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侃马克思及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

樊弓先生的长篇系列《戏侃马克思主义及其谬误》招来不少喝彩,据说还有网友翻译
呈送德国经济学家而受到好评,倒是我始料未及的。文章不错,而且文风尤其对我油
嘴滑舌的胃口,其中的很多观点我也完全赞同(例如自私自利之光明正大等)。之所
以说始料未及,原因有二:一是我原以为马克思主义的谬误在2001年已经成了秃子头
上的虱子,没文章可作了(严重脱离人民群众);二是觉得樊先生文中把马克思先生写
得太过不济,把马克思的学术研究和后世的共产主义实践搅在一起,把学术之争变成
了政治漫画。我这人爱唱反调,于是忍不住替老马说两句。

资产阶级在西方,首先作为平民阶层的代表向封建贵族阶层挑战,那场变革的意义除
了提高生产力、加快社会变革进程以外,至少同样重要的是人类脱离原始社会以来第
一次打破了世袭的阶级制度(我认为这一点是最重要的,但如果有人不同意这个评价
的话我倒不打算再开辟一个战场)。但是,第一次工业革命以后,资本的流通和生产
规模迅速扩大、社会化,entry barrier的增高造成个人机会上严重的世袭性不均等,
贫富两极分化,欧洲社会的阶级结构迅速再生。这是一个好事走过头变成坏事的典型
例子,当时社会还没有找到对生机勃勃、如日中天的资产阶级制衡、监控和强制实行
财富再分配的合适办法(例如递进式税制、反垄断法等),资产阶级迅速成为新兴世
袭贵族,工人阶级则在快速蜕变为世袭奴隶。这种社会倒退的趋势在马克思生活的时
代是非常明显和现实的危险。另一方面,没有制衡监控的原始市场经济机器犹如掉进
女儿国的青皮后生,原始的贪欲驱使它一味亢进,以至力不从心而疲软,缓过劲以后
又进入下一个循环。每经过这样的一个经济轮回,社会财富就进一步集中,贫富差别
进一步激化,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怪圈。很多学者、政治家、活动家都在用各自的方式
思考、研究这些问题,寻求各自认为最佳的出路。那是一个充满悸动与冲突的年代,
人性裸露、贪欲横流的年代,激动人心的年代,绝望和希望交织、热血和理性共辉的
年代。

马克思就是在那样的年代里出现的众多学者和社会活动家之一。在工人运动史、阶级
斗争史上,他既非始作甬者,直到成为国际工会理事之前也没有太多直接参与。作为
社会活动家,他成名于对巴黎公社的坚决支持(包括在国际工会内部在这个问题上和
其他意见的斗争)和/尤其是失败后对它的歌颂。但老马骨子里是个学者,1872年在海
格会议上勉强击败巴库宁以后,大概有点心灰意懒,搁挑子回伦敦的破公寓里专心写
《资本论》去了。

一个严肃的学者、思想家、理想主义者,永远是值得尊敬的。老马清贫一生,从学生
时代加入"青年黑格尔主义者俱乐部"起就表现出对自身信念、理想的执著追求,不向
权势、金钱折腰,在国际工会成名之后更不曾象工人贵族那样贪污腐化假公济私,其
个人品格和学术品行按任何标准衡量都是令人敬佩的。

作学术,其实不象《歌德巴赫猜想》里写的那么单纯,而是会经常遇到个人道德、学
术良心方面的挑战的,即使在数学这样"纯粹"的领域也不例外,而在个人生活没有保
障的情况下尤其如此。樊先生是数学家,想必对此深有体会。作为政治家或文人,不
能体味其中的苦衷也许还说得过去,樊先生损老马的时候难道没有一点惺惺相惜的理
解和悲凉?

有一点我一直没有真正弄明白,就是老马在巴黎公社前后的态度转变。在此之前,老
马总体偏温和,不鼓吹暴力革命,而巴黎公社成立以后则为之摇旗呐喊,明显向左
转。是因为国际工会里的权力斗争还是别的原因?希望网友指点。

下面侃一侃马克思思想的几大支柱。

老毛手下活过来的中国人,听到"阶级斗争"这个词大概有一种本能式的反感。其实,
在老马的时代,阶级之间的分化和冲突是血淋淋的、任何一个有良心和社会责任感的
人都无法回避的现实。不信您看看现在的中国大陆--工会名存实亡(公平一点说,除
了组织娱乐活动以外吧),工人权益毫无保障,权贵和新兴资产阶级贵族黑道白道黄
道全是老大。对老马的政治学说里对"阶级斗争"的强调,必须放在当时的背景里去理
解。顺便扯到现时中国大陆说一句:如果社会、政府不及时采取适当对策的话,国企
改革和私有化带来的阶级分化和贫富极化必将导致新左派的崛起。

共产主义社会没什么好说的,和亚当斯密梦想的理想、平衡态的"有效市场"一样荒谬
和虚幻。难道老马不知道什么因缘受了儒家影响,相信道德教化能从本质上改变人性
不成?或者他对人性的认知很幼稚?总之我无法真正理解共产主义作为一种社会理想
其后的理性支柱。而老斯所描述的看不见的妙手把一切自动摆平的理想社会,早已经
被资本主义实践无数次证明是过分简化,虽然捏住了人性的贪婪,但高估了人的智力
和理性,没看到(A)任何人在任何时刻所掌握的信息都是片面的、不准确的, (B)获取
信息、依此作决定及获取反馈、评估效果、调整策略这个过程处处有滞后,和(C)人性
的贪婪有一个至关重要的衍生物:投机心理。

公有制也没什么好说的。除非科技发展及进化能让人类生存发展需要的资源达到实际
上的无穷大,否则公有制是违背人性的,所以是不可能长久的。

唯物主义认识论我也不赞同,但是在牛顿力学方兴未艾、机械工业如日中天的那个时
代,产生唯物的错觉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好意思,本人二十年前都有这种错觉)。
我也不相信历史唯物主义大言不惭的"历史必然性"(我不排除历史发展可能有某种必
然性,但没看出怎么能象那样肯定、绝对和普适),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论
断是很精辟的,对后来的历史观有比较广泛的影响,只不过现代西方社会学家们叫"生
活方式决定社会结构和政治体制"。

《资本论》作为学术巨著的地位,是很多自由经济学者都承认的。其中对经济危机周
期性、尤其是垄断的形成和危害的分析,相当精辟,不管自由经济学者们承认与否,
后来资本主义实践的发展逐渐证明了老马的许多分析。老马的失蹄之处在于他没看
到,或者不愿相信,社会改良的潜力,认为经济危机的怪圈无法摆脱,与其让这个恶
性循环把社会折腾到崩溃,不如闹革命救社会民众于盲人瞎马半夜深池。而事实上,
资本主义通过法制、管理体制的逐步健全,并随著技术手段的进步逐步引进计划因
素,有效地控制了这个恶性循环(而且按前几年格林斯潘的势头看,把这个周期性消
弭于无形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现在的老格嘛,唉,不说了。。。),通过非暴力性
(法律)的强制财富再分配造就大批中产阶级,控制贫富差别,扭转了阶级分化的危
险趋势。资本主义国家的决策者们有多少是从老马那里直接获得的启迪,我不知道。
但是,在西方研究经济学,不可能不知道《资本论》,而且至少在某些教授那里是必
读书目。

如樊先生所说,《资本论》的基本支柱是"劳动创造价值"和"剩余价值学说"。这是老
马的思想里受攻击最多,也是最委屈的地方之一。资本家不劳而获的观察加上剩余价
值的分析,导致"资本家剥削工人"的结论,既然他剥削,那我革他的命就是理直气壮
的了。后世的共产主义活动家、政治家,无不抓住这一点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三讲四
讲,越讲越觉得心里踏实浑身是劲。对此我有点替老马觉得委屈--左派右派都有罪。

《资本论》英文版,有关剩余价值的分析一律有一个限定词:commodity。中文翻译成
"商品",似乎不是很妥当,因为commodity含有"大路货"的意思,也就是流通量大、生
产过程相对成熟稳定。这样的商品,原料及劳动力来源丰富,生产过程稳定,除了不
可抗力(如天气、战争等)以外供求可预见性比较高,其交易市场比较接近理想的平
衡态"有效市场",只有投机的机会而几乎不可能有套利(arbitrage)的机会。对于这
样的商品,其效用很普遍,效用价值很稳定(有共识),玩不出樊先生举的三兄弟分
遗产那样的"效用增值"魔术。在期货市场、商品交易市场(commodity exchange)直
接作交易的人,或者提供服务,或者投机担风险,获得的报酬容易解释。但我们不妨
看看现在美国的农副业,产值绝大部分集中在少数超级"农庄主"身上(以前看过的资
料,具体数字忘了,现在懒得去查了),他们别说下地开康拜因,就是所有的地盘遛
一圈都做不到,而交易自然是通过经纪人进行的,他们本人唯一的"劳动"就是和政客
拉关系,争取各种保护、优惠政策。现代工业化国家的农副业全部是这样的国家保护
下的实质性垄断(当然并不是完全没有竞争)。这些控制生产资料的巨头的报酬从何
而来?把它叫做"剩余价值"、"剥削"至少是合理的。

反之,对于原料、劳动力来源有限和/或市场量不大的商品,效用价值、交易价值就比
较重要了,所谓的剩余价值在价格中占的比例比较小,老马的分析也就不适用了。但
他老人家有言在先:我说的是commodity。

至于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从现实表象看,前者似乎已经输得心服口服、一败涂地。
但从深层看,现代资本主义里计划经济的成分一直在增加,而且必然继续增加,而社
会主义(或按西方的说法,共产主义)实践的失败,其原因不是计划经济概念本身,
而是计划的方式不当、应用范围的掌握上操之过急。

熟悉现代企业管理的人知道,现在发达国家的企业管理计划性非常强,定量方法使用
很广。比如汽车制造业非常重视人文(demographics)研究,通过分析各国、各地区
的人口年龄分布和经济状况,提前(通常是几年)设计符合市场未来需求的车型。航
空业的计划性更强。两年前电子商务热潮中走红的"个性化推销"概念,尽管时机不好
风雨来得骤,暂时从头版退到末版,但它揭示的可能前景让每一个推销经理都不得不
怦然心动神之往之,随著技术的进步和有关法律的健全成型,"个性化推销"东山再起
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到那时候,至少在某些领域里,生产的计划性将达到一个以前
无法想象的新高度。樊先生举了个造铅笔的例子,试图以此说明剩余价值的荒谬和计
划经济理想的虚妄,殊不知,铅笔这样的commodity,玩不出任何效用价值魔术,而且
其生产、销售可以做到相当准确的计划管理。

市场经济和民主政治有两个根本的相通之处。首先,二者都是进化系统而非充分设计
系统,事先设计的只是动力学机制,然后相信/希望系统会达到平衡,而无法预知这个
平衡态在哪儿。而且二者都基于人自私自利的本性--人如果不贪,市场经济就会一塌
糊涂,人如果都是雷锋,民主政治将处处弄巧成拙。从理论上讲,这种思路只需要很
少、很基本的假设,而且将自动达到最佳状态(动力学上的稳定系统),妙不可言。

但是,实践证明上面的理念需要作附加性修正。因为本文中部所列的三点原因,增加
了系统动力学的非线性和不完全性,系统的稳定性便不再是想当然的必然,而且早期
资本主义的现实表明它是不稳定的。以百多年来,资本主义社会的学者、政治家、资
本家、活动家、工人们在各自为自己的利益、信念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斗争中摸
索出了很多附加性修正,结果我们今天看到的所谓"资本主义社会",既不是传统狭义
上的私有制经济(股票市场),更不是老式原始的自由经济(工会、劳资纠纷仲裁机
构、反垄断法、递进式税制、联邦储备银行、证券交易委员会、各种优惠性政策性商
业贷款信用机构等等)。

从另一方面看,亚当斯密的无形妙手是人们的预测、管理能力有限的情况下无可奈何
的明智选择。如果人们对某件事情有足够的把握作出足够准确的预测,除了可能有的
人权自由范畴的顾虑以外,从效率、效果的角度看,有什么理由不按预测去计划,而
非得作茧自缚,把自己、社会、民众的前途福址当赌本压在一套最多算"准稳定"的系
统上?当然,应变、应急措施、备用系统总是必须的,但那是另外的问题。

两百年以前,人们对棉花产量无法作宏观预测,种棉花的瞎种撞大运,收成好就乐,
虫子多就哭;用棉花的瞎用撞大运,棉花多就狠著劲砍价,少了就咬牙当孙子。现
在,天气预报和市场分析可以提供比较可靠的预测,而且只要你愿意,买方卖方都很
容易地就可以提前几年锁定自己的利润或成本。这个市场表面上似乎还是两百年以前
那样自由,但实际上已经有了质的变化,买卖双方都自愿、积极地搞计划经济。您要
是还闭著眼、抱著亚当斯密的宝书和一脑子自由经济概念理念去玩的话,最好先把老
婆孩子的饭钱学费放在保险柜里锁起来把钥匙交给老婆然后再给她一根棒球杆以便在
你赔掉裤衩动粗行抢的时候提醒你一下。

如果人类的科技、知识能够总体继续进步的话,以95%的可信度预测化外两年之后需要
吃掉多少斤米、多少只羊头、多少斤狗肉,没什么不可想象的。

学术是学术,何必和政治、意识形态搅和在一起糊在一只已经被无数人错打的落水狗
身上再去挥上一老拳?

化外
3/31/2001

    Source: geocities.com/huawai/WenHua

               ( geocities.com/huaw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