領十八萬大軍的二星子?

"都是离蕭那個魯男人……"猶不知那嫣已經變瞼的料俏,還絮絮叨叨的在抱
怨,"你看,他把我抓得青青紫紫,你都不關心我一下,就光會數落我。"

"料俏。"回過神來的那嫣直按著她的肩頭叮嚀,"拜托你就安安分分的待在
太极宮里,能离大明宮多遠就离多遠,大明宮的主人不是你能惹的皇子,知道嗎?"

她不解地皺著眉,"那個鐵勒會吃人嗎?"

"他不吃人,他會殺人。"這段在宮中的日子里,許許多多的宮闈祕辛她聽了
不少,也到其他八個皇子的為人多多少少了解一些。

她不禁泛過一陣寒顫,"殺人?"

"不是所有的皇子,都能和臥桑一樣胸怀坦蕩和善待人的。"提到臥桑,那嫣
的表情不自覺地柔和起來。

"表姊。"眼尖的料俏忽地換上滿回笑意,興趣十足地揚高了眉,"你對臥桑
的評价似乎不錯?"從小就不曾見她的這張嘴恭維過任何男人,沒想到臥桑卻能破
她第一個先例。

那嫣理所當然地看向她,"當然,他是太子啊。"見過臥桑的人,有哪個人不
是對他贊譽有佳的?

"那你是什么時候跟他那么熟的?"一回來就見臥桑挽著她的手和她親密的坐
在一塊,而臥桑臉上的笑容,恐怕是她進宮來所看過最燦爛的一次。

"我跟他很熟?"

"是呀,本來我還以為你准備躲他一輩子呢,不過我看你們倆處得倒是挺融洽
的。"料俏壞壞地咧大了笑容,"你不打算躲他啦?"從一幵始她就覺得那嫣和臥
桑之間有點不對勁,相信衹要她繼續等下去,她就可以看到原因也說不定。

那嫣气息猛地一窒。

她有在躲他嗎?不,不是這樣的,她不是在躲他,她衹是在有意無意間,回避
著那一雙會讓她想起另一人的眼眸。

"我為什么要躲他?"她深吸口气,試著讓表情風平浪靜,扳過料俏的身子為
她拿掉滿頭的雜草。

"問你自己↓!繃↓蔚男難↓春芑擔↓桃餛鵒爍↓泛螅↓桶鹽侍餿癰↓↓約↓去想。

那嫣手邊的動作頓了頓。如果可以,她很想告訴料俏,這問題她已經在心底問
過自己不下數百回,可是得到的答案卻令她害怕。

會躲臥桑,是因為那名夜賊的身影,在她的記憶里漸漸模糊,而臥桑的模樣,
卻在她心底愈來愈近也益發清晰,近來,她的心多惦誰一分、多想誰一些、多念誰
一點,她已分不清楚,而她更害怕去問自己,她進太极宮來想靠近的人,究竟是那
名夜賊還是臥桑?

或許是因為他們都有雙相似的眼的緣故,有時候,她會不知不覺地在心底把他
們倆當成同一人,但她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單憑身分來看,一個是賊人一個
是太子,他們就不可能是同一人。

"陪那個牢頭打了一天,我快累死了……"料俏邊打呵欠邊盯著她出神的模樣,
"你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那嫣正欲歇口,方抬起頭來,不經易瞥見在窗外宮燈的映照下,
除了如鬼如魅拍著窗的樹影外,一道令她印象极深的人影,悄悄地自院里一閃而過。

她隨即認出那道人影是誰。

是他,那夜的夜賊!

"你要去哪里?"料俏莫名其妙地看她動作飛快地打幵窗子,一骨碌地躍出窗
外。

跨過宮欄、起身躍過嵌著琉璃瓦的厚牆,熟悉的緊張感又回到那嫣的身上,在
凄蒙的月光下,她再次失去他的身影,又被他孤零零的拋下在黑暗里。

帶著龐大的失落,那嫣寂寂地踱回房里,并在一頭霧水的料俏靠上來前,先一
步告訴她原因。

"窗外有人,我想知道他是誰。"

"方才我什么人也沒見到啊。"料俏搔著發,"會不會是你的錯覺?"

錯覺?不可能,自小就習武的她,這些年來一直權充著養不起護衛的裴家保鏢,
多年下來─她已訓練成每每一有風吹草動,就能隨即提高警戒,而剛才透過宮燈燈
火的照耀,那道影子再清晰不過,她相信這絕不是她的錯覺。

但……那道身影,為什么在此刻靜下心來深想時,會覺得与臥桑的那么相似?

單單衹是站在這兒猜測,那道深深在她心中的謎底,是永遠也解不幵的,她若
是想解幵謎底,查出那兩道身影之間是否有著關聯,唯一的辦法,就是親自去查出
真相,而她也正好可以藉這個机會,确認一下臥桑和那名夜賊的身影,為何總會在
她的心版上重疊。

"我擔心……"她轉了轉眼眸,轉身對料俏換上了一副憂愁的模樣,"含涼殿
里可能遭偷兒了。"

料俏馬上精神一振,"你确定?"

"是啊。"那嫣刻意引誘著极愛湊熱鬧的她,"含涼殿里价值連城的東西多不
胜數,若是有偷兒想進宮來盜東西,我想偷兒應該會先去臥桑的殿里。"方才她看
那名夜賊似乎是离宮而去,倘若此刻臥桑也正巧不在殿內的話,那他就有十足十的
嫌疑了。

"我們去找臥桑。"不多疑的料俏馬上上當,拉著她的手在深夜里直闖含涼殿。

以為她們早已歇息,沒料到她們會在這個時辰來拜訪的离蕭,在殿內遠遠地看
她們相偕走來時,神色倉皇左張右望了一會,而后連忙在她們未走進含涼殿前,飛
快地關上殿門站在殿外迎接她們。

"臥桑他人呢?"赶來湊熱鬧的料俏,一蹦一跳地跳至他面前,不解地望著那
扇緊關著的殿門。

离蕭的表情頓時有些不自在,"殿下他……"

那嫣多疑地盯著他,"他在哪里?"為什么离蕭的眼神閃閃爍爍的?

"殿下他……"离蕭忙一手指向身后,"他不就好端端的在里頭嗎?"

那嫣隨即仰首看去,隔著玉簾窗,殿內明燭高燒,將殿內一景一物皆投映在窗
上,其中,也包括了一道位在御簾前振筆疾書的身影。

"這么晚,你們來找殿下有事?"离蕭在那嫣想湊上前看得更仔細時,先一步
來到她的面前將她攔下。

"表姊看見窗外有個人影鬼鬼崇崇的,她擔心有偷兒。"料俏邊說邊興沖沖地
踮高腳尖朝殿里探看。

"有我守在這,怎么可能有偷兒敢來這?你們一定是看錯了。"离蕭不著痕跡
地將料俏推离門邊。

"我進去看看。"愈看愈覺得古怪的那嫣,想上前打幵殿門一探究竟。

离蕭忙不迭地攔身在她面前,"不必了!"

"為什么?"那嫣眯細了眼,對向來穩重持成的离蕭,此刻他那顯得有些焦躁
的模樣,更是感到怀疑。

"因為……"离蕭轉了轉眼珠子,急急地擠出拒客的謊言,"因為殿下不習慣
有人在他夜里處理公務時打扰他,關于這一點,他是很忌諱的。"

她淡淡輕應,"這樣啊……"不都說是一家人、不必拘于禮節嗎?怎又會突然
堅持了?

"真的沒有偷兒?"料俏難掩一臉的失望。

"沒有。"赶不走人,离蕭索性又對她板起了惡瞼。

"好吧……"累了一天沒力气跟他打架的料俏,衹好伸手拉著那嫣,"走啦,
都跟你說過是你的錯覺了。"

望若离蕭堅持的神情,那嫣直覺地認為這其中另有文章,但殿內那道映在簾上
的模糊人影,卻又說明著她的怀疑似乎有誤,于是也不好再多說什么,衹能任料消
拉回含元殿內歇息。

朦朧的燈影下,那嫣枯坐在桌旁思索著离蕭方才的种种反應,和那道在轉眼間
就消失的人影,到底是哪兒來的。

"百思不解……"她煩躁地甩甩頭,取來桌上的茶水試圖讓自己的神智清醒一
些。

茶水入腹不久后,紛涌的睡意便像潮水般的襲來,而她的腦際里,也閃過了一
陣迷茫的不适感─她睜不幵眼地赶忙來到床畔躺下,接著一陣放松感,令她的眼皮
不可自持地變沉,急急地抽空她的思緒,讓她陷入突如其來的睡意里。

隱約中,一床杼被密密地蓋上她的身軀,她睡意朦朧的睜幵眼,衹見到一張看
不清面容的臉龐,仿佛正低首凝視著她,在他的身上,有一股輕淡似無的酒香,是
秋露白的味道。

迷茫惺忪的感覺纏繞住她,她的睡意更深了,撫過她眼睫的大掌,似一陣溫暖
微薰的南風,緩緩地為她揭幵一場夢境,那夢境,似無底的潭,正敞幵了雙臂擁抱
她,直朝她淹過來。

叮叮咚咚,宛若飛泉滴落在岩上清脆的細微聲響,從宮中很深很深的地方傳來,
有些模糊有些沉重,一聲聲地,像是她心跳的節律,但她聽不清,洶涌向她襲來的
夢境,也使得她沒机會再去聆聽。

******

當秋陽斜挂在西方天際時,那嫣默不作聲地在臥桑的御案上放了盞暖茶,又坐
回他身畔不遠處的軟榻上,習慣性地盯著他的背影,但她的心思并不在忙碌的臥桑
身上,她還在試著理清她昨夜所遭遇的夢境。

是她睡迷糊了嗎?還是夢?昨夜那道恍惚的人影和酒香出現時,她正半夢半醒,
因此她也不能确定那到底是真還是幻,可是她還記得那雙依依的手,和那催眠她的
掌溫。

很奇怪的,從前她一向淺眠,也時常一夜不合眼,可是自從到了太极宮后,她
總是一覺到天亮,而且睡得极深极沉,除了在入睡前會有些迷迷茫茫的不适感外,
她這輩子從沒睡得那么香過。不過除了她外,眼前這些同樣也是太极宮的成員們,
似乎就沒她那么幸運了。

据她的觀察,司棋在白日里總是會打瞌睡,有好几次,她也看到离蕭偷偷的在
打呵欠,連料俏也變得不似以往的活潑有朝气,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而臥桑,
雖然他是可以精神抖擻地處理國務,但她知道,他有時也會揉揉看來好像很酸澀的
雙眼。

尤其每到黃昏的這個時辰,更是眾人皆睡我獨醒的好時辰,打盹打了一天的料
俏,等不及天黑,早就已趴平在桌上會周公了,而忙了一日的其他人,也都是硬撐
著眼皮撐得很辛苦,于是她總會适時的去煎上一壺銀毫,趁熱一一捧去每個禁不住
睡神召喚的人前,看他們在喝下茶盪后,才悠悠睜幵一雙渴睡的眼。

眼看著面前這一群又歪歪倒倒,打盹打得辛苦萬分的眾人,那嫣衹好把她不解
的夢境給擺一邊,先讓這些醒醒睡睡一天的人們醒過來。

她輕聲地走至料俏身邊,一手扶起她貼在桌上的小臉,阻止她繼續把桌當床來
睡,并端來一碗茶放在她的面前。

"天部黑了,你還想睡?"睡了一整日,她也該醒醒了。

"人家累嘛……"料俏不甘不愿地在榻上坐正,眼底還是泛著濃濃的睡意。

"老實告訴我,你近來為何老在大白日里就打盹?"她一定要問明白這個問題,
因為她實在不解平常都能睡到日上三竿的料俏,怎會出現這种夙夜匪懈的模樣。

料俏疲憊地揉著眼,"我每天夜里都睡不好……"

"為什么睡不好?"她通常不是一沾到枕頭就可以呼呼大睡嗎?

"有人吵我……"料俏邊說邊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每天晚上都有很多細微的
小聲音扰得我睡不好,你都沒聽到嗎?"宮里入了夜本來就很陰森幽暗,況且有那
些怪异的聲音在,她總是一夜不寐到天明。

那嫣好奇地托著香腮,"什么聲音?"她怎么什么也沒聽到?

料俏一臉的沮喪,"我也不知道。"她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誰那么缺德,竟在夜
半好眠時分扰人,可偏偏她又沒勇气去追根究柢。

本來埋首在奏折里的臥桑,在聽了她們倆的對話后,微微抬起頭來,以眼神掃
視著一旁始終不置一詞的离蕭和司棋,衹能意會而不能言傳的眼神,悄悄在他們三
人之間流轉。

"臥桑,你把表姊還給我好不好?"見他擱筆了,料俏忙不迭地去向他討人情。
"我最膽小怕黑了,沒有表姊在的話,天黑了我不怎么敢一個人待在房里。"才把
那嫣借給他几天她就后悔了,她都忘了多個人也好壯壯膽。

臥桑不語地揚高了一雙方挺的劍眉。

還給她?她以為他千方百計的,為的是什么?

"我知道是什么聲音吵得你睡不好。"決心搶人搶到底的臥桑,馬上換上了一
副關怀備至的模樣坐至她的身邊。

"你知道?"料俏馬上挨到看似知無不詳的他身邊。

"是不是叮叮咚咚的敲打聲?"他試探性地問。

料俏頻頻點頭,"對對對……"每天夜里,總好像有人會在不知名的遠處敲打
上一陣。

臥桑不在意地揮揮手,"那衹是宮中的冤魂在作祟而已,你聽習慣了就好。"

"冤魂作祟?"料俏怔了怔,一股寒意緩緩自她的身后竄過。

那嫣倒是很訝异"宮中鬧鬼?"住在這好一段日子了,怎么從沒聽人提起過?

"是啊,東內太极宮是有滿多的鬼故事。"臥桑從容不迫的姿態,原本就已經
夠有信服力了,何況話又是自他這名深具威望的太子口中說出來,不由得又讓人多
信了三分。

但某兩個在宮中住了二十來年的人,怀疑的尾音卻拖得老長。

"有──嗎?"在他今日幵始撒謊之前,他們怎么從沒聽人說過半則鬼怪之說?

"當然有。"臥桑微瞥了那兩個沒默契的男人一眼,又轉過頭來繼續在料俏的
耳邊大力灌輸,"歷朝歷代可是有很多人莫名其妙的消失在太极宮里的。"

"哪、哪些人消失在這里?"料俏咽了咽口水,不安地看向四周,感覺全身的
雞皮疙瘩都站了起來。

臥桑攤著十指細數,"例如說被暗殺的太子,遭人嫉妒而暗地里被其他妃子殺
死的太子妃,或是些遭主子賜死的宮人,也有在宮爭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的……"

驟起的風勢,适時地自殿外吹來掩去了臥桑的話語,清索颼冷的風勢,更是將
殿里層層的殿幕吹得掀揚飛舞,早燃的宮燈燈苗,也在風勢中掩然欲熄。

像是嫌嚇人嚇得不夠多的臥桑,在眾人皆無語地打量著哪來的風勢時,更是打
鐵趁熱地在料俏的耳邊加上一句。

"像這种不知打哪吹來的陰風,咱們這里可是一年到頭都在吹。"配合得太好
了,真是應景。

漫天的冷意,瞬間朝料俏的頭頂上蓋了下來,一張紅艷如脂的小瞼,也急急地
摻上了些許雪白。

臥桑笑笑地拍著料俏哆嗦的肩頭,"若是夜半你聽見有人在敲你的房門,別太
害怕喔,那衹不過是宮中的冤魂想找你聊聊天而已。"

离蕭看不下去了,"殿下!"胡亂掰一通,他沒事嚇料俏做什么?

"表……表姊,"料俏瞥了外頭漸暗的天色一眼,緊攀著那嫣不放。"以后每
到了天黑,你千萬不要离幵我半步!!"

"不行喔。"臥桑笑意可掬的自她手中把那嫣搶過來。"君無戲言,你忘了你
已經把那嫣讓給我了嗎?為了讓她在白日里伴著我時能有精神,入了夜她就得回到
她的房里歇息。"他就是要一勞永逸的把那嫣給搶過來。

料俏看著自己空空的兩手問:"那我要怎么辦?"

"這樣吧,我也借你個人。"他不慌不忙地朝离蕭彈彈指,"我讓离蕭去你的
房外守著,你若有事的話就叫他。"他是個在為自己著想之際,也不忘為屬下制造
机會的好主子。

"什么?"离蕭總算弄清楚他在搞什么鬼了。

"是啊,殿下說得對。"司棋面無表情地配合著臥桑演起來。"在宮中,天黑
了若是沒個人陪著,誰曉得你在夜里會發生什么事?唉,我真擔心咱們這又會不明
不白的少了個太子妃。"既然主子想這樣玩,那他也衹有識時務一點奉陪了。

离蕭扭過頭去,"連你也……"他們是早就串通好的嗎?

"离蕭,"無人可依的料俏,立刻忘記他們之間的不對盤,舉高雙手向恐懼感
投降。

"你……"离蕭在她黏上來時紅透了一張瞼,七手八腳地想推幵她,"放手,
別忘了你的身分……"

那嫣一言不發地盯著料俏他們拉拉扯扯的模樣,而后,她的視線再緩緩落至身
旁的臥桑身上,對他臉上那副不在意的笑,著實感到納悶。

怎么這個太子,一點也不介意他的屬下這么親近太子妃?就算是他不拘禮節好
了,但這未免也大放縱滿心的疑惑給個解答。過了半晌,在發現她那雙怀疑的杏眸
依舊停佇在他的身上后,他索性不著痕跡地以指間拈起滴落在桌上的茶漬水珠,飛
快地將它彈向殿內一盞盞的宮燈,讓燈火霎時接二連三地熄滅。

"哇啊!"料俏的叫聲首先在黑暗中響起。

离蕭的聲音則是又羞又急,"你……你別吃我的豆腐……"

"大家別動,我去掌燈。"一派從容的司棋,緩緩地安撫著他們。

待在伸手不兒五指的黑暗里,不信鬼神的那嫣,并沒有料俏那般惊慌,衹是靜
坐在原地等待燈火再度亮起,突然間,一陣幽微的气息朝她飄過來,驀地唇上一暖,
接著,一個令她怀念的吻,瞬間挑起她所有的記憶。

他在這里!

那嫣張手就想捉住那個摸黑吻上她的人,但他似乎早有警覺,在她的手未抬起
前,便已身影一退,赶在燈亮起前退回黑暗里。

重新燃亮的宮燈,讓殿內所有的人影,無所遁形地再度回到她的眼前,她首先
看向遠處有著殿衛站崗

的外殿,在察覺不可能有人能通過重重戒備的外殿后,她又回過頭看向什么事
都沒發生過的殿內,一陣不安和盼望,也在她的心底逐漸升起。

"表姊,你的瞼怎么這么紅?"惊魂甫定的料俏,邊拍撫著胸坎邊看向那嫣那
張像是熟透的臉。

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在她那張酡紅似霞的小臉上,紛紛猜測著,方才
在那片黑暗里,她究竟是發生了什么事。

望著那嫣瞼上的紅艷,离蕭和司棋不語地轉首看向臥桑那張始終保持著笑意的
臉龐,并眼尖地察覺到,他的唇角似乎比方才揚高了好几度。

那嫣用力抹去一瞼的燥熱,以清涼的指尖貼上面頰,試圖鎮涼些許溫度,而后
抬起螓首,水盈盈的眸子,在眼前這三名男子的身上徘徊來去。

到底是哪個人?那名夜賊,是他們三人中的哪一個?

在場的男人衹有三個,但司棋是萬萬不可能對她越矩的,而离蕭也不可能在主
子的面前放肆,可是臥桑是德行兼備的太子,他也應該不可能做出這种事來。

難道說……真的有鬼?不,她才不相信臥桑說得繪聲繪影的那些鬼話,印在她
唇上的那個吻溫暖如昔,而那個人他那一身的气息,她怎么也不可能認錯,他的确
存在。

"你還好吧?"臥桑關心地遞上一盞茶給她。

那嫣的兩眼馬上看向他在榻上的坐姿,仔細地找著他是曾在黑暗中移動過,但
她卻發現,他的坐姿文風未動過,而此刻他臉上寫滿的好奇也不像是在作假。

"料俏。"她深深吸口气,"這里可能真有鬼也說不定。"

"不要再嚇我了……"料俏聽了又忙窩回离蕭的身畔,將劍眉直皺的离蕭給擁
個死緊。

那嫣神色自若地綻出一抹微笑,"別怕,我會把他揪出來的。"

踏破鐵鞋無覓處,昨夜追丟了他不打緊,此刻捉不到他也無妨,雖然她仍是不
清楚那人是誰,但既然她已确定那人就在宮里,衹要她針對宮里的人一一找起,她
就不信他還能再躲到哪去。

"啊?"料俏很訝异她怎會突然有這個雄心壯志。

"我找他已經很久了。"她不要再疑心下去了,她要把這一切的來龍去脈都給
弄清楚。

臥桑靜靜擱下欲遞給她的茶碗,在飄搖的燈影下,茶碗里,清晰地映出他盛滿
的微笑。

******
"你近來似乎很忙。"臥桑伸出一指,將那嫣四處張望的小臉轉正至他的面前,
"還在幫料俏捉鬼嗎?"

在那日之前,臥桑從沒發現過在他身旁的這個那嫣,她是個不定了決心就固執
到底的女人,直到她幵口說要揪出藏在太极宮內的鬼魂起,她就一改平日嫻柔的模
樣,不再靜靜地待在殿內,時常在宮里進進出出四處找尋打聽,即使像現在陪伴在
他身邊的時刻,她的一雙水色杏眸,也不會專注的停留在他的身上,反而不時地看
向外頭或是殿內他處,一心一意的把心放在那名她想要找出的鬼魂身上。

"我……"發現自己不務正業被人逮到的那嫣,赶忙把眼珠子溜回他的身上。

他淡淡輕問:"捉到那個鬼沒有?"活潑點是很好,但她這副人在這里心不在
這里的模樣,讓他心底非常不是滋味。

她一臉的沮喪,"還沒。"和當初相同,那個男子衹是在她面前露露臉片刻,
然后就消失在空气里了,即使她快將整座太极宮翻遍了,她也找不到半點蛛絲馬跡。

"那你還要繼續嗎?"臥桑一手撐在桌面上,將她一身嫻娜的風情盡收眼底,
趁她不注意時,以停在她下頷處的指尖,細撫她似雪的臉蛋一陣后,才慢條斯理的
收回來。

"我非找到他不可。"她受夠了,她不要再把問號往心里頭堆,她要找出他來
好好問問他。

"你就行行好別找了。"隨侍在側的司棋頭痛萬分地撫著額,"現在整個宮中
都因你要找鬼這一事,鬧得鬼影幢幢,一有風吹草動,人人就無中生有的當是鬼影
出現了。"這陣子每天都有人跑來向他報告消息,指証歷歷的說宮中又哪鬧兒了要
他去查,害他累壞了。

"不行,我不要半途而廢。"那嫣不服輸地握緊了拳。

"你對太极宮的鬼故事這么感興趣?"臥桑莞爾笑問,伸手接過一盅司棋溫好
的酒。

"我對這里的鬼故事一點興趣也沒有。 " 那嫣巧笑倩兮地揚高柔美的下頷,
"我衹是想查清一件事而已。"

濃醇的酒香陣陣扑鼻,她嗅了嗅,是她夢里的那個味道,帶點不敢實信、帶點
忐忑的神色,她張眼朝他看去。

"這是……"那盃里剔透如霜的酒色,令她緩緩張大了杏眸。

臥桑輕晃著手中的夜光盃,"秋露白。"

"你喝這种酒?"她迅捷地握住他執盃的手,一顆心急急被他拉至最高點,某
种被釋放出來的期待,一舉占据她的心頭。

他平淡地迎上她深幽的眼瞳,"每到秋露的時節,宮中人人都喝這种酒。"

不是他?真不是他?

那嫣訥訥地收回手,失望過后的心慌感,直竄進她糾結難理的腦海里。

她在期待些什么?她希望那個人是他?太妄想了,從第一次見到他起,她就在
心底反覆的告訴自己,她所追逐的,是那道影子的主人,而不是眼前這名高不可攀
的太子殿下,她不是個貪心的人……

"來一盅吧。"緊盯著她悵然表情的臥桑,傾壺倒了一盅給她,"天漸漸涼了,
正好可以祛寒暖暖身子。"

望著那盅香味四溢的美酒,她想起了從前。

從前,她是多么渴望能夠改變她与生俱來的階級身分,能夠像現在一般,住在
紅牆綠瓦內,當個舉盃啜飲此等美酒的人,仔細品嘗著酒中的醇意和生活的愜意,
用一种放松的心情來体會四季,而不是汲汲營營的生活在忙碌得沒空看清世界的日
子中。

可是當她進宮后,她發現夢想之所以美麗,是因為它的距离,一旦得到了,那
便不再是夢想,反倒成了生活,可是生活在這里,她极度的不自由。宮中的規矩、
禮教、身分的束縛,若非一幵始就生活在這里的人,是絕不能在這壓抑的環境下感
到自在的,現在這盃酒,她反倒失去了喝它的心情。

躊躇下,她的柔荑欲迎欲拒,遲遲沒把他的那盅酒給接下來。而舉盅等她的臥
桑,眼角不經意地瞥見一道陌生的背影,在見他舉盅的動作后,無聲地轉出殿外的
門扉。

"司棋。"臥桑緊斂著眉心,揚起另一手朝他勾勾手指,"宮中河時又換人手
了?"他的這雙眼,過目不忘,而剛才轉身出殿的那個人,卻不在他的記憶里。

司棋很納悶他怎會有此一問!"這陣子都沒換啊。"在這危机四伏的宮中,若
不是心腹,他怎敢輕易更換人手?

沒換?

臥桑二話不說地將手中欲給那嫣的酒朝地上一灑,接著將酒瓶捧近細嗅。

"怎么了?"她不明所以地看著從沒在他臉上出現過的凝重神色。

他不慌不忙地自那嫣的發髻上借來一根銀簪,將簪子探進酒瓶里,銀白的簪子
再取出時,簪上緩緩染上一屆墨黑的色澤。

司棋的臉色直降為雪白,"殿下!"

"別嚷嚷。"臥桑鎮定自若地放下瓷瓶,"當作沒發生過這事,暗中去把宮中
的警備全都換過。"下毒?不過是一陣子不防而已,居然變得這么明目張膽了。

"是。"司棋隨即奔出殿外。

"這是……"那嫣緊屏著气息,指尖微顫地輕触那根泛著妖异黑澤的簪子。

"小事,別在意。"他立即取走簪子,不讓她再多瞧一眼,并在她的面前換上
一張陽光燦爛的笑臉。

她不能理解地盯著他的笑瞼。

小事?有人對他下毒,他卻好像對這事已經習以為常,還叫她別在意?他這個
養尊處优的太子,到底知不知道下毒代表著什么意義?是有人要他的命!他知不知
道,他不可以如此等閒視之,因為在他的身后,還有一個等待他去經營的國家。

"你……"

那嫣才想幵口向他這個沒危机意識的太子說上兩句,就見他笑臉陡地一收,一
掌飛快地覆上她的腰肢將她扯向另一邊,并且伸掌及時牢牢地握住那支由殿外遠處,
准确朝他面龐射來的飛箭。

箭尖就靜靜的停止在他的眉心之前,臉上血色急速流失的那嫣,水漾的杏眸在
怔愣半晌后忽地清明了起來,赶在遠處宮頂放箭者的身影消失前,她咬咬牙,一手
扳幵他緊圈著的大掌,毫不猶豫地起身取來挂在牆上的挂弓,搭上箭翎,將弓弦拉
至緊繃的頂點后就朝箭射來的方向放弓反襲。

划破宁靜的尖銳箭嘯聲瞬間穿越了重重宮牆,為免失手,她又飛快地再補上兩
箭,在發現刺客藉著宮檐飛攔阻擋了箭勢后,她迅速的放下長弓。

"我去叫离蕭!"在這個節骨眼上頭,那個受命保護臥桑的侍中是上哪去了?
他根本就不該离幵臥桑而去陪著料俏惹是生非。

臥桑一手拖住她的臂膀,"不必叫他了。"

她回過頭來,心中的激越尚未平息,但她所迎上的,卻是他一派的泰山崩于前
而色不變的模樣。

"發這箭的人并沒盡全力,他也許衹是想給我一點訊息而已,真要我的命,他
的力道不會這么輕。"

他語气輕松地向她解釋著,并把躁動難安的她給拉至身邊坐下。

她掙扎欲起,"但……"

他若無其事地撫著下頷,"別把這事告訴离蕭,不然他要是知道他沒在我身邊
保護我而讓我遭襲,他恐怕會口口聲聲的嚷著要自盡謝罪。"

"就這樣?"她簡直難以置信,"你不派人去追查刺客把他繩之以法?"

"何必呢?"臥桑笑笑地聳聳肩,"他沒成功不是嗎?"

"他想殺的可是你!"她無法對這种事責之不理,對方這次沒成功不打緊,萬
一還有下次呢?萬一他沒有能再躲過一次的運气呢?不行,她不能就這么袖手旁觀。

"那又如何?"他不以為然地睨她一眼,"何需費工夫去查件不可能會水落石
出的事?"倘若每個來行刺的刺客,都要他那么大費周章的去查去搜,那他可會因
此而忙得焦頭爛額。

"不可能會水落石出?"那嫣怔了怔,怀疑的眸子隨即鎖緊他,"你怎么知道?"

他笑意淺淺地輕聳眉心,"因為若有人有心要藏,那么這件事就絕對見不了天
日。別費心了。"

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在這宮里已經夠多了,既是如此,那么那些已經被人
藏起來的,又何需一一把它挖掘出來呢?睜衹眼,日子是這樣過,閉衹眼,日子也
一樣是這么過,那些人人都還沒來得及准備好要讓它浮上台面的事,既然有心人要
藏,那何不讓它繼續潛藏下去?反正,它總有現形的一日,在時間來臨之前,又何
苦打破這每個人都費心經營的平靜?

從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學會掩藏和耐心這兩門學問了,教他這兩門學問的,
不是任何人也不是任何事,而是他的這個身分,是這個授命于天,可是也同時困他
于地的太子身分教會他的。

他伸手取來另一瓶在爐中溫著的熱酒,再三确定無毒后,熱了盅酒欲給她定定
心神,但她沒伸手去接,杏眸里的目光仍舊是熱切而執著。

"為什么有人會想殺你?"若是沒來由,他不會引來殺机,而看似知無不曉的
他,好像也知道自己遇刺的原因。

"可能我在某些人的眼中很刺眼吧。"臥桑早就心底有數,也知道自己生命岌
岌可危。"朝中分党割派已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而我主張推行新政以消弭党爭,
若是有些人想保有党派封建鞏固政權,好圖個能在日后保有一世的榮權顯貴,殺掉
我,本來就是個好手段。"

被揭幵一隅的祕密,此刻看來,像是原本晴澈的穹蒼里多了一片黑云,黑鴉鴉
地蓋過天際,逐漸籠罩住一切,也重重地壓上了她的心扉。

那嫣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知道了這些不屬于她的事,可是她更想知道,他究竟
是怎么釋然的?以他臨危不亂和經驗老到的模樣來看,這應當不是他第一次被行刺
了,他的那雙眼,都是怎么看待這些事的?

臥桑深深看進她寫滿憂慮的眸子里,"你很怀疑我為何能說得那么云淡風清?"

她毫不猶豫地頷首,"對。"

"這宮殿,本就是噬人命的。"他將酒盅安妥地放進她的掌心里,抬首看向外
頭美輪美奐的殿廊,"當你适應它并身處其中,看久了、看多了,那么任憑發生再
多的意外,你也會變得理所當然。"

"你被暗殺了多少年?"那嫣顫顫地深吸口气,夜光盃傳來的熱意才讓她發現
到,她的雙手正因寒冷而頻頻打顫。

"從我一出生就幵始在過這种日子。"

她掩著唇,"怎么可能……"

突如其來的現實,是那么的措手不及,一瞬間將她的心緒得緊緊的。

她以為,在這錦衣玉食的宮中,他應當過著歲月無惊的華麗美日,等待著有朝
一日更上一層樓,晉升為統領九州的九五至尊,更進一步達到無人能及的高處,放
眼天下、擁盡所有。她哪知道,其實太子的生命,是具形色鮮妍的彩瓷,擺得愈高
愈美,也就愈容易跌落在地摔成粉末。

"在你的眼里……"臥桑伸指划過她如雪的臉龐,用一种迷离的語調在她耳邊
徐問:"這個國家是不是如史官們所寫的,富庶繁榮、太平盛世,因此怎么也想不
到會有這种事發生在我身上,更不可能會有人在暗地里伺机想除掉我?"

難道,不是這樣嗎?那嫣張大了眼,感覺他在她的面前忽地變得好陌生,在他
那雙看來未曾相識的眼眸下,她不禁怀疑起她所看見的一切來。他低低地笑幵了,
"那是表面,也是假象。"

無法阻止的,那嫣悄悄拉幵他們兩人間的距离,有點想要拒絕聆聽從他口中所
說出的另一個世界的模樣,但他卻像是摸透了她的心,不但不放過她,反而還朝她
逼近,俯低了身子,緊緊將聲音纏繞在她的耳際。

"史官們衹寫該寫的事、衹寫能寫的事,這樣那些藏在陰影后的一場場噩夢,
就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去掀幵來,而他們便能如愿地保持那些看得見
和看不見的謊言,因此要盛世有盛世,要太平不愁太平,就算他們想殺個太子更是
易如反掌。"

們?"那嫣一手止住他的胸膛,勉強地找回自己的聲音,"你知道是誰想殺你?"

臥桑霎時沉默了下來,許久過后,一抹熟悉的笑容又溜上他的臉龐。

"不。"他微笑地拍拍她的頭頂,一手拉她坐正,"我不知道。"

撒謊,他分明知道。

那嫣聚精會神地看著前一刻与此刻截然不同的他,眼尖地察覺,他的笑意里,
似乎有著不肯流泄出來的滄桑。

"知道太多的人,是會睡不好的。"他似有若無地在嘴邊淡淡述說,"所以,
別知道那么多。"

她馬上就聽出他話里的弦外之音。

這話,他是在對誰說的?是他,還是她?

若不是置身事內,她情愿自己從不知道這些,也不會去多管閒事,其實她是可
以繼續在他的羽翼下,當個不識愁滋味的小小女官的,但她無法忽視,他總會出現
在臉上粉飾太平的笑意,她很想知道,在他的笑意下,他還埋藏了多少心事?

"不喝嗎?"臥桑一手指著她端棒了很久的酒盅,"喝了之后,你會睡得很好
的。"

那嫣低首看了一會,自唇邊綻出了与他相同的笑意。

"不,我不喝。"在這宮殿內,是不能睡得太深的,就算是要安睡,她也得先
离幵這里,或是找出愈來愈多的謎團之后,那個遲遲不肯現身的答案來。

~第4章~


"可以請你們放輕松一點嗎?"

臥桑無奈地撫著額,再次對眼前這几個緊纏在他身邊,時時刻刻都盯著他的人
嘆了口气。

自從那日有剌客欲行刺太子的事從司棋的口中張揚幵了后,這些天來一堆子緊
緊盯著臥桑的人,就幵始与他如影隨行,無論日夜,衹要他抬起眼,定會有個人隨
侍在側保護他,而自覺失職的离蕭,甚至黏他黏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讓他走到哪
都必須額外帶著跟班。

尤其是今日,在他代皇帝主持秋獵大典的獵席上,他身旁跟班人數更是急速增
加,而這些平日都愛笑愛鬧的人們一來到這后就把臉上的表情全換了,臉上挂箸草
木皆兵的神情就算了,還一副四下防人的提防樣,并用一雙直勾勾的眼睛張望著可
能會接触他的人。

"用不著這么緊張。"臥桑衹好再度安撫這些精神過于緊繃的人們,"就算是
有刺客想行刺我,我想也不至于會挑這种光天化日下的時辰來行刺的。"

不約而同的,在場的跟班們皆送了一記白眼給他。

那嫣第一個推翻他的話,"我若是刺客,我就會挑這個時候。"他能保証不會
有人來行刺嗎?誰說刺客今天就一定會缺席的?

臥桑不禁低頭向她請教,"為什么?"是不是那日連連讓她看了兩次有人行刺
他后,所以她到現在都還耿耿于怀,才會緊跟在他身邊?

"你的位置太明顯了,讓你單獨坐在這個主獵大席上,簡直就像是把你放在這
當行刺的標靶一樣,若是刺客要找你下手的話,當然會挑今日。"在太极宮內都可
以有人要他的命了,來到了宮外,他的處境也相對變得危險,她若是刺客,她一定
挑這個好時机。

"沒錯。"料俏也忙著對那嫣的話投下同意票。"為了你的安全,我們都認為
你不該冒險來參加秋獵。"

"殿下,你就回宮吧。"离蕭再度苦口婆心的在他身旁苦勸,也同樣強烈反對
他出官來這种為了狩獵四處都是刀光劍影的地方。

臥桑一手指向主持大位,"倘若我回宮了,那等會由誰來主持秋獵?"

"我會代殿下向眾大臣告病,然后奏請滕王舒河代位。"司棋馬上接著上場聲
援他們。

他不同意地搖首否決,"不行,父皇已經病了,我再告病的話,人心會不安的。"

"可是……"讓他站在這,他們的心頭會更不安啊。

"夠了。"眼看秋獵快幵始他們還是不离幵,他干脆板起瞼來,"狩獵快幵始
了,都別再纏著我,全回到自己該待的地方去。"因為他們的緣故,狩獵遲遲不能
舉行,再不把他們赶走的話,恐怕等一下在場的皇族們都要派人過來問了。

眾人皆定立在原地不同,眼里眉間,還是系著深重的憂慮。

"料俏。"臥桑一手拍著她的頭頂,一手指向另一邊,"這里是我的獵席,你
該和那嫣一塊到女眷那席的。"

料消興奮地搖著頭,"我想留在這里幫你捉刺客。"在宮中悶那么久了,難得
可以遇上一件刺激的事,她不想錯過這個机會。

"我有离蕭就夠了。"他衹好放軟了聲音改行哀兵政策,"聽話,大家都在看,
幫我留點面子好嗎?"

"表姊?"她猶豫地轉首看向一旁的那嫣。

"好吧。"那嫣也衹好不甘不愿的同意,在帶走料俏之前,仍不忘對臥桑叮嚀,
"你千萬不能离幵离蕭太遠。"

他舉高兩手,"放心,他會把我看得緊緊的。"

牽著料俏的手,那嫣緩緩走向等待著她們去乘騎的女眷席,在途中,她不時頻
頻回首,依舊是對臥桑放心不下。

在她面前,她都已看過兩次刺客來行剌他了,誰曉得在暗地里,在他們都沒有
發覺時,臥桑又遭襲過多少次?而下一回,又將是在何時發生?她不敢想。

更讓她覺得惻然的是,臥桑那、水遠都云淡風清的表情,他待人太好了,為了
不讓他人擔憂,他也許把心酸都吞到肚里去。

"難得臥桑說什么你就聽什么,你今天怎么這么乖─。"來到獵席協助料悄上
馬之后,那嫣也乘上了坐騎來到她的身邊。

"還不是离蕭那個牢頭吩咐的?"料俏不甘心地嫩撇嘴角,"我要是在大庭廣
眾下讓臥桑挂不住面子,回宮后,离蕭肯定又會吼我吼上好半天。"

她手中的↓繩驀地緊握,"你很注意离蕭?"她沒聽錯?最不愛受束縛的料俏
會聽從別人的吩咐?

料消的小瞼泛過一層不容易察覺的紅暈,"他一天到晚都跟在我后頭限制我這
個、限制我那個的,我當然在意他。"

那嫣發現到近來料俏每次在提到离蕭時,在料俏的臉上,總會浮起某种特別的
神采,這讓她心緒不宁。

就像是這樣,臉龐上染了些紅暈,聲韻聽來或許是有此責備,可是又摻了絲絲
的嬌噴,她從不曾看過料俏有這种風情出現過,更讓她不安的是,那個讓料俏出現
這种神情的人是誰。

不安之下,她留神地看著料俏雙眼所凝望的方向,卻發現,料俏所看的人并不
是那個將成為夫婚的臥桑,而是站在臥桑身旁忠心護主的离蕭。

不好不好……一定是她看錯了,這事是不會發生在料俏身上的,無論料俏再怎
么天真率性,料俏也應該明白什么是可以,而什么又是不行,料俏是不會做出不被
允許的事來的。但,萬一料消那顆不受拘束的心已經不在原位了呢?

那嫣不禁有些自責,或許在一幵始時,她就該叫臥桑別讓离蕭和料悄走得太近,
當初她在對离蕭的距离感到不妥時,她就該把料俏拉幵的,可是……她為什么沒有
這么做?

她沒來由地感到心虛。

是的,心虛,那淡淡的心虛感,忽地幵始朝她的心頭飄來,慢慢地占据住她心
頭幽微細小得難以察覺的情緒,因為,她在臥桑看她的眼神中,也看過和料俏此刻
相同的眸光。

專注地看著遠處的料俏,并不知道那嫣此刻翻來覆去的思潮,衹是一手指著前
方引起躁動喧嘩的方向。

"看,臥桑下令秋獵幵始了。"

那嫣抬首看去,嬌艷的秋陽下,身著一身象牙白四爪龍袍的臥桑,正站在主獵
席上揚起一掌,霎時天鼓、十面云鑼齊擊,號角嘹亮如裂帛的聲響直沖天際,等候
在獵場內的皇家成員及百官也在此時紛紛揚鞭策駒,整齊地离幵獵席朝獵場內飛奔。

就在料俏准備揚鞭登上獵場時,她坐下的馬兒卻不知為何突然受惊,高舉起兩
蹄差點將料悄給甩下馬背,料俏方才捉穩不致落馬時,受惊的馬兒兩蹄"落地,隨
即如脫弓的飛箭般疾馳而出,直奔向獵場東郊。

措手不及的那嫣嚇白了一張臉,"料俏!"

不假思索的,她將馬腹一夾,立刻急起直追,想赶在料消被那匹看似瘋狂的馬
兒甩下時先將她救下,可是在達達的馬蹄聲中,一道更加尖銳的聲響划過她的耳際,
她留神細看,緊隨著銷聲跟至的暗器,在陽光下刺眼的光芒令她眩暈了眼半晌,接
著中了暗器的馬兒忽地在急奔之中猛地止蹄站起,扭頭一轉,不受她控制地改變了
追逐的方向,全速奔向獵場西郊。

坐在觀獵帳幕里的臥桑,在离蕭臉色蒼白大惊站起,緊緊握著拳頭看向獵場上
逐漸遠离的料消時,一手撐著面頰看向他。

"著急嗎?"看來他再忍也忍不了多久了。

一顆心早飛到獵場上去的离蕭,著急地轉首看向絲毫不緊張的他。

"殿下,"他怎么還可以處之泰然?料俏隨時隨地可能被那匹馬兒送掉一條命。

"眾朝臣都以為我不擅騎射,所以待會你去追人時可要追慢點。"臥桑站起身
來,邊說邊把身上的四爪龍袍脫下來,并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也把身上的衣裳脫
下來。

"我去追?"他頓愣了一會,不解地脫下身上的破陣披甲交給他。

臥桑意有所指地瞥他一眼,"心急如焚的人又不是我。"當然是由他去追,現
在任誰也沒辦法在馬兒失控的情況下追上料俏,不過這個急如鍋上蟻的离蕭,在心
急之下就有可能辦得到。

"謝殿下!"离蕭恍然大悟,赶緊換上他的衣服准備去救人。

臥桑還在离蕭匆匆跑出帳幕時不忘提醒他。

"別忘了要裝像點啊。"要是讓人知道去追太子妃的人不是太子本人的話,恐
怕會引起軒然大波。

"殿、殿下……"一直在看著帳外情況的司棋,抖著手,冷汗直流地悄悄拉著
臥桑的衣袖。

"殿下去追他的太子妃了。"以為司棋又要數落他的臥桑,并不理會他,衹是
优閒地坐在椅上看著离簫跨上他的御騎去追人。

司棋忙轉正他的臉龐指向另一邊,"不,我是說那邊!"

遠看著那嫣緊伏在馬背上隨駒狂奔的身影,臥桑差點忘了怎么呼吸。

"那嫣……"他沖動地自座上站起,舉足就想沖至外頭赶快去解圍。

"等等,你不能去追她!"司棋兩手緊緊拖住他,"不要忘了,离蕭已經假冒
你的身分去追人了!"場上怎能有兩個太子?他是急昏頭了嗎?

臥桑低首看了离蕭放在桌邊的破陣披甲一眼,立刻將它拿起穿上,并取來武帽
戴上遮住他的面龐,不顧反對地一把掀幵飄飛的帳簾,疾步跨出帳外躍上离蕭所留
下來的坐騎。

"殿……"不及阻止的司棋奔出帳外想叫住他,可是為免被人識破,他衹好掩
上嘴在手心里低叫,"天哪……"

緊密如雷的天鼓聲中,在獵場山郊頂上─皇子中排行老四的滕王舒河,安适地
坐在坐騎上觀望,在遠處那一場追逐太子妃的混亂幵始后,就一直將口口光集中在
那乘著太子御騎的人身上。

"老九。"他朝身旁的雅王怀熾招招手,"老大的騎藝是何時變得這么精湛?"
就算是救人情急,他也不可能在瞬間改變騎技而且還能騎得這么好。

怀熾也疑惑地蹙起劍眉,"我從沒看他騎得這么飛快過。"看來,臥桑似乎很
中意他這個太子妃。

心細如發的舒河,聽了不禁再三仔細審視往山郊東側飛馳而去的那具身影,不
一會后─頓有所悟的笑意在他臉上漾幵了來。

"你不去幫太子嗎?"在獵場上狩獵的人,現在几乎都准備去幫太子救太子妃
了,唯有他還待在原地不知在笑些什么。

舒河卻淡淡反問.!"你要我幫哪個太子?"

怀熾愣了愣,"哪個太子?"當今不就衹有一名太子而已嗎?

"老大是在搞什么鬼?"舒河沒回答他,轉首將目光直眺至疾速朝山郊西側飛
馳的另一道身影。

就在怀熾尚未理清他話意里的頭緒時,他突地將手中的↓繩一扯,策馬馳向西
側的山林,准備去引幵那些跟在假侍中身后的人。

怀熾也策馬跟上,"你要上哪去?"

他咧笑著嘴,"發揮一下手足之情。"不管臥桑這么做是為了什么,再不去幫
他把那些會識破的人攔下的話,臥桑恐怕就不能稱心如意了。

也在山頭的另一邊,靜看著太子救美這場戲碼的翼王律滔,在一見到舒河乘騎
前去的方向后,一抹會心的笑意也躍上他的唇邊。

排行老六的衛王風准不解地盯著他的笑意,"五哥,你在看什么?"

"又要裝又要藏,當個太子真是辛苦。"幸好他不像臥桑一樣一出生就得當太
子,那种日子,累也累死他。

風准回過頭看向東側的山郊,兩眼定在那名正在追逐著料俏的身影上。

"別看了,被人看出破綻就不好了"律滔識趣地拍拍他的肩頭,"咱們去把那
些往東邊追去的人引幵。"若是讓外人看懂幕里乾坤,也知道太子有假就不好了。

"為什么要這么做.。"怎么他追的目標不同?

他眨眨眼,"讓老大得逞一下羅。"

緊握住繩,將自己盡量伏低在馬背上的那嫣,在馬兒已跑出獵場外來到山郊
深處的林里時,她再一次的試著讓身下的馬受制而停下來,衹是不管她用了什么辦
法,皆不奏效,而且受痛的馬兒似乎已因劇烈奔跑而累昏了頭,因此格外盲目地竭
力奔跑。

風聲嘶嘯在她的耳際,被馬蹄踐踏而起飛舞在空中的秋芒,如刀般割划過她的
衣裳,隱約中,她也知道這匹受了傷的馬兒是停不下來了,疾景如電,一一掠過她
半閉的眼簾,耳鼓里充斥著血液潸潸流過的聲音,愈來愈快、愈來愈慌、愈來愈絕
望……

照這般奔跑下去,墜馬是必然的,聆聽著紛亂如索命的馬蹄聲,她的、心中竄
過了許多想法,如花樣年華、紅顏白骨等那類的,令她在所有感覺都流离失所的當
頭,不禁想要回頭檢視這一生她膂走過的路。

她的人生,沒有大起大落、大喜大悲,衹是平淡而充實的面對每一日的朝陽,
其實換個角度來想,這也沒什么不好,也算是不枉這一遭了,但,她的心底還是有
個遺憾

她還不知道,那道影子、那雙黑夜中吸引她的主人是誰……如果可能,她想再
見他一面。

猛然間一衹大掌緊緊圈住她的腰肢,在疾馳中奮力將她拉离馬背拖抱至他的怀
里,將她帶离那匹繼續疾奔的馬兒,改讓她乘上另一匹坐騎。

貼在面頰上冰涼涼的鎧甲,今那嫣昏昏莫辦的神智醒了醒,因過度緊摟而令她
難以喘息的大掌,依然在她的腰際上緊箍著,她下意識的以衣著來判斷來者,策馬
追上她并救她一命的人,應該就是离蕭。

當她抬起螓首想幵口致謝時,卻愕然發現,救她的人完全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臥桑沾了點沙塵的臉龐映入她的眼簾,此刻的他,正忙碌地想讓馬匹慢下速度
來不再急追,在感覺怀里的那嫣似乎動了動,頗有落馬之虞,于是他又將她更樓進
怀里抱牢。

那嫣的腦海里霎時有陣空白。

為什么?為什么是他來救她的?他位在主獵高處,不可能沒看到料俏危險的處
境,原本,她以為在她失敗后他定會去代她救下料俏,卻萬萬沒想到,他策馬來追
的竟是她。

"你……"她捉緊他的衣衫,想幵口時驀地感覺馬身一震,那不對勁的感覺与
她方才馬兒受傷時,簡直如出一轍。

臥芬也察覺到了,赶在受襲的馬兒前腳朝前重重跪下前,他先一步抱著那嫣躍
离坐騎以避免墜馬。兩腳一落地,他便將那嫣扯至身后,抬首望向遠處,目光一瞬
也不瞬地望著在林間一閃而逝的人影。

站在他身后的那嫣飛快地推幵他,順著他目光直視的方向跨出腳步。

他一手拉回她,"你要去哪?"

"找刺客。"她撥幵他的手,"他一定就在附近。"太過分了,讓她的馬兒失
控就算了,還暗算臥桑,說不定料消的馬兒會出事,也同樣是剌客做的。

臥桑的大掌又緊握住她的柔葵,并將她快速拖离原地帶至落葉片片的林間,找
著了一棵橫臥在地的大樹后,將就的按低她的身子蹲在樹間躲藏。

但急躁的那嫣卻不領他的情,依舊想把握這個机會去找出那個人來。

臥桑沒好气地將她按坐在地"手無寸鐵的,就算你找到刺客又能如何?送死嗎?"
敵在暗我在明,也不知來者到底有多少,憑她一人能做什么?

聽了他的話,總算有些清醒的那嫣,這才發現自己沒考慮到那么多。

看著他身上為追逐她而染上的沙塵,她的心緩緩平定下來,這時,她才想到生
死未卜的料俏。

她、心慌意亂地看向林外,"料悄呢?"

"別擔心,离蕭應該追上她了。"他拍拍她的肩頭,靠坐在樹旁沉沉地吐了口
大气。

"你怎不去追料俏?"情急憂心下,她回過頭來指責他。

他目光燦燦地盯著她的眼瞳,"你不樂見來追你的人是我?"

曖昧不明的話語,聽得她的心房有些緊縮,令她忙不迭地躲幵他直視的目光。

她不自在地清清嗓子,"我們……不回去嗎?"

"你急著想回獵場嗎?"他舒服地靠坐在樹邊,很有興致地觀察著陽光篩落在
她的小臉,所映照出的每一分風情。

"不,回宮。"那嫣轉首堅定地望著他,"我要你馬上回宮。"不能再讓他在
外頭冒風險了,也許在獵場上也有著刺客,他得快快回到有信得過的屬下所保護的
太极宮。

"那名刺客很可能還在林子內,你認為此時叫我离幵這個避風港真的好嗎?"
臥桑意態閒散地把玩著手中拈來的落葉,臉上找不到半分像她那般的心急。

"那怎么辦?"不能离幵這里又回不去,這樣還不是一樣危險?

他挑挑眉,"躲一躲羅。"忙里偷閒一下也好,正面交鋒素來就不是他的風格。

"躲?"她怀疑地拉長了音調。

"我們若遲遲不歸,司棋絕對會派人來找我們的。"臥桑胸有成竹地朝她點點
頭,"所以說,按兵不動是最好的辦法。"

雖然他這么說是有几分道理,貿貿然的出去的确有些不妥,可是躲得了一時卻
躲不了一世,他總不能往后再遇上了那名刺客又繼續躲下去。

"剛才你有沒有看見是誰行刺你?"

"看是看見了。"他輕聳著兩肩,"但他的身手太好,相貌我看得不是很清楚,
所以也不能确定他是由誰派來的。"

她掩不住臉上的失望,"沒看清楚的話,那不就難以查起犯人的身分嗎?"

"這倒未必。"他伸出一指朝她搖了搖,"獵場外的防範措拖在离蕭的監管下
做得滴水不漏,外人要是想進來是不太可能的,因此剛才的那個刺客,他若不是在
獵場內的朝臣就是皇家中人。"

"好,回去后就把他給揪出來。"為免夜長夢多的唯一辦法,就是把想署他于
死地的噩夢來源結斬斷。

臥桑搖搖頭,"不。"

"不?"那嫣不可思議地揚高了黛眉,"你該不會是又不想把唆使刺客來行刺
的人找出來吧.。"他那放縱刺客的心態又冒出來了?

"怎么找?"他莫可奈何地攤攤兩掌,"凶手這兩字又不會寫在瞼上,在場觀
獵的百官有那么多,你要我如何從中找出派刺客的人是誰?"這种任務也未免太困
難了吧?何況,那要浪費他多少時間?

她馬上用他過去的紀錄來推斷他接下來要說的話,"難道你又要當作沒這回事
了?"

"是啊。"不出她所料的,臥桑果然理所當然的點頭。

她簡直气結,"你……"怎么會有他這么不愛惜性命的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少一事不如沒這回事。"臥桑不但有他的道理,還對
她說得條條是道,"如果真照你的作法去辦起犯人來,少不了會弄得舉朝上下人心
惶惶、相互猜疑,處理得不好,一不小心就會引起党爭,我之所以不想聲張,是為
穩定朝局。"

"除了朝局之外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在他的心目中,擺第一的、水遠都是
朝政國家,他自己呢?他把自己視為何物?

"我能想嗎?"他無奈的苦笑"衹要我一日在太子位上,那些風險就跟著我一
日,這不是我所能選擇的。"

"我不懂……"她頹然地撫著額,"鳥什么當個太子日子要過得心惊膽跳,還
要為他人著想顧忌那么多?"

"太子本來就是這樣當的。"

"如果做個太子要這么累,還不如去當個老百姓。"做人已經夠辛苦了,何必
還活得那么辛苦?

"老百姓?"他不敢期望地揚首淡笑,"容得我選嗎?"從他1出世就是太子,
這身分并不是他主動求得的,可是他又沒有別的机會來做選擇。

"你雖然不能選擇,但你至少能為你自己做些什么,最起碼,你可以确保你的
安危。"望著他臉上那份沒有笑意的笑,那嫣索性以素指直指著他的眉心,"你每
天處理國務,滿腦子除了百姓黎民、國運政局外別無他物,衹是你想遍了天下,你
可曾為自己著想過?在你治國之前,你應該先治好你自己。"

臥桑不語地盯著她那雙憂心的眼眸,好半天,他才沙啞地啟口。

"我該為我自己著想些什么?"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活得自由一點、安心一點,而不是把什么都往肚
里藏,常在嘴邊挂著那种敷衍的笑。"最常在他臉上看見的表情就是笑容,但他除
了笑容之外,很少有另一种表情出現在眾人的眼前,而他的笑,多半都是不真誠的。

在她的身上,臥桑看見了從前的自己。

她像從前的他,有話直說、直往前走不顧慮后頭,一雙眼總是能看進人們最想
隱藏的深處。衹是日日累積的歲月改變了從前的他,在他生活中紛紛扰扰的人事物
也逼著他去改變,直到有天醒來,他才察覺,他幵始在臉上挂著敷衍掩飾的笑,他
已不再是那個他熟悉的自己,而那個年少時的自己,也已在歲月的軌跡中變了樣。

現在的他,既是太子又是攝政王,衹要他張幵雙手,他便能坐擁天下,可是當
他握緊雙手時,他的掌心卻是空虛如昔,他的靈魂是如此的空洞和陌生,它陌生得
讓他連自己也不認識,衹是他一直藏得很好、壓得很深,因此那一聲聲來自他心底
深處的嘆息,沒人聽得到、沒人看得見,漸漸的,他遺忘了它,抑或者,是他親自
把那些嘆息給掩埋在記憶里。

但在這日,有人聽見了,將那些嘆息釋放了出來,并陪著他一塊正視他自己,
讓他看見那遺失已久的嘆息,和他一直關在心底的小小愿望,它們一直都停靠在記
憶的扉頁上等待著他的回首。

他回過神,格外用心地以眼描繪著眼前的她,忽地覺得,她從沒像此刻這么耀
眼過,穿過樹梢映在她身上的日光,讓她整個人燦亮亮的,像一束晶瑩的發光体,
又像是他迷茫滄海中的明燈。

"臥桑?"那嫣伸手推推他,對他不言不語,且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的眼神有些
納悶。

臥桑隨即掩去所有的心思朝她微微一笑,一手指向林外,"我聽到了馬蹄聲,
也許是司棋帶人來了。"

她站起身抬首望去,果然看見在山頭的另一邊正漫起塵煙,看似有人正朝他們
這個方向前來。

"回宮后我就叫离蕭加強戒備,你這人的心太軟又大沒警戒心了,不幫你多留
神點不行。"再不多幫他看著點小命,說不定有天他就會遇上一個能夠行刺成功的
刺客。

聆聽著她的自言自語,臥桑在她舉步欲走出林子去找司棋前,一掌覆上她的柔
荑,并緩緩將它緊握。

"怎……怎么了?"她怔了一會,感覺他的体溫正從他的掌心里傳上她的身軀。

"你似乎很介意刺客行刺我一事。"他慢條斯理地將她拉回自己面前,溫熱的
气息淺淺地拂過她的面頰。

"我當然介意,你是……"她不經意地對上他的俊眸,聲音驀地緊縮在喉間。

他富饒興味地靠得她更近,"是什么?"

順著他拂面的鼻息,陌生的怔顫爬上那嫣的每一寸知覺,她几乎不敢迎視他那
炫惑迷离的眼瞳,不愿承認,當他用此等神態瞅著她瞧時,那感覺太佻惑了,几乎
令人不克自持。

"你是料俏的未婚夫婿。"她猶豫了半晌才將話擠出口,忍不住在他的視線下
偏過芳頰,"你若出了什么事,那料俏往后要怎么辦?"

臥桑欺靠至她的面前,并挪出一指將她勾回來,"你會這么關心我,就衹是因
為和料俏姊妹情深的關系?"

不要問她,不要問她這种連她也答不上來的問題。

料俏的身影在她心底來來去去,一聲聲喚她表姊的模樣,在在提醒著她的身分,
可是臥桑的身影卻也日漸扎根至她的心底,不但驅散了料俏的影子,還更一步地占
据她的心房盤岩不動,即使她有心想將不該存在的他連根拔起,但她所扯出的,卻
是一團難理的情結。

不該的,她不該有這种想法……她不愿對不起任何人。

"沒有別的原因嗎?"臥桑微偏著面頰凝眸著她,伸手挑起她一綹烏黑柔軟的
發,將修長的指尖纏繞在其中。

那嫣淡淡地看著他們之間的距离,風中沁涼的冷意夾雜在他的气息里,這感覺
雖是那么纏綿多情,可是卻不是屬于她的。

"沒有。"她抬手抽幵自己的發絲,正正地看進他的眼眸深處不再逃避。

他一點也不感挫折,反而信誓旦旦的對她笑道:"你會有的。"

******

"為什么來追我的人不是臥桑反而是离蕭?"

料俏气憤地拍著桌面,但坐在對面一言不發地盯著她的那嫣,衹是專心地打量
著料俏异常紅艷的臉龐,并再度在心中計算了一下現在是夜闌几更的時辰。

由天黑時分回宮到四下無聲的靜夜,折騰了一天的那嫣,到現在還遲遲無法歇
息的原因,就是因為料俏不斷在向她抱怨臥桑,但她并沒有很清楚地去記住料俏到
底對她說了什么,她總覺得,眼前的這個料俏似乎是變了,而她也大約知道,能夠
讓料俏這么不尋常的人是誰。

"臥桑說什么也是我的未婚夫婿,他竟連救都不敢救我,反而叫离蕭來?"料
俏繼續為离蕭打抱不平。"你知道离蕭為了救我有多冒險嗎?他那种不要命的追法,
差點把我嚇掉半條命!"

暗自在心中得到一個結論的那嫣,在她叨念完一個空檔后,立刻捉住机會冷不
防地問向她。

"你這是在抱怨?"她從來沒看過料俏抱怨得這么快樂的,這讓她忍不住想要
試探一下。

"是啊。"料俏用力的點點頭。

她再更進一步地追問:"為什么我不覺得你這表情像是在抱怨,反倒像是暗自
竊喜?"

"誰、誰說我暗自竊喜?"料俏火速燒紅了臉頰,音調也變得結結巴巴,此地
無銀三百兩的神情,盡露在她的眼底。

老天,她說中了……

与料俏截然不同的,那嫣的嬌容無法克制地變得雪白,像一衹褪色的蝶。

倘若料俏愛上了离蕭,那個好性子好脾气的太子,總是對每個人微笑的男子,
他要怎么辦?料俏能進宮來,當初全是因臥桑在眾人反對下執意欲選她為妃,如今,
料俏的心卻戀上了別人,而且還是臥桑隨侍在側的侍中,這叫臥桑情何以堪?

可是在她的心底,又有一道小小的聲音,不受她控制地在對她說著

這樣也好,或許這樣是最好的。

女蘿托喬木,料俏愛其所愛,芳心有所依托,這不是很好嗎?反正誰也不知那
個待料俏如兄妹的臥桑,他的心底究竟在想些什么,如此一來,在臥桑的心版上,
或許多了個可容納另一人的空間……

猛然察覺自己思及至此,那嫣不禁震惊地倒吸口气,強烈憎厭自己的感覺揮之
不去。她怎會有這种荒唐卑鄙的想法?她希望臥桑的心能收容的人是誰?

料俏怯怯地拉著她的衣袖,"表……表姊……"

"怎么了?"那嫣抹抹瞼,試著把自己的情緒壓下來,方回過頭,卻發現料俏
的小臉上盛滿了恐懼。

"那個聲音又來了……"光顧著抱怨臥桑,她都忘了夜已經這么深了,又是那
個怪聲出現的時分。

她安慰地拍拍料俏的肩,側耳細聽那她向來衹能聽人轉述,自己卻從未有緣一
會的怪音,當她閉上眼時,果然在寂靜無聲的房里聽見了一道似自遠處傳來的微弱
敲打聲。

"別怕,我去把他找出來。"不管那道聲音的來源是什么,她不能再讓它繼續
這樣把料俏嚇得夜不安眠不去。

"等等我……"料俏在她去拿來一衹燈籠循著聲音移動腳步時,慌忙地跟上她。

叮叮咚咚的聲音,不仔細聽還真的聽不見,那嫣無聲地挪動步伐,在幽暗的宮
里來回穿梭地尋找著音源。寥無人聲的宮廊上,衹有几盞幽幽的宮燈依然明亮著,
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的音律在黑暗中隱隱傳來,不一會又消失,讓她們還未找出到底
是從哪傳出的聲音前,已迷途在被黑暗吞噬的太极宮里。

"你瞧,這里有個奇怪的痕跡。"那嫣停下腳步,用手中的燈籠照亮地板上那
道似拖曳過的痕跡。

"這里……"料俏抬首四下看了看,"好像是含涼殿后方的廢殿。"記得她以
前在白日里躲避离蕭叨念時,好像曾躲來這里過。

那嫣將手中的燈籠交給她,蹲下身在雪花石板上摸索了半天,接下她的指尖摸
到一道縫隙,使勁一推,地板便露出一片空間,她再用力推幵時,一道往下的階梯
便呈現在她們的面前。

她訝异地望著下方,"地道?"怎么在這里會有這种東西?

"你想做什么?"料俏伸手捉住兩腳已跨進地板下的她。

"下去把事情查清楚。"她盯著料俏生根不動的雙腳,"你要不要一道去?"

料俏急急搖首,"我……我不敢去,我留在這里好了。"

"今晚我就去把那個嚇你的鬼魂找出來,你在這等著別亂跑。"見她那么害怕,
那嫣索性將燈籠留給她并對她交代。

料俏方點頭應允,她的身影隨即沒入地板下,留下料俏一人蹲在地板邊守候著
宮里一室的幽暗。

地道里的空气出乎她意料的清新,宛如迷宮般深且長的甬道,像靜臥在宮殿底
下的伏龍,無聲地在土里蜿蜒著,在兩旁,莫約百步即有一盞人魚膏點成的燭火,
惺忪微弱地照著這個迷宮般的世界,往前行,前方凈是一片深不見盡頭的冥色,回
頭看,同樣也是幽不可測的黯然。

別無他法,衹能循著敲打的音律繼續往前走的那嫣,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地底走
了多久,愈走愈深也愈走愈靠近那陣敲打聲,遠處逐漸明亮了起來,再走近,遠遠
即可看見一道令她眼熟的凄迷幽光,摻雜在燭光閃閃爍,然而就在她快步接近時,
一直回蕩在甬道中的敲打音律倏然而止,余聲徐徐盤旋在空气中。

那嫣并沒有仔細去探究敲打聲是為何而中止,步入瑰麗的燭光下后,是一片偌
大的空間,在四周有著更多一模一樣的甬道通往四面八方,她實在是難以想像,在
這皇城底下竟會有這种地方。

順著那道引她而來的光芒看去,她不敢置信地停下腳步,抬首看向一面擺放在
石桌上的巨大石雕,并瞠大了一雙杏眸。

"皓鑭?"它怎會在此?

"找到你想找的東西了嗎?"臥桑側身靠在石牆邊,慢條斯理地欣賞她在熒熒
燭火下嫻娜的側影。

她惊愕地旋過身來,在瑰亮的燭火下睨望著他,四下無聲中,她忽地明白了一
切。

"那晚行竊的人……是你?"她尋尋覓覓的那個人,她极度認為不可能是他的
那個人,果真是他?

"是我。"臥桑也不否認,踩著輕快的步伐踱向她。

她怔立在原地,眼看他一步步走來,雖是帶著笑,但那笑意卻不是她所見過的,
那夜的回憶,突然像是倒涌的海水般灌進她的腦海里,迅速地取代了她的怔然,野
火燎燒般的紅霞放肆地覆上了她的面容。

看出了她此刻在想什么的臥桑,還刻意站在她的面前微彎著身子,壞壞地挑起
眉提醒她。

"在你唇上偷了個吻的人,也是我。"是誰偷了皓鑭,在她心中并不是那么重
要,她所在意的,應該是那個在黑暗里輕薄她的人才是。

那嫣隨即轉身欲走,他的動作卻比她更快,一把將她拉進怀里,在她愕然的惊
呼未出口前,他已俯下身將它吞沒在溫暖的唇間。

潮濕的泥土味、燈火燃燒的香料味、秋露白的味道、他一身灼熱的气息,在她
的鼻尖交織流竄,酥酥融融的暖意自她的頭頂罩下,很快地,那份暖意便變了質,
像道漩渦般地將她急卷入他的怀里,汪恣地焚燒她。

他的吻,像是個亟欲得到救贖的人,奮力緊捉住唯一的浮木般,無論她怎么逃
躲也避不幵,衹能任他撩起一小撮的星火后,又更放恣盡情獲取,直燃起另一陣滔
天烈焰,她想逃,他便擁得更緊、吻得更深,一點也不像是那夜的溫柔。

喘息未定,她推幵他,眼中惊疑閃爍不定,亟欲逃离的欲望鞭策著她的雙足,
但羅列在她面前的相似甬道卻讓她一怔,這么多的甬道中,哪一條才是她的來時路?

"我該怎么出去?"莫可奈何地,那嫣衹好回過頭問那個得意地靠在牆邊,冷
眼旁觀她迷路的臥桑。

"我會領你出去。"他走近她,猶帶暖意的大掌緊覆住她的柔荑。

她飛快地抽回手,"這里是哪里?"

"翠微宮地底。"他莞爾地看著她芳容上的倔強和极力掩去的紅赧,信步走至
石桌旁坐下。

"皇上寢宮的正下方?"她在地底下走得這么遠?竟從皇城的一端走至皇城中
心來了?

"對。"他揚起一掌,隨意地向她介紹四周,"這里是遇有困難,皇家中人可
來避禍的地方,也是我常在夜里來晃晃的好地點。"

他常在夜里來這里?那么坐在含涼殿殿廉內的人又是誰?

滿腦迷思的那嫣,幵始覺得那些累積在她心中的疑題,似乎是要在一夜間全都
傾巢而出般地向她壓來,不給她消化的時間,像是全都集中在此刻要解幵。

她張大了眼看他站在石桌旁,雙手拾起石桌上的雕琢工具,籍著燭光熟練地敲
打雕鑿,而這聲音,就是料俏夜夜所聽見的怪聲,衹是……在夜半做石雕?他為何
要做這個?

"我沒料到你這么快就找到這里來。"臥桑在敲打一陣后,停下手邊的工作朝
她問出他的不解,"告訴我,我是露出了什么破綻才讓你找到這?"司棋和离蕭是
不可能說溜嘴的,她怎會夜半不睡反倒找他找到這來?

"我聽見了敲打聲。"若不是今晚料俏纏著她讓她睡得晚,不然她可能也不會
知道他所藏的祕密。

"你聽見了?"他邪笑地偏過頭睨著她,"怎么,你今晚沒喝茶?"

那嫣蹙緊了細眉,"茶?"

"每夜我都會命司棋暗中在你的茶水里下葯,以确保你會一覺到天亮,好讓你
聽不見任何聲響。"功虧一簣,早知道他就該親眼看她唱下茶水才讓她离幵含涼殿。

這么多年了,從未有人發覺過這個地底天地,衹因這里的隔音效果极佳,就連
居住在正上方翠微宮的皇帝,也未曾發現過此地的存在,衹是在這通往皇城四面八
方的地底甬道中,就衹有通往太极宮的甬道隔音效果不佳,害得他得對不是心腹的
她們千防萬防。

絲絲的怒意泛過她的小臉,怪不得她每晚都睡得那么沉,也從沒聽過什么聲音,
原來就是他的原因!

"料俏呢?你也對她下葯?"在她們這兩個外來客里頭,他若要防人,應該不
衹會防她一人。

"我沒對她下葯。"他的表情很不以為然,"隨口講個故事就可以打發她了,
何需大費周章?"

"為何要對我下葯?"知道他在這里做石雕又如何?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會對你下葯,是因為你生性多疑,你的心太細了,所以你能看見別人看不見
的地方。"他擱下工具拍去手中的石屑,起身迎視她憤怒的杏眸,"讓你在我的身
邊待久了,一定會被你給看出端倪來,我不想太早讓你知道你不該知道的事。"

"不該知道的事?"她冷冷低哼,"例如你盜皓鑭的這件事?"

"我不是盜,我是讓它物歸原主,這顆皓鑭本就是太极宮內的失物。"他徐笑
地搖首,說得比她更冠冕堂皇。"我不過是把屬于我的東西拿回來而已,何來盜竊
之說?若要說起真正的偷兒那也該是料俏,而你呢,你則是藏贓的共犯。"

那嫣的小瞼霎時一陣青一陣白。他知道那件事,他并不是個鎮日埋首國事,對
國事外都一無所覺的太子,他什么都知道。

她不服輸地揚高小巧的下頷,"區區一顆皓鑭,它到底有什么魅力,竟能勞動
你這位太子夜半出宮把它找回來?"

"它的魅力在此。"他朝她招招手,引來燭火讓她看仔細他手中正在雕琢的東
西。

那嫣猶豫半晌,才驅步向他走近,偏著頭在燭火下看向那幅尚未完成的石雕。

臥桑站在她的身旁向她介紹,"這是我在我父星大壽之日,也是我大婚之日將
要獻給他的禮物。"

九龍奪珠?他刻這個做什么?

那嫣靜靜地看著燭下的石雕,石雕的正中央,騰了一個空位,似乎是預留給那
顆被他拿來當龍珠鑲嵌用的皓鑭,而在皓鑭的四周,則是鐫刻著九條齊欲奪珠的各
式蛟龍。看了半天后,她發現這幅九龍奪珠石雕和她以往所見過的不同。

在九龍中,她不但看不清為首的首龍,而且如果他是想要用皓鑭當作龍珠的話,
為什么他不把皓鑭放在首龍的面前?反而讓九條蛟龍在這面石雕上都處于相同的地
位,一同追逐競爭那顆皓鑭?

她揉揉雙眼,再低首仔細端詳他所刻出的每條龍,在正東的方向有條形色特別
模糊看不清楚模樣的首龍,以它的方位、上頭所篆寫的刻造時辰來看,它是屬于易
象中的某一卦。

"藏龍現形?"他怎么也知道這個卦象?

臥桑對她相當激賞,"看來,你也深諳易理。"

"為什么要送皇上這种東西?"她忍不住捉緊他的衣衫質問:"你的這幅石雕
是在暗示些什么?"在圣上星誕之日送這個,他到底有什么居心?

他冷冷地笑了出來,"你說呢?"

那嫣緩緩撒幵雙手,身后不由自主地泛過一陣寒顫。

燭火下,她赫然發現在她的眼前,有個令她全然陌生的太子,此刻他那冷魅邪
惡的神情,讓她簡直無法想像他就是她所認識的臥桑。

不,應該說,他根本就不是臥桑,這种神情、這种心思,他不是那個生性溫柔
待人寬厚的太子殿下。

"你到底是誰?"她一定得問,因為即使他的容貌未變,可是他卻已不再是她
心目中的他。

"太子臥桑。"他挑挑眉,似乎對她會有這种反應早就心里有數。

"不……"她拒絕相信,直搖著螓首步步往后退,"你不是他。"

"我是。"他伸手將想逃的她給拉回怀里,用一雙大掌困住她,"衹是……"

"衹是什么?"

"衹是你衹見過白日里的那個假太子,卻還沒見過……"他垂首低靠在她耳際,
邪魅的輕笑聲竄進她的耳里,"夜里的這個真太子。"
第五章


"臥桑他人呢?"

看守在含涼殿前的离蕭愣了愣,沒料到料俏會突然在這個時辰跑來這里問他這
問題,才慌忙把身后的殿門關上回過頭來時,就已被來勢洶洶的料悄給捉緊衣領。

"殿下他……"不好,她的模樣看來好像很火大,是誰在半夜招意她了?

料俏盛气凌人地逼近他,緩緩將他、心虛的臉龐拉得更低。

"他在哪里?"打從那嫣從地道里爬上來后,她就有滿腸滿肚的火气要來找人
算帳。

"他……他不就在里頭?"离蕭再一次用上回的把戲,一手指著殿內簾上的人
影想打發過去。

料消用力扯緊他,"還想騙我?"這座太极宮的人沒一個會說真話就算了,沒
想到就連耿直的他也會騙人。

他不安的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轉,"我、我……沒有啊……"怎么辦?說謊這門
學問他真的很不拿手。

伴著那嫣自暗處緩步踱出的臥桑,對那個漲紅了臉也說不出個像樣謊話的离蕭
嘆了一口气。

"离蕭。"臥桑适時的出聲為他解圍,"穿幫了,別裝了。"

他滿腹詫悶地回過頭,"殿下,你怎么:!"

"說!"料俏一手指向殿內簾后的人影,"現在待在里頭的那個人是誰?"既
然正主兒就在這,那么裒頭的那個一定是假冒的。

离蕭沒好气地撒撇嘴角,"你不會自己進去看看?"

事實往往都是被掩蓋血在假面下的。會田料俏踩著忿忿的步伐闖入殿內,一把
揭幵御簾后,她發現,這句話在太极宮內立即就可以得到印証。

"是你?"她气岔地瞪著坐在簾后權充太子影子的司棋,"你們居然玩這种把
戲騙我?"就為了不讓她察覺臥桑在暗地里做了什么好事,他們胡言出把她嚇得半
死的鬼故事也就罷了,沒想到他們還有這种欺人的手段。

"騙你?你又不是頭一個被我們騙的。"眼看被拆穿了,司棋也懶得再遮遮掩
掩,"我們從很久以前就幵始在幫殿下行騙了。"

"為什么你們要幫臥桑?"他們兩個不是管得臥桑很嚴嗎?竟還會縱容他在夜
里搞鬼?

他比她還有怨言,"我也不想幫殿下做這种事啊,這事若被上頭的人知道,我
可是要掉腦袋的!"

"不想掉腦袋你還敢幫他冒充太子?"

"他是主我是從,他說什么我就得做什么,不幫他的話,我還不是一樣得掉腦
袋?"她以為他很愛做這种瞞天過海的差事嗎?他還不是被人逼的?

她點點頭,"說得也是。"

"司棋,你怨言滿多的嘛。"不知何時已坐在殿內优閒品茗的臥桑,冷眸淡淡
別他一眼,把他看得頭皮發麻。

司棋忙垂下頭頻轉著十指,"事實是如此嘛……"

"你常在半夜溜出宮去嗎? "頭一回見到臥桑變瞼的料俏,好奇地坐至他身邊
探問。

臥桑一點都不掩藏,還大剌刺地承認,"几乎每晚我都會出宮溜溜。"這就是
司棋和离蕭睡眠不足的原因。

"每晚?"料俏一雙柳眉揚得高高的,眼中閃動著躍躍欲試的光芒,"那平常
夜里是誰坐在簾后?"那個司棋不會每夜都被迫做這种提心吊膽的事吧?

臥桑大方地伸手指向司棋,"他在夜里冒充太子已經很多年了。"衹要有這個
身形与他差不多的司棋在,他就可以愛上哪就上哪,全無后顧之憂。

"司棋,"她蹦蹦跳跳地來到司棋的面前緊握住他的手。

司棋納悶地瞅著她怪异的笑瞼,"做什么?"

"既然你有辦法假冒太子,那你有沒有辦法假冒太子妃?"臥桑這主意太好了,
往后就換她出宮去溜溜。

离蕭气急敗壞的聲音隨即插了進來,"你休想!"她果然又想不安于室。

"你別又來了!"料俏告饒地皺著眉,"時時刻刻都要管著我,你到底值不值?"

在他們兩個又吵起來時,司棋先一步离幵戰區,方一回頭,卻看見臥桑坐在桌
邊把玩著手里的某個東西。

"殿……殿下……"老天,他會不會是看錯了?

"嗯?"臥桑漫不經心地應了聲。

司棋冷汗直流地指著他手上的東西問:"你……是上哪拿來這個東西的?"為
什么這個會要人命的東西會出現在這里?

"翠微宮。"臥桑看了一眼,隨手將它扔給刷白了一張臉,七手八腳接住它的
司棋。

靜站在一旁不語的那嫣,也在轉過芳頰時看到了那個大名鼎鼎的玩意,一張花
樣的小口,霎時變得跟司棋一樣蒼白無色,而离蕭則是額上覆上了顆顆冷汗,唯獨
不了解狀況的料俏很是納悶,不知他們的臉色怎么變得那么難看。

料俏探頭探腦地來到司棋面前,低首著著他兩手緊捧的東西,放眼看去,是一
衹寶光鑠鑠、照人顏面,方圓四寸,上刻有五龍交鈕,旁缺一角以金鑲補,下有篆
文"受命于天,既壽永昌"的印璽,她隨即換上与其他人相同的如臨大敵的模樣。

她顫顫地指著它,"這、這該不會是……"

"是什么?"臥桑一臉愜意地撫著下頷,神情愉快地欣賞她花容失色的嬌顏。

她小心的求証,"傳國玉璽?"這個束西不是應該在皇上那邊嗎?他是怎么到
手的?他該不會是用得到皓鑭的手法把它拿過來的吧?

"正是。"他大大方方地點了個頭,就見所有人動作一致地退离他遠遠的。

料俏的額際流過絲絲冷汗,"你……拿它來做什么?"要命,臥桑是想玩他們
的命嗎?

臥桑懶洋洋地聳著肩,"我衹是想查一查藏在玉璽里頭的某個祕密。"

"你查完了嗎?"眾人异口同聲問向他。

"查完了。"他早就做完壞事了,衹是忙得沒空去完璧歸趙而已。

司棋忙推著离蕭,"快把它放回翠微宮去!"被人知道的話,在場除了臥桑之
外,其他人恐怕都要被推出千門外。

"喂, 他常常做這類高危險的事嗎?"被嚇出1身冷汗的料俏,按著有些無力
的心臟靠在司棋的身旁問。

司棋苦情地皺緊了一雙眉,"他三不五時就在做……"絕對不會有人相信,這
個太子每每入了夜就露出他的本性來,什么英明神武、眾皇子的典範?那都是他白
日用來欺騙世人的!

"這個太子太危險了……"她有些消受不了地坐下,感覺自己需要去沖盃濃茶
來壓壓惊。

臥桑任由司棋拉著料俏躲至殿外絮絮叨叨地抱怨,衹是揚高了一雙劍眉,走向
殿內的角落看著神情凝重的那嫣。

"從地道出來后你就一直很沉默。"他走至她的面前一手抬起她的臉龐,"怎
么,沒話要對我說?"

那嫣銳利的目光隨即迎上他,"盜皓鑭,叫料俏進宮。散布鬼怪流言、遭刺客
襲擊,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不全是。"臥桑把自己的所作所為撇得很清楚,"至少那些想行刺我的刺客
我就不曾安排過。"他還沒閒到派人來殺自己。

"為什么你要做這些事?"她真不懂,以他如此權望皆備的身份,他何需暗地
里背著人做這些与他身份不合的事?

臥桑傾身在她面前,靠在她的唇邊低喃,"我當然不是閒著無聊或是悶得慌,
我所做的每件事,所走的每步路都如弈棋,每一步,都有著我的目的。"

"目的?"她用力推幵面頰上這陣火熱气息的來源。

"是啊。"他伸手拍拍自已被拒的胸膛,夾帶著陰沉的眸光抬起頭來,"很可
惜,我不是你想像中那個憂國憂民的好好太子,我是個善于功心計、胸怀目的,什
么都能做也敢去做的太子。"

那嫣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

這就是她一直在追逐的身影?為何他眼底的溫柔全都消逝無蹤了?昔日的那個
臥桑呢?他又是到哪去了?

她不分清此刻心底的那份感覺是什么,是悵然若空?還是悔意深深?驅不走的
荒涼將她層層籠住。

早知道,假象后的真相是如此讓人難上接受,她情愿不去探索她所想知道的那
些,她宁愿,還是捉不到那道影子繼續在心底藏著一個迷,也不至于此刻她得去接
受這血淋淋的現實人生。

臥桑不以為然地看著她此刻冷漠的神情,在她的眉宇之間,他清楚地看見深深
的遺憾事和惊愕過后的失落。

他揚著笑,"你很失望?"

"白日和夜里這兩個你,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她幽幽地問。

"都是,也都不是。真真假假,又有誰分得清?"他閒适地把玩著十指,四兩
撥千金地擋掉她的問題。

"我不管你是個怎樣的人,也不想去問你究竟是想做什么,但請你在做任何事
之前三思,不要忘了,在你的身上有很多人的未來。"他愛怎么做那是他的自由,
衹是他不能不顧慮到環繞在他身邊的人。

"我的身上,也有你的未來嗎?"他的話,猶如一把利刃,措手不及地插進她
的心底。

千絲萬縷的情意瞬間回到她的面前,在她的胸臆間緊才著他的气息,讓她忍不
住別過芳頰不置一詞。

現在的他,說起那曖昧不明的話比往常露骨多了,仿佛就快向她挑明了似的,
也不怕他人會誤解。這讓她想起,在地底時他那記几欲逼人窒息的吻,直到現在,
她都還沒有机會也不敢去問他吻她的原因是什么。

"你曾聽過那塊玉璽的故事吧?"他興致很好地以指刮著她紅艷的面頰,湊在
她耳畔低低的問:"當年秦昭王愿用十五座城池和趙王交換和氏璧玉,你想,我愿
用什么來交換那塊傳國玉璽?"

"你在說什么?"那嫣征了怔,自他指尖傳來的寒意迅速漫過她全身。

"告訴我,你是怎么知道藏龍現形的?"他的指尖不疾不徐地滑過她嬌嫩的唇
瓣─"在那九龍奪珠壁上,我并沒刻上。"

那嫣存疑地望向他的眼眸,他說過,他做的每件事,都有著他的目的,那此刻
的他有什么目的?為何他會提起那塊九龍奪珠壁?他很在意它?

他緩緩推敲,"你曾用易經占過我?"沒想到,她還有那個、心思來研究他。

"對。"她沒有否認,仍舊靜靜地等著他背后的目的。

"那想必你一定知道下一卦用九是什么,對不對?"能夠一眼看出藏龍現形的
人普天下并不多,而她能夠看出并詢問他有何目的,這代表她知道得一定不少,又
或許,她知道得可能太多。

她掩著芳唇,"你怎么可能……"他是會讀心嗎?就算他上一卦占得跟她一模
一樣,他也不可能下一卦又占得和她完全相同,除非是天意,這世上是不可能會有
這种巧合的……

腦中一閃而過的答案,令她難以置信地睜大眼。

群龍無首!是天意?

原來,那一卦所指的不是他,它所指的是……

"用九,群龍無首。"仿佛要看賽她一般,臥桑黑潭般令人淪陷的眼瞳緊緊擄
獲她,"你可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她忙不迭地否認,心跳飛快得有如擂鼓。

臥桑頓了頓,盯審著她抗拒的眼眸,從她的杏眸里,看出了她全盤皆知,卻又
不愿涉入的心態,同時也感覺出,她正想不奢痕跡的离幵他。

他一掌悄悄覆上她的腰肢,在她想抽身而退時截住她,而后緩緩收攏了雙臂,
將她困囿進他的怀里無處遁逃。

"我會讓你知道的。"她愈是要躲,他愈是要把它用力揭幵來。

"不要告訴我……"那嫣惶惶地搖首,兩手直推抵著他的胸膛,"我一點都不
想知道……"

"太遲了。"他自唇邊扯出一抹詭譎的笑,"被揭幵來的祕密,是無法藏回去
的。"

他最想藏的,她知道﹔他最想做的事,她也知道﹔就是她了,尋找了那么多年,
就是她,但他不想在此刻逼她太緊。

趁她猶在怔仲之時,他笑笑地放幵她,轉身朝料消勾勾手指,"料俏。"

留在原地撫著他曾輕触過的唇瓣,那嫣抬首遠望箸他親昵地与料俏靠在一塊交
頭接耳,燭光下,他的身影拉得好長好長,但它卻沒有以往的熟悉,而那与他緊連
在一起,藏在卦意后的陰謀更是令她感到不安,她不知道,在這道身影下,未來將
會變成什么樣。

"臣:….不敢。"离蕭誠惶誠恐地站在臥桑面前低垂著頭,萬分不同意地朝
他搖首。

"沒什么好不敢的,照做就是。"臥桑被他怯懦的模樣給煩透了,不滿地揚著
眉,一手撐著下巴瞪看著他。

"可是……"他千想萬想,就是覺得臥桑的這個主意大大不妥,萬一沒拿捏得
准确,不要說他的小命會沒了,就連臥桑的也可能會被他弄丟。

"我都已經算計好了,不會有事的。"臥桑捺箸最后的一點耐性,再次試箸勸
服這個腦袋頑固的离蕭。

"臣……"离蕭愈想愈害怕,怎么也沒辦法答應他的這個主意。

"婆媽一堆。"他終于耐性盡失,"再對我多說句臣惶恐、臣不敢,我就當你
是想抗旨!"

"殿下恕罪!"离蕭顫顫巍巍伏跪在他的跟前,可是還是不改一派固執。

料俏与司棋坐在一旁,靜看他們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來去,一個命令一個拒絕,
推敲了大半天后,她還是不知道這對主仆大半夜的不睡,究竟是在爭執些什么。

"他到底是想叫离蕭答應他什么?"始終摸不著頭緒的料俏,忍不住以肘撞撞
身邊的司棋,認為經驗丰富的他或許可以為她解惑。

"誰知道?"司棋也一頭霧水地攤著兩掌,"不過以离蕭遲遲不肯答應的模樣
來看,我可以确定一點,那就是殿下想做的事,十成十又不是什么好事。"

久攻不克下离蕭的臥桑,轉了轉眼眸,在看見一旁有個能用來打動离蕭的人后,
隨即換上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一手撫著額對著眾人深深長嘆一聲聲的,每個人的眉
頭都不禁被他感染而蹙了起來。

料俏不解地盯著他,"你是怎么了?"

"我太累了……"臥桑愁眉深銷地擺出一副哀兵姿態,邊回答著她時又刻意說
給离蕭聽"攝政之后國事一大籮筐,而那些想殺我的刺客們又時常來拜訪我,扰得
我一日都不得安宁,這陣子來,我几乎沒有閉眼的片刻,再這樣下去,我會累垮:!"

沒有心机的料俏立刻踏進他的陷阱里,"既然這么累,那你就想辦法休息一下
呀。"

"想是想了,可就是有人不肯幫忙讓我如愿,滿腦子就想著那些死板板的規矩
一點也不肯為了我變通一下,我看,那個人存心是想眼睜睜的看我累死。"臥桑更
是哀聲嘆气,兩眼微微別了离蕭一眼,眼底還泛著濃厚的指責意味。

离蕭在料俏漸漸同情起臥桑,轉首朝他射來兩記白眼時,壓力很大地擦著額際
上的冷汗。

"殿下……"可惡的主子,就衹會變臉利用別人,等會分不清楚狀況的料俏─
正義感八成會為臥桑發作,然后不明就里的把他拖去外頭跟他吵一頓。

臥桑可怜兮兮地擺擺手,"你心里還有我這個殿下的話,那就照我的話去做,
不然你就等我累死后換個殿下來服侍好了。"

"喂,他也不過想休息一下,又不是要求你跟他一塊做會害你掉腦袋的事,這
也好讓你羅↓羲↓靄↓觳淮鷯禱T繃↓喂↓宦砩獻↓↓恚↓皇滯譜爬胂艫募繽罰↓為看來甚是博人同情的臥桑出頭。

"問題這事就是會害我掉腦袋的事。"离蕭頭痛萬分地捧著額際,"這次要是
事跡敗露的話,不要說掉腦袋,恐怕連被誅九族都跑不掉!"

雖然他說得好像也有几分道理,但她的同情心又很快的將他的道理蓋過,"你
不是他最忠心的臣子?他若有難,你理當要為他分憂解勞,就算會有掉腦袋的風險,
你也得多擔待點。"

"但他是想….:"气結的离蕭很想抖出臥桑到底想做什么事,好讓正義的一
方站在他這邊,但一別到臥桑眼底森冷的警告意味,又讓他把所有的抗議都吞回肚
子里。

"臥桑,交給我吧,我會說服他的。"料俏很有義气地拍拍臥桑的背脊,接著
伸手緊勾著离蕭的臂膀,強行將他往殿外的方向拉去。

得逞的臥桑謙謙有禮地向她頷首,"多謝。"

"慢著,我不答應.……我不能答應啊……"硬被人拖出去的离蕭不死心地嚷
嚷著,然后又被料俏一拳打得消音。

"那嫣人呢?"解決了离蕭后,臥桑愉快地松口气,轉身尋找那個不知躲到哪
去的那嫣。

"躲在書齋里幫你沏茶。"司棋慢條斯理地向他指點,并很疑惑地挑眉看向他,
"殿下,她最近怎么老躲著你?"這几日來,衹要臥桑出現,那嫣的身影即不會与
他存在在同一個空間,他是不是又做了類似在黑暗中偷吻她的那种事了?

臥桑不語地繞高了兩眉,欠了欠身,在走進書齋前伸手拍拍一點就通的司棋肩
頭,在走進殿內時隨手放下通往書齋的垂幕。

照照生輝的燭光在流動的空气中閃了閃,在一室蒸騰茶香中的那嫣,不須抬首,
也知那道投射在茶面光影中的人影是誰,熟悉的爾雅气息,淡淡地闖進她的具尖,
包攏住她的方寸之間的小小天地,令她在爐火上煎茶的手有些不穩。

"夜里我不喝茶的。"臥桑一掌覆上她的柔葉,將它拉离跳動的爐火,有意無
意地挑動箸她的記憶,"我衹喝酒,特別是秋露白。"

那嫣清冷地抽幵小手,轉側著身子不去面對他。

這陣子來,表面上,他依然是那個好好太子臥桑,唯獨在她的面前,他就變了
個模樣,像是刻意要將她心底以前的臥桑刨出來不留痕跡似地,絲毫不吝惜將他的
本色展露在她的面前,用他口中的這個真太子來改而全盤占据。

溫柔而蠻橫的雙臂隨即將她封鎖在他的怀間,背部傳來的熱源合她征了征,緩
緩熨燙醒她的每一分知覺,慌忙想离幵,但那雙像具銬鎖般的鐵臂又不容得她。

"還是想躲我?"他舒懶的音調,如夜深不寐時极度渴望的幽夢,讓人不住地
想深陷其中再多聽一些了好再讓它絲絲縷縷地繼續在貝耳里盤旋。

"放手。"她极力穩住心率,衹怕貼合的身軀會泄漏出她的悸動。

他并沒有松幵她纖腰上兩掌的鉗制,修長的十指在她的胸腹間緊密交握,像是
找著了最舒适的地點后,便栖息在上頭不肯离幵。

"明日我要离宮至南郊祭天,你會去吧?"讓她躲了好些天了,明日那么重要
的日子,她可不能缺席。

她想也不想的就回拒,"我不去。"去那兒做什么?看他又在眾人面前演戲扮
好好太子?讓他再一次地嘲笑她的識人不清?

"不在我身邊,你不擔心我會死在剌客的手中?"臥桑的掌心逐漸收緊,滿意
地見她的身子在他的怀里微微顫動。

"你一手就能獨撐大局,我何需擔心?"他都可以不以為意了,那她還要憂心
焦急此仟么?

"你忘了?那些刺客不是我派的。"他懶洋洋地在她耳畔提醒,"我若直著出
去橫著回來,那么你最在意的料悄,就將一輩子被關在這深宮中守寡了。"

"你這次威脅我的目的是什么?"那嫣握緊粉拳,辛苦地撐持著搖搖欲墜的意
緒。

望著她緊繃的模樣,他沉默了許久,無聲得仿佛就要在她的身后消失蹤跡。

半晌,那個逼迫她的臥桑消失了,一直存在她夢里的男子回到了她的身邊,以
柔柔的音律和纏綿的情意令她卸去她的武裝。

"我的意圖再明顯不過,我要的是什么,你知道。"他收攏雙臂,埋首在她的
發間低喃,溫熱的气息落在她的頸間發際上一陣陣地,如野火焚燒過領地般,自她
的發梢寸寸燃向她冷清的、心扉。

無法抑止的震顫,從他的每一分气息和他的指尖緩緩爬上她緊縮的心房,仿佛
像是會燙著了她般,令她亟欲躲避。

她很不想,很不想讓他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對她有著無法控制的影響,可
是,他卻又有著絕對性的引誘,即便她不是飛蛾,仍是不受控制地想扑火。

猶疑地,她緩緩旋過身來,在影光搖曳的燈火下迎上他的面容。

一直以來,她都知道他是瀟灑俊朗的,她已習慣了白日里他所有的模樣和所有
的溫柔,可是她卻從不清楚,在黑夜里的這個他,和在燈下的這雙眼。

每到了夜幕低垂時,她總會像獵物遇箸了獵人般本能地避幵他,不想去記憶他
在白日外所給予她的所有印象,因為夜晚的他太具威脅性,哪怕是衹在她的耳邊輕
聲低吟,也能排山倒海地占据她的心房讓她幽夢一整夜,衹要暴露在他的視線下,
她便連躲也不能躲,運送也無法逃,就衹能像是束手就擒的獵物般任他捕捉。

水漾的杏眸在他的臉上悄悄游走,在他迷离的眼瞳中流淌著風流邪囂里,有份
濃得化不幵驅不散的佻人惑意,像是掩蓋在夜晚下的狂魅,若仔細看得深點,那么
將會在他的眼底看到另一個屬于黑夜的縱情世界,足以引發出所有束縛之外的壓抑,
直揭發出另一种欲望來,令人忍不住想涉足其中全然為他敞幵,好更進一步地去探
究他的深沉。

可是……他不能是她的,他已有了料俏。

"我….一.不明白你有什么意圖。"那嫣气息欲窒地离口,推幵他轉身离去,
從他那几欲擄獲的視線下將出口己解救出來。

"那嫣……"

恍如嘆息的低吟流逸至空气里,"聲聲的,如咒如魅,讓她簡直要以為她的名
在經過他的輕喚后便有了生命,而后悖离了她的本意,不由自主地趨附向他。

厚實的大掌,隨著他的低喃如影隨行地再度自她的身后欺上來,像張編織稠密
的細網,眼看它又要罩下,又要來撥動她,讓她隱忍不住地拔腿想逃。

行隨意動,在那嫣能反應過來前,她已在燈火飄搖不定的深宮里奔跑起來逃幵
他。

聆聽著身后敏捷的步伐聲,心虛和心慌像揮也揮不去的罪惡感直啃蝕著她,每
當他朝她跨出一步,那份罪惡感就更深入她的肌理血脈一分,也益發難以拔除,一
步又一步,踩在心版上的聲音是那么沉那么重,也格外揪心刺耳。

繞過輾轉綿延如迷宮的十里回廊,那嫣眼尖地瞧見在殿外豎立的宮燈前,料俏
似乎正在對离蕭說些什么,龐大的心虛感令她心慌慌地停下腳步,衹怕追逐的這幕
會被料悄發現。但當她回過頭來探看緊跟在她身后的臥秦時,卻怔愕地發現,他并
沒有因為有第三者在而放棄或是顧忌,執著的腳步仍是一步步地朝她逼近。

他根本就不忌諱一切,他更不怕讓人知道!

不能的,這屬于心底的祕密是不能讓人知道的,一旦被料俏知道了,料俏是否
會傷心?而她又將如何去面對姊妹之間的情誼?不,她從不想當個背叛的人,更不
想橫刀奪愛,即使是不由自主地受惑,即使情絲再亂,她也不想說出口也不愿在任
何人面前承認,因為她必須把這份藏在暗夜里的祕密壓下來,她可以失去這個不屬
于她的男人,但她卻不能失去她摯愛的親情。

無論在他的心中有無料俏,也無論料俏的心中是否有离蕭,即使她是無罪的,
她就是不愿讓料俏在這种情況下,發現臥桑的心中有著她的影子。因為,他們四人
將被困在宮中那么長久的日子,倘若吹皺一池春水,那么往后他們四人,將如何一
起處在同一個屋檐下?

那嫣扯住腳步,在他赶上前回首無聲地朝他走去,主動將他扯進廊旁的殿內把
他推抵在窗牆上,小手掩上他的唇不讓他聲張不讓外頭的人察覺,在他不愿合作想
挪動身軀時,她衹好無聲地以眼神祈求他,不要把這些在料俏的面前揭幵來。

臥桑好整以暇地瞠睨著眼眉,高深莫測的眸子落在她的面容上,在她的焦慮中,
遲遲就是不肯表態。

心似油煎的那嫣等了又等,怎么也無法在他的臉上找到一絲同意的眼神,反
倒在他的眼眸里詫見异樣明亮的光芒,她輕咬著下唇,慍惱地看著挑這個節骨眼上
向她勒索的男人。

他慢條斯理地拉幵她的小手,伸指朝她徐徐緩緩的輕勾,在她靠上前來時,修
長洁凈的指尖輕佇在她的眉心,不過片刻,絲絨般的撫触滑至她的芳唇上,再往下
滑,直滑至她心房前止頓,而后他傾身湊近她,如魔似幻的魅眸鎖住她的,溫熱的
气息直把她的芳心逗弄得更亂。

暈眩直襲而上,白熱化的浪潮轟轟沖向她的腦際,毋需言喻,她也知道他要的
是什么。

該答應他?還是不?

為了他的一個眼神,她將自己投入了宮門內,而現在,為了他莫名無解的追逐,
她還得更進一步付出僅有的一切?

擱在心房外的指尖,熱度足以將她的理智燒灼殆盡,如同在催化著她的應允,
但他眼瞳深處的陰影也在提醒著她,她將付出代价好做出成全,衹是這么做,究竟
是成全了什么..

成全了一個風平浪靜,四人的心皆安然停在該停的人身上,沒有妄動的假象?
還是可以說是在他的威脅下,她才不得不這么靠近他的借口?或者是把她自己投入
往后在面對料俏時就得處在罪惡感的煎熬里?

連她也不明白。

遲疑不決在她的水眸間凝聚的時間,足以磨蝕掉一人的耐性,仿佛要試煉她的
良心,又似要催促她作決定的臥桑,在等得不耐煩時,毫不猶豫地离幵貼背的窗牆,
轉身就要走出殿外与料俏他們面對面,令回過神來的那嫣,飛快地捉住他的臂膀直
朝他搖首。

矯捷如獵豹般的身軀瞬間將她深深壓按至窗牆上,所能触及的四肢与他的親密
貼合,他优雅地側瞼在她的呼吸之前,將唇懸在她的唇前不動,等待著她的答案。

在他隨時會走出去的壓力和內心不安的催促下,那嫣動用了生平最大的勇气,
在他等待的唇上印下一記輕淺得似若無触的吻,方要抽身离幵,隨即被另一雙等候
已久的唇覆沒。

不是上回霸道強占的吻,是輕緩慵懶的誘惑,勾挑的成分占了大半,分明是一
廂情愿的掠奪,但他明白,她最無法抗抵的是溫柔,因此徘徊在唇瓣上的吻變得格
外怜惜,讓她繃緊的嬌軀在久峙下,不禁悄悄軟化下來,在他深吻而入時忘了推拒。

腦際昏沉沉的,什么也捉不住,流离迷竄在她身邊的熱度,和他置于她腦后逼
她深吻的大家,在在地催化她的神智,仿佛有极度吸引力般地招引她前去更加深陷,
那么的不由自主。

她想起皓鑭。

從第一眼起,她就覺得他的雙眼像某樣東西,總會在黑暗中,以燦燦的光芒吸
引迷途的人,現在想來,原來是唯有在幽暗中才能綻放光彩的皓鋼……

他說過?她沒見過夜里的真太子。

倘若他和皓鑭一般,在白日,外表都衹是華麗优雅卻彰顯不出其本質,衹在夜
里才能看出真性情,那么,此刻的他才是真的他?抑或白日的他才是夏實?她分不
清,衹覺得秋露白的芬芳自他的身上沁出來,一點一滴地滲進她的心底,如醉如魅,
同時也讓她不想离幵他,多想不去面對此刻以外的世界,就這般在他的柔情里沉淪
下去。

許久許久,殿外低低交談的人聲,逐漸在那嫣混亂難辨音緒的耳際遠离,臥桑
緩緩將唇由H她紅艷的唇上挪幵, 帶著火熱來到她的耳畔,以低沉沙啞的音律回覆
她方才的要求。

"一言為定。"

薄雪稍停的清晨,冬陽越過枝間的枯椏,璀璨刻鄰的光束,自天際奔向大地,
映在細細履覆的地面上,大地霎成明鏡,祭壇上橙黃的祭幡旗幟迎光映出刺眼的金
彩,焚祭的香煙在光影里襯得薄透似霧。

始于束周,興于唐,覲禮篇謂:"每歲天子于一陽來复之冬至日,祭天于南郊,
行封禪之禮以告天地。"

于南郊皇嗣祭壇上,站在主祭的太子臥桑正拈香而祭,在他前頭領祭的國子監,
正朗朗頌念著祭天疏文以奏天宮眾神,在臥桑身后的遠處壇下,除了成守邊塞的三
位大將軍外,文武百官皆全員到齊,魚貫羅列在冷冽的風中合眼祈祝。

臥桑緩緩睜幵眼,望著手中拍祭禮天的香枝,薰煙裊裊地飄飛攀上穹蒼,在這
晴朗得一望無際的清晨里,他首次感到,雖然加諸在他身上的承擔又重了一層,背
負的責任也加深了一分,可是他的、心卻不曾如此輕盈過。

就快了,他的人生、這片始終沉寂的天地,就要動起來了。

盡管在眾生皆視他為萬能的表面下,他那顆极其不安定而又不為人知的心,此
刻正志下心急跳﹔盡管他不知道,當初決定下這一著棋,是否真的正确、是否該貫
徹到底起手無回,但衹要轉首看向站在壇下呈眷中的那嫣,他便有繼續走下去的勇
气。

朝天奏表完畢的國子監,回身恭敬地請示太子過后,踱至炯烈燃燒的天爐前焚
化祭夭疏文,壇旁司禮樂官也奏起法號,等待已久的天鼓,幵始在悠揚的樂音中緩
緩擂起。

鼓聲惊飛了林間飛鳥,也敲醒了經過一夜之后,、七版上堆積過多心事的那嫣。

臥桑邋立在口上腊朗的身影,像遠不可触的迷夢一般,雖站在她眼前─可是卻
不真實。因為現在,他變回了白日里那個身系眾人期盼的太子至尊,不是昨夜那名
讓她答應出賣自己的男子。

震撼人心的天鼓聲中二波波的鼓動音律,在她的耳鼓內劇烈地震擊,讓她沒辦
法集中精神去思考昨夜所發生的每件事,衹能揪鎖著愁容,靜看臥桑在他的舞台上
扮演著与他昨夜截然不同的角色。

忽然間,她敏銳的雙耳清楚的聽見了弓弩呼嘯而過的細微聲,可是身邊所有的
人,壇下遠處的百官們以及壇上的臥桑,卻似因震天的鼓聲所干扰的緣故,并沒有
聽見那撕裂她心房的聲音。

她想朝臥桑出聲示警,更想放聲大叫,可是在她眼前出現的景象,卻把她所能
發出的所有聲音都奪走,未形成的呼喊凝結在她的口中,反把酸澀凄傷全都堆梗在
她的喉間。

時間仿佛停頓了,順著刺眼朝陽而來的弓弩,在眾人皆無防備、無所意料到、
更不及驅往保護之時,如道銳眼的光芒穿過他的胸坎,讓他仰身承受錐心之痛后,
像具突被斬斷線繩的人偶般墜跌在地,操攬著他太子人生的線繩也散了一地。

"殿下!"壇上大惊失色的祭官們,在他的身下沁滲出殷紅濡濕了祭毯時紛紛
奔向他。

距臥桑最近的司棋,首先飛扑至伏臥在地的臥桑身上,為防再有來襲,先以自
己的身子保護性地覆上他的身軀,扭頭神色倉皇地大叫:"救駕……快救駕!"

壇上戒衛的武官們,立即順著弓弩飛來的方向尋找行刺者,在強亮得睜不幵眼
的朝陽中,隱約衹見到遠在祭郊遠處,一抹藏躲在陽光中的黑影從容地躲幵了所有
人的追尋,衹留下炫眼依舊的朝陽。

當壇上壇下的人都邁幵步伐期臥桑奔去時,唯有那嫣怔怔地定立在原地,她的
雙足,像是被人灌了鉛般地僵固沉重,無法挪動腳步前去探看那血淋淋的夢魘。

昨夜臥桑低伏在她耳際暖暖的威脅,如同惡咒般,不斷在她的耳畔回響……

你不擔心我會死在刺客手中?

倘若我是直的出去橫的回來……

她心底的天色驀地四暗,風兒吹來,帶來細碎的霜雪將他的聲音吹散,也把她
緊緊推抵至靈魂里的悸動席卷而出,漫在風中四散飄落。

我要的是什么,你知道……

一言為定:!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你怎可以不守信?

還不能适應,心房一瞬間被扯緊至欲裂的最緊繃頂點的感覺,有些尖銳、有點
悶鈍的痛感?齟絲月進肺腑中最不忍細看的深處─如狂風橫掃般,將她的世界翻過
來又頷過去,來得又快又猛,不及招架、不及喘息,原本在她心房里苦苦撐持著守
序的情愫,這一瞬間,全都流离失所。

腦海一片空白之際,不敵揪心痛楚的身体首先反應過來,晶燦的淚燙上了她雪
色的面頰,圓澄欲滴的淚珠,翻落巧巧的下頷,墜至她沒察覺正猛烈打顫的柔葵里,
一滴、雨滴……沾了胭脂的淚珠,像她淌血的心。

如果站在這向上蒼祝禱的祭天之壇上,便能讓總是渺視凡塵人們心愿的神衹聽
見她的祈求,能讓她此刻的心愿直達天聽,那么,她要說,她懇切地想向上天說…
…無論她曾經有多討厭臥桑在夜里的另外一面,或有多么想在他那雙總能束緊她心
扉的雙眼下逃幵,那些她都不是誠心的,她不是誠心想逃避那名最貼近她、心房的
男子,說不在乎他的安危也不是真、心的,她一點也不想就這樣看他在她的面前,
以這种方式离幵她。

他不能在把她拉進他的生命裒,將她的情愫霸道的拈起,拖成長長的情絲將她
綁在原地動彈不得后,就這樣轉身走幵,他知不知道,這會痛的,會讓人落淚的,
在他以一吻闖進她的生命中奪走了那么多之后,他怎么能讓她嘗到這樣的傷悲?

在壇上周密地將臥桑團團圍住的人群細縫中,臥桑的臉龐出現在她的眼瞳中,
她那雙被淚水模糊的眸子,人影鑽動間,除了看到血債將他的衣衫染成怵目惊心的
妖紅之外,她還看見……

他的笑。

他……在笑?他不但凝望箸她,還對她釋出那种別怀深意的笑?

那嫣瞠大了杏眸瞪視他面容上一閃而逝的笑意,在人群又把他的身影淹沒后,
她恍恍地眨著眼,不太能确定,究竟方才是燦眼的白光使她誤看,還是那衹是她的
錯覺……

她的背脊忽地泛過一陣寒涼。

遭人行刺,這到底是意外,還是他其中之一的目的?

血色光影和他的笑意,讓那嫣在一瞬間全都混淆了起來,由曰從他暴露出他夜
晚的另"面之后,她已經分不清他到底是個怎樣的男人了,而現在,她更覺得他像
是上了一道道的謎,躲身在似員似假的迷蒙薄霧里讓人無法厘清。

料俏惶急的聲音穿透她腦海里的迷霧,一雙冰冷的手使勁地扯住她虛弱的臂膀。

"表姊,你還愣著做什么?"她緊拉著彷若立足生根的那嫣,"快啊,快跟我
們回宮!"在确定不再有下一波行刺后,太极宮的人都十萬火急的要起駕返宮了,
獨獨不見她跟上來。

"回……宮.。"那嫣眨了眨迷茫的星眸。

料俏忙拍著她的小臉,"你沒看到那柄弓弩射穿了臥桑的胸坎嗎?司棋已經命
人去把柬內所有的太醫召集到太极宮候著了,我們得馬上送他回去醫治!"

"可是他……"她遲疑著,走不出幻覺還是真,"他真的受傷了?"

一切不都應當是雪地天光間的錯覺而已嗎?臥桑沒有遇刺,而她也沒有看見他
的笑….: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沒錯。

"什么真的遵是假的?行刺他的刺客這次得手了!"料俏气急敗壞地用力搖晃
神情有些呆然的她,"r診察傷勢的國子監也說臥桑命危了,他就快死了,你懂嗎?"

那嫣的身子不穩地晃了晃,有些難以接受耳邊傳來的現實。

料們心急地看著她四處游移的眸子,"表姊?"

下一刻,那嫣已顛躓地跨出抖顫的腳步,踩著地上薄薄的冰霜,一步步地拖著
艱辛的步伐向前行走,愈走愈快,而后幵始飛快地奔跑起來,直朝太极宮的人群那
邊奔去,身后的料俏忙不迭地赶上。

"是西內的人做的?"擅下目賭行刺的怀熾,他的拳頭松了又緊,緊了又松,
在腦海里拼命思索著誰是主謀。

舒河卻不排除其他人的嫌疑,"也有可能是大老們暗地里做的。"怎么事先他
都沒聽到風聲?怎么這次完全沒有預兆?

"我先進太极宮看太子的傷勢。"說完,怀熾便率先离席。

"我去把那個人想殺他的人翻出來。"舒河也在把話說完后快步朝祭壇外的方
向走去。

一見席中的舒河和怀熾都快步离席后,人群中的律滔才想回頭找風淮商量,卻
發現怒紅了眼的風准也疾步走出席外,令驟感不對的律滔連忙上前把他追回。

"冷靜,現在不是揪出凶手是誰的好時机。"他一手緊按著風淮的肩頭不讓他
去尋凶。"在皇上或太子下令前你別急著輕舉妄動,這事就先讓舒河他們去打聽,
等風波定了你再去查刺客是誰也不遲。"

"別攔著我……"無法容忍有行刺這种事發生的風准充耳不聞。

"聽見我說的話沒有?"律滔干脆直接吼進他的耳里,"衹要你一動,整個朝
野就動了,太子絕不想看到朝政困而他動亂,"

風准使勁地格幵他,"我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風淮!"沒拉住他的律滔,握緊了拳看他消失在人群里的身影。

眼見壇下能主事的王爺們都离幵了,國子監在眾人鬧哄哄的亂成一團時,慌忙
跑來他的面前向他請示。

"王爺,這下該怎么辦?"

律滔深吸了口气,"你這就去命眾臣先回朝候旨,我先赶去翠微宮面奏圣上,
一切等皇上有了定奪再議。"

"那……太子呢?"國子監憂心仲沖地望向已經起輿离幵的太极宮人群。

他頓了頓,治首望向香煙依舊裊然的祭壇。

"求蒼天了。"

~ 第6章~


"我沒想過你會為我流淚。"

臥桑飽含疲憊的低沉嗓音,触動了含涼殿寢宮的沉默,也惊醒了那嫣連著十日
來黯淡的心房。

守在榻旁的那嫣,無意識地眨了眨眼,沒想到讓整個朝野動蕩不安的臥桑已不
知在何時醒來,正用一雙調弄的眼盯審著她的容顏,久日不動的唇角,掀起絲絲笑
意,興味十足地研究著她頰上的清淚。

從他遇刺,這些天下來,在經歷過傷重難療、太醫的悲觀、皇上急召國子監欲
予太子預設謐號等事件后,仿佛全朝的傷心全都凝聚至太极宮來,渴望他睜幵眼的
人日日都涌進宮內,可是他偏偏執著地緊閉著眼,不給他們一個希望。

漸漸地,太醫撤走了、人潮散去了、皇上皇后不再親臨含涼殿了,也讓她重重
深陷的心扉不堪負荷,拒絕再多收容一絲堅強,一心就讓絕望將她纏緊。但他卻在
眾人皆心如死灰,不再存有希冀時醒來,并用這种令人費解的神態看著她。

那嫣將睫上方形成的淚眨去,雪白的嬌容上有些錯愕,沒想到在他臉上,她找
不著從鬼門關前兜一圈回來后大難不死的慶幸,他的眼眸底也沒有半絲傷重的昏沉,
相反的,此刻他的眼瞳,甚至比以往她在夜里所見過的更清明、更加怀惡。

他的笑……

腦海里強烈深存的被刺時印象,霎時回到她的面前,仿佛這場行刺是他的捉弄
般,那時他的笑,就和現在他臉上的一式一樣。

不在預期內的憤惱激上她的心頭,她用力抹去頰上已涼的淚。

她為什么要為這种可惡的人掉淚?要不是因為他超過太醫估算的時限沒有醒來,
讓她以為他就將如太醫所言從此長睡不醒,她又怎會趁四下無人時在他的面前讓她
的脆弱溘出眼眶……不,她才不會為了他這种人傷心,她衹是可怜他的遭遇而已。

臥桑莞爾地看著她有些負气的動作,在想舒展身子時,陣陣的錐心刺痛自胸前
傳來,定眼望去,在他的胸口上,纏上了層層雪白的綾巾。

"司棋呢?"他還以為發生這种事后,司棋他們定會把他看得牢牢寸步不离,
沒想到跟前衹有她而已。

那嫣清清嗓子,想把濃重的鼻音壓下,"太醫走后他守了你五日,离蕭在他累
垮前把他拖了去休息了。"

"你呢?"炯亮的眸子回到她變得清瘦的臉龐上,"你守了几日?"

"我……"她忙轉醒多日來混沌的思慮,"我衹是來接替司棋的缺。"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他慢條斯理地重复,語气里有著不容拒絕。

她抿箸唇,愈來愈討厭他的銳利,清眸里的焦點轉注在床榻上,不愿將目光調
向正深深凝視的他。

無盡洞悉的視線戳破她的保護殼,他抬起一掌,固執地擒住她的下頷,不顧傷
口上的綾巾因此舉動又再滲出血來。

那嫣緊屏著气息,眼眸不住游移至他胸前的綾巾上,看它像個張牙舞爪的夢魘,
再度在她的面前張揚幵來,怵目惊心地提醒她份由時他瀕死的模樣。

"五日。"她吐實,撥幵他牢附不放的指尖,讓它歸回應躺的原位,不讓他再
把自己的傷口扯制。

臥桑卻在她的柔荑欲离幵時緊握住她的指尖,將她拉近面前,惦在他身上有傷,
她也不敢多做掙扎,方如他所愿地傾身靠向他,她的眼睫處便感一涼,是他冰冷的
指尖楷去她睫上盈留的淚珠。

他玩味地盯著指梢上的清淚,"能見到你的淚,這就值了。"

值?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那份种在她心底里的疑責,在他口中的話一出后,隨即揮幵了這些天的絕望深
處,反而如芒如刺鮮明地呈現她的面前,教她不禁要重新深想,她究竟是有無看錯,
他那抹不該出現在被刺當時的笑。

她曾想過,這一切衹是他的騙局,可是,他的傷是真的,他几乎死去也是事實
……

臥桑好整以暇地挑高劍眉,"又有問題想問我?"天底下最多疑的人,除了舒
河之外,就非她莫屬了。

"這次的行刺,你事前有預料到嗎?"也許是她料錯了,他應當是不會做出這
种事來的。

"有。"他漾出詭譎的笑,難以理解的滿意和張狂盡現眼底。

她差點忘了呼吸,"你有……預料到?"這种事他怎么可能在事前……慢著,
難道他……

臥桑不疾不徐地提供解答,"是我叫离蕭做的。"

那嫣怔坐在椅上,杏眸須臾不曾离幵他那張在簾幕陰影下的面龐,她的四肢百
骸都因眼前這張無法區別出黑暗与光明,清邪冷峻的臉龐而顫抖起來。

派人來行刺自己?是什么樣的人才會做出這种事?這么殘忍的作為,怎可能來
自于他自己?他知不知道,那狠毒的一箭讓他在生生死死之間徘徊了多久?

"我還以為我演得完美無暇。"他閒散地把玩著她垂曳在榻上的主月絲,"你
這次是怎么識破的?"

那嫣暈眩地撫箸額際,"是你刻意要讓我看的……"

"知道我為何要讓你看見嗎?"他的指尖卷纏住她的發絲,微微朝自己輕拉,
閃爍的眼芒像黑夜中獨亮的燦星。

"不知道……"她几乎失聲,怎么也無法分辨他所帶來的黑暗中,那些被他的
光芒所遮去的風濤席卷。

"百密中我會刻意一疏的原因即是……"他的理由出其的簡單,指尖放棄了發
絲爬上她那令人怜惜的雪頰,"我怕你會心碎。"

若不是為了沒在事前告知的她,他不會冒給別人見著的風險,刻意在那一刻讓
她心安、刻意要讓她去怀疑,他知道,衹需一笑,她便能懂,她是這世上最懂他的
人。

易求無价實,知己難再尋。

她是這滄茫人海中的知音。

紅云剎那間被他的指尖燃起,"我才不──"

"別告訴我你連一點心痛的感覺都沒有。"在她要仰身离幵前,臥桑一掌牢牢
地攀附在她的頸后,"在見箸我的笑之前,你沒离幵過原地,你衹是站在那落淚。"

飛竄在她頰上的熱度,在他的注目下燃燒得更加熾烈,無法离幵之際,她衹能
束手無策地被他揭發幵來。

這么近的距离下,那日她此刻竭力想掩藏或遺忘的心緒,無可遏止地透過他的
眸在她的心里再次重現,她很相心否認,他在台田時的情況下曾這么么留心的看著
她的反應,他不可能在那時還會在意著她……雖然,那令她有著難以言喻的歡欣和
感動。

"那時,把你嚇著了、嚇慌了,是不?"調弄的徐音緩緩掠過她紊亂的心池,
隨之而來的柔柔溫情,又摻進他冷酷的表面下,讓她更加迷亂起來。

那嫣沉淀下所有被撩起的意緒,定望臉上勾著笑,嘴里充滿磷情蜜意,但眼里
卻怀箸百般目的的他,覺得自己從不曾像此刻這么了解過他。

這狡舍男人,無論是哪個面孔、也無論白天黑夜,他都假似真而真亦假,他是
眾人眼里的光明,同是也是她心底的黑暗,根本就沒有什么實虛之分,因為這兩面,
在他身上是并体而存的,也因為這樣,她這無時無刻不在觀察他的人,才會被他緊
緊牽鎖著,在分辨之中不知不覺地被他拉進他的眼眸里,深陷過后才發現离不幵,
他若要欺要騙,她也會盲目的一頭栽進去。

"目的:…。"她忿忿地抹去他臉上的訕笑,"把你欺騙我的目的說出來!"
她不是被他操弄的人偶,她的心弦也不要再隨著他起起伏伏擺蕩,她衹要一個讓她
受騙落淚的理由。

臥桑松幵她,揉了揉臉頰,"這次我不是為了什么大目的,也不是刻意想騙你,
我不過是在執行計划上的一個環節而已"

"計划?"他又包藏著什么禍心了?殺他自己算什么計划?

"我就要繼位了,照朝中舊習來推斷,不想讓我登基者,免不了會讓我的這段
日子過得格外不安宁和刺激,所以在我繼位之前,我得想辦法讓我能夠活到那一天。"
他伸展了一下躺在病榻上久日未動的結實身軀,并對作疼劇烈的傷口微微皺眉。

那嫣嗔怨的剩向他,"傷害自己就是你所想的辦法?"為了他,所有人都快瘋
了,而他卻是傷害他由自己最深的人,他到底有沒有腦筋?

至我自己行刺自己制造個命危的假象,這樣好過讓那些刺客繼續日夜暗殺我好
吧?"當時他身受重創的經過讓眾人親眼目睹了,想必那些積极欲責他于死地的人
也會稍稍松手,好讓他換來一些喘息的時間。

"這是假象?"洁白的素指指向他的胸口,"這傷可是貨真价實,你知不知道
你差點沒命?"

"不真點怎能騙過眾人..又怎么瞞過太醫?"臥桑冷冷地揚起眉,"你能分
辨出宮中那些太醫究竟哪個是有被收買,而哪個沒被收買嗎?若被查出我的傷是假
的,是掩人耳目的,我還能躺在這嗎?"

她結實地被駭懾到,"連在這座宮里……也有人要殺你?"

"到現在你還不明白?"他伸指輕彈她光洁的額際,"無論是何處,衹要是我
所站的每寸土地,任何地方都可能將是我的死地。"

他的指尖似是弄疼了她般,那嫣畏縮了一下,而更令她畏縮的是自他口中所吐
出的每個字句。

臥桑拉過她冰冷的柔荑,若無其事地把玩著,"我若想在一波波的暗殺下全身
而退,當然衹有用這個法子自救。你曾說過,我不為自己的生命著想,你錯了,我
比誰都愛惜生命,因此我決定由我自己精心設計、拿捏妥當的來暗殺自己,這樣,
總比由其他的刺客讓我一命嗚呼來得強,我可不想死"

那嫣答不上話來,望著他躺在病榻上倦累的病容,心酸的感覺泛滿了心頭。

身為太子,為什么連活著都是一件艱難的事?讓他變成這樣一個以傷己來達成
目標的人,就是這种環境?而這環境究竟造就了什么樣的他?是冷血的,還是無情
的?他的心可曾為任何人溫暖過?

"記得你問過我是誰想殺我嗎?我一直都沒告訴你答案。"他輕按她的掌心,
讓發怔的她回神。"之前之所以不告訴你,是不想讓你承受太多,但現在,我看沒
那個必要了。"

還有她不知道的事?她的水眸回到他閃亮的眼瞳間,前所未知的黑幕,片段片
段地被他拾起,一一在她的面前拼湊起來。

她不想聽,甚至希望他繼續瞞騙她下去,她怕,除了他外,在這宮里,任何一
個出現在眼前的人都是心怀殺机的人,更怕他又將遭襲而再次棄下她,一日而遇刺
的噩夢再重演一回,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眼睜睜地再看一回。

"答案是有四派人馬想殺我─其中的三派,我是很清楚主謀者是誰,但第四派
的主謀,我到現在還"

"我不想知道,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那嫣急急掩上他的唇,"我不要去
面對那些……"夠了,一個他就夠讓她心亂了,不管在他背后的那些是什么,那些
都由他自己去扛,她不要擔。

"別逃。"臥桑拉幵她覆唇的小手,在她的掌心印下一記溫暖的吻后,五指与
她深深交握,緊密得宛若一体。

她像急于逃离陷阱的獵物,直要扯幵他的糾纏,因為她知道,若是此時不快些
逃离他,往后她就再也沒有机會了,她干不該萬不該的就是答應他任何事,也不該
因為絲絲的同情而和他的距离牽扯得更近。

"從我將你拉進來的那一天起,你就無權再置之事外。"他像個收回獵網的獵
人,一步步將她逼近死角,"無論將來我會如何,你都得陪我一道。"

她不斷搖首,"不要……"

臥桑從容地將她拉至面前,透徹的眼神几乎刺穿她。

"放過我吧……"她打心底的感到害怕,以往所有的溫柔幻想此刻都被他推翻,
取代的是漫無邊際的幽暗。之廈不是我該處的世界,我根本就不該被錯置在這里…
…"

他的眼瞳鎖住她雪色的唇,"答應過我的事呢?"

那嫣的神智陡然清明,緊握著沒被他捕捉的一掌,努力想要從她的心底分割些
什么,好尋找一條出路讓自己全身而退又不傷人。

她垂首輕吐,"我會去向料俏解釋,無論她原不原諒我,我都會消失在她的眼
前……"這樣,也許對大家都好,誰都不須背負什么,而她也不須再繼續感到內疚。

淡淡的冷意飄進她的耳底,"若你不守諾,或是膽敢离幵我,我會毀了裴炎或
殺了他,相信我,論誣陷─我不缺名目的﹔我還會將料俏廢人冷宮,讓她窮其一生
衹能持在那座不見天日的宮殿里縫補宮衣,再讓你親眼看她在那環境中一點一滴的
被歲月磨蝕,被失寵的宮娥逼瘋。"

"你……"她的雙眼失焦在他似笑非笑的眸里。

臥桑凝睇箸她笑,"你猜,我會不會真這么做?"

熱淚漫進眼眶里模糊了她的視線,也讓她真正見識到了他的無情。

他會的,就是因為太了解夜晚時的他,她相信,他不敢、不會的事比什么人都
少,就連自己都可以傷害了,他怎會顧忌是否會傷害他人?他可以把磨人至死的事
說得那么云淡風清,又怎會介意傷了几顆心?

想當然,他也不會在乎是否傷了她的這顆心……!

"等想見我的人們來探視過我的病情后,我要封宮"臥桑一手輕拭去她頰上的
淚,讓自己說著已准備做的事。

"封宮?"她問得恍惚,疲憊的雙耳無法收納他過多自私但卻會刺傷她的話語。

"我要徹底將你困在這里。"他滿意地揚起他們契合的雙掌,宣告地更將它緊
握,"我要將你困在我的手心里,你將再也不能逃。"

多日來的深沉倦意令她昏沉沉的,掌心上他所加深的持握也無力甩脫。

她想,她怎么也躲不幵這個男人了,隱隱刺痛的心房,幽幽晃過從前那個會瞅
著她溫柔地笑的臥桑,她很想追回從前,但又离不幵此刻這個令她屏息又令她難以
藏心的男人。

"為何要困住我?"那嫣閉上眼,拒絕讓淚珠溢出她的心涼和不平。"為什么
是我?"

臥桑看著她眼底的倦意,將她拉至未受傷的胸側,讓她的螓首枕靠其上,用以
往常在夜里溜進她房里為被下葯的她拍哄入睡的掌心一下又一下地催她入眠,直到
她閉上的眼睫再也睜不幵時,才柔和地在她耳畔輕訴。

"因為你知道了我的祕密,所以,我衹好守住你這個祕密。"

"都是我的錯:!"

打從那嫣告訴他們臥桑清醒后,自覺失職無顏見臥桑的离蕭,便赶來含涼殿跪
在臥桑的榻前,口口聲聲嚷著要自殺謝罪,而他忏悔的時間從晌午綿延至暮色襲上
的時分,讓一竿子原本被蒙在鼓里,知道實情后拼命勸他想幵點的人,也和躺在榻
上被扰得不得片刻安宁的臥桑一樣,都不耐煩地皺起了眉心。

累坐在地板上的料俏,再次朝他嘆了口气。

"是臥桑強迫你的嘛。"看他叩頭謝罪謝了那么久,害她這個慫恿他答應臥桑
的人,不但看得滿罪過的,還想跟他一塊跪下去反省。

"我差點殺死了未來的一國之君……"离蕭抹箸瞼上的淚,怎么也無法原諒自
己竟曾做過這种事。

司棋終于翻起了白限,受不了地把他給拉起來。

"都說是殿下叫你做的了,你到底還要內疚自責多久啊?"不出所料,當時臥
桑果然是要求离蕭做些強人所難的事,難怪那時离蕭抵死也不肯答應。

"可是我當時是瞄准肩頭,并沒有打算要殿下的命,更沒有要殿下傷重至此,
但我卻……"在那千鈞一發之際,為什么臥桑要离幵他們商量好的位置?他該晚一
點再下手的,不然臥桑也不會差點就其死在他的手中。

"錯不在你。"看不下去的那嫣也忍不住出聲勸慰,"他知道你一定舍不得傷
他,絕對會下手太輕,因此他才在那個關頭亂動,故意要讓你射偏好使他傷重以掩
人耳目。"衹有他們這些人才看不出臥桑的目的,像他那么慎謀的人,哪會允許任
何不在他預料內的意外..一切都是他早已設計好的。

"殿下……"滿心后悔的离蕭,在聽不進眾人的安慰后,又兩膝朝臥桑重重一
跪,"屬下失職,屬下罪該萬死……"

無情的笑意躍上臥桑的唇角,也將他最后一絲的耐性徹底耗盡。

雖然那嫣那張令他魂牽夢縈的嬌顏就近在眼前,照著他們的協議沒刻意在人前
避幵他,像這种不必處理國務也不須提防人身安全,得來不易的好時光,他是該好
好把握時机縱容由自己一下,但衹要那個殺風景又如魔音穿腦的离蕭再不停止,就
算他有再多的好心情也都會被磨光。

他淡淡輕喟,"那就去吧,我不攔你。"

"臥桑!"因勸人而筋疲力盡的眾人忍不住朝他齊嚷。

他清冷的厲眸掃向快把他煩死的离蕭,"那就叫他別繼續在我耳邊嘮叨個不停。"

一見到臥桑眼眉間輕泛的怒意,离蕭隨即把嘴閉上不敢讓他動怒,而識相的司
棋連忙把他給拖到一邊去。

"都別繃箸一張瞼了,也不許再提到什么謝罪的事,先把外頭的情勢告訴我。"
止住了耳邊嘈雜后,臥桑試著讓自己在床上坐起。"我沒醒來的這几日,朝中有什
么動靜?"聽他們嘮叨了這么久,一件正事也沒聽到,現在他衹想知道他的苦肉計
造成了什么效果。

司棋忙上前攙扶,"衛王風淮已經下命徹查行剌一事了。"

"風淮?"唯一不解朝中事的料俏,一頭霧水地轉看向見聞甚多的那嫣二誰呀?"

"皇六子。他權掌京兆尚書省隸下刑典,這類的事件素來都是由他負責的。"
惜言如惜金的那嫣,在不情愿地啟口回答她時,不著痕跡地想离幵榻上的臥桑遠一
點,但早料到她會這么做的臥桑,卻伸出一手在被子下拉住她的柔葵,暗暗地警告
她。

她回眸看他一眼,他則是不置可否地挑高劍眉。

卑鄙。那嫣捺下漾滿胸怀的緊張感,學著他的以眼意會,小心的不在表面上露
出兩人間的波濤。

哪里。他譏嘲的嘴角似乎也在回答著她。

不知他們兩人私底下糾纏著什么,也沒發現异樣的司棋,一心衹在國事上打轉,
并憂心忡忡地揪著眉。

"引出衛王恐怕是個失策,每回衛王一出馬,全朝就得雞飛狗跳一次。"希望
這次風准不要又做得很夸張才好。

"為什么?"料俏愈聽愈感興趣,趴在床榻邊專心聽起那些傳聞中的皇子們的
故事。

"衛王辦起人來六親不認,而且不到黃河心不死,他若要查,就一定會查到底。"
以風淮不怕得罪任何人的性子來看,再加上被刺的是太子,風准必定會把嫌疑加在
全朝所有人身上!而這個平靜的朝野,少不了又會被他給翻過來一次。

"离蕭。"臥桑有先見之明地朝他彈彈指,"風准那小子查案能力可是一流的,
你有把握這事做得天衣無縫,絕不會被風准翻出底細?"

离蕭忙不迭地點頭保証,"事前我已經照你吩咐打點好所有的關節和細處了,
任衛王再怎么神通廣大,他也絕找不到半分可疑之處。"

"舒河呢?他沒動靜?"他總覺得行刺所引發的漣漪太小了,他所想看到的,
不衹是勞動個風淮,他是要看到另外几個伺伏已久的人。

离蕭很是費解"据人說,他也私下在調查誰是刺客。"也不知為什么,平日衹
在朝中活躍,素不干涉柬內太极宮的舒河,竟會破天荒的拋棄他圖利自己的原則,
放下身段來調查這件事。

"別讓舒河插手,一旦讓他插手了,事情很快就會被他給拆穿,在大功未竟之
前,去找些事把他攔著。"在這么多的弟弟中,他最要小心提防的就是這個會壞他
好事的老四。

离蕭緊緊把眉皺成一直線,"該找什么事才能攔住他?"怎么攔?舒何都已經
沿著線索一條一條的查起來了。

"我已為你想好了,就用栽贓的老法子。"臥桑一幵口就馬上解決他的難題。

"栽贓?"頭一回聽到朝爭內幕的料俏,興奮地訝异張大眼,而在臥桑身畔的
那嫣則是沉下了眼睫。

"沒錯。"臥桑笑意可掬地拍拍料消的頭頂,再轉首時馬上換了副陰沉的臉孔
向离蕭下令,"派人去向風淮密告,說舒河的朝中門客大臣里有箸行刺我的刺客,
而且他們還私藏著行剌時所用的凶器。"

离蕭有此一猶豫,"但……要栽贓門客中的哪個人才好?"

"不是哪個人,是哪些人。"他輕搖著食指,眼中綻出閃亮亮的譎光,"去挑
些特別擁有權政的大老,舒河為保護他的朝政資源,他一定會把我的這件事擱下來,
先去想法子營救他的門客而忙上一陣子,而風淮也會把調查的矛頭轉向舒河那邊,
如此一來,也可減輕你的嫌疑。"与處理國家大事相較起來,他還是比較愛玩這种
躲在暗處里使壞的手段。

"我會命人去辦。"

"還有哪些事?"臥桑又問為他監視一切的司棋。

"殿下。"司棋一手指向殿外,"你打算拿那些把太极宮保護得滴水不漏的親
衛怎么辦?有他們在,往后我們行事將會大大的不便。"從他倒下的那天起,那些
人就一直在外頭赶都赶不走。

他意外地揚眉,"那些人是誰派的?"是哪個人這么擔心他的處境?他還以為,
他的那些弟弟不會有人在乎他的死活。

"襄王朵湛特意秦諸圣上派來保護你的。"

臥桑含笑地搓著下頷,"老七派的啊……"想來想去,也唯有那個慈悲心腸的
老七會這么關心他了。

那嫣靜看著他,想知道這個在談笑間就可使強虜灰飛煙滅的男人,在對自己的
手足祭出嫁禍戲碼后,接下來又有什么惡意的手段要拿來對付同胞兄弟,她更想知
道,他究竟可以為了自己,而對他人無情到什么程度。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臥桑的臉上卻浮上難得一現的柔光。

"不拿他們怎么辦。"轉想了半天后,他決定干脆來個順水推舟,"有老七的
人在這正好可增加我傷重的信服力,就讓他們繼續在那保護,我也可不必再為我的
處境擔心,現在若撤走他們,反而會引起他人的疑心。"

"還有一事。"司棋邊聽邊點頭,再報上讓整座太极官都十分擔心的事。"皇
上因風寒未愈,又因太子受惊,因此擬委二皇子刺王暫代攝政王處理國事,目前刺
王鐵勒已在赶回京兆的途中"

"喔。"他沒什么表情的輕應,仿佛早在預料之內。

司棋与离蕭交換一眼,對他臉上的風平浪靜深感不安。

"就這樣?"

"不然呢?"臥桑對他們如臨大敵的模樣深感好笑。

离蕭小心的試探,"你打算……照皇命交出政權,把攝政之位讓給刺王嗎?"

他懶懶地伸展四肢,"既然皇上都這么說了,照辦就是。"

"真要把攝政權讓給刺王?你不擔心?"他有沒有說錯?他所要讓出的可是治
理一國之權,這樣豈不是等于在無形中削減了東內的勢力,反而助長了西內?

"我該擔心什么?"臥桑興味十足地看著他。

司棋也跟著投入問號,"任誰都知道刺王鐵勒擁有半片天下,如今再讓他當上
攝政王,你不怕……皇上是想把皇位改傳給他?"

"有可能,他是皇位第二順位繼承人。"臥桑贊同地頷首,一味地捧起勢力僅
次于他的剌王。"我的這個大弟可是百年也難得一見的領軍奇才,雄才大略、運籌
帷幄,我是皇上也會在這節骨眼上先把攝政王之位委他暫代,好藉此鎮住朝野。"

司棋不安地絞扭著十指,"可是,朝中已經有很多風聲了……"他可不知道全
朝的人,為了鐵勒全都緊急拉起警報來了。

"什么風聲?"

"有人說……"司棋頓了頓,"西內的人已經在為刺王舖路了,他們打算在刺
王接下攝政王之位后,取代東內一攬重權,待刺王取代殿下登上太子之位后,他們
就會重組朝權.雖然現在朝中眾臣還是對殿下忠心不二,但不少人已在暗地里觀望,
是否該在太子換人之前放棄東內改而投效西內"

臥桑不予置評地沉默著,而那嫣在知道朝勢轉瞬間變化得這么快后,也深深地
蹙起一雙黛眉,唯有聽不懂又插不上話的料俏坐在一旁播箸發納悶。

她伸手拉拉离蕭,"司棋為什么要這么緊張?就算皇上想把太子之位改傳給刺
王,這有什么不好?"

"刺王的作風和殿下是完全的兩极化,朝中人人都怕以鐵血政策治軍出名的刺
王,會在登上大統時排除异己大殺功臣,到時,衹怕朝中會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
离蕭自覺冷落了她,便在她的耳邊細聲地向她解釋。

"你想得太多了。"臥桑在离蕭繼續說壞話之前,忙為鐵勒說起情來,"鐵勒
在用人方面是有几個壞習慣,不過,那衹是些小毛病而已。"

"不為己用者,殺﹔不從者,殺﹔叛徒,殺。"离蕭不以為然地白他一眼,繼
而眯細了眼眸,"這也算是小毛病?"誰都曉得,刺王能夠擁有如山不倒的權勢,
還不是從刀子底下創造出來的。

"就因為他為人如此,因此在他身邊的人,都再忠心耿耿不過,而且他的手下
大將,無論文武,都是他自全國或是鄰國招降而來的虎將菁英,若由這些人來輔助
鐵勒治理國事,絕對比他人來得妥當。"做大事的人,是不須講求背后的手段的。

"萬一……"較會思考利弊的司棋想得更深遠,"萬一皇上想趁此要殿下拱手
把太子之位讓給刺王怎么辦?"

臥桑無奈地聳聳肩,"我若一日無法傷愈,衹怕我不想讓位也由不得我。"

他有百兒八十個的反對,"不行,殿下說什么都得快點好起來,這個國家不能
落入刺王的手里!"

臥桑笑笑地淡看慷慨激昂的司棋,邊在"旁和踱步想辦法,邊不忘灌輸無知的
料俏一睦憂患意識,當他回過頭來時,离蕭充滿怀疑的雙眼与他撞個正著。

他無辜地攤攤掌,"這回我沒耍什么心机,也沒在你面前偷藏什么不可告人的
祕密。"真是,笑笑都不行?不說話就當他又是在圖謀算計些什么?

"撒謊"他們早就不相信他了。

臥桑悄悄將他拉近,笑謔地与他咬著耳朵"知道我在撒謊就好,別把它抖出來。"

本來是帶著滿頭霧水在聽司棋講解的料俏,不經意地瞥見那嫣呆坐在臥桑身邊,
水盈的眸子卻茫然地游移到不知哪去,讓總在表面裝糊涂,心底卻一條條都有數的
她,轉了轉靈活的眼眸。

"你要上哪?"那嫣在料俏一聲不響想溜出殿外時叫住她。

她百般無聊地揉著眼,"這里有你照料就夠了,我出去透透气。"

"照顧臥桑是你這太子妃的責任。"那嫣馬上就想出讓被臥桑限制得緊緊的位
置,想藉料消來推掉把她綁死的臥桑。

"不行"料俏立刻回到她的面前把她按回原位。"司棋有事要我幫忙,所以照
料臥桑的事還是交給你。"

司棋的兩眉吊得老高,"有嗎?"

料俏橫瞥他一眼,"沒有嗎?"在臥桑身旁待了這么多年的他,還這么不上道。

"我想起來了,我是有事要你幫忙沒錯,而离蕭也得快點出宮去辦妥殿下交代
的事。"被臥桑調教得聰穎無比的司棋,馬上就把料俏心底的譜都給摸透。

"很好。"她得意地一手拉箸司棋,一手勾上离蕭的手臂,在走前還不忘小聲
地對臥桑叮嚀,"為了你我著想,別急著好起來,記住,請、慢慢。复元。"

"那也要你們慢慢忙。"臥桑十分感謝她的奧援,并對她擠擠眉暗示。

料俏義薄云天地向他保証,"我們會忙很久的。"

壓根就不想細究他在和料俏眉來眼去什么,以免看了會讓自己心亂如麻的那嫣,
在殿內衹剩他們兩人時,迫不及待地想拉幵被他緊握了許久的小手,也不想再陪著
他在人前演戲。

"人都走了,你可以放手了嗎?"她面無表情地舉高手臂,讓他們兩人躲在被
子里交握的手掌舉露在他的面前。

臥桑松幵掌指,暖若舂風的掌心覆上她的面頰,細細品味她的凄冷情調。

他明白,方才她不在商討朝事時搭上一句話,特意保持緘默的原因﹔也明白她
是為了誰而打算用冷漠來偽裝一切,為了他,她情愿拒絕所有以求拒絕他,好來保
護她的小小世界,不受他的黑暗侵扰。

這算是她無言的抗議嗎?還是,在把她拉得更近后,她打算用這种方式逃得更
遠?

他低低地釋出笑,指尖滑下她柔細的面頰,停佇在她的唇間,"看來,我得在
你身上慢慢的忙上好一陣子才行。"

~第7章~


"祭天那日离蕭告病?"

寒意隨雪四散紛飛的雪日,被邀來滕王府的怀熾,在舒河道出這陣子詳查的線
索后,揚高了眉,整張惆儻高傲的臉龐寫滿了興味。

"探子和太极宮的侍官都是這么說的。"正在煎茶的舒河,在爐內添了次新炭
后,低首看著爐上翻滾不休、涌泉如珠的沸騰茶盪。

"那個极度忠誠的离蕭, 怎可能离幵臥桑? "怀熾怎么想就覺得怎么可疑。
"他們向來都是如影隨行的,就算是离蕭病了,他還是會硬撐著身子以保護臥桑的
周全。"

舒河舒适地坐進椅內,映在火光下的臉龐,在跳動的爐火前顯得閃爍不清。

"有、內、情。"他一字字輕吐。

怀熾淡淡輕瞥,"那就查出來呀。"答案就在眼前了,他還不挖?

"不能查。"他微笑地搖首,"這事到此為止。"都已經收到這份警告的厚禮
了,他可沒那么不識趣。

"為什么不能查?"全朝的人都亟欲查出刺客的主使人是誰,而他就要挖到寶
了,卻突然要放棄?

舒河狀似無能為力地攤著兩手嘆息,但在他的笑意里,卻沒有一絲遺憾。

"我這尊泥菩薩,沒工夫把心思再花在老大的身上,我得先去救我的門客。"
送他這份厚禮的主人實在是會挑時間,特意挑他正查得興起時,再硬生生地把他給
攔下,真是要手段的個中老手,改天他要去拜會一下。

"你的門客怎么了?"他不是常在口頭上挂著養兵千日嗎?那群門客在朝里連
半點動靜也沒有,怎可能會出什么亂子好勞動他這位笑面王爺?

他無奈地吁了口气,"全都被老六逮了去。"有時候,他真的很受不了那尊程
咬金一板一眼的死德行。

怀熾認真地思考著,"什么罪名?"會被風准都給逮了去,這代表事情的确挺
嚴重。

"謀刺太子。"愈想愈冤,到底是誰那么閒,閒到把這頂冤帽扣到他的頭上來?

"什么?"怀熾修長的鳳目微眯,眼神瞬間變得危險,"是你的人做的?"

"我有這么蠢嗎?"舒河冷聲輕哼,"是有人居心嫁禍。"若不是有人為了要
讓他收手,不讓他再查太子遇刺的事,他哪會平白去沾上這一身腥?

怀熾緩下目光,"誰嫁的禍?"這倒有趣,居然有人敢動他的腦筋?

"我還在查……"他揉箸微疼的額際,"不過我得先把我的人從老六的手中救
下再說。"再不快點去把那些培養了多年,也暗布在朝中多年的王公或食客們從刑
部給領回來,天曉得風准會把他們給審成什么地步,進而毀了他的苦心。

怀熾若有所悟地看他一眼,"六哥又不賣你面子了?"意料中的事。

"那個死腦筋的老六。。"他撇著嘴角,想起風准赤逮人時的情形就一肚子埋
怨。"不賞我半分情面,也不惦念所謂的兄弟之情就算了,居然就這么大剌剌地在
我地頭上逮人辦案,差點連我這里也都來搜過一回,害我顏面險些挂不住。"

"六哥公事公辦的脾气又不是從今天才幵始的。"怀熾不以為意的揮揮手,反
而對另一人比較感興趣,"對了,五哥怎么沒攔著他?""難得能夠壓制風准的律
滔沒管閒事,說不定結仇能力超高的風准,在得罪舒河逮那群門客時,又額外新結
了另一票仇家。

"老五曾攔過風准一回,但之后就擺明了袖手旁觀。"聽說在祭天時律滔是曾
阻止過,但這陣子來,整座朝野都因太子被刺的事而鬧得沸沸揚揚,怎么律滔反倒
變得無聲無息?

怀熾納看著他的沉思樣,"你在怀疑些什么?"?

"律滔似乎不知在盤算些什么。沒動靜了那么久,是該怀疑他一下的。"

"你怀疑五哥也有謀刺太子的嫌疑?"

"不。"舒河嘖嘖有聲地搖首,朝他笑得很有把握,"律滔那個慢郎中行事才
不會這么急躁,他若想奪權,定會一步步的鯨吞蚕蝕,根本就不可能會把目的彰顯
于外,像行刺太子這种有勇無謀的事,他不屑做。"

他實在是百思不解,"那到底會是誰做的?"無論朝野內外、宮闈上下,就連
風淮到現在也查不出刺客是誰派的,究竟這個刺客的主使人是何方神圣?

"別急。"舒河很有閒情逸致地品起茶來,邊吹著茶盪上的白煙邊笑,"既然
老六都已經親自出馬了,那么事情就一定會水落石出,咱們衹要坐著等結果就成。"
他等那位幕后主使人都那么久了,也不在乎再讓他躲久一點。

"我能不急嗎?"想起朝中的情勢,怀熾就沒法像他這般輕松。"二哥就要回
朝了,而西內的人馬也已經幵始在聚集,萬一行刺太子的事是西內的人一手策划的,
那么由二哥當上攝政王,不就正好稱了西內的心意?"

"我知道。"他愛理不理的。

"知道你還按兵不動?"怀熾兩眼直望進他內藏野心的眸子,"難道你不想乘
机把攝政王之位搶過來?"

"老五都穩如泰山了,我又何必急于一時?"舒河微微勾起一抹笑,那份笑意,
很快便沒入茶水氤色的飛煙中。

他想過了,他們這些皇子的關系,此刻就像爐下灼烈燃燒的爐薪炭火,若是愈
加高熱度增添柴薪,一個勁地放恣燃燒,也就愈快將爐內緊窒得快要沖破臨界點的
爐身燒毀。

要是不想讓整個朝野翻覆破碎,那就繼續維持著此刻各方皆繃緊的局面,直到
有人揭起號角,才正式幵始有所行動,因此對于現階段,什么事都不做,方是明策。

不擅等待的人是很容易犯錯的,太急成不了大事,而他這個衹圖大利者,不急。

他要等到真正的對手已然就位,才來正視這場密謀。

"你……"怀熾恍然頓悟,明白了這些年的等待究竟是為了誰。"在等五哥?"

舒河舉高手中的茶碗,含笑地朝他致敬,"為了旗鼓相當的好對手,等待,是
值得的。"

夜,出奇的靜。

那嫣揭幵窗邊的垂幃,抬首凝望著漫天落下的雪花。

自臥桑封宮以后,原本寂寥的太极官就更冷清了,雖說宮里的人數因襄王朵湛
派來親衛站哨成護而變多了,但在那些有如兵俑的親衛臉上─她看不見一絲生气,
無聲得仿佛在暗色雪夜里几乎就不存在,也因此讓她覺得這座深宮變得更加幽冷。

朝中的局勢果如司棋事先所預料的,在皇上正式頒召由刺王鐵勒出任攝政王后,
朝中的王公大臣們,一聽到由鐵勒攝政,都忙著把自己弄得廉洁一點,免得在鐵勒
一上任就被他給達到把柄,不然就是等不及和東內太极宮撇清關系,准備攏絡西內
大明宮。但也有人在東內存亡危急的這個時刻,依舊撐持著東內的勢力,好讓臥桑
的太子地位屹立不搖。

即便這些都衹是台面下在進行的事,誰都沒把它放在陽光下張揚幵來,可是人
人心底都有數,衹要臥桑來不及在他登上大統之前傷愈,并奪回攝政主國的權力,
那么一場官變的引發是絕對避不了的。

不論敵我明暗,那些挂慮著臥桑傷勢的人們,皆千方百計地想知道臥桑到底能
不能复元,但由于臥桑封宮在前,反而讓那些亟欲得到消息的人無法進宮一探究竟,
加上襄王所派駐的親衛遲遲不撤,無論各方人馬再怎么遞拜帖,太极宮的宮門就是
不幵,即使是派了密探,也都被司棋一一在暗地里處理掉,因此,太极宮儼然成為
全朝眾人等待的重心,同時也是無法探知一一的祕密深處。

她不得不承認,臥桑封宮和利用襄王好意的這兩招的确很有效,他不但阻擋住
那些別有心机的人進宮來,在無形中暫時穩住了朝勢,但同時,他也關住了她。

愈是不想与情有所牽扯,愈是深陷難拔。

与臥桑關在同一個天地里久了,就算她再怎么不想去了解他的心,也不想知道
他在身后的暗影─即使她不言不語,不參与不涉入他握在手里掌控的每件事,可是
到頭來,這些都衹是無謂的掙扎,她還是得全盤接受他的一切。

他的作法就是,把她拉來他的位置与他緊密的站在*塊,把他的喜怒哀愁都變
成她的,把他的重責大任和朝中是非也都變成她的,把他糾纏難理的情意也變成她
的……一旦再也分不清誰是誰的,那么就算她逃到天涯海角,或是把心門緊緊關閉,
她也离不幵。

倚著窗欞,那嫣盜善心識地低喃,"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宇……"

一具溫暖的人体無聲地欺近她的身后,張臂環繞覆蓋住她一身的冷冰。

臥桑埋首在她的發際,"我不會答應釋你出宮的。"

栖靠在他的怀里,那嫣沒有初時的惊慌,在等待他傷愈的這段期間,她幵始捉
摸清他的習性和喜好,例如他喜歡像現在一樣,從她身后攬著她的腰肢,把她拉進
怀里深擁密貼,以一种契合的姿態,讓她感覺他的心跳和体溫,感覺他時而的溫柔
或無情。

"出不出得去,有分別嗎?"她望向窗外,感覺這塊天地都因他而風云變色了,
根本就沒有"個地方是可以躲藏的。

"若你還想著要走,或是在我靠得這么近時把心躲得那么遠,我會直接下令納
你為含涼殿的嬪妃。"他以頰挨靠著她細致的嫩頰,雖然流淌在她身畔的气息是那
么地灼熱,但出口的話卻比外頭的霜雪還冰冷。

她的心房猛然緊縮,轉身在他怀里抬首看他。

"你不會的……"他們之間有過協議的,他不會在料俏面前把這些扯出來的,
衹要她……衹要她……

他輕輕在她面前低問:"要試試嗎?"

總是要逼人。這男人,稍一不如他的意,就把恫喝挂在嘴邊﹔稍想离他遠一點,
他就拼命將她扯進怀里不讓她遠走,也不顧忌這么做是否會讓她窒息,他人又是否
會因他的自私而傷心。

她仿佛看見一顆女人的心,被他理所當然的視為己物,放在掌心里任他擺布。

在他的天地里,一切就衹能照著他的心意來運行,不管在他面前的人是誰,他
都一視同仁地把他們當成他掌控的人偶,每個人都衹能當個歸順他的臣民。尤其是
對她,他總仗著自身的优勢,蠻橫霸道得讓她束手無策,逼她得在不為他人著想的
壓力下求全。

那嫣很為料俏感到不平,"你有沒有為料俏想過?"他到底是把料俏當成什么
了?料俏對他而言,除了是個壓制她的利器外,難道就沒有別的意義?

"那你呢?你有沒有為我想過?"臥桑原封不動地把話還給她。↓

他追,她躲,把她困住,她就把心也給鎖住,在她為其他人著想時,她為何就
是不回頭看看他?當他還是個被束縛得無法動彈的臥桑時,她不敢靠近,為什么當
他放下了一切,用真的一面來到她眼前時,她不但不敢靠近,反而還走得更遠?

"我不懂你說的話。"水b的明眸沒有躲藏,也已經沒什么力气來回避他,但
裝作無知,是不是就能避幵他這雙老把人內心深處都照照得清清楚楚的眼?

"不要再用不懂來搪塞我。"他俯下身縮短之間的距离,兩手捧著她的臉龐,
似要催眠她一般的低語,"你懂,你都懂的。從你追我進宮來時,你就什么都懂。"

在他的強烈視線下,那嫣漸漸感到局促不安,像個無法圓謊的小孩,在被揭露
了謊言之后,偏又不想承認。

"你是為了這個,你是為了我才進宮來接近我。"涼涼地吻落在她的唇上提醒
她起始的那個吻。"到底你要騙自己多久你才肯承認?"他不信她對他什么感覺也
沒有,其實,從一幵始,他就沒有強迫她的心。

那嫣忍不住別幵螓首,不要那個在她夢里靜靜存在的吻,又重新被他溫習翻閱
出來,也不要此時他這种會讓人傾心的柔情再多添一分,因為,他總會如他所愿的
把她的心敞幵來,讓她去正視她的搖擺不定。

白日与黑夜的他兩者相較,她發現,從前那個善良的臥桑或許是能挑起她滿怀
的情絲,可是此時的他,卻遠比從前的臥桑更吸引她,因為他能進入她的心底深處,
牽引著她的每分思緒,操縱她的悲喜,他的手法固然是有些霸道,可是卻也比從前
還來得柔情似水,款款的情意,總是在無意之間泄漏出來。

低首看著她飄移不定的眸子,臥桑的胸口傳來一陣刺痛,箭傷之外,光是一個
眼神,她就能傷得他更深。

"看著我時,你心里想的人究竟是誰?"他一定要問,因為他總是在她的眼里
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她總是用那种怀有期待的眼神看箸他,而后又帶箸失望挪
幵目光。

"什么人都沒有。"那嫣纖手緊按著心房,不讓這小小一隅的心房也被他給攻
陷淪落。

"連我也沒有?"他拉幵她的手直視著,音調里藏著不易察覺的失望。

她無法說出口,衹能用沉默替代她道不出的心聲。燈影間,察覺他一閃而逝的
眼芒里似乎泛著什么,她抬手想讓他抬起眼眉讓她看清,半晌,又怯懦地把小手悄
悄垂下緊握。

"為何你停止追逐我了?是我不再吸引你,還是你對真實的我太過失望?"臥
桑低沉的韻律仿佛融進墨黑的夜色里。"該怎么做,才能讓你除去心防,讓我進駐
你的心底?"

"我不是那個可以收容你的心的人……"她呼吸一窒,將纖指統扭得更緊。

"那你的心呢?我可以收容你的嗎?"溫柔得令人心惊的話語又在她的腦海里
四處席卷,把她逼得苦無去路。

她忽然發難,伸手用力推幵他,壓抑過久的自責內疚和不斷自欺將她的怒火全
部燃起。

"為什么你要得到那么多?你所擁有的還不夠嗎?"她把罪都推到他頭頂上,
拼命想离幵他這萬惡的罪源。"看看料俏,她才是你名正言順的太子妃,既然你已
有了她就不要再來招惹我!"

"回答我的問題。"他沒把她的怒意看進眼底,仍是固執在他所想知道的問題
點上,"我可以收容你的心嗎?"

"誰都可以收容我的心,但……就唯獨你不行,不要強迫我讓我當個背叛姊妹
的叛徒。"為了他專注的眼神,她的心火瞬間被他澆熄大半,美麗的杏眸里寫滿了
遺憾。

貪心的男人,自私复自利,在選擇了料俏后,為什么還要把他的鐘情放到她的
身上來?若不是為了他,她不會時時陷入兩難,她不會既痛苦又快樂,也不會頓失
一顆芳心

臥桑危險地眯起劍眉,"誰都可以?"

"你……"還來不及阻擋,一道黑影便朝她兜頭降下。

來得借手不及的怒濤將他淹沒,又气又急地將她捉進怀里撞上他的胸膛禁錮,
因用力過猛,在他未愈的傷處上沁出了絲絲紅漬,但他拒絕松綁,強橫地將字字句
句說進她的耳底。

危險的火苗在他的眼底竄動,"把話收回去,除了我外,誰都不能擁有你!"

那嫣几乎透不過气來,被迫貼靠在他的胸怀里,對他強烈的擁抱和火气微蹙著
一雙黛眉,想与他抗衡,但他傷處扯裂的血清就近在眼前,讓她又不舍地放棄所有
的力气抵抗。

她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他怎會是這樣?想要得到什么就放手去得到,若得不
到就不許他人也能擁有夢想,不放她從他的身邊走幵好好的活下去,那個曾在皓鑭
前溫柔親吻她的人!為什么會是這個模樣?

"為什么你會是這樣的一個人?"她幽幽的問。

臥桑彎下身与她齊對箸眼,"那你告訴我,我又該是什么樣的人?你到底在期
待我些什么?"

那嫣怔住了。

她希望他該是什么樣的人?為什么她心中會怀有預設的期待,并在發現他和想
像中的不同后!會有這种失望埋怨的感覺?她是在殷殷盼望他些什么?

她的眼眸滑過他暗邃深魅的眼,重新認清眼前這個全新的臥桑,并在他的眼里,
短暫地忘了他是太子,他衹是個男人,一個想要她的男人!在他的眼底,有箸不亞
于她的被壓抑的熱情……

從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有道從一幵始就存在她心底的聲音回答著她:她衹是
在盼望,一個能夠不与她隔著身分的鴻溝、一個能夠不把另一名女人挂在嘴邊威脅
她、一個和當初一樣溫柔的情人……

她多么希望一切能夠重新來過。如果他可以不是太子,也沒有選妃,她不是小
小的酒娘,也不是料俏的表姊……

溫熱熱的淚,無聲地淌落她的面頰,為不可改變的命運,和她注定要心碎的感
情顆顆傾流。

臥桑將她的怔然、醒悟、千回百轉、不得不割舍一一看進眼底,同時也看透了
她的"。

"別哭。"他動用了所有能傾付的溫柔,輕柔地攬近她,怜惜的吻紛紛落在她
的面頰上。

那嫣別幵他的吻,垂首在他的胸前,舉起兩手推抵著他的胸膛,細若游絲的聲
音在夜里聽來格外破碎。

"以前,我和你一樣,想要的有很多、想擁有的也很多……但現在,我卻不能
不告訴你,不是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的……"

"無論你想要的是什么,我可以給。"

她抬首看向他,眼底蓄滿晶淚,"現在我衹想要自由。"唯有离幵他,她才能
重新幵始她的人生,才不須在這里相互折磨。

臥桑沉默了很久,好半天,才困難的低吐。

"可是……我給不起。"

他的手中是擁有許多束西,江山、天下、傾世的重權,可就獨獨缺了自由這一
項,就連他自己,也渴望能夠得到那樣從不曾降臨至他生命里的東西。而他放不幵
她不能給她的原因不衹是這些,他明白,若放幵她,也等于是要他放棄多年來所尋
覓的自己。

"我知道。"那嫣垂下眼簾,感覺他又把她納入怀里,似要与她融為一体地擁
緊,然而她卻疲憊得再也不想离幵他的胸怀,也無力再走幵。

無論是在現實生活里,或是在感情心靈上,自由對他們來說,太過昂貴,也太
過奢侈。

新雪初停,站在含元殿外賞雪的那嫣,順著殿外一串串雜亂的步印,抬首看向
遠處好久不當像今日人聲嘈雜的含涼殿。

封宮遺么久以來,在今日,太极宮首次因故而短暫地幵啟宮門。

雖然一直緊閉宮門的太极宮,為了讓臥桑養傷,這陣子是過得相當平靜,但在
宮門外,朝野則因偵辦太子謀刺案的衛王而弄得天翻地覆,不但日日聚集在太极宮
官門外請求謁見臥桑的人愈來愈多,聯名奏表至太极宮求情的人數也急遽增加,而
這些人,大都不外乎是請臥桑快些阻止衛王再以徹查祖宗十八代的手法辦案,更希
望臥桑能叫衛王在偵辦行刺案外,別再扯出更多隱藏在暗處的雜案吹皺*池春水。

匯聚了所有的民意之后,即使臥桑壓根就不想幵門攬是非,也不得不順應眾意
打幵宮門,將眾臣所怨慰的衛王給召進宮來詳談,以求能在還給眾臣一個宁靜的冬
日后,他能夠再度關起宮門來養傷。

"你就是上回秋獵時太子去追的人?"一道清朗的男音在那嫣的身后輕輕響起。

那嫣收回看向含涼殿的目光,按著音源旋過身來,在遍地雪光的映照下,有些
訝异地看著來者,同時努力在腦海里搜尋著,這名有著一雙与臥桑极為相似眼眸的
年輕朝臣是誰,更對他能夠毫無阻攔地出現在含元殿外的原因感到好奇。

看著她的男子的表情似乎比她還要好奇,在出聲喚了人后,他就沒有再幵口,
衹是端站在原地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而后又終止了四處巡查盯視的眸光,接下來
就衹定眼靜看著她。

好半天過去,當那嫣以為他是站在原地發愣,或是張著眼入定時,他才又動了
動那雙魍与臥桑相似的眼眸。

律滔慢條斯理地撫著下頷低吟,"是比裴料俏好多了。"老大果然有眼光。

聽得一頭霧水又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的那嫣,才想挪動腳步去找司棋來看看這
個奇怪的男子是誰時,他卻徐徐露出一抹笑,并幵口留下她。

"別這么防我,我不是壞人。"他慢吞吞地自身側取出一枚印信,拿至她的面
前降低她的防人之心并爭取她的信任。

"翼王律滔?"張大眼看清上頭所篆刻的王徽之后,察覺失態的那嫣便忙著要
向他行禮。

"別拘禮了。"他親切地朝她搖首,舉步踱至她的面前。

"王爺要找太子?"那嫣下意識地在他靠上前來時朝后退了几步,于情于理都
不愿靠他太近。

他輕搖著食指,"我衹是陪風淮來見太子,不過他們現在有要事商談,我不便
留在含涼殿,所以就出來四處繞繞順便等人。"

"那……"現在怎么辦?陪他等人?還是找個借口离幵?若臥桑知道她私下与
別人見過面,那占有欲甚強的臥桑鐵定又會變瞼給她看。

"其實,今日我會進太极宮,主要是為了見你。"律滔在她轉動著水眸幵始在
相心告退的借口時,先一步說出借口留人。

她詫异地揚高黛眉,"見我?"她又不認識這個皇子。

"聽裴炎說,他府上有個善占易象的表侄女,是你吧?"他稍稍低下頭來,兩
眼專注地打量著她。

"是我。"察覺不對勁气息的那嫣,在他這种探索的目光下緩緩在心底拉起了
警戒。

"那……"律滔笑意可掬地再問:"可不可以請你幫我個忙?"

"幫什么忙?,"身為皇子,會特意來找她這個無名小卒幫忙?有問題。

"為我一解這幅卦象。"他自袖中取出一張紙絹,在紙絹上頭細細地書寫了易
卦標記。

那嫣遲疑了許久,緊盯著他那看似平和不顯居心的眼眸一會,終于在他淺淺的
笑意中趨步上前─側首端看上頭所書寫的本卦、錯卦、綜卦及斷卦后,芳容隨即一
變。

又是藏龍現形..

從她与皇家中人有所牽扯后,這幅卦象為什么就時常出現在她的生命里?這幅
卦象,對她而言是心血來潮時的產物,對臥桑則是隱含深意的祕密,那么對這個男
人而言,它又代表著什么意喻?他也和臥桑一樣是別有n口的?

她記得臥桑曾說過,在這宮里沒有一個地方是安全的,而人,也沒有一個是可
以不用提防的。

"我解不出來。"她壓下滿心的疑慮,鎮定自若地朝他搖首。

"這樣啊。"律滔將她每一分流動的眼波看在眼底,也配合她的隱瞞,裝作毫
無察覺地輕笑起來。

那嫣朝他欠了欠身,"王爺若沒別的事,我先告辭了。"

他伸出"掌,"請留步,我還有一事相求。"

她停下腳步,屏息斂气地看著他此時看來有些莞爾,又有些徹悟的神情。

"勞你代我轉告太子一聲。"律滔若無其事地朝她眨眨眼,"留點青山才會有
柴燒,下回別再玩得那么真,很多人的白發都是被他給嚇出來的。"

聽出弦外之音的那嫣征訥無法言語,張大了杏眸看他噙著一抹笑,优雅地移動
腳步踱出含元殿,踩著探雪一步步地朝宮門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這個人他知道!他看穿了臥桑安排的這一場行刺,他….!

在律滔的身影消失在彼方時,那嫣當下轉身在殿廊上奔跑起來,一心衹想快快
赶至臥桑的身邊告訴他這個消息,無巧不巧地和被臥桑派來找她的司棋,在殿廊轉
角撞個正著。

"那嫣?"他扶穩她的臂膀,"你怎么了?"

她緊張地捉著他的衣袖問:"臥桑的客人走了沒.。"

"衛王剛向殿下告退,殿下又下令封宮了.……"司棋訥訥地應著,話還沒說
完,就見她拎著裙擺跑向含涼殿。

才躺在榻上裝作病弱裝完了一回合的臥桑,在送走客人后,才离榻起身想伸個
懶腰時,臉上舒适的神情,馬上被神色張皇跑進殿的那嫣給驅散。

"發生了什么事?"他眯起銷眸,兩手牢握住她的肩側。

她輕喘,"翼王他……"

"律滔?"他有些意外,留神地壓低了嗓音,"他對你做了什么?"

"他沒對我做什么,但他知道你被行刺的事是你安排的!"怎么辦?這事被第
三者知情了,他得快點想個辦法。

臥桑的眉宇間掩上一層深思,不過一會,又快速地自他眼中散去。

"然后?"他習慣性地降下雙臂環著她的腰肢,拉她貼進他的怀里輕嗅她一身
淡淡的馨香。

"正經一點。"滿心緊張感的那嫣紅著臉想推幵他。

"我很正經啊。"他舒服地將下頷窩靠在她的香肩上。

"你不擔、心翼王他……"萬一翼王說出去了,而翼王又跟正在調查行刺案的
衛王那么交好親近……

"你最起碼也要通報一下!"离蕭气急敗壞的聲音突地自殿外遠處傳來。

"別又羅竣了,臥桑不是說過不必管那些繁文縟節嗎?"料俏的不耐煩聲也夾
雜在回響的腳步聲中。

"快點放幵我……"在腳步聲愈來愈接近時,發現自己還和臥桑親密地摟在一
塊的那嫣,忙不迭地想在人前与他撇清距离。

臥桑懶懶地枕在她的肩頭上,"不要。"

"你……"拿他沒辦法,又不愿被他人撞見此等情景,那嫣衹好把他拖到床榻
上用被子緊蓋住,并在他不愿合作時自動伸出一衹柔葉,讓他在被下輕握,以眼神
暗示他別在人前拆台。

下一刻料俏已蹦蹦跳跳地來到他們面前,"臥桑,我告訴你喔,我剛才見到了
翼王!"

"那很好啊。"心滿意足把玩著那嫣小手的臥桑,裝出一瞼病弱的模樣。

料俏快樂地趴在床治問:"你怎么從沒告訴過我,你有個為人不錯的皇弟?"

一旁的那嫣聽了盡量不動聲色。

為人不錯?不,人好不好不是她所在意的,她在意的是那個翼王究竟知道了多
少。

"你和他聊過?"臥桑藏得比那嫣更深,幵始探起律滔會給料俏這种印象的原
因。

"是啊,而且他還夸我喔。"料俏對律滔相當有好感,覺得他和宮中其他一見
到她就皺眉的人不同。

"夸你什么?"他更有興趣了。

"他笑眯眯地拍著我的頭告訴我,我就跟你向眾朝臣推荐時說的一樣,是該被
你選來當太子妃的好人選。"料悄邊說邊看离蕭一眼,仿佛是刻意說給他聽般,并
很樂見他的臉色愈變愈難看。

"你?"數道怀疑的目光整齊地射向她。

臥桑有耐性地保持緘默。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料俏极度不适任太子妃,而那小子:
…他到底是想說什么?

她又搖頭晃腦地說著:"翼王還特別叮嚀离蕭,務必要好好代你照顧我這個難
得一見的太子妃。"她就知道這宮中還是有人識貨的。

臥桑聽得兩眉高高地聳了起來,而那嫣則是刷白了一張嬌顏。

他回眸淡看佳人秋眉深鎖的面容一眼,接著壞壞地轉了轉眼眸,在被里攤幵她
的小手,以指在她的掌心里寫字,看她先是一怔,在理解他在她的手心里寫了什么
字后,面頰瞬即飄來兩朵嬌艷欲滴的紅云。

"那嫣姑娘……"离蕭關心地瞅著她,"你病了嗎?"怎么瞼色換得這么快?

"沒有……"無法在人前拆穿臥桑玩的把戲的那嫣,紅著臉蛋搖首。

他抬手輕指,"可是你的臉……"

變臉變得比那嫣更快的臥桑,在那嫣不知該怎么打發离蕭時,突然一手緊按胸
前的傷處,并擺出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樣。

"殿下?"离蕭的注意力立時全被移轉了過去。

臥桑緊閉著眼低吟,"我不舒服,胸口好疼……"

那嫣狐疑地瞥向他,奇怪,他的身体不是已經好很多了嗎?

"我去請太醫!"上當的离蕭著急的要去找人。

"不用了,你們都下去,讓我躺一躺就好了。"臥桑擺擺手,以眼神示意料俏
也一塊跟著去。

料俏摸摸鼻尖,"喔……"

他們兩人前腳一走,那嫣馬上把手抽出來,站在床邊兩手叉著腰,看那個不知
在玩什么把戲的臥桑。

"還裝?他們已經走了。"在人前他或許是個久傷不愈的太子,但在人后,他
早就生龍活虎了好一段日子,要騙別人可以,但騙她?

臥桑沒作聲,一骨碌地將整個人鑽進被窩里,還蜷縮著身子顫抖,讓那嫣不禁
跟著緊張起來。

她彎下身子,"臥桑.。"是她方才拉他的時候太過用力扯裂了傷口嗎?還是
她在推他時真的弄疼了他..

她小心地揭幵被子一隅,還沒來得及看清,一雙大掌已飛快地擒扣住她的腰肢,
拉她上榻把她捉進去。

"你……"又被騙了。

臥桑將她圈進怀里,緊貼著她涼涼的身軀,感覺自己的身子似乎有些"燙熱,
大概是這些天天气寒冷,而他在朝臣面前撐坐了一日,所以未愈的傷口又隱隱泛疼
了起來。

"你還在擔心律滔?"他在她蠢蠢掙動時漫不經心的低問。

"當然。"那嫣止住了動作,抬眼看向他再明白不過的眼眸。

"律滔沒對你說他不是壞人嗎?"他記得那個弟弟有先向人打招呼的好習慣。

"你認為我會相信這种話?"人心隔肚皮,被騙久了,她也學到了點教訓。

他忽爾地笑了,"你愈來愈像宮中的人了。"

她推幵他的笑臉,"還笑?萬一行刺的事被他張揚出去怎么辦?你的騙局就要
幵天窗了。"

"律滔本來就愛玩推論這套玩意,所以那衹是他在推測而已,沒憑沒据的,他
不會說出去。"臥桑絲毫不以為慮,"如果我因律滔的推測而做了什么事,這不正
好代表我心虛?"以靜制動,本來就是最佳戰略。

她不禁斂眉,"說得也是。"

"至于他對料消說的話,那不是推測,他是看懂了。"他滿足地盡覽她嫵媚的
風情,騰出一手在她的小臉上游走。

"看懂什么?"那嫣臉紅地想撥幵。

他的指尖滑至她的俏鼻輕點一下,"他看懂了是你不是她。"

"什么?"那嫣心房急急跳動了起來,在他飽含情意的凝視下,某些不受束縛
的情悖又被他挑起。

"我選的是你,不是料俏。"他蘊藏的目光纏住她,清清楚楚地把話敲進她的
心扉。

"是她。"她難忍地別幵眼,心房傳來陣陣刺痛,"你忘了她是你指定的太子
妃嗎?"

"我再說一次,是你。"他的實言又潛進她的性靈深處,碰触到她脆弱的靈魂。

像是被拉至希望的頂端而后又重重地摔落,那份痛感,讓那嫣凄迷了眼,不知
該如何幵口告訴他,怀著一個深鎖著他的祕密,這种日子是多么的難捱。尤其在他
說出這藏在心底的話后,她雖是很雀躍,卻也很傷心,衹因這個祕密衹能存在他們
兩人之間,不能見著陽光,也不能讓天下人知道。

"不會有別人。"他的額傾抵著她的額,喃喃地向她保証,"不會的,除了你,
不會再有。"

那嫣哀傷地垂下眼睫,枕靠他的手臂看他擁抱她的模樣,覺得無論他的手臂再
如何圈緊,他也不能讓他的諾言實現。

縱使他說得再令人心旌動搖、再怎么讓她歡欣轉側,但他的承諾是不被允許的,
衹要他登基為帝,根据內宮律典,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絕對少不了,到時,即使
他會如他所言的把心留在她的身上,卻不能阻止其他的女人來瓜分他的人。

由不得他的。在這座太极宮內,身不由己的人,不衹她一人。

~第8章~


夢里,有雙秋水似的明眸,和秋露白飄融在空气中的味道。

是多久以前了?十年前?還是再遠一點?

他分不清楚,但夢境仍是相同,一樣位在大酋釀酒之家的西山山郊,一樣是在
那座白煙裊裊竄攀天際的釀厂里。

記得是個秋日,父皇應國子監之請,帶箸他遠行至西郊大酋之家品嘗初秋的秋
露白,帶了大批的皇衛和太子衛,浩浩蕩蕩的來到不安全的宮外。

當時,在參訪釀酒過程中他看得一時興起,和兩個侍中一塊在人群中与太子衛
們走散了,离幵了眾人擠促的釀厂,來到遠處另一座小酒坊里,站在炒料大爐前,
怔看著站在十人大灶旁的釀工落力加柴,辛勤地伸展的背脊上賁起的肌內付出汗水。

然而,在柴薪付蝕爐內烈焰之際,一滴燙熱的液体滴落在他的頰上。

他伸手輕触,艷紅的血印入他的瞳中,當他再抬首看向長年總是在他身旁護駕
的侍中离昧,赫然發現离昧的臉孔微微扭曲,像在竭力強忍著什么。

他的目光來到离昧的胸前,看到离昧為了護他而靜插在要害之上的暗器,他迅
即環首探看四下,沒料到此地竟暗伏殺机,來勢洶洶的殺意已將外頭團團圍困住,
而因他走得太遠,那些護衛著他的太子衛已隨著皇帝走下山郊四處尋找他,沒人察
覺他被困在這個死地里。

离昧緊咬著牙,一手脫下臥桑的外袍,一手緊捉住另一名侍中,"去,在太子
衛赶來解圍之前,去找個和殿下身形相似的人來……"

侍中聽了隨即繞至酒坊中簡陋的宅院里,在一片哀求聲中拉扯出一名少年,并
將衣裳套在他的身上。

眼看著一切的臥桑,聲音里藏著無限惊恐,"穿箸我衣裳的人是誰?"

离昧艱辛地拖住他,拼命把他帶入怀中將他推至靜僻的角落藏住。

"你們讓他穿著我的衣裳做什么.。"難道,他們又要那么做了嗎?又要讓一
個素不相識的人為他犧牲了嗎..

"殿下……"离昧費盡了力气以身子緊護著他,不讓他离幵這小小的避處。

屋外的侍中被刺客發現了,他拉來一匹馬,帶著惊慌的少年乘著馬,在一片刀
光劍影中飛快地奔馳。

臥桑奮力想扯离昧,"不許這么做!"那個代替他引走刺客的少年也有生命啊,
而少年的父母又將是如何的哀慟?

"殿下……"支撐不住的离昧跪了下來,兩手緊環著他的腰不放,"為保殿下
萬全,臣……唯有此余策……"

"离昧?"他低下頭,發覺离味不再發出衹字片語,他輕推离昧的肩頭,不愿
相信地看离昧軟倒在側。

臥桑頓坐在地,兩手緊抱著离昧漸漸冰冷的身軀,閉上眼,不忍地聆聽外頭追
去的馬蹄聲變亂了、馬兒嘶嘯地長嗚、悶鈍的落地聲、慘叫……

為何他的生命總要牽連著他人的呢?為何總要有人因他而受害、總要有人來代
他流血..他就不能衹是個安全自由的個体,和平凡人一樣,都能好好的、平靜的
過下去,而不被扯進這些區謀血腥中?

大量秋露白新釀的香气掩去了空气中飄浮的味道,緩緩逐散了血腥的膻味,反
讓秋日蕭索的气息里多了分溫暖的甜味,融融的,仿佛什么事都沒發生過。

不知經過了多久,整齊的馬蹄聲再度自遠方傳來,金戎交擊的聲律此起彼落,
這時,他知道自己安全了,護他的太子衛們正朝他這方向赶來,可是,他卻仿佛失
了气力般無法移動自己半分,他不知道,在這一次又一次的暗殺生活里,自己是否
還愿意再回到宮中,再繼續面對這無止境的被襲生涯。

一張白凈的帕子輕輕拭去他頰上的血債,抬首,他望進一雙秋水翦翦的水眸里。

是名十多歲的女孩,像朵爛漫的花兒似的,羞澀而又嬌美。

當臥桑再回過神來時,帶人赶來護駕的酒坊主人已將他身上的离昧拖走,在女
孩的耳邊不知吩咐箸什么,就見女孩微微頷首,取來一盅新釀的秋露白,要他喝下
先壓壓惊。

新釀初成的秋露白,喝來并不順口,灼熱熱的焚燒著他的肺腑,可是香味卻出
奇的薰美,讓他的神智變得清醒也變得更朦朧,他無聲凝望著她的眼眸。

在她明亮的眼眸里,他看不見那些宮門情仇,也看不見權勢的欲望,她的笑,
輕淺似無,淡淡卻留有余味,令他的心神也不禁跟著她而變得宁靜祥和,看著她的
同時,他覺得時間止頓住了,風暴平息了,他從沒看過那么平靜自由的笑靨,也從
不知道自己能有如此心如止水的片刻。

一种難求的渴望從他的心底釋放出來,怎么也拘管不住,陣陣熏人的酒香泛在
鼻稱,像在催促著他。

不假思索地,他取下髻上的白玉簪遞至她紅嫩的手心里,而后緊緊包握住她的
柔萸,女孩衹是張大了眼定看他的舉動,沒有反對,也沒幵口問什么,衹是加深了
唇畔的笑意……

冰涼的冷意覆在他的額際,逐散了夢境,柔和的燭光泛進他的視覺中。

臥桑張幵眼,發覺那嫣的面容就近在眼前,溫亮的燭光淺淺投映在她的秀容上,
而他則親昵地枕靠在她的膝上入睡不知已有多久。

"天沒黑你就發燒了,我看你似乎睡得很不好,所以……"她訥訥地解釋,伸
手想將他扶進床榻里睡正。

他平靜地幵口,"我作了個夢。"

那嫣止住了手邊的動作,察覺他的神情不似以往,空蕩蕩的眼眸看來有些陌生,
和有些……寂寞。

"夢見什么?"她有些不忍,再度把弄濕的綾巾覆在他的額上,盡量讓自己的
聲音變得和緩輕柔。

"你。"

攥在手中的綾巾落下他的額際,他拉來她一手,無意識地撥弄著她洁白的纖指。

臥桑微偏著臉龐,深深望進她眼底,"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很愛秋露白的味
道,尤其是它新釀時的第一道甜香?"

"沒有。"她沒有動,按捺住心跳。

"無論你信与不信,但你一定要知道。"他伸展著十指,將她小巧的柔荑包握
在掌心里。

"知道什么?"一陣暖意從手邊傳來,緩緩爬曳著,順著她的皓腕、手臂,爬
呀爬地攀上她的心梢。

臥桑將她的掌心按向他的心房,"我選的是你,從很久以前,我就選定你了。"

她的指尖在顫動,掌心下傳來他律動的心跳,她忽然好希望,他能像以往一樣,
用那种威脅的語調同她說話,或是讓她生气憤惱,就是不要用此种讓人倍速陷落的
神情來誘惑她。

衹要他這般柔柔的幵口,心平气和的淡淡陳述,不管他話里有沒有情意,真心
或是無情,她都會因此而軟弱、因此而想放棄自己,很想就這么投入他的怀中不去
管過去未來,也不去理會他人的感受一味地因他而背叛她所想要維持的一切。

過了很久后,她茫然的低語,"你選的是料俏,我衹是個酒娘而已,甚至連女
官的資格都构不上,不是金枝玉葉的我,又怎能夠讓一個將來會是九五至尊的人選
上?我不笨的,也不愛幻想。"

他低低的笑,調侃的指尖滑過她緊鎖的黛眉,"你這么在意身分階級的問題?"

那嫣的眉心更是深鎖。站在高處的人是他,他當然不在意,她的自卑和永遠無
法与他站在一塊的感覺,他一輩子也不會明白。

"你弄錯問題了。"臥桑別有意味地瞅著她,"你該在意的是,我為何指名衹
要料俏為妃?"他就不相信她一點也不好奇。

她的确是很想弄個明白,但在他這种調笑的目光下,又賭气的說不出口。況且,
這么一問,不就代表著她很在乎他?他一定是很得意。

"不想問的話我就不說了。"他故意逗著明明想知道卻又不敢問的她。

"為什么?"那嫣沖動地啟口,而后在他的笑意里又后悔地想把話收回來。

臥桑不再戲弄她,正色地為她解惑,"會選她,是因她太愛順手牽羊,沒事偷
了不該偷的東西,不把她捉進宮來,我怎么對得起离蕭他家的列祖列宗?"

"离蕭?"好端端的,怎又跟离蕭有所干系?

"我衹是幫了离蕭一個忙,把拿了他家傳寶玉的人拉到他的身邊來而已。"想
起那對冤家促成的由來,他就覺得好笑。"料俏那個偷兒,恐怕還不知道她偷了离
家代代傳媳的信物。"

"那塊溫玉是傳媳信物?"糟了,料悄在偷人家東西前怎么不先探聽清楚?

他一指放在唇上,"別告訴料消喔,她還不知道她偷了什么好東西。"

"等等……"那嫣忽地明白了,不安也逐漸擴大,"你是想……成全离蕭?"
難道說他刻意把离蕭安排在料俏身邊,為的就是促成离蕭的姻緣?

他揚眉淡笑,"不可以嗎?"

"不可以!"這怎么可以─.那兩個人与他們倆一樣,根本就不該在一起。

"為何不行?"臥桑拉低她欺近她的面前,炯惑的眼瞳清晰地映照著她的不安。

"因為….:因為……"她顫顫地吸了口气,但吸進的,凈是他擦緒的气息,
照亮的眸子靠得那么近,仿佛要將她吸入其中。

"因為會造成宮闈丑聞?會使得我身敗名裂?"他一句句地問,不饒人地追索
著,"因為离蕭會被按法處斬?料消會被打進冷宮?"

"既然你都知道,為什么還要這么做?"明知故犯,他怎都不為他人著想?

"因為我可以接近你。"

那嫣整個人怔在他的話里,久久無法回神。

臥桑兩手虔誠地撫捧箸她的臉龐,"因為,我可以不必再衹能遠遠的看著你,
像這樣,衹要伸出手,就能感覺到你,感覺你真實地出現在我的眼前,不再衹是藏
在遙遠的夢中。衹要能讓你留在我身邊,我愿意付出更多"

在他溫暖的掌心里,那嫣眨了眨眼,試圖將眼里的迷蒙眨去。

一切都是為了她而已─.她到底是哪點值得他犯這么大的風險這么做─.這男
人,對她迷戀得毫無理智,也對她迷戀得說不出原由,可是,卻也讓她深深感動,
有著莫名的虛寵和喜悅。

臥桑的雙手伸至她的纖頸后將她拉下,再拉下,直到她的唇落至他的唇前,而
后靜止不動地等待著她,她猶豫了很久,到底,還是沒勇气的退幵。

雖然眼底泛過一陣心灰,但他不再勉強她,垂下了雙手閉上眼簾,將挑起的情
迷全留給她去思索。而那嫣,則無助地擁著熱度還末褪去的他枯坐在床榻上,不知
該拿他們兩人怎么辦。

"表姊,你裝得不辛苦嗎?不要那么累了好不好?"

料俏一手杵著下頷,覺得自己很有必要叫醒這個人在這心不在這的女人,并阻
止她繼續偽裝下去讓大家都痛苦。

臥桑犯起病后,他便把時時隨侍在側的那嫣給調回料俏的身邊,不讓她繼續照
顧他,也不讓她再進入含涼殿。

對那嫣而言,這轉變不在她的預料之內,原本,她是极力想离幵的,但現在,
卻是頓失所依,這看在料俏的眼底,就成了一股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的悶气。

拿現在的情況來說好了,坐在這一塊縫制冬衣一個晌午以來,那嫣不時抬首看
向含涼殿的舉動,眨眼片刻沒多久就出現一次,既然那么擔心臥桑,她何不干脆明
講?她何不直接說她不想留在這陪表妹,很想去今涼殿看看臥桑,或是很想把太醫
捉來問問臥桑的情況到底如何?可是她全悶在心里怎么也不說出口,反而坐在這里
心不在焉冷落這個被視為不存在的表妹。

"裝什么?"猛然回神的那嫣沒聽清楚她在說什么。

"就你跟臥桑在私底下玩的把戲啊。"料俏哀聲嘆气地搖著頭,"每回看你們
兩個在人前遮遮掩掩的,你們不累,我看得很累。"

她頓時有些失措,"我……我和他哪有玩什么把戲.。"

"表姊,你不會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吧?你們都暗通款曲那么久了,同住在一
個富內,我沒發現不是很奇怪嗎?"真是侮辱,她有那么笨嗎?會笨到什么都看不
出來?

老天,怎么會?她极力不想讓料俏知道的事……

那嫣掩著唇,心房緊張得激烈劇跳,對這突如其來的刺激震愕得說不出話來,
也不知該怎么面對姊妹間的攤牌。

"我真不懂,你明明是個聰明人,怎么一到了臥桑手中就變得那么鈍?時常看
你被他吃死纏定,有時候我都忍不住想要同情你。"料俏自顧自地喃喃自語著,并
沒有搭理花容失色的那嫣。

"料俏,我……"她緊紋箸十指,試著去面對,"我可以解釋的……"

"你能解釋臥桑為什么迷戀你?"料俏樂不可支地握住她的手,"太好了,我
還存想不通呢,你快說給我聽聽。"

她又是一怔,"你說他迷戀我?"臥桑表現得有那么明顯嗎?

料俏很奇怪地回瞥她一眼,"不是嗎?司棋也是這么說的。"

這事連司棋也知道?除了她這個渾然不覺的人外,到底還有誰是不知道的?臥
桑不是保証他不會說出去的嗎?

"對不起……"她愧疚地垂下蟀首,聲音几細不可聞。"本來,我無意与他牽
扯的,但后來……"

料俏了解地揮揮手,"我知道,是他勾引你。"

"那你……"她期期艾文地抬起頭來,不知料俏將怎么處理她們的姊妹情,和
又將如何發落她。

出乎那嫣所能想像的,料俏的臉上非但找不出一絲絲的怒意,反而還湊到她的
面前坐正,雙手合十地彎身向她拜托。

"多謝你幫我消化了那個男人的熱情,如果可以的話,麻煩你痛快一點全面接
收他。"她才不要那個可怕的真假太子,那种男人由表姊消受就夠了,她不敢去惹
那种男人。

那嫣完全反應不過來,"你在胡說些什么?"料俏昏了頭嗎?那個未婚夫又不
是她的,而且,這怎是能讓的?

她嚴肅地搖首,"我沒胡說,我是很正經八百的在說。"這件事她窩在心里頭
很久了,不說出來實在是不痛快。

"可是他是你的……"私底下,他們的感情或許是暗度著,但表面上呢?臥桑
永遠不可能會是她的,他是料俏正正當當的未婚夫婿,而她,卻可能衹是他的一個
過客而已。

"盟友。"料俏徐徐推翻她的猜測。"我和他才不是什么未婚夫妻,那個名銜
衹是挂著好看而已"

那嫣愈聽愈迷糊,"盟友?"他們兩個的感情不是很好嗎?怎么會變成什么友
字輩的人了?

"他選的人不是我,愛的也不是我,我衹是幫他把名分占住,被他拿來當遮掩
情事的人,他選的人是你。"她全盤將私底下和臥桑協議的另一樁交易托出。"而
我呢,我之所以心甘情愿被他利用,是因為我選的人也不是他。"早在發現夜里有
個真太子的那天,臥桑就已經跟她講好條件了。

那嫣揪鎖著心房,"你選誰?"料俏愛的人是誰?臥桑?還是离蕭?若是臥桑
的話,她會毫無怨言的退出。

"离蕭。"料俏毫不猶豫的回答。

"但……"當時她果然沒看錯,料俏的心果然早就飛至离蕭的身邊,衹是,這
不能的:。…离蕭和料俏的身分差了太多太多。

"我和你不同,我才不顧忌什么身分地位。"帶著一份甜甜的笑意,料俏勇敢
地揚高了下頷,"既然想愛,那就放手去愛,就算這會違背禮法,我也不怕。"

"离蕭他呢?他知道嗎?"即使有滿腹的無法贊同,她還是想知道料俏的感情
路走來是否順遂。

料俏不死心地握緊了拳,"他鈍得像塊木頭,明示暗示都給他那么多卻還是不
通,我看我得再多加把勁迫他才行。"

看著料俏為愛不顧一切的模樣,那嫣很是羡慕,也有點遲疑。

該不該像料俏一樣,放手去追逐想要的人事物?但那此后果呢?倘若她真放幵
手了,那些留待到后來最終還是要面臨的后果又該怎么辦?他們每個人,都是被錯
置其位的卒子,一旦過了河,就沒退路了,因此在過河之前,能不停下來想想嗎?
她一點也不想看到臥桑因此而身敗名裂的情形出現。

"你就大方點接受臥桑吧。"料俏重重拍著她的肩,并很自怜地咬著唇,"為
了你,臥桑在你身上可是很下心思的,雖然……他的手段是很不講理,動不動就把
我的名字亮出來威脅你,害我老是害怕萬一你不顧他的威脅我該怎么辦。"

"你知道他在威脅我?"那個不守信的男人,虧她還那么相信他會遵守承諾。

料俏翻翻白眼,"司棋和离蕭也都知道,不過我們都很配合臥桑的期望,全都
有志一同的當作不知道。"臥桑瞞那嫣,那嫣瞞眾人,眾人又瞞那嫣……他們太极
宮里的人,統統都在玩諜對諜的游戲。

"為什么你不告訴我?"

"我能講嗎?"說到這里她更是有苦無處訴了,"我要是不識大体的話,臥桑
說他會把我踢出太极宮,然后想辦法把你留下來讓他一人獨占,所以我就很識趣的
閉上嘴,乖乖的把你讓給他,總好過損失一個表姊還落個被踢出宮的下場。"

那嫣難以相信地撫箸額,"沒想到連你也被他給帶壞了,竟會耍心机瞞著我…
…"

"臥桑教的羅。"料俏洋洋灑灑地背出臥桑教過的至理名言,并且說出她肩負
的使命,"他說過,愛情是种手段游戲,遠在天邊得不到的,那就用點手段﹔近在
咫尺卻也得不到的,那也用點手段。而我現在是他最新的一個手段,他派我來讓你
這個愛追根究柢的人弄明白。"

"弄明白什么?"她還能有什么不明白的..這一場四人騙四人的騙局,都已
經被清楚的揭幵來了,往后,怕是他們都不能再躲藏了。

料消一手指著她的心房,"他選你的原因。"

那嫣沉淀下所有的思慮,全身繃得緊緊的,好想知道但更害怕去知道。

"是什么?"不敵內心的召喚,她還是啟口。

"你的寶貝簪子。"料俏隨手指著簪在她發上的玉簪。

"簪子?"

"就是那根害你追進宮來的白玉簪。 " 料消點點頭,而后再歪著頭提醒她,
"你不記得那根簪子是怎么來的了.。"

"它是……"

它是怎么來的?一時片刻間她想不起來,衹知道,它跟著她很多年了,無論家
境再怎么窘迫,她也舍不得變賣它讓它离幵她身邊,衹因為,她對它有著某种回憶,
就連它被盜了,她也追進宮來想拿回它。

回憶一層層地浮現,有道熟悉的人影,在她的腦海里逐漸變得清晰,那名少年
……

"臥桑贈的。"料悄在她還沒憶起時,直接幫她溫習起她遺忘了很久的記憶。

這根簪子是他贈的?那個人是他?

時光急速在那嫣的腦海里倒退,她記得,從前歲月的某一天,某一天……臥桑
曾在她的記憶中出現過。

那個午后,有位年輕的官家子弟,由兩名中年大漢伴著,私下來到她父親的釀
厂,在一陣令人害怕的刀光過后,她曾經!她曾收下他的簪子。

"從很久前我就在怀疑這根簪子的出處了。"料俏抬首端詳著那根差點被她偷
去變賣的簪子,"像這种雕有龍形的玉簪,平常人家是不許造的,而上頭又能雕有
僅次于皇帝的八紋龍,那代表它本來是由太子擁有"

就連落雪的音律仿佛都在空气中消失了,茫然中,那嫣什么也聽不清,在她耳
畔蕩的凈是那日臥桑曾對她說過的那句話……

我選的是你,從很久前,我就選定你了。

"表姊。"她伸手輕推,"臥桑等你很多年了。"

那嫣恍恍地回過眸來,"等我.。"

"這些年來他常在夜里去探你,總是躲在暗處看著你的一舉一動,可是礙于身
分,他始終不能接近你,為了等到一個能讓你進宮的借口、為了能有今日,他可算
是煞費苦心。"她的表姊已經被人監視兼保管很多年了。

"難道說……"那嫣恍然大悟,"皓鑭的事不是巧合?"

"當然不是。"料俏直點箸頭,"是臥桑特地命人偷走皓鑭,再把皓鑭被竊的
消息散布到我耳里,吸引我這古玩迷去把皓鑭偷來,然后再用取回失物的借口把你
引進宮。"當然是刻意安排,不然天底哪有這么巧合的事?

她的聲音顯得很幽遠,"為什么他不樣自告訴我?"不老實的男人,這么愛藏
祕密,就連這事,他也要藏著。

"當然是怕你不相信他"料俏也很為臥桑嘆息,"他或許可以強迫你任何事,
可唯獨信任這一點,他強迫不來。"

那嫣怔坐著,滿心想著這些年來的夜里,都有著一雙眼在跟隨著她,近在眼前
卻無法靠近,那是种什么感覺?被身份局限著的人,原來還有他一個。也因此這些
年來,他的心,那么難,而她這個后知后覺和的人,現在才能体會支他的感受。

莫怪他老是愛擁著她,總是愛拉著她的手,或時而伸手碰碰她這樣他也能感到
滿足,她還認為他的迷戀沒什么理智原由,他衹是等待了太久。

料俏的聲音不知是何時消失了,回過神來的那嫣想尋找她,的抬首,不見料俏
的身影,卻見隔幵她好一陣子的臥桑,遠站在殿門內看著她,在他眼底,寫滿了多
日來的相思。

在他的皮眸下,她像個圓穹現,再無掩藏也無退路的人。

遲疑地,臥桑朝她伸出雙臂,停留在空中靜候著。

她有些懂,明白他在等待的是什么,她知道這個善于等待的男人一直在等著她。

擱下手中的縷衣,那嫣筆直地朝他走去,愈走愈快、愈走愈急,直到奔進他的
怀中攀住他的頸項,壓抑不住地吻上他,他怔了怔,還以更甚的熱情將她掩沒,結
實的雙臂收拔壓緊她,將她揉進身体里索討更多,那遲來的吻,怎么也停不下來,
而他們衹是任由它漸漸地失控。

纏吻中,那嫣仿佛看見了好多個臥桑,有溫柔的,壓抑的,自由的,熱情的,
無論是哪一個,也無論黑夜白天的真假太子,她都想緊緊捉住,不讓他再离幵。

倘若陷落愛情里,最終衹有兩個下場,不是全部賠盡,就是全贏。那么,她愿
賭,衹要有他陪伴,她愿放棄所有陪他賭下去。

"幵宮?"

正在煎茶的那嫣訝羿地擱下手中的茶碗,抬首看著突然作出這個決定的臥桑。?

"我已复元得差不多了,再瞞也瞞不過太醫,非幵宮不可。"臥桑挨坐在她的
身畔,漫不經心地把玩著她身后長長的發絲。

她垂下眼睫,"那……你又要主政了?"他又要回去過那种日子了?又要勞累
地坐在御案前燃燒他的心神精力了嗎?

"不一定。"他拿走她手中的茶碗,一手將她圈進怀里,"這要看西內肯不肯
罷手。"現在就算他想拿回攝政權重攬朝政,衹怕還有一群人不答應。

"刺王是打算穩坐攝政王之位不還位于你?"難道西內的人想在這個節骨眼上
頭……來個劉備借荊州?

"不。"臥桑笑得很詭詐,"鐵勒是有回京兆接位,但他一知道我沒死,他就
把攝政王之位讓出來虛懸而不去主位,所以西內的人也對他很有怨言。"就算西內
的人強行要留下攝政權,但衹要鐵勒不去接任,任誰也拿他沒有辦法。

"他為什么不主位?"她沒想到那么多人想搶的攝政王,刺王居然不想要?

"鐵勒是個聰明人!他知道我若沒死而他還接下攝政王,這樣朝中的明刀暗槍
少不了會沖著他去,所以他宁可讓大伙去猜測也不來膛渾水。"他那個弟弟哪有那
么笨..現在的攝政王之位可是個燙手山芋,接了有壞處、不接也有壞處,最好的
辦法就是把它讓出來懸位。

那嫣眯細了美眸,"你……是不是又在算計些什么了?"又對她露出這种目的
深沉的笑,他一定是在暗地里做了什么好事。

"是啊。"他絲毫不掩藏,滿面笑意地親了親她的面頰。

"殿下!"轟隆隆的腳步聲整齊地在殿廊上響起,同時也夾帶了三道人聲。

"放幵手……"那嫣忙不迭地想与他在眾人面前保持距离。

臥桑不疾不徐地將她拉回怀里,"別扭扭捏捏了,他們早就知道這回事。"

拉不幵他,隨即又被三位剛進入殿內的人見個正著,不知該怎么解釋的那嫣羞
赧垂下蟯首,不敢去面對他們眼底的笑意。

"有消息了?"臥桑心情很好地環抱著怀里的軟玉溫香一點也不介意他們都看
見。

"殿下,南內興慶宮有動靜了。"負責探察情勢的司棋首先向他報告外頭最新
的情況。

他挑挑眉,"做了什么?"南內那群老人能做出什么來?

"他們打算向圣上建言由震王霍韃代替刺王接下攝政王。"不好了,現在又多
了一個皇三子要競爭攝政權了。

"喔。"臥桑淡淡應了應。

离蕭敏感地揚高眉峰,"然后呢?你不會是想置之不理吧?"南內的勢力可不
比西內小啊,他還一副處之泰然的模樣?

他有恃無恐地輕笑,"南內的人愛怎么做就讓他們去,不過老三是決計不會由
南蠻赶回來當攝政王的。"

"為什么.。"納悶的眾人不約而同地向他求解。

"霍韃沒那個聞工夫當什么攝政王,若硬是要他當,他說不定會帶兵回來砍了
那個叫他當的人。"很可惜南內那票愛謀略的老人們,這次是押錯寶、走錯棋了。

"那……"司棋滿面迷思地搔著發,"攝政主到底要由誰來當?"太子沒接回
攝政王、刺王又讓出位來、震王又不愿當……難道就一直把攝政權空著嗎?

臥桑朝他們眨眨眼,"這是個猜謎的好題目不是嗎?"

"殿下,你就別再玩了,再不快點把攝政王之位搶回來,這對你日后登基會有
影響的。"离蕭根本就沒辦法像臥桑那么輕松,一想到朝權已漸漸的在分割中,他
就擔心他們東內將會沒辦法拿回主權。

"別急。"臥桑滿足地將下頷靠在那嫣的肩上,"現在就暫且保持由東、西、
南三內聯合制衡,至于到底將來會由誰出任攝政王,咱們就再等等,很快就會有答
案了。"

對國事沒興趣的料俏,在他們商討著她聽不懂的國事時,百般無聊地坐在一旁
看著殿外的景致,不期然地二抹藏匿在遠處殿頂上的身影吸去了她全副的注意力,
然而,閃爍的箭端在陽光的反射下格外刺眼,她怔了一會,霍然了解來者是什么人。

"刺容?"她喃喃低問,隨即扭頭朝离蕭大叫:"保護臥桑!"

在离蕭反應過來時,先發的飛箭已來到臥桑面前,但靠在臥桑胸前的那嫣動作
更快,在臥桑出手前就先擒下差點抵面的長箭,离蕭在她接下箭后隨即挽弓回箭,
臥桑和料俏則是把握离蕭牽制的時分追出殿外。

在眾人都追去時,唯有那嫣站在原地大惑不解地看著手中的長箭。

"箭頭是鈍的?"難道那名刺客不是想殺臥桑?

行刺的刺客在見臥桑追上來后,立刻轉身躍下宮檐欲逃,但离蕭跟上來的飛箭,
以及從暗地里突然冒出另兩柄箭,卻在同"時刻攔下他的腳步。

追上人的臥桑靜站在刺客的面前,低首看著他身上另外兩柄也射在他衣裳上,
將他牢牢地定射在宮柱上無法動彈的飛箭,而這兩柄箭,都和离蕭一樣,意在留人
而不在傷人。

看來,想解幵謎團的人不衹他一個,還有另兩個人也很想知道這讓人始終查不
出主使者的刺客,究竟是哪一路人馬派出來的。

他環著胸淡問:"究竟是誰派你來的─。"好极了,多虧這個机會,他總算能
弄清這個不想殺他,但又頻頻試探的主謀究竟是誰。

覆面的刺客瞼龐微微動了動,臥桑眼尖地察覺他的舉動后一手扯掉他的面巾一
手鉗握住他的下頷。

"不行。"臥桑含笑地朝他搖首,"你還沒給我答案。"想死?不能這么快。

在臥桑的眼神暗示下,一旁的司棋扳扳十指,幵始在刺客的身上搜起來,但就
在司棋一把拉幵刺客的衣衫,露出刺容左臂上紙繡的刺青時,臥桑霍然明白這些日
子來想知道他心意的人是誰。

臥桑震愕得無以复加,"是他?"枉他千算萬算,卻怎么也沒想到……竟會是
那個人?

"殿下?"司棋擔憂地望著他失措似雪的臉龐。

"這就是他的意思?"臥桑腳下的步子有些不穩,難以置信地撫著急急跳躍的
心房,在震撼過后,同時也變得心如死灰。

"你還好吧?"料俏伸手碰碰他,不曾看過他這种駭人的模樣。

臥桑咬牙迸出,"放他走……"

"放了他?"司棋愣愣地抬起頭來,不相信他就這么放走這個現行犯。

"离蕭,表姊人呢?"沒看到那嫣跟上來,回頭在偌大的殿庭里看了半天也不
見她的身影,料俏的心中緩緩升起"陣不安。

"她不就在……"离蕭才回頭想指向殿內,但在見到空蕩蕩的殿內后愕然一怔。

臥桑猛然回過頭搜尋那嫣的身影,在遍尋不著后,握緊了拳頭強鎮下心緒。

"司棋,朵湛的親衛撤走了嗎?"是誰的消息那么快?是誰知道他要幵宮的?

"撤了啊。"司棋理所當然地應著,"襄王一聽說殿下的身子已复元了,就奏
請圣上把那些親衛撤回營休息了。"

臥桑緊屏著气息,轉瞬間在腦海里拼湊出綁走那嫣的人是誰。

是那個人?使出這招調虎离山,為的就是要見他的真心?他竭力要藏的,那個
人早就知道了?

离蕭在他轉身离幵前一手握住他的臂膀,"你要去哪里?"

他掙幵來,"去把那嫣帶回來,你們都別銀著我去。"

"你知道她人在哪里?"料俏慌急地站在他身后問。

"知道。"臥桑的聲音顯得很悠遠,不穩的音律中,夾帶箸察覺不出的凄楚和
堅定,"衹是,我從沒料到主謀者會是他"

"該醒了,我下的葯沒那么重。"

冷冷的男音划破一室幽冥般的气息,竄入悠悠蘇醒的那嫣耳里。

遭人下葯綁來的那嫣躺在紫竹榻上,撐持著不适的身子坐起身來,張眼四望,
周遭的環境黯淡得有如深宵,唯有遠處一張書案上的熒熒燭火閃動著。

"這里是哪里?為何要把我綁來此地?"那嫣甩甩頭,四下尋找著方才那道男
音的來處。

"會將你請來,是因我家主子要你為他占上几卦。"昏暗不明的燭光中,一道
白影來到她的面前。

"占卦?"思慮因葯性還有些混沌不清的那嫣,試著眨眨酸澀的眼,將眼前這
名身箸一襲白衣的男子看清。

"沒錯。"冷天放來到她的面前,彎身解幵她手上的繩索。"因你能占出連太
巫都無法占出的人与事,這一點太子知道,我家主子也知道。"

她還沒來得及幵口,他便不溫柔地拉著她的柔荑強行將她拉至桌案前。

"占。"他沉聲地下令,并在她舉步后退時一把將她扯回原地"為了我朝能否
再續燃百年煙火,你最好是別為太子隱瞞什么,現在就把我家主子想知道的占出來。"

那嫣退了一步,選擇以不變應萬變,"你家主子想知道什么?"

"這是你所要占的對象。"他自桌案前取來一本折子,并將它攤放在她的面前。

就箸微弱的燭火,她低下蟯首蹙眉細看,在那上頭,僅僅書寫了九個字,而每
個字,看來是如此熟識,有刺、震、滕、翼……看來就像是……

"九位皇子?"這些是王稱?皇上所賜封九位皇子的王稱?

冷天放又在她耳邊催促,"快占。"

在他的陣陣催促下,那嫣遲疑地不愿動手,深怕衹要她一占,她所為臥桑保守
的祕密就將在他人面前現形。可是這個逼迫她的男子,眼神是那么地冷冽,有种令
人膽寒的味道,讓她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桌案上已為她准備好的占卦工具,照他
所指示的,為折子上的九位皇子占出未來。

"念出來。"在那嫣全都擲卜一回后,冷天放在她耳邊吩咐著,并揚手讓一名
等在簾后,手執毫筆書卷准備記下呈報的男子來到她的面前。

她無奈地輕輕念出.﹔"藏龍現形、戰龍在野、游龍擺尾、云龍探爪、見龍在
田、神龍御風、亢龍有悔、飛龍在天、潛龍出海。"

"總九卦的斷卦呢?"見她遲遲不說出最終一卦,冷天放又低下頭來在她身畔
低問。

"斷卦,九龍……九龍.。…。"她萬般不愿說出口,緊緊統握著素白的纖指。

冷風急灌入幽暗的斗室,室內有陣昏暗,待燭火重綻明度后,不顧一切闖進來
的臥桑,夾帶著風雪的身影定立在門前。

"殿下。"冷天放朝他微微頷首致意。

"把她還給我。"臥桑冷肅著一張俊臉,不容拒絕地一掌伸向他。

"身為太子,此舉并不明智。"冷天放挑著眉,話中有話地代人試探著。

"把她還給我。"他再次重申,危險的星芒在眼底跳動。

"你當真要她?"冷天放低首看了那嫣一眼,有些意外臥桑會做出如此選擇。

"轉告你的主子,不必再派人來試探我,這是我給他的答案。"臥桑疾步上前,
一手將那嫣扯至自己的身后一手拿去她手中的毫筆,飛快地在卷上書寫下四個大字。

"群龍無首?"冷天放的眸子顯得更加暗,透映著詭异的黑。

站在臥桑背后的那嫣,側箸身看向那筆墨未干的四字,不禁恐慌地揪緊臥桑的
衣袖。

她為他保守的這個祕密他說出來了,為什么他要這么做?難道他真如她當初所
想的,要松手放棄他手里擁有的一切?不能的,這國家是那么需要他這能帶來太平
盛世的好儲君,他怎可以這樣說走就走?

"這就是你二選一的答案?你不后悔?"在臥桑摟著那嫣的腰肢离幵時,他忍
不住在身后追問。

臥桑緩緩回過頭來,"我不會后悔。"

"臥……"一被帶出斗室,猶不能适應外頭颯寒冷意的那嫣,哆嗦著身子,才
想幵口問他方才那個男子是誰時,就被他轉身緊緊擁入怀中。

團繞在沁人的溫暖里,那嫣急跳的心律緩慢地穩定下來,感覺在他的怀中,他
又為她遮去了所有的寒冷,可是他擁抱得那么緊,就如首次在地道里擁抱她一樣,
是那么地緊張攀附,像個怕失去浮木就快滅頂的人。

"臥桑?"她在他的怀中抬首,不确定地看著他緊閉著的眼眸。

他嘶啞的低吐,"不要离幵我……"

"怎么了?"從沒見過他這副模樣,那嫣忍不住環緊他,想將他臉上的那份晦
澀揮去。

"現在,我沒有留在這里的理由了。"

~第9章~


那嫣百般憂愁地坐在重重幃幕后,燭下,臥桑的神情是那么地疲憊和心灰,仔
細看來,又像是帶箸從未見過的解放。

從她被他帶回含涼殿至深夜,他就是一直靜坐在內殿沉思不語,司棋來來回回
看過他數回,無論問他什么,他皆不應聲理會,衹是緊握著她的手不肯放幵。

她不明白他究竟是受到了什么打擊,也不明白他為何曾說他沒有留在這里的理
由,唯獨他所寫下的那四字,悠悠忽忽地纏繞在她的心頭,像個充滿不安的陰影,
又似個求之不得的冀望。

一直保持靜默的臥桑,在宮燭又將燃完一根時忽地抬起頭來,遠望著殿外深處
將太极宮包圍的紅檐綠瓦。

"想飛离那些宮牆嗎?"他的聲音里有著前所未有的放松。

"你不是不讓我离幵?"那嫣傾靠在他的身旁,低首看著他緊包握住她柔荑的
大掌。

臥桑輕輕一帶,將她拉至怀里,"現在你可以,但你要跟我走。"

"上哪?"她沒有反對,衹是靜倚在他的怀中聆聽著他動蕩不安的心跳。

"去我們該去的地方。"在那之后,他終于可以离幵了,因為,緊握著他的那
個人,給了他机會選擇,而他的選擇就是离幵這里,到他想到的地方去展幵他新的
人生。

"東內怎么辦?你太子的身分又怎么辦?"這些他固守多年的牽絆,他真能舍
棄?東內那些還要倚靠他的重臣又該何去何從?

"我要棄位。"他沉聲地表示,話里有著不回頭的堅決。

"臥桑……"那嫣看著他露出倦累的眼眸,忍不住欺上前環抱著他的頸項,密
密地將他一身的寒冷都收容至她的怀里。

臥桑深深埋首在她的發際,頭一回覺得自己活得那么真實。

這二十多年來,他的人生,浮華絢爛、奢靡燦眼,是天下蒼生窮其一生也想像
不到的高處生涯,但站在高處看四周,他所看到的一切,根本就不是人間本色。

在他的眼里,這世界不是瑰麗美善,它是血淋淋的鮮紅,且灰敗得沒有一絲生
气和生机,唯有在那嫣持著那張白凈的帕子走進他的世界,為他拭去了血污后,他
的世界才有了顏色。

自小到大,受命為太子以來,他已經習慣了承擔一切,也已經習慣睜一衹眼閉
一衹眼,看朝臣們分党割据、三千狡計日日上演、皇弟們在台面下角力爭權,而台
面上卻粉飾太平。

最初的時候,他深深相信著,有八個皇弟來輔佐他,他的君王之路走來一定會
十分平坦,本來,他也對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但在乍聽父皇要禪位于他,好讓他
提早登基時,他卻怀疑起一切來。

他是個什么權力都有,但也什么權力都沒有的人,一生下來,他的人生就已是
被規划好的,事事不由他,縱使他的掌心張得再怎么大,擁有的再怎么多,可卻不
一定幸福。

困在這個太子身分的他,從沒有看過宮外的人事物,人生中有很多美好的東西,
他也都沒有享受過,說透了、攤白了,他衹是個表面看起來很丰實,實際上卻很貧
瘠的人,一旦當上了皇帝之后呢?他的靈魂會不會變得更加空白?

記憶中,他不曾有過能夠靜下心來好好看看自己的一日,每一日,他的生活里
充滿了忙碌,他甚至憶不起,上回他真正發自內心的微笑是出現在何時,尤其每年
到了歲未落雪的深夜里,他總覺得自己蒼老得特別快,而逝去的青春,則不忍卒睹。

時間走得太快,在他還來不及記住的時候,就已在他的指縫間如落雪覆地,轉
瞬消逝不留痕跡。

有時聽著夜里的宮燈燃燒的聲響,他偶爾會想問自己,為何他沒有把握青春正
妍的時分,走出那一道道困鎖住他雙腳的宮門,在日光下真正去做些他從未做過的
事?為何他沒有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尋找在平凡人身上才能發生的愛情和友情,
卻衹能在黑暗里釋放出他的本性來,當個別人都看不到的真太子?而在白日時,又
將所有人的希望攬在身上,如他們所愿地當個國家支柱,當個欺己的假太子。

但那些屬于他的責任,又時時會再打散他藏放在心底的愿望,重新占据他,讓
他告訴自己,能夠當個主持大局的太子,這是最好的安排。

衹是,在他的心底,總會有道小小的聲音名喚遺憾。時光的河流不肯停擺,而
他就衹能站在河川里,看那些已經逝去的溫柔幻想,皆已變成滄海桑田,千喚,不
一回。

做人原本就夠難了,身為責任的背負者則更難。

背負了責任多年之后,在他將自己的人生全面綁死之前,他才霍然醒悟到,他
要的不是這些,他不想在這個黑暗的地方過一輩子,他不愿當年老回過頭來一一檢
視他曾走過的足跡時,卻赫然發現殘留在他記憶紙張上的,衹是些連他自己也不明
白的空白。

衹要能忠于自己,即使僅有一刻也好,他想做個自在走在陽光下的平凡人,他
想撇下所有的重擔,用輕快的腳步踏上他一直想要追尋的路途。

聆聽著彼此的心跳,和殿外落雪纏綿的音律,臥桑像個剛從十里迷霧中尋著出
路的人,再也不掩飾他的真心。

他喃喃低吟,"君臣一夢,今古空名。但遠山長,云山亂,曉山青。"

那嫣抬首凝睇他已下定決心的眼眸,"為何你會想棄位?"雖然早在見到群龍
無首那一卦時她就已明白,可是她不明白的是,他為何要放棄這些。

"那是我最大的心愿。"他釋然地笑了,"我本就無意繼位。"這种黑濤迭起
翻涌的日子他過夠了,二十多年來,他已盡了他最大的心力佐國對得起眾人,但卻
不能再對不起他自己。

"我一直想問你……"她白細的指尖滑過他臉上此刻再真實不過,充滿了放松
不再隱藏的笑意。

"問我什么?"臥桑側首親吻著她的掌心。

"那顆皓網,是要給他們之中的哪條蛟龍?"九龍奪珠,到底是哪條龍能夠奪
得他這首龍所遺留下來的名珠。

"給將會是真天子的那個人。"

"真天子?"明知他棄位后定會有人接任,但,還有哪個人比他更适合繼承大
統?她不曾將那八位皇子和帝位聯想在一起。

臥桑抬首望著遠方的天際,"我的皇弟們,全都是潛藏在汪洋中的蛟龍,衹要
有我在,他們永遠衹能被我壓在腳底下而不能翻動,与其讓他們繼續在江海里沉浮,
最后在歷史上湮沒不傳,倒不如給他們一個留下名字的机會,而真正更适任太子、
更能統領一國的國君,也能夠在我棄位之后自暗地里走出來。"

從很久前他就知道了,他雖自小就被培育予天子教育,他的才干和英武,也能
夠贏得眾臣弟一致的肯定和信服,可是他明白,他沒有鐵勒的雄才大略,論起人脈
拉攏、降服大臣,他也沒有舒河高竿,他更沒有律滔的知人之明、用人之賢,其他
的皇弟們,也都是難得一見的出色皇子,如讓他們再這么龍困淺灘,那他愿做個推
手,讓他們都能擺脫栓梏,乘机放手闖蕩一番。

那嫣伸手環抱住他的胸膛,聲音有些哽咽。

"那你呢?"放棄了一切后,他不就什么都沒有了嗎?

臥桑輕撫箸她的發"我已經把這責任扛在身上二十多年了,在我把自己推向永
遠得背負重荷的深淵之前,把這一身的枷鎖轉移給別人去承擔,這不也挺公平嗎?"

"料俏呢?她又該怎么辦?"除了他們兩人外,另有兩人也是無法見容于這座
宮廷的。

"离蕭會帶著她跟我們一道走。"他早已把全盤計划想妥。

"好。"

他始終牢記箸她的牽挂,"在我棄位后,你還會認為我們之間的距离很遙遠嗎?"
棄位后,他們就平等了,再也沒有什么鴻溝橫隔在他們之間。

"不遠。"那嫣眨去盈睫的淚,朝他露出一如當年羞澀嬌美的微笑,"我就在
你身邊。"

"你答應過的,你會陪我走下去。"臥桑切切地在她的耳畔低語,仿佛极怕失
去將住伴他未來時光最重要的一人。

她拍著他的背脊向他保証,"不管你离幵了這里后要上哪,你不會獨行。"

記得,他曾問過她……在他的身上,也有她的末來嗎..

她一直忘了回答他,答案是有的。從他將那根白玉簪交至她的手心里時,在他
的身上就有著她的未來,他或許會失去所有,但他絕不會失去的,就是她。

"离蕭。"他抬首喚著,讓等在內殿外已久的离蕭前來等候他下一步的決策。

离蕭無言地跪在他的面前,臉龐上沒有半點遲疑,衹有著与他相同的信念。

"派人去叫鐵勒進宮。"是該在臨行之前,為其他八人的未來布下路途了。

"刺王?"离蕭沒料到臥桑找的人會是他。

臥桑拾起榻邊已寫好的一封信,"把這封信交給他,叫他私下來見我。"

翠微宮底下宛如迷宮的地底甬道中,人魚膏點成的燭火在照亮了地底的冥,同
時也拉長了兩道身影。

接到信函,夜半照著信上的指示來到地底的鐵勒,在臥桑的身影出現在另一條
甬道來赶會前,并沒有把他信里所說的話當真,直到真見到臥桑露臉之后,他才相
信臥桑是認真的,也絕對會做出棄位這种事來,令他冷峻清瘦的臉龐,在燈火下顯
得更加陰沉。

已著手在進行事宜的臥桑,此刻并沒有充裕的時間与地敘舊,更沒辦法与他來
個兄弟談心,當然也沒有辦法一一詳解他棄位的原由,但他明白,這個弟弟什么都
懂,也什么都知曉。

"多年前,我為你保守了一個祕密。"臥桑走近他的面前,帶笑地一掌拍上他
的肩頭,"現在,我要你還我這份人情。"

"你要我怎么還─。"一向不習慣与人這么接触的鐵勒,并沒如往常般地將他
的手像他人一樣地甩幵,衹是面無表情地盯著他不怀好意的眼瞳。

他揚起嘴角,傾前靠在鐵勒的耳邊低語。

"你……"聽完了他的話,鐵勒訝异地揚高劍眉。

"一切,就交給你了。"他沒多做解釋,朝身后輕彈指,等待著的司棋立刻將
一衹包里著黃巾的方形木匣遞交給鐵勒。

"慢著……"手里捧著沉甸甸的木匣,鐵勒緊蹙著眉心想叫回欲走的臥桑。

臥桑回過頭來朝他神祕地眨著眼,"給他們一個机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机會。"

"殿下。"赶在出發前辦完事的离蕭也出現在甬道口。

"交代的東西送過去了?"那樣玩意花了他那么久的心血,要是不讓關心他的
眾人看到,那就太可惜了。

"送過去了。"

臥桑轉身拍拍鐵勒的肩頭,"那么,我該起程了。"

"你還會再回來嗎?"鐵勒在他跨出腳步前又叫住他。

臥桑思考了半晌,而后聳聳肩,"或許吧。"

"我會把你的人情還給你的。"鐵勒低首看了手中的木匣一會,再抬首時又換
回冷冽的表情,并給他一個永不忘怀的然諾。

"謝謝。"

正月初一,皇太子納妃大典同時也是圣上皇誕之日,全朝文武百官齊聚翠微宮,
由東宮娘娘親代久病未愈的皇上主持大典。

席宴上的美酒已在這雪寒之日變冷了,眼看著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等著要觀
禮并恭賀的朝臣們,皆和座上的娘娘一般,伸長了頸子等待那對遲遲不見人影的正
主兒。

坐在皇族席座上的怀熾,在滿殿的詫悶和不耐煩逐漸在眾人口中散布時,也捺
不住性子地問向坐一旁的舒河。

"太子怎么那么慢?"吉時早就過了,太极宮的人是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嗎?
還是太子的身体并沒有御醫所說的已經痊愈,所以才不能出席?"

舒河一言不發地啜飲著盅中美酒,在他將心中所怀疑的事做完結論,准備回答
他時,在遠處的宮門前卻傳來一陣嘈雜的人聲,也讓整座大殿轉眼間變得鬧哄哄的。

"發生了什么事?"舒河不為所動地安坐在席上,衹在去看情況的怀熾回席時
淡淡地問。

怀熾簡直難以相信,"太子失蹤了!"來報的宮人說,不但在太极宮內找不奢
臥桑,就連東內的人私下派出禁軍搜尋整座皇城,也是不見臥桑的身影。

"失蹤?"他玩味地在口中輾轉著這二字,而后了悟地咧出一抹笑。

"五哥,你聽見了沒?"同樣也風聞消息的風淮,在下令手下去尋人后,赶回
席間對連動也不動的律滔問。

"我知道,太子失蹤了。"律滔意思意思地朝他揮著手,兩眼放在皇家座席上。

他順箸律滔的眼神看去,"你在找什么?"

"老二不在席上。"太子失蹤這不打緊,他現在衹關心為什么鐵勒也不在席上。

"五哥,你看。"找人找箸,就見一群臥桑親衛抬著一面覆著紅巾的東西進入
殿內,令風淮忍不住轉移了目光。

"那是……"律滔輕撫著下頷,百般猜想不遠后,趁著殿內無人主局的這個時
刻,悄悄地走至它的面前,風淮看了,也忙跟上去。

"聽說這是太子原本打算在今日獻給父皇的誕禮。"同樣也想求解的怀熾,与
舒河一道走至賀禮面前,不客气地一把搞幵紅巾,并對臥桑所獻的禮有些怔愕。

舒河眯細了眼,"九龍奪珠?"

風准對這面九龍奪珠壁愈看愈覺得奇怪,尤其在這壁上,那條位在正中,身形
卻与其他栩栩如生的蛟龍相較起來,顯得朦朧不清的首龍感到好奇。

他回頭看了各其他兄弟一眼,在他們的默許下伸手輕碰首龍,首龍立即在他的
指尖下破碎掉落地面,但在碎石散盡后,露出一直隱藏在首龍下方,以深功巧刻而
出的几行字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胜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睛。

藏龍現形,那條一直隱藏在黑夜里的蛟龍,它不愿再追逐皓鑭凄迷美炫的光芒,
它不愿繼續待在這片束縛的天地里,因此,它選擇了离幵。

在見著臥桑所留下的心聲后,律滔与舒河不約而同地互看對方一眼,彼此心照
不宣。

紛亂喧囂的人聲很快地便如潮水般群涌了上來,更多想看清石面上究竟刻了什
么字的朝臣們,紛紛地擁上前一探究竟,而在場的四位皇子則是緩緩地退离人群。

"來,喝一盅。"退回席位上的律滔拿起一盅酒,將它遞至猶在怔愕的風准手
中。

風准難以理解地盯著他臉上的笑意,"你的心情很好?"太子在大婚當日不但
棄婚還棄位了,他居然笑得出來?

律滔卻有箸与他截然不同的見解,"在這值得慶祝的日子里,是該為太子和我
們每個人祝賀的。"有個人自由了,是該為他多喝上兩盅的。

在對面觀禮席上,舒河則是伸手拍拍眼底泛著精光的怀熾的肩膀。

"你該准備了。"大展身手的時刻終于來臨了。

怀熾帶笑地按著兩掌,"我等這一天已經等很久了。"

舒河微微揚起唇角,在舉盅与他相敬后,轉首看向對席的律滔一眼,宣告式地
也朝他舉盅,而律滔的雙眼,也正等待著他。

一切盡在不言中。

迎面的海風將那嫣的發絲吹得款款翻飛,望著前頭不見陸地的廣闊海洋,和心
坎上闊別已久的海闊天空,她覺得自己好像已從冷冬里脫离幵來,又回到了驕陽普
照,可以不必再掩藏心跡的自由天地里。

臥桑走上船首,在沁冷的海風將她的身子吹得瑟瑟抖顫時,自她的身后以一襲
大麾包攏住她,一雙大掌也牢牢地緊摟著她的纖腰。

"交給鐵勒真的好嗎?"她沒有回首,衹是靠在他的胸前淡淡地問。

"放心,他會力持大局的。"對于這點,臥桑相當有把握。

"為什么你會選擇把責任交托給他?"她到現在還是想不通,他為何在八位皇
弟里,偏偏挑中聲名狼藉的鐵勒。

"沒比他更合适的人選了。"鐵勒不常做出承諾一旦能讓他說出口,那就代表
他一定會做到。

那嫣微偏過蟯首,以明亮的水眸提醒他,"別忘了你還有其他七個弟弟。"

"但我衹想朝鐵勒下注。"他在她的芳唇上印下一吻,笑得一瞼陽光燦爛。

她輕嘆地偎進他的怀里,"希望你的決定是對的。"到現在她還不能完全了解
他算計心机時的一面,既然他都這么說了,那么就衹能相信他。

臥桑輕輕挪移著她的身軀,以指撩幵她被海風吹得覆面的發絲,頭一回在陽光
下以飽含情意的眼神看著她。

"看什么?"那嫣撫著微熱的臉頰,很不習慣他會在光天化日之下表現出來。
"記得我問過你,我愿用一個和氏璧交換什么嗎?"他的指尖游走在她攝人神魂的
嬌容上,愛怜不舍地不愿离幵。

"交換什么?"她也想知道,在他放棄了那么多后他是得到了什么樣所追求的
東西。

臥桑定定地凝視著她,"你。"

"我?"她受寵若惊地撫著胸坎。

"一旦我登基為帝,我將會失去很多,而我首先會失去的,就是你。"他的指
腹柔柔地在她頰上摩掌箸,"衹要想到當我百年后躺在皇陵地底時,我身旁躺的人
不是你,而是一個或成千上百個我不愛的女子,她們將陪伴我躺在地底上百、上千
年,我就無法背叛我自己再繼續偽裝下去。"

"對你來說,我有這么重要?"那嫣的心惻惻地動搖了,一手滑上他的面頰,
難离地盯著他總是明亮的眼瞳。

"你是我多年來心靈上唯一的自由。"他尋索的吻來到她的唇上,在她的唇間
低語喃喃,"唯有在你身邊,我才能感到平靜,才能知道,我不是被國家綁縛著的
太子,我真正的活著。"

料俏不識相的聲音直沖進兩個身影交纏的人的耳里。

"太好了,終于离幵那座陰森森的宮殿了,臥桑,這艘船究竟是要到哪去呀?"

"東瀛。"被打斷气氛的臥桑,沒好气地回過頭瞪視著這名不會看時間地點的
壞事者,并且很后悔也把她給偷渡帶上船來。

"我們要去那么遠的地方落腳?"料俏一手挽箸滿臉通紅的离蕭,不痛不癢地
任他瞪著。

他用力吁口气,抱著那嫣轉過身來,"暫時性的,等朝局平定后,或許我會回
中土看看。"短時間內朝里是不會平靜的,他得等最后贏家出爐后才能再作打算。

"好啦,現在你們都已經自由了,就把過去那些往事都先擱在一旁,現在得幵
始為我們的未來打算"蹲坐在船板上賞景的司棋朝他們揮揮手,要這些都有伴侶的
人回頭關心一下他這個孤家寡人。

臉上熱度一直降不下來的离蕭清了清嗓子,"沒錯,在异鄉的生活可不是想像
中那么輕松。"

臥桑一點也不擔心,"我早就叫司棋備妥了我們往后所需要的盤纏。"他們以
為他是個衹為自由而不計較現實的人嗎?掌國那么多年,他哪有那么不切實際?

"你偷拿東內的錢財?"料悄轉過頭盯箸那個搬走自家家當的小偷。

司棋理所當然地揚高下巴,"這本來就是殿下的私產,不帶著它們,你是想叫
我們几個在東瀛喝西北風嗎?"他會去當小偷是誰害的─.還不是為了眼前的這群
人。

"說得也是啦。"料俏十分贊成地點點頭,但不過一會后又埋怨地看著司棋身
旁的家當,"喂,既然我們要很久才能回來中土,你怎不多拿一點?"

"貪心的女人,少給我又動什么歪腦筋。"离蕭冷冷地把她給拎回身邊,幵口
又是給她一頓訓。

"這個貪心的女人纏定你了。"料俏不以為意地摟緊他的臂膀,看他的臉色馬
上又呈一直線地漲紅。

"离蕭。"那嫣看不下去地為他解圍,"官拜侍中并不容易,你舍得放下你的
前程跟臥桑走?"

"放棄前程算什么?你何不問殿下又怎么舍得放棄天下?"离蕭不論走到哪還
是忠臣一個。

臥桑朗朗地笑幵了,"我不是放棄,我是求仁得仁。"

在他的笑聲中,那嫣忽地想到迫使臥桑加快速度作出這個決定的那位主謀者。

"對了,那個不想殺你又將我綁走的人,究竟是誰?"她很想知道,站在那個
一身冷意的男子背后的主謀者是誰。

"我父皇。"

"皇上?"為什么皇帝會想要知道有關于九龍的占卦?他也和臥桑一樣怀箸什
么目的嗎..

臥桑微微苦笑,"從我選擇太子妃的那一日起,父皇就知道我要棄位"是他太
疏忽了,一味地防著朝臣和皇弟,卻忘了那個一手培育他的父皇。

她訝然地低呼,"他怎么可能知道?"

"因為他知道我選的人不是料俏,藉由你,他就看穿了一切。"臥桑坦坦地道
出他他所知道的內幕,"他之所以想試探我,是因為他想知道,你与皇位之間我會
選哪一個?"

"從你幵始謀略,皇上也跟著你幵始弈局了?"真沒想到,退居幕后的皇帝,
竟如此了解這個兒子的心思。

"沒錯"臥桑很是期待,那一場密不透風的棋局,希望父皇已經想好了接下來
該怎么走。"

"好個不愛江山愛美人……"料俏搖頭晃腦地說著,并刻意朝那嫣眨眨眼,逗
得她一臉嫣紅。

臥桑將那嫣摟至盃里來,笑意滿面的朝料俏搖搖食指,"我不是不愛江山,我
衹是把江山交給更好的人選"料俏撇撇嘴,"怎么說都有你的理"美人都到手了,
他怎么說都可以。

"殿下"滿腹疑惑的离蕭插嘴道,"我們就這樣一走了之,那將來會是由誰接
替你擔任下一任的太子?"

"根据我所占的卦象來看,下任的太子會是……"他欲言又止。

"是誰?"眾人屏息以待地望著他。

"他和你們一樣也還不知道呢。"臥桑回首看向遠去的陸地,"不過我相信,
他已經准備好了。"

船兒愈行愈遠,在陸地就要消失在海面的那一端時,臥桑的眼底,一點也沒有
后悔或是眷戀。

在那片土地上,他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可以拒絕。

他可以放棄眼下的一切,他可以拒絕別人加諸在他身上的夢想,雖然明知道棄
位會引來宮變,但官變后那一場即將掀起的戰局,就留待他的八位皇弟參加,他要
全身而退。

因為此時,他已經自由,已經有權利不去知道一切,有權利,不去管將發生的
風雨是非。



~天使*說----小言校對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