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的三个层次

张心言

 

今天偶尔从网上看到署名为“符号”的一篇短文,引述其中部分内容如下:

“在笃信经验主义和唯物主义的人们眼里,笛卡尔却有一个致命的把柄被人抓在手里,那就是他那句回荡了几个世纪的名言:“我思故我在”。... ... 笛卡尔的哲学历程是一个异常艰难的历程。他的哲学追求的起点是对人类认知能力最根本、最彻底的怀疑。笛卡尔曾这样描述自己的思维历程的开端:“一切迄今我以为最接近于‘真实’的东西都来自感觉和对感觉的传达。但是,我发现,这些东西常常欺骗我们。因此,唯一明智的是:再也不完全信赖那些哪怕仅仅欺骗过我们一次的东西。”外部世界对我们的认知的帮助是这样的不可信赖,那么,我们的主动感知活动和思维是怎样的呢?这些活动也常常出现在梦境之中,使得我们无法确切地区分“梦”与“醒”。因此,我不得不怀疑,整个的世界是否仅仅是一个梦幻。从这些简单、初步的“疑点”出发,笛卡尔把他的怀疑推到极致:“我愿意假定,一切真理的源泉不是仁慈的上帝,而是一个同样狡猾、同样有法力的恶魔,施尽全身的解数,要将我引上歧途。我愿假定,天空、空气、土地、形状、色彩、声音和一切外在事物都不过是那欺人的梦境的呈现,而那个恶魔就是要利用这些来换取我的轻信。我要这样来观察自己:好像我既没有双手,也没有双眼,也没有肉体,也没有血液,也没有一切的器官,而仅仅是糊涂地相信这些的存在。”(《Discours de la Methode》)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笛卡尔的怀疑不是对某些具体事物、具体原理的怀疑,而是对人类、对世界、对上帝的绝对的怀疑。从这个绝对的怀疑,笛卡尔要引导出不容置疑的哲学的原则。笛卡尔接着说:“正当我企图相信这一起都是虚假的同时,我发现:有些东西(对于我的怀疑)是必不可少的,这就是‘那个正在思维的我’!由于‘我思,故我在’这个事实超越了一切怀疑论者的怀疑,我将把它作为我所追求的哲学第一条原理。”通过笛卡尔对自己哲学历程的细腻描述,我们可以明白地知道,这句名言的含义不是:由于我思考,所以我存在。而是:通过思考而意识到了(我的)存在,由“思”而知“在”。“我思,故我在”的中文的表述是很含糊、不确切的,我们的同胞的对哲学大师笛卡尔的误解基本上是这个中文表述所导致的。不过,在这件事上,我们中国人并不是哲学世界中唯一的迷途羔羊,几百年来,欧洲哲学界也是这样看待他的。造成这个误解的根源是笛卡尔的法文名著《Discours de la Methode》的拉丁文翻译。在这本书的拉丁译文中赫然可见:cogito ergo sum!由于当时的哲学著作绝大部分使用拉丁文,而法文只是一种地方语言,从此,这句拉丁文不胫而走,成了笛卡尔哲学的代名词,而那法文的原文je pense, donc je suis反而淹没不张了。”

不知道这样说是否不够婉转,但我认为符号先生对笛卡尔的理解是肤浅的。说什么笛卡尔的怀疑“不是对某些具体事物、具体原理的怀疑,而是对人类、对世界、对上帝的绝对的怀疑”,实在是一些很不着边际的话。

人的思想发展是一个黑格尔的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哲学家也同样。我认为,评判一个哲学体系或一个哲学家的层次高低,就要看其在这一过程中的定位之所在。这个由三个阶段组成的思想发展过程可以大致描述为:1.在认识外部世界的第一阶段,人们把来自感觉器官的感觉当作是客观存在着的“真”,因为毕竟外部世界变化能够直接影响到人心灵的唯一途径是通过对人体各种感觉器官的作用,这种作用又称之为“现象”。2.我们中的少数人能够在第一阶段的基础上再进一步,把现象的“真”看破,因为毕竟心灵外部的存在,该存在对感觉器官的作用,该作用所导致产生的意识,以及该意识所提供的信息其实都不是同一的。在这第二阶段,现象又由真变为假。柏拉图所说的洞穴墙壁上的影子,释迦牟尼说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王阳明说的“心外无物”所表达的都是进入这一阶段后的人对现象的认识。3. 有极少数人从第二阶段还能再进一步,认识到我们的自我和思维产物与现象在本质上是相同的,都是相对的存在,因而现象本身既真又假,既不真也不假。达到这第三个阶段的哲学才称得上是相对完美,而达到这个阶段的哲学家才算得上是大师。我没有看过笛卡尔的著作,但对我来说,在符号先生这篇短文中的笛卡尔无疑还是一个在上述第二阶段中的人,因为他的怀疑还仅仅限于对心灵外部的存在,还没有扩展到心灵本身。笛卡尔说:“正当我企图相信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同时,我发现:有些东西是必不可少的,这就是‘那个正在思维的我’!由于‘我思,故我在’这个事实超越了一切怀疑论者的怀疑,我将把它作为我所追求的哲学第一条原理。”如果这段话引述正确,如果笛卡尔确实是以此为基础发展他的哲学理论,那么他根本就不可能进入上述第三阶段。认为一切现象都是虚假的,这种观点的绝对化必然导致对思维实体真实存在的绝对化,这使得对客观外界和主观自我的认识双双都走进了绝对的死胡同。

处于认识第二阶段的这些哲学在中国往往被归之为唯心论,是作为官方哲学唯物论的对立面。然而依我看,这两者并不是相互对立的,因为他们并不处于同一个阶段中。唯物论是处于上述第一阶段中的哲学,它认为意识是对客观外界的忠实反映,与心灵本身的结构和功能无关。唯物论对唯心论的反对就好像是唐吉德与风车搏斗一样,其实位于低一个层次的唯物论并不真正懂得唯心论说的是什么。如果真的如唯物论所说,一切都是物质,而且精神也是物质,那么说世界是物质的或者说世界是精神的就没有什么不同了;那么就必须承认不仅物质可以产生精神,精神也可以产生物质;那么就无法否认其它物质都起源于精神的可能性;那么坚持说物质是第一性的而精神是第二性的实际上就违反了唯物论自己的信念,就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了。

其实任何现象,任何关于现象的知识都既不是客观世界也不是主观世界所固有的,而都仅仅只是人心灵的和心灵环境彼此向对方转化过程中的中间产物,仅仅存在于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中。人所具有的一切知识,包括所有的科学、数学、逻辑学或哲学上的概念、公式、定律和理论等等,都是这样一种中间产物,都是心灵与环境的相互作用,都既不是纯心灵的也不是纯心灵环境的。因而,并没有什么能够脱离人而存在的知识、自然定律或宇宙法则,而所有的知识、自然定律以及宇宙法则也都只是特定空间和时间中的人的心灵和与其相关的那一部分环境之间的连接。只要没有人的心灵,即使心灵的环境依然存在,这些知识、定律和法则也都将不存在。例如,如果没有人心灵的存在,也就不会有"1+1=2"的存在;如果没有物理学家们的心灵,也就没有他们在加速器中发现的那些粒子,那些粒子其实都是物理学家的心灵和他们的心灵所作用的环境的共同产物。唯物论者认为这些中间产物是“客观存在”而唯心论者认为是“精神”,虽然说的都是同一个东西,但两种说法都是不完全对的。

由认识第一阶段进到第二阶段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例如,在一个晴朗的中秋之夜,唯物论者说:“我看见一轮明月当空,它是一个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难道这不是一个很容易就能认识到的事实吗?”唯心论者回答说:“不对,你所说的事实其实还只是现象,你看到的月亮是圆的,其实它并不是圆的;你看到月亮发出柔和的白光,其实它并不发光;你看到月亮静静地挂在空中,其实它在以高速运动着;你看到月亮有阴晴圆缺的变化,其实它本身根本没有这些变化。你所看到的这些现象都不是月亮本身所固有的,不论这些现象存在与否都不会影响月亮本身的存在,这些现象只是构成你心灵中的月亮,既然如此,那么这样一个月亮怎么能说是一个客观存在呢?” 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有这么一个著名的比喻:在一个洞穴中,有一群囚犯手脚被捆绑,身体也无法转动。他们背对着洞口面前有一堵墙,身后燃烧着一堆火在那面墙上可以看到自己以及身后到火堆之间其它事物的影子,以为影子就是真实的东西。后来其中一个人挣脱了枷锁,出了洞穴,看到了真实的事物。他返回洞穴向其他人解释,那些影子其实只是虚幻,但是其它囚犯却不相信他,认为他愚蠢,并宣称,除了墙上的影子之外世界上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在唯心论者看来,唯物论者心灵中的月亮就如同这些影子一样,还不是真实的存在本身。

 

大多数位于第二阶段的人会用消极的态度对待现象,就像受过骗的人会试图尽量少和骗过自己的人打交道一样,他们试图远远地离开现象,而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则是唯一的一位用积极的态度对待现象的人。黑格尔创造出一套哲学体系,改善了人们通过现象认识客观存在的能力,避免了一些现象给认识带来的偏差。黑格尔哲学体系中精神和概念的自我运动变化反映了客观世界相对与现象的变化关系。其实黑格尔被称之为登峰造极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比唯物论者更接近客观世界。其中的对立统一,量质互变,否定之否定三条规律都是从不同角度反映了客观世界相对于人心灵的二重性。但如果细致地推敲一下,如果黑格尔的矛盾双方是完美的对立,那么对立统一这条规律就一定不完美;如果他的三段式中的合是正反完美的结合,那么否定之否定这条规律就必然不完美。

如果再进一步,我们还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回答这个问题:“月亮本身还离你很远,你眼睛所接受到的只是月亮所反射的一束太阳光,并不能认为这一束光线就是月亮本身;其次,眼睛并没有把它所接受到的光线转递给心灵,它通过神经束所发送的神经冲动产生于它本身的细胞,不能认为视神经所发送出的神经冲动就是它所接受的光线本身;再其次,你的心灵所接受到来自眼睛的神经冲动和所产生的相应的意识也同样不是一个东西。意识可以比拟为电视屏幕上的影像而来自天线的电视讯号则可比拟为来自感觉器官的输入,这影像是产生于电视机本身的一种能量,它的产生虽然受输入讯号的调控但却并不是这讯号本身。在输入讯号不变的情况下,黑白电视只产生黑白图象,彩色电视产生彩色图样,好的电视产生高品质图像,差的电视产生的是模糊的图像,通过收音机可以收听电视节目的音响却不能提供任何电视图像。电视图像的产生并不仅仅取决与来自天线的电视讯号,意识的产生也不仅仅是来自感觉器官的感觉讯号;最后月亮的意识并不一定能给你的心灵提供月亮的信息,这两者仍然不是同一个东西。想想看,在一个小婴儿的心灵中也能产生与成人同样的意识,但却为什么不能同样获得“一轮明月当空”的信息呢?因为心灵中信息的产生是意识和记忆相互作用的结果而婴儿心灵中还没有相应的记忆。

笛卡尔说:“正当我企图相信这一起都是虚假的同时,我发现:有些东西是必不可少的,这就是‘那个正在思维的我’!由于‘我思,故我在’这个事实超越了一切怀疑论者的怀疑,我将把它作为我所追求的哲学第一条原理。”这段话后面的“我思,故我在”已经超出了前面所表达的内容的范围。“我思,故我在”听起来很有魅力,但实际上在逻辑上是自相矛盾的。笛卡尔相信一切现象都是虚假的并以此为基础推论说,既然通过思维能认识到现象的虚假,那么这个思维着的实体一定不是虚假的而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这个实体被笛卡尔称之为“我”。笛卡尔从对一切现象的真实性的怀疑中导出对产生怀疑的主体的确认。这样说,到底是哪个证实了哪个的真实存在呢?如果说是从逻辑上是没有缺陷的,但逻辑上的完美却不能证明这种说法是正确的。对感官的绝对怀疑自然要借助对主观的绝对信任得以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