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華斯教授夫婦問起我，當初是在怎樣的情況下寫信到樸特蘭大學，去建立與他們這一段聯繫呢？我便想起有一天在灣仔一家小小閣樓英文書店買了鮑華斯教授的書，看後便寫了信去。我們遂歎息小書店在今日世界的生存不易--在大集團將逛書店化成優皮的歎啡消費活動下，小本獨立經營在各地都有息微趨勢。事實上，小小書店甚至各式小小店鋪的老闆或店員親自推介對你合適的用品（讀物）的經驗，已愈來愈少有。我就在超級市場內聽過一位收銀員說：「那個阿伯用了個多鐘頭在店內找三件用品，結果因為視力不佳（又無人幫助），到收銀櫃前還是發現拿錯了。」好不叫人心寒。
歐洲一些環保人士計算：假若要全球、每個世代的人公平共享在世上生活的日子，即每人使用的「環境空間」(請參閱本書〈環境空間〉一文)大致均等，則衣食住行皆有數得計，例如交通方面便要全年使用公共交通，「儲足」多久多久才可去一次長途旅行......云云。
與米雪嘉在冬日的寒風中看布拉格城時，見過多回的街道與建築，忽然現出了（世世代代的）建設者兼用家的深刻痕跡--在那個世代發生了水淹，在甚麼時候築了堤壩，以前的地面樓房從此化作地窖；又何時木的結構變成羅馬式（石頭結構）；文藝復興時風格如此，哥德式又如彼......--都一一在街上的樓房教堂的層層疊疊、前門後院中呈現。
在深夜裏，素錫駕車飛馳過法國多蕩的農村田野，我們自一個St. Patrick's Day的英僑所辦的慶祝會歸來。素錫便在九曲十三彎的小路上指認著：那遠遠的一點燈火是何家何宅，那邊黑漆漆的古堡是何年荒廢；然後又牽掛著她的一位朋友--有一個愛滋病瀕末期的丈夫，又要做工又要照顧孩子，最近就錯亂混吃了藥物進了院......。在農村裏，他們為彼此的事懸念著，並讚嘆和分享著許多活生生的故事。
鮑華斯教授近十年來不斷撰書、撰文、講學，揭示資訊科技特別不利於社群的歷史、文化、故事的流傳，因為那些往往是在實質的生態環境中，才能立體地呈現出有關社群的氣質與人物的歷程。而資訊科技處理符號的方式及符號的傳遞，正正是抽象、抽離於人的接觸和環境的連繫，故鮑華斯認為它根本不是一個「中立」的科技。相反地，資訊科枝愈當道，以社群為主體的知識和理念就愈被壓抑，而以求新、個人與個人之間競爭、擴張，以及追尋不斷消費為核心的知識與理念建構，就更形霸道。他指出，本來已為西方資本主義工業化之全球一體霸道服務的教育體制，在資訊科技的介入和膨脹下，更如虎添翼，席捲全球，視生態與跨代公義和倫理為無物；在這情勢下還講「環境教育」，便不過是為此霸權霸道塗脂枺粉而己。(見本書參考書目部分C.A. Bowers的著作)
抽象、抽離於鄉土的生活與故事來從事教育，另一個特色是追求一體化的、每次單看結果（答卷、專題報告）式的評估：每個學生的閱歷都聽不見，每個老師閱讀學生功課與工作的過程都不能揭露。這對考核出誰依樣板思維模式依得最足還可以，對社會主流單線追求增長與擴張的文化與制度，便就不斷複製。但對於理解與發展師生的能力，就一點貢獻也沒有；和「教育」因而亦沾不上邊。
我到素錫和阿倫的六歲女兒拉莎的課室去參觀一下，問她（其實我一句法文也不懂，她就一句英文也不懂，不過我們很能夠對話交談！）課室內有甚麼她的作品。她自豪地拉出幾大塊灰灰的、用發泡膠「雕」成的方方的、起角的物體，還邀我替她和疊起的「它們」拍照。離開學校後，素錫帶我和拉莎到遠遠近近參觀農民在田間築起的各款小小避雨置物屋，然後路過一間素錫爸爸的物業（小屋）。拉莎就叫我看小屋外草地上的一列石頭--哈哈，原來在暮色蒼茫裏，那堆灰灰的大石頭很像剛才在課室中看到的拉莎的作品，不過這一堆是橫向地排列的。素錫就為小女兒解釋，說她很喜歡這堆石頭，為它們起了名字叫「鱷魚」。我再回頭看看，果然很像。
如果我沒有認識到拉莎與石頭（特別是這堆方方的、起角的鱷魚石）的關連，及她觀察它們的角度與聯想，我對她在課室中的「習作」便不會有深入的認識；她的老師也是。不過她的老師大概聽過了她的演繹，與她一同經歷過生活（生活本就無分校內校外）的聯想、著迷與創造，所以讓她那些大大塊的發泡膠留在課室內陳列。若有人對它們覺得不明所以，那是因為他們不曾去問，不去聆聽。
教育中的傳遞、影響、回響都必須是細水長流的--因為生活就是細水長流的。急就章或要一蹴即至的「全城學習IT化」、「兩文三語新一代」、「高階創意思維助增值」......，就正是將學生與生活隔絕開去，將學校「教育」勾結到財團主導的主流社會的偽學習、偽創意、偽價值、偽理想中去。
瑞英的小女兒曼蒂讀第四班，看見我穿著的T-Shirt寫有“Behind every smart woman there is a smart woman”的字樣，便問何解。我說從前有一包“Behind every successful man there is a woman”，現在要重新思考一下，她便回答說：「那豈非與woman's rights有關？」我覺得她的通識實在不錯。瑞英便解釋道：她那班的同學之前做了專題報告，每個小朋友訪問五位女性，聽她們的故事；一位韓裔小朋友還把媽媽帶回校去講了一節課呢！
這就是我說的「細水長流」，將講故事還歸教育之意。而新趕時髦的資訊科技入教育、有固定「答案」（樣板頭腦與人格）的「評估」......等，皆不應從中作梗，破壞教育作為人生相伴上路追尋的本意。
瑞英的大女兒綽告訴我：省政府削減教育經費後，學校課外活動在企業贊助下她的親身經歷。她參加了一個「認識商業」的興趣小組，發現學員要身穿該公司的宣傳T-Shirt，喊該公司的宣傳口號，所有活動都是與該公司的產品有關，便覺得十分噁心。看來北美的中學生不久也會跟隨大學生的榜樣，要把財團支配踢出校園。
將「教育」圈囿在財團的鼻息與訊息當中，自然就即是加速全（世界人）民變成心無二志的「消費人」，或「擬消費人」--幻想著只要不斷拼搏，就會有條件一直消費下去。經濟要「持續增長」、國家要加入世貿、人民要拼個你死我活以求出人頭地不被淘汰......，都成了消費社會的幾大「支柱」，及主流論述。在此形勢下，當然就要趕絕真情實境下那些不配作「模範」的故事，即那些不是「成功故事」的故事了。
瑞英的兩個女兒談起她們在學校討論到「杯葛血汗工埸產品」的問題，瑞英就和她們說及自己六十年代在香港也是借了年紀較大者的身份証去做非法童工的事，「直到有一天，另一個非法童工的手指給機器切斷了，......」。這些故事，我們需要代代去講，代代去聆聽，這樣，我們的教育才能載有愛惜之情和公平之念，因而把反生態反社群的獨攬與壓搾，努力排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