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宣和遺事》   by  千二百輕鸞
 
第一部大漠風雲

14-18

耶律大石瞠目結舌。

他萬不料這個與自己相處數旬有餘的平凡少年竟會是宋國的三皇子!

雖然知道趙是宋國的國姓。可是這個無慾無求的人兒,怎麼看都不像是天潢貴冑的皇家子弟呀!

貴為宋國的三皇子,為什麼會流落到北方?為什麼會被強征入伍?為什麼--總是會有如此濃重的心結,如此悲哀的表情?

他凝視著趙蘇蒼白而淒哀的容顏,心裡想著--那柔弱而堅強的心裡到底蘊藏了些什麼遭遇?

而趙蘇的母親,林傾國--光聽這名字,似乎就能感覺出背後醞釀的那段哀艷情事--她又與自己的父母有過一段什麼樣的糾纏呢?

卻聽燕王妃忽然道:「三皇子,聽說你們漢人禮數繁多,講究三綱五常。不知父子如何定位?」

趙蘇看著她,神色寧靜,還是道:「父為子綱。」

燕王妃神色灼灼,道:「很好!父仇子報,父債子還,可有此說?」

趙蘇說:「有。」

燕王妃獰笑道:「非常好!那麼,重德!」

「母妃有何吩咐?」

事情的發展已經完全超過了耶律重德的預料,他只能手足無措地轉向燕王妃。

只聽燕王妃一字字道:「你拿劍過去,給我砍了他的頭下來!--他爹趙頊,就是殺死你父王的兇手!是他爹把劍刺進了你父王的胸膛!」她回頭看著呆若木雞的耶律大石,冷冷道:「你還不明白?他是殺死你爹的仇人的兒子!」

「母妃--」

耶律大石幾乎說不出話來,懇求地看著燕王妃,燕王妃卻毫不留情,冷笑道:「你喜歡上他了?別傻了,我的孩子!他和他那個狐狸精的娘一樣都是些水性揚花,人盡可夫的賤種!你是堂堂大遼國的王儲,不要面慈心軟,聽娘的話,去殺了他!快去!!」

她眼鋒凌厲,只刺得耶律大石心裡一陣陣哆嗦。抬起頭來,看著不遠處的趙蘇。

他站在那裡,還是溫柔而沉默,甚至不企圖為自己辯解些什麼。只是看著自己的眼神,充滿了悲哀和淒苦。

那最初的從血腥中隔離出來的香氣啊……

那青蔭的睫毛下懸出的一滴淚珠啊……

那個充滿了眼淚和香氣的夜晚啊……

那一抹孤寂得熱鬧不起來的靈魂啊……

造化為什麼竟會如此弄人?



燕王妃在兒子身後,清清楚楚地看見耶律大石望向趙蘇時,那樣迷亂而傷心的眼神。

她心裡一緊,彷彿又清清楚楚地看見兩年前,自己的丈夫--燕王耶律淳望向另一個人的眼神。

那樣沉醉的眼神,彷彿是來自地獄的孽火,把她最後的一絲愛戀和希望都燒得一乾二淨!

那個人,那個人,那個奪走她丈夫的人,她決不能原諒!決不!

她更不能容忍那個人的兒子還要奪走自己的兒子!

一想到這裡,呼吸彷彿被火燒一般快要使她窒息!燕王妃銳聲嘶喊起來:「重德!我叫你把他給我殺了!!快點!」

「母妃--」

事母至孝的耶律大石,怎能抗拒年老母親的憎恨?

看著滿頭白髮的母親,原本清秀的容顏已被歲月和憎恨刻畫得衰老而猙獰,耶律大石心中一酸,幾乎墮下淚來!

不解掉這個心結,他知燕王妃快樂不了,快樂不了!

看著她等待這個結果,眼裡竟然閃爍出狂喜的光芒,彷彿數年的鬱悶,都能從這遲來的報復裡獲出解脫!

耶律大石怎麼忍心,忤逆這樣一個至親至愛的年老女人的唯一夢想!怎麼忍心?

他深吸了一口氣,從腰間拔出了短劍。

將目光轉向另一邊。

那個人啊……

雖然才相識短短的五個月……可是每次你躺在我懷裡的時候,我都會覺得,我彷彿前世就已經這樣擁抱著你了!

我怎麼忍心,怎麼忍心--那一抹孤寂得熱鬧不起來的靈魂啊……

趙蘇看著舉刀走近的耶律大石,心裡一片寧靜。

萬念俱灰就是這種感覺嗎?

從小就知道,沒有人會對自己好,沒有人靠得住,沒有人會把自己放進心裡細細珍藏……

除了父皇,你是這世界上第一個對我好的人。



耶律大石走到趙蘇面前,顫抖著手,眼睛一閉就要把匕首刺進少年的心窩裡。

就在即將閉上眼睛的那一剎那,他看見了,低垂著頭的趙蘇,青蔭的睫毛下,懸落的那一滴晶瑩的淚珠。

你哭了?

你給我你的眼淚和香氣,我給你我的溫暖--

那曾重複在自己心裡的承諾……

心裡一酸,耶律大石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匕首「鏗鏘」掉在木地板上。他再也憋悶不住,轉過身去,撲通一聲在燕王妃面前跪下!

他渾身顫抖著,卻說不出話。

「重德,你想說什麼?」

燕王妃冷眼旁觀,早已看得一清二楚。而她此時卻佯為不知,故意發問,耶律大石實在不知如何才能說服母親,心亂如麻,只能呆呆的跪在燕王妃面前,用企求的目光看著她。



燕王妃看一眼面前神思昏聵的兒子,再看一眼一邊垂頭不語的趙蘇,眼裡閃出刀鋒般的冷冽憎恨,然而再看一眼跪在面前的耶律大石,她畢竟為母之心,也怕逼急了兒子,捅出什麼亂子。

當下緩緩道:「好了!重德,起來吧。男兒膝下有黃金,不要自甘下賤,讓為娘傷心。既然你千方百計要護著這個狐狸精的兒子,為娘也沒法子,今兒就饒他一命吧。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提高聲音道:「將他打入奴籍,明日隨本帳頭下戶,出關牧羊!」


宣和四年冬。關外。

雪落無聲。

一個孤寂的人影,在一片皚皚中走過,提著沉重的水桶,腳步踉蹌。

冰天寒地,連手指都幾乎凍破,哪怕有過大的皮裘袖子裹著,依舊痛得鑽心。

腳上穿的破靴子,擋不住風雪的侵蝕。雖然命運坎坷,腳趾頭畢竟還是嬌嫩,在嚴寒的侵蝕裡早已凍僵。

這就是宋國的三皇子趙蘇。

三皇子?

想來真是可笑。

少年抬起頭來,蒼白的臉幾乎要跟四圍的景色融為一體。他看著遠方,一望無際的是籠罩在風雪裡的大漠。更遠處,是綿綿的山峰。

三皇子這個名號的出現,似乎跟隨而來的就是厄運。

貴為皇族,多麼嚇人的身份。於他人本是如珠如寶的福分,與自己卻是卸之不掉的厭倦。

回首望去,農奴們居住的帳篷,在遠遠的地方,由於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風雪,早已看不見了。

這不是一個逃走的好機會嗎?

少年心裡一動。

許是從小的遭遇,他已習慣不再對任何事物抱有希望,不再對任何事物執著,可這並不代表他會甘心為奴為役。

他仍下了木桶。

桶裡的水早已結了一層薄冰,就算落在雪地上也濺不出一點水花。

在雪地裡茫然地走去,不知該往何方。

茫茫紅塵裡,有人等處,就是家鄉。

有人在等我嗎?

有嗎?

只怕搜遍黃泉碧落,也找不出這麼一個人吧。

想到這裡,心胸裡突然有一個影子掠過,但隨即歸於無形。



走了不知多久,趙蘇又累又渴,腳步都開始發軟。

更累的,應該是那種毫無方向感的茫然吧。

他支撐著,還是往前面走。雖然不知道前方到底是哪裡,只要能找出一片生天。

「哇--」

是錯覺嗎?

彷彿有孩子的啼哭聲?

趙蘇敏感地豎起了耳朵。四下裡諦聽,全無聲息。再屏息細聽,「哇哇哇哇啊--」,果然又穿來了孩子的哭聲。

這麼大風雪,是誰家的孩子走丟了嗎?

然而也可見,這裡離人境已不遙遠。

當下他毫不猶豫,向著聲音傳來之處奮力提足走去。

走了半個時辰左右,就看見前方嶙峋在雪地裡的一大片山脈,越過山脈,已有樹林田野,而且風雪之聲,也遠不如先前猛烈。

趙蘇鬆了一口氣,聽哭聲響亮,竟是從近處一山洞裡發出,慌忙尋路進去,一路查看。

山洞裡坐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被凍得抖抖索索地坐在地上,雙臂抱著小身子,哭得好不可憐。

一見有人進來,他立時止了哭泣,抬起頭來一看不是他認識的人,小臉又垮了下去。繼續啜泣起來。

「你怎麼了?是走丟了嗎?」

看清楚眼前跟自己凍得一樣抖抖索索的人不可能會有敵意,孩子看著趙蘇的嘴型,一臉茫然。

趙蘇突然明白這該是個異族的孩子,大概聽不懂漢語。

此時既然無法溝通,他也不知該如何處理。看這個孩子凍得縮成一團,心裡好生可憐,連忙自己也盤腿坐下,解開皮裘,將孩子擁進懷裡。

孩子開始有點抗拒,但明白他沒有惡意之後,反而象只小老鼠似的,使勁往他的懷抱裡鑽,也不哭了。

兩人偎在一起,聽著山洞外的風雪聲漸漸寥落。這時候溫暖上來,趙蘇身上的雪花都融化了,流淌下來濕了一地,方才被凍僵的手指和腳趾,這時候也漸漸恢復了知覺,又麻又癢,疼得鑽心。

低下頭去,卻看見懷中的孩子仰臉看著自己,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使勁兒地笑。

看著這樣天真的笑臉,趙蘇也不由微微一笑。

那孩子看著他淺淡的笑意,突然一呆。



過了不久,果然這孩子的家人就尋來了。

幾條剽悍大漢,穿得煞是華麗,明明是風雪天,偏能急出滿頭大汗。

飛剌剌奔進山洞,一看見這孩子就齊齊跪了下去,喊了一聲什麼。這孩子卻處之泰然,生氣地板著臉說什麼。那幾個大漢聞言連連叩首,竟像是請罪模樣。

趙蘇看得暗暗心驚,早已明白這孩子絕非普通人物。

他最不願跟權貴之人打交道,這時不由懊悔不迭。

卻見那孩子指了指了他,說了一句什麼,隨即有大漢脫下身上皮毛外袍,走到趙蘇跟前,不由分說地將他裹住,隨即把他一擁出洞,雖然神色恭敬,竟然不問他的意見。

趙蘇又好氣又好笑,然而他生在皇家,早已見慣豪門人物的我行我素,何況他此時睏倦難支,也實難支持,只好由他們去了。



出了山洞,雪地裡早有良駒等候。

走近馬匹,趙蘇才發現這些馬身上的鞍轡竟然全是純金所製。他心裡一驚,更知這孩子身份不凡,心裡更添不安,一瞬間真想逃走。

然而大漢之一走近他,嘴裡咕嚕了一句什麼,躬身行了一禮之後,竟然把他一下子給抱到了馬鞍上。

那個孩子也在侍衛的護持下騎到了馬上,還對趙蘇笑了笑。

一行人打馬出發,由於語言不通,趙蘇也沒法知道他們是誰,上哪兒去,只好默不作聲。而他困頓過甚,此時稍有鬆弛,睡意便已襲來。他跟隨著胯下駿馬奔馳的節奏搖搖晃晃,眼睛都快睜不開。到最後實在支持不住,眼睛一閉便昏沉了過去。好像有人在耳邊叫了一聲:「小心!」

似乎是……很稚嫩的聲音。



睜不開眼睛。--好困……

「你醒了?」

……好溫柔的聲音。

腳步聲……有人在輕輕走進室內。

是誰呢?

趙蘇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仍然浸泡在睡意裡,然而那春風般的聲音,讓他很想知道那是誰。記憶裡,除了父親趙頊,幾乎沒有人會有這種可以讓他聯想到慈愛的聲音。

啊……父親……父皇啊……那個最親愛卻早已遠逝的人……

勉強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中年男子的俊秀面龐。溫柔的笑容,讓趙蘇沒來由地湧出一陣親近感。

「來,坐得起來嗎?我扶你。」

男子挽起簾帳,把趙蘇扶了起來。又說:「你一定餓了吧?我已經吩咐給你備好飲食了。你的衣服已經髒了,穿這一套吧。」

他指指床頭搭著的一套袍服。大概因為身處內室,並無曠野風雪裡的嚴寒。所以全是布質的輕便服飾,沒有沉重的毛裘。趙蘇注意到窗下擺著黃銅火盆,看來炭火裡還加了精緻的香料,燒得滿室裡都是沸沸揚揚的暖香。

突然從外又傳來腳步聲,沉重有力,彷彿在宣示主人剛硬的個性。

「你不好好休息,又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走進來的是一位身形高大的男人,剽悍的五官彷彿就是大漠的精華寫照。他對著先前進來的中年男子生氣的問,但是語氣之間,仍可聽出滿滿的寵溺。

何況黝黑的臉上雖是一臉嚴肅,嘴角卻含著笑意。

走到室中央站定,長臂一撈,就把先前進來的中年男子緊緊圈定在懷裡。也不管是不是還有一個少年靜靜地在看著他們,一手端定懷中人的下顎,就將專橫的闊嘴壓了下去。

「唔唔--仁--你--」

被他吻得始而滿面通紅隨即透不過氣的人使勁地在抗拒,卻完全掙脫不了他那鋼鐵般的手臂。最後只能臣服在他的肆無忌憚之下,仰臉任他狂亂親吻。

一旁的趙蘇看得目瞪口呆。

這樣的情感,明明離經叛道,卻有人能做得如此泰然自若嗎?

他惶惑地移開視線,心裡突然一動,有一個影子輕輕一閃……



這影子如雲煙一樣閃過,隨即回到現實。

咦?那個小孩子呢?

這半天遭遇,委實夢幻離奇,趙蘇也捺不下心中的好奇心,實在想瞭解這些人究竟是誰?

面前的兩名男子,那高大者,雖然衣者樸實無華,然而除了看著身畔的人時,會有瞬間溫柔,眼光旋轉處,竟是凌厲萬分,何謂「不怒自威」?大概就是這樣子了吧。

而那個先前進來的中年男子呢,看起來要溫和懦弱得多,不過神情態度之間,總覺還是有一股貴族氣概,雖然都是無心之間自然流露,卻決非凡人所能望其項背。

趙蘇從小生在天潢貴冑之家,對這些旁人難以察覺的些須小事最是清楚。

他環顧室內擺設,粗陋之中自有華貴氣象--高足瓷碗,玉壺春瓶,海棠長盤,雞冠吊壺--他在耶律重德那裡盤桓了一段時間,自然知道雞冠壺是遼國特產--難道這裡還是遼國的地盤?

那先前進來的男子已經掙脫了同伴的懷抱,雖然臉上還有一點紅暈,卻已經態度雍容下來,看著坐在床上發呆的趙蘇,道:「好了,快穿衣服。過來吃飯吧。」

雖然是對待一個素不相識的少年,他態度卻是如此自然而親切,那深蘊在話聲中的溫柔,幾乎教少年情不自禁地要墮下淚來--好像--父親--

父皇趙頊的決意求死,不顧而去,始終是他心頭上挖揪不去的一團疼痛。

兩年前,那麼疼愛自己的父皇,明知道死境在前,仍是拋妻捨子,決意而去--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難道這世界上,還有其他比摯愛的嬌妻幼子更重要的東西嗎?

這麼多年來,在忍受慈寧太后的瘋狂折磨的同時,心底揮之不去的,就是那種被最親愛的人無故拋棄的淒愴感受。

沒有緣故,沒有徵兆地,突然就被這世界上僅有的兩個至親先後拋棄的感受,誰能理解?

何況,那時他還只是個習慣了父母溫暖庇護的孩童啊……

「怎麼了?看你好端端的發起呆來了?」

中年男子看趙蘇沒動靜,詫異地微笑著又催了一句。

「好了,天祚!我們先過去吧!」

他的同伴不太耐煩了,繃著臉催了一句。

「好。那我們先過去吧。」

被叫作天祚的男子顯然個性隨和,對於同伴的粗魯態度也不以為意,向趙蘇輕輕一笑就準備走出去。

「--那個--那個小孩子呢?」

趙蘇突然又想起,還是問了一句。

天祚回過頭來,一楞:「什麼孩子?」

趙蘇也一愕:「那--那個和我一起的小孩子啊!還有其他幾個人,是他的侍從。」

天祚狐疑地看著坐在床上的趙蘇,似乎是在掂量他是不是睡昏了頭,半晌才遲疑地道:「小孩子?侍從?--可是,我們發現你的時候,你是一個人躺在雪地裡啊。」

「啊?」

趙蘇真是摸不著頭腦了,他心裡奇怪--難道先前碰見的那個小孩子和那幾條大漢都是自己的幻覺不成?--還是雪裡誕生的妖精?--還是方纔的夢境?

不是,那麼真實!趙蘇可以肯定那絕對是現實!

可是,為什麼他們又丟下自己,偷偷離開了呢?

見他不再發問,天祚只當這少年果然是睡蒙了頭,把夢境跟現實混淆起來,輕輕一笑,也就轉身離去了。

剩下趙蘇一個人,莫名其妙地呆坐在床上。他沒精打采的準備穿衣服,順手一摸,摸到什麼皮毛的觸感--低頭一看,就是先前在大風雪裡,那小孩子要大漢替他裹上的皮毛外袍。

確實是現實啊。



出得門來,早有僕役守在廊下,當下將趙蘇一路引到了旁邊一所庭院裡。

趙蘇一路走一路觀看,只見這裡的庭廊景色,從大概的園林佈局到細微的局部裝飾:蓮花柱礎、虎紋滴水、獸頭脊飾,無不帶有明顯的效仿中原庭閣的模樣。既然是效仿之作,自然也規劃不出中原人文風景的精緻醇厚之感,略微顯得有點粗糙。

然觀之大廓,四通八達,殿閣森嚴,亦決非尋常人家。

趙蘇在心裡疑惑:難道這裡是哪一位異族王室的府邸?



走了不知多久,面前景色突然一變。只見兩邊湧出無數翠竹,中間青石子漫成的甬路,雖然明明是在冰封北國,不料竟能見到如此南園風光。

教人心裡,不自覺地想出一句元亮詩句:心遠地自偏。

僕役領著趙蘇進了穿堂,但見其內紙窗木榻,一洗先前華貴氣象。

天祚獨自坐在桌邊等候已久模樣,自顧自的在沉思。大概是想得出神,竟沒發現有人進來。俊朗的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一抹淒哀。

趙蘇心裡一跳。

他和天祚雖然認識不到一個時辰,內心裡卻早已把天祚看成極其親近的人。就如孩提時面對父皇和母妃一樣,對天祚的感覺是孩子對值得依賴的大人的眷戀。

究竟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趙蘇自己也說不清楚。

然而方纔那個總是帶著一臉讓人如沐春風般的微笑的天祚,此時卻露出了那樣淒哀的表情--為什麼?

趙蘇自己心裡也有點輕微的難過。

「大人--」

僕役恭敬的喚聲,驚回了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天祚。他猛抬起頭來,看見呆立在門檻邊的趙蘇和僕役,臉上立即露出了和先前一樣的悅人微笑。

「快進來吧。睡了這麼大半天,想你也該餓了。」

趙蘇遵他示意在天祚對面坐下,好奇地發現沒看見那另外的那個男人。

「那個--」他猶豫著想問,又怕有所失禮,及時吞回了未及出口的話。

天祚卻似乎知道他想要問什麼,微微一笑,說:「仁孝有事,我們先吃吧。」

說完率先拿起了飯箸。



飯後,使女進來收拾了碗筷。

天祚似乎有點心事重重的樣子,呆坐了一會兒,突然站起身來,勉強微笑著對趙蘇說:「你自己玩,累了就在我這邊休息,好不好?我有點事出去一下,暫時不能招呼你了。」

他看起來明明一副很難過的樣子,還是細心周到地盡量不要冷落了客人。

趙蘇點點頭,看著他走了出去,自己環顧了一下室內。這間屋子甚大,當中沒有隔斷。裡面靠窗,擺了一張花梨木的書桌,上面筆墨紙硯一色俱全,還滿滿的壘著一排書籍。桌下有一張椅子,椅子上舖著一張毛皮氈墊,似乎用了很久的樣子,有點磨損了。--其實也看得出來天祚是崇尚簡樸的人,雖然一眼就可看出他身份不凡,卻毫不予人奢華氣概。

趙蘇走過去在椅子上坐下,翻看了一下桌上的書籍,大半是他不懂的異族文字寫成。他看了一會,覺得無聊,茫然地朝窗外望去。

隔著窗紗,可見窗外綠竹萬竿,彷彿是無數嬋娟翠袖寒倚。一陣寒風襲來,趙蘇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哆嗦,趕緊站起來,一時之間,百無聊賴,信步出門。



順著青石甬道,漫步走去,曲曲繞繞,也不知轉到了哪裡,突然聽到有斷續人聲,順風而來。

趙蘇停步,定睛一看,原來不遠處站著兩個男子,似乎正在爭執什麼。

仔細一看,其中一個可不就是那曾親吻天祚的男子?

另外一個,卻面生得很。

只聽面生的那人鐵青著臉道:「拓拔仁孝!你是交不交出人來?!」

--拓拔仁孝?

趙蘇嚇了一跳--拓拔可不是西夏的國姓!難道那個親吻天祚的男子竟會是--

只聽拓拔仁孝冷冷道:「吳乞買!這是我的地方,交不交人可不是由你說了算!」

只聽那叫吳乞買的男子冷笑道:「好哇!你倒是和我幹上了!這就是你的朋友信義?別忘了我們是在娘肚子裡就開始的交情!到頭來反而比不上一個給你吹枕頭風的外族人!」

一面說,他一面哼了一聲,轉身就準備走了,卻又回過頭來,臉如寒鐵,目光灼灼,看著拓拔仁孝,傲然道:「今日我原是考慮到你我往日交情,特地過來向你要人,你如乖乖交出,我們的友情就還可繼續!眼下你拓拔仁孝既如此不識時務,那就休怪我完顏吳乞買六親不認了!!」

語氣一頓,旋即又厲聲道:「從此我完顏吳乞買跟你拓拔仁孝再無交情!我大金國跟你西夏國誓不兩立!拓拔仁孝,你我往後戰場相見!--」

「見」字尚未說完,他已被對面的拓拔仁孝一把抓了過去,狠狠堵住了嘴唇!

激烈的唇舌接喋聲裡只聽拓拔仁孝粗喘著道:「不用等到往後戰場相見,今天我們就可以在床上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