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片子与民族自信心

我生在北京西郊大学区里。长大以后,到美国留学,想要恭维港
台来的同学,就说:你国语讲得不坏!他们也很识趣,马上恭维
回来:不能和你比呀。北京乃是文化古都,历朝历代人文荟萃,
语音也是所有中国话里最高尚的一种,海外华人佩服之至。我曾
在美国华文报纸上读到一篇华裔教授的大陆游记,说到他遭服务
小姐数落的情形:只听得一串京片子,又急又快,字字清楚,就
想起了“老残游记”里大明湖上黑妞说书,不禁目瞪口呆,连人
家说什么都没有去想-我们北京人的语音就有如此的魅力。当然
教授愣完了,开始想那些话,就臊得老脸通红。过去,我们北京
的某些小姐(尤其是售票员)在粗话的词汇量方面,确实不亚于门
头沟的老矿工-这不要紧,语音还是我们高贵。
但是,这已是昨日黄花。今天你打开收音机或电视机,就会听到
一串“嗯嗯啊啊”的港台腔调。港台人把国语讲成这样也会害臊,
大陆的广播员却不知道害臊。有一句鬼话,叫作“那么呢”,那
么来那么去,显得很低智,但人人都说。我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
但觉得该算到港台的帐上。再发展下去,就要学台湾小朋友,说
出“好可爱好高兴噢”这样的鬼话。台湾人造的新词新话,和他
们的口音有关。国语口音纯正的人学起来很难听。
除了广播员,说话港台化最为厉害的,当数一些女歌星。李敖先
生骂老K(国民党),说他们“手淫台湾,意淫大陆”,这个比方
太过粗俗,但很有表现力。我们的一些时髦小姐糟蹋自己的语音,
肯定是在意淫港币和新台币-这两个地方除了货币,再没什么格外
让人动心的东西。港台人说国语,经常一顿一顿,你知道是为什
么吗?他们在想这话汉语该怎么说啊。他们英语讲得太多,常把
中国话忘了,所以是可以原谅的。我的亲侄子在美国上小学,回
来讲汉语就犯这个毛病。犯了我就打他屁股,打一下就好。中国
的歌星又不讲英文,再犯这种毛病,显得活像大头傻子。电台请
歌星做节目,播音室里该预备几个乒乓球拍子。乒乓球拍子不管
用,就用擀面杖。这样一级一级往上升,我估计用不到狼牙棒,
就能把这种病治好。治好了广播员,治好了歌星,就可以治其他
小姐的病。如今在饭店里,听见鼻腔里哼出一句港味的“先生”,
我就起鸡皮疙瘩。北京的女孩子,干嘛要用鼻腔来说话!
这篇文章一直在谈语音语调,但语音又不是我真正关心的问题。
我关心的是,港台文化正在侵入内地。尤其是那些狗屎不如的电
视连续剧,正在电视台上一集集地演着,演得中国人连中国话都
说不好了。香港和台湾的确是富裕,但没有文化。咱们这里看上
去没啥,但人家还是仰慕的。所谓文化,乃是历朝历代的积累。
你把城墙拆了,把四合院扒了,它还在人身上保留着。除了语音,
还有别的-就拿笔者来说,不过普普通通一个北方人,稍稍有点
急公好义,仗义疏财,有那么一丁点燕赵古风,台湾来的教授见
了就说:你们大陆同学,气概了不得。。。
我在海外的报刊上看到这样一则故事:有个前国军上校,和我们
打了多年的内战;枪林弹雨都没把他打死。这一方面说明我们的
火力还不够厉害,另一方面说明这个老东西确实有两下子。改革
开放之初,他巴巴地从美国跑了回来,在北京的饭店里被小姐骂
了一顿,一口气上不来,脑子里崩了血筋,当场毙命。就是这样
可怕的故事也挡不住他们回来,他们还觉得被正庄京片子给骂死,
也算是死得其所。我认识几位华裔教授,常回大陆,再回到美利
坚,说起大陆服务态度之坏,就扼腕叹息道:再也不回去了。隔
了半年,又见他打点行装。问起来时,他却说:骂人的京片子也
是很好听的呀!他们还说:骂人的小姐虽然粗鲁,人却不坏,既
诚实又正直,不会看人下菜碟,专拍有钱人马屁-这倒不是谬奖。
八十年代初的北京小姐,就是洛克菲勒冒犯到她,也是照骂不误:
“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在我这儿起腻,热急了我他妈的拿大嘴
巴子贴你!”断断不会见了港客就骨髓发酥非要嫁他不可-除非是
领导上交待了任务,要把他争取过来。粗鲁虽然不好,民族自尊心
却是好的,小姐遇上起腻者,用大嘴巴子去“贴”他,也算合理;
总比用脸去贴好罢。这些事说起来也有十几年了。如今北京多了
很多合资饭店,里面的小姐不骂人,这几位教授却不来了。我估
计是听说这里满街的鸟语,觉着回来没意思。他们不来也不要紧,
但我们总该留点东西,好让别人仰慕啊。



洋鬼子与辜鸿铭

我看过一些荒唐的书,因为这些书,我丧失了天真。在英文里,
丧失天真(LOSE INNOCENT)兼有变得奸猾的意思,我就是这么一
种情形。我的天真丢在了匹兹堡大学的图书馆里。我在那里借了
一本书,叫作“一个洋鬼子在中国的快乐经历”,里面写了一个
美国人在中国的游历。从表面上看,该洋鬼子是华夏文化的狂热
爱好者,清朝末年,他从上海一下船,看了中国人的模样,就喜
欢得发狂。别人喜欢我们,这会使我感到高兴,但他却当别论,
这家伙是个SADIST,还是个BISEXUAL。用中国话来说,是个双性
恋的性虐待狂。被这种人喜欢上是没法高兴的,除非你正好是个
受虐狂。
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有着正常的性取向。咱们这些人见到满大街
都是漂亮的异性,就会感到振奋。作为一个男人,我很希望到处
都是美丽的姑娘,让我一饱眼福-女人的想法就不同,她希望到处
都是漂亮小伙子。这些愿望都属正常。古书上说,海上有逐臭之
夫。这位逐臭之夫喜欢闻狐臭。他希望每个人都长两个臭腋窝,
而且都是熏死狐狸,骚死黄鼠狼的那一种,这种愿望很难叫作正
常,除非你以为戴防毒面具是种正常的模样。而那个虐待狂洋鬼
子,他的理想是到处都是受虐狂,这种理想肯定不能叫作正常。
很不幸的是,在中国他实现了理想。他说他看到的中国男人都是
那么唯唯诺诺,头顶剃得半秃不秃,还留了猪尾巴式的小辫子,
这真真好看死了。女人则把脚缠得尖尖的,要别人搀着才能走路,
走起来那种娇羞无力的苦样,他看了也要发狂。。。
从表面看来,此洋鬼对华夏文化的态度和已故的辜鸿铭老先生的
论点很相似-辜老先生既赞成妇女缠足,也赞成男人留辫子。有人
说,辜先生是文化怪杰,我同意这个“怪”字,但怪不一定是好
意思。以寻常人的角度来看,SADIST就很怪。好在他们并不侵犯
别人,只是偷偷寻找性伴侣。有时还真给他们找到了,因为另有
一种MASOCHIST(受虐狂),和他们一拍即合。结成了对子,他们
就找个僻静地方去玩他们的性游戏,这种地点叫作“密室”-主
要是举行一些仪式,享受那种气氛,并不当真动手,这就是西方
社会里的S/M故事。但也有些SADIST一时找不着伴儿,我说到的
这个就是。他一路找到中国来了。据他说,有些西洋男人在密室
里,给自己带上狗戴的项圈,远没有剃个阴阳头,留条猪尾巴好
看。他还没见过哪个西洋女人肯于把脚裹成猪蹄子。他最喜欢看
这些样子,觉得最为性感-所以他是性变态。至于辜鸿铭先生有
什么毛病,我就说不清了。
那个洋鬼子见到中国人给人磕头,心里兴奋得难以自制:真没法
想象有这么性感的姿式-双膝下跪!以头抢地!!口中还说着一
些驯服的话语!!!他以为受跪拜者的心里一定欲仙欲死。听说
臣子见皇帝要行三磕九叩之礼,他马上做起了皇帝梦:每天作那
么快乐的性游戏,死了都值!总而言之,当时中国的政治制度在
他看来,都是妙不可言的性游戏和性仪式,只可惜他是个洋鬼子,
只能看,不能玩。。。
在那本书里,还特别提到了中国的司法制度。老爷坐在堂上,端
然不动,罪人跪在堂下,哀哀地哭述,这情景简直让他神魂漂荡。
老爷扔下一根签,就有人把罪人按翻,扒出屁股来,挥板子就打。
这个洋鬼子看了几次,感到心痒难熬,简直想扑上去把官老爷挤
掉,自己坐那位子上。终于他花了几百两银子,买动了一个小衙
门,坐了一回堂,让一个妓女扮作女犯打了一顿,他的变态性欲
因此得到了满足,满意而去。在那本书里还有一张照片,是那鬼
子扮成官老爷和衙役们的留影。这倒没什么说的,中国古代过堂
的方式,确实是一种变态的仪式。不好的是真打屁股,不是假打,
并不象他以为的那么好玩。所以,这种变态比S/M还糟。
我知道有些读者会说,那洋鬼子自己不是个好东西,所以把我们
的文化看歪了。这话安慰不了我,因为我已经丧失了天真。坦白
地说罢,在洋鬼子的S/M密室里有什么,我们这里就有什么,这种
一一对应的关系,恐怕不能说是偶合。在密室里,有些MASOCHIST
把自己叫作奴才,把SADIST叫作主人。中国人有把自己叫贱人,
奴婢的,有把对方叫老爷的,意思差不多。有些M在密室里说自己
是条虫子,称对方是太阳-中国人不说虫子,但有说自己是砖头和
螺丝钉的。这似乎说明,我们这里整个是一座密室。光形似说明
不了什么,还要神似。辜鸿铭先生说:华夏文化的精神,在于一
种良民宗教,在于每个妇人都无私绝对地忠诚其丈夫,忠诚的含
义包括帮他纳妾;每个男人都无私地绝对地忠于其君主,国王或
皇帝,无私的含义包括奉献出自己的屁股。每个M在密室里大概也
是这样忠于自己的S,这是一种无限雌服,无限谄媚的精神。清王
朝垮台后,不准纳妾也不准打屁股,但这种精神还在,终于在”文
革“里达到了顶峰。在五四时期,辜先生被人叫作老怪物,现在
却被捧为学贯中西的文化怪杰,重印他的书。我不知道这是为什
么-也许,是为了让虐待狂的洋鬼子再来喜欢我们?




  


  
 


有关“给点气氛”

我相信,总有些人会渴望有趣的事情,讨厌呆板无趣的生活。假如我有什么特
殊之处,那就是:这是我对生活主要的要求。大约十五年前,读过一篇匈牙利
小说,叫做《会说话的猪》,讲到有一群国营农场的种猪聚在一起发牢骚-这
些动物的主要工作是传种。在科技发达的现代,它们总是对着一个被叫做“母
猪架子”的人造母猪传种。该架子新的时候大概还有几分象母猪,用了十几年,
早就磨得光秃秃的了-那些种猪天天挺着大肚子往母猪架子上跳,感觉有如一
坨冻肉被摔上了案板,难免口出怨言,它们的牢骚是:哪怕在架子背上粘几撮
毛,给我们点气氛也好!这故事的结局是相当有教育意义的:那些发牢骚的种
猪都被劁掉了。但我总是从反面理解问题:如果连猪都要求一点气氛,那么对
于我来说,一些有趣的事情干脆是必不可少。
活在某些时代,持有我这种见解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我就经历过这样的年代-书
书没得看,电影电影没得看。整个生活就像个磨得光秃秃的母猪架子,好在我
还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那就是发牢骚-发牢骚就是架子上残存的一撮毛。大
家聚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人人妙语连珠,就这样把麻烦惹上身了。好在
我还没有被劁掉,只是给自己招来了很多批评帮助。这时候我发现,人和人其
实是很隔膜的。有些人喜欢有趣,有些人喜欢无趣,这种区别看来是天生的。
作为一个喜欢有趣的人,我当然不会放弃阅读这种获得有趣的机会。结果就发
现,作家里有些人拥护有趣,还有些人是反对有趣的。马克·吐温是和我一头
的,或者还有萧伯纳-但我没有什么把握。我最有把握的是哲学家罗素先生,他
肯定是个赞成有趣的人。摩尔爵士设想了一个乌托邦,企图给人们营造一种最
美好的生活方式,为此他对人应该怎样生活做了极详尽的规定,包括新娘新郎
该干点什么-看过《乌托邦》的人一定记得,这个规定是:在结婚之前,应该脱
光了身子让对方看一看,以防身上暗藏了什么毛病。这个用意不能说不好,但
规定得如此之细就十足让人倒胃,在某些季节里,还可能导致感冒。罗素先生
一眼就看出乌托邦是个母猪架子,乍看起来美奂美轮,使上一段,磨得光秃秃,
你才会知道它有多糟糕-他没有在任何乌托邦里生活过,就有如此见识,这种先
知先觉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老人家还说,须知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
反过来说,呆板无趣就是不幸福-正是这句话使我对他有了把握。一般来说,主
张扼杀有趣的人总是这么说的:为了营造至善,我们必须做出这种牺牲。但却
忘记了让人们活着得到乐趣,这本身就是善;因为这点小小的疏忽,至善就变
成了至恶……
这篇文章是从猪要求给点气氛说起的。不同意我看法的人必然会说,人和猪是
有区别的。我也认为人猪有别,这体现在人比猪要求得更多,而不是更少。除
此之外,喜欢有趣的人不该像那群种猪一样,只会发一通牢骚,然后就被阉掉。
这些人应该有些勇气,做一番斗争,来维护自己的爱好。这个道理我直到最近
才领悟到。
我常听人说: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人对现实世界有这种评价、这
种感慨,恐怕不能说是错误的。问题就在于应该做点什么。这句感慨是个四通
八达的路口,所有的人都到达过这个地方,然后在此分手。有些人去开创有趣
的事业,有些人去开创无趣的事业。前者以为,既然有趣的事不多,我们才要
做有趣的事。后者经过这一番感慨,就自以为知道了天命,此后板起脸来对别
人进行说教。我以为自己是前一种人,我写作的起因就是:既然这世界上有趣
的书是有限的,我何不去试着写几本-至于我写成了还是没写成,这是另一个
问题,我很原意就这后一个问题进行讨论,但很不愿有人就头一个问题来和我
商榷。前不久有读者给我打电话,说:你应该写杂文,别写小说了。我很认真
地倾听着。他又说:你的小说不够正经-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谁说小说非得是正
经的呢。不管怎么说吧,我总把读者当作友人,朋友之间是无话不说的:我必
须声明,在我的杂文里也没什么正经。我所说的一切,无非是提醒后到达这个
路口的人,那里绝不是只有一条路,而是四通八达的。你可以做出选择。



对中国文化的布罗代尔式考证


萧伯纳是个爱尔兰人,有一次,人家约他写个剧本来弘扬爱尔兰民族精神,他
写了《英国佬的另一个岛》,有个剧中人对爱尔兰人的生活态度做了如下描述:
“一辈子都在弄他的那片土,那只猪,结果自己也变成了一块土,一只猪……”
不知为什么,我看了这段话,脸上也有点热辣辣。这方面我也有些话要说,萧
伯纳的态度很能壮我的胆。
1973年,我到山东老家去插队。有关这个小山村,从小我姥姥已经给我讲过很
多,她说这是一个四十多户人家的小山村,全村有一百多条驴。我姥姥还说,
驴在当地很有用,因为那里地势崎岖不平,耕地多在山上,所以假如要往地里
送点什么,或者从地里收获点什么,驴子都是最重要的帮手。但是我到村里时,
发现情况有很大的变化,村里不是四十户人,而是一百多户人,驴子一条都不
见了。村里人告诉我说,我姥姥讲的是二十年前的老皇历。这么多年以来,人
一直在不停地生出来,至于驴子,在学大寨之前还有几条,后来就没有了。没
有驴子以后,人就担负起往地里运输的任务,当然不是用背来驮,而是用小车
来推。当地那种独轮车载重比小毛驴驮得还要多些,这样人就比驴有了优越性。
在所有的任务里,最繁重的是要往地里送粪”——其实那种粪里土的成分很大
——一车粪大概有三百斤到四百斤的样子,而地往往在比村子高出二三百米的
地方。这就是说,要把二百公斤左右的东西送到80层楼上,而且早上天刚亮到
吃早饭之前要往返十趟。说实在话,我对这任务的艰巨性估计不足。我以为自
己长得人高马大,在此之前又插过三年队,别人能干的事,我也该能干,结果
才推了几趟,我就满嘴是胆汁的味道。推了两天,我从城里带来的两双布鞋的
后跟都被豁开了,而且小腿上的肌肉总在一刻不停的震颤之中。后来我只好很
丢脸地接受了一点照顾,和一些身体不好的人一道在平地上干活。好在当地人
没有因此看不起我,他们还说,像我这样初来乍到的人,能把这种工作坚持到
三天之上,实在是不容易。就连他们这些干惯了的人都觉得这种工作太过辛苦,
能够歇上一两天,都觉得是莫大的幸福。
时隔二十年,我把这件事仔细考虑了一遍,得到的一个结论是这样的:用人来
取代驴子往地里送粪,其实很不上算。因为不管人也好,驴也罢,送粪所做的
功都是一样多,我们(人和驴)都需要能量补充,人必须要吃粮食,而驴子可以
吃草;草和粮食的价值大不相同。事实上,一个人在干推粪这种活和干别的活
时相比,食量将有一个很可观的增长,这就导致了粮食不够吃,所以不得不吃
下一大批白薯干。白薯干比之正经粮食便宜了很多,但在集市上也要卖到两毛
钱一斤;而在集市上,最好的草(可以苫房顶)是三分钱一斤,一般做饲料的草
顶多值两分钱。我不认为自己在吃下一斤白薯干之后,可以和吃了十斤干草的
驴比赛负重,而且白薯干还异常难吃,噎人,难消化,容易导致胃溃疡;而驴
在吃草时肯定不会遇到同样的困难。在此必须强调指出,此种白薯干是生着切
片晾的,假设是煮熟了晾出的那种甜甜的东西,就绝不止两毛钱一斤。有关白
薯干的情况,还可以补充几句,它一进到了食道里就会往上蹦,不管你把它做
成发糕还是面条,只要不用大量的粮食来冲淡,都有同样的效果。因此我曾设
想改进一下进食的方式,拿着大顶来吃饭,这样它往上一蹦就正好进到胃里,
省得我痛苦地向下咽,但是我没有试验过,我怕被别人看到后难以解释。白薯
干原来是猪的口粮,这种可怜的动物后来就改吃人屙的屎。据我在厕所兼猪圈
里的观察。它们一遇到吃薯干屙出的屎,就表现出愤怒之状,这曾使我在出恭
时良心大感痛苦——这个话题就说到这里为止。由此可见,我姥姥在村里时,
四十户人家、一百多条驴是符合经济规律的。当然,我在村里时,一百多户人
家没有驴,也符合经济规律。前者符合省钱的规律,后者符合就业的规律。只
有“一百户人家加一百条驴”不符合经济规律,因为没有那么多的事可做。于
是,驴子就消失了。有关这件事,可以举出一件恰当的反例:在英国产业革命
前夕,有过一次圈地运动,英国农民认为这是“羊吃人”;而在我的老家则是
人吃驴,而且是货真价实的吃。村里人说,有一阵子老是吃驴肉,但我去晚了
没赶上,只赶上了吃白薯干。当然,在这场人和驴的生存竞争中,我当时坚定
地站在人这一方,认为人有吃掉驴子的权利。
最近我读到布罗代尔先生的《十五至十八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
才发现这种生存竞争不光是在我老家存在,也不限于在人和驴之间,更不限于
本世纪七十年代,它是一种广泛存在的历史事实。十六世纪到中国来的传教士
就发现,与西欧相比,中国的役畜非常少,对水力和风力的利用也不充分。这
就是说,此种生存竞争不光在人畜之间存在,还存在于人与浩浩荡荡的自然力
之间。这次我就不能再站在人的立场上反对水和风了,因为这种对手过于低级,
胜之不武。而且我以为,中国的文化传统里,大概是有点问题。众所周知,我
们国家的传统文化是一种人本的文化,但是它和西方近代的人本主义完全不同。
在我们的文化里,只认为生命是好的,却没把快乐啦、幸福啦、生存状态之类
的事定义在内;故而就认为,只要大家都能活着就好,不管他们活得多么糟糕。
由此导致了一种古怪的生存竞争,和风力,水力比赛推动磨盘,和牲口比赛运
输——而且是比赛一种负面的能力,比赛谁更不知劳苦,更不贪图安逸!
中国史学界没有个年鉴学派,没有人考证一下历史上的物质生活,这实在是一
种遗憾——布罗代尔对中国物质生活的描述还是不够详尽——这件事其实很有
研究的必要。在中国人口稠密的地带,根本就见不到风车、水车,这种东西只
在边远地方有。我们村里有盘碾子,原来是用驴子拉的,驴没了以后改用人来
推。驴拉碾时需要把眼蒙住,以防它头晕。人推时不蒙眼,因为大家觉得这像
一头驴,不好意思。其实人也会晕。我的切身体会是:人只有两条腿,因为这
种令人遗憾的事实,所以晕起来站都站不住。我还听到一个真实的故事,陈永
贵大叔在大寨曾和一头驴子比赛负重,驴子摔倒,永贵大叔赢了。我认为,那
头驴多半是个小毛驴,而非关中大叫驴。后一种驴子体态壮硕,恐非人类所能
匹敌——不管是哪一种驴,这都是一个伟大的胜利,证明了就是不借手推车,
人也比驴强。我认识的一位中学老师曾经用客观的态度给学生讲过这个故事(
未加褒贬),结果在“文化革命”里被斗得要死。这最后一件事多少暗示出中
国为什么没有年鉴学派。假如布罗代尔是中国人,写了一本有关中国农村物质
生活的书,人和驴比赛负重的故事他是一定要引用的,白纸黑字写了出来,“
文化革命”这一关他绝过不去。虽然没有年鉴学派那样缜密的考证,但我也得
出了结论:在现代物质文明的影响到来之前,在物质生活方面有这么一种倾向,
不是人来驾驭自然力、兽力;这就要求人能够吃苦耐劳、本分。当然,这种要
求和传统文化对人的教诲甚是合拍,不过孰因孰果很难说明白。我认为自己在
插队时遭遇的一切,是传统社会物质文明发展规律走到极端所致。
在人与兽、人与自然力的竞争中,人这一方的先天条件并不好。如前所述,我
们不像驴子那样有四条腿、可以吃草,也不像风和水那样浑然无觉,不知疲倦。
好在人还有一种强大的武器,那就是他的智能、他的思索能力。假如把它对准
自然界,也许人就能过得好一点。但是我们把枪口对准了自己,发明了种种消
极的伦理道德,其中就包括了吃大苦、耐大劳,“存天理、灭人欲”;而苦和
累这两种东西,正如莎翁笔下的爱情,你吃下的越多,它就越有,“所以两者
都是无穷无尽的了!”(引自《罗米欧与朱丽叶》)
这篇文章写到了这里,到了得出结论的时候了。我认为中国文化对于物质生活
的困苦,提倡一种消极忍耐的态度,不提倡用脑子想,提倡用肩膀扛;结果不
但是人,连驴和猪都深受其害。假设一切现实生活中的不满意、不方便,都能
成为严重的问题,使大家十分关注,恐怕也不至于搞成这个样子,因为我们毕
竟是些聪明人。虽然中国人是如此的聪明,但是布罗代尔对十七世纪中国的物
质生活(包括北京城里有多少人靠拣破烂为生)做了一番描述之后下结论道:在
这一切的背后,“潜在的贫困无处不在”。我们的祖先怎么感觉不出来?我的
结论是:大概是觉得那么活着就不坏吧。



中国知识分子与中古遗风

一 什么是知识分子?

我到现在还不确切知道什么人算是知识分子,什么人不算。插队的时候,军代
表就说过我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那一年我只有十七岁,上过六年小学,
粗识些文字,所以觉得“知识分子”这四个字受之有愧。顺便说一句,“小资
产”这三个字也受之有愧,我们家里吃的是公家饭,连家具都是公家的,又没
有在家门口摆摊卖香烟,何来“小资产”?至于说到我作为一个人,理应属于
某个阶级,我倒是不致反对,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知识青年”算什么阶级。
假如硬要比靠,我以为应当算是流氓无产者之类。这些已经扯得太远了。我们
国家总以受过某种程度的教育尺度来界定知识分子,外国人却不是这样想的。
我在美国留学时,和老美交流过,他们认为工程师,牙医之类的人,只能算是
专业人员,不算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应该是在大学或者研究部门供职,不坐班
也不挣大钱的那些人。照这个标准,中国还算有些知识分子。《纽约时报》有
一次对知识分子下了个定义,我不敢引述,因为那个标准说到了要“批判社会”,
照此中国就没有或几乎没有知识分子。还有一个定义是在消闲刊物上看来的,
我也不大敢信。照那个标准,知识分子全都住在纽约的格林威治村,愤世疾俗,
行为古怪,并且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知识分子。所以我们还是
该以有一份闲差或教职为尺度来界定现在的知识分子,以便比较。
如果到历史上去找知识分子,先秦诸子和古希腊的哲学家当然是知识分子,但
是距离太遥远。到了中古,我们找到的知识分子的对应物就该是这样的:在中
国,是一些进了县学或者州学的读书人,在等着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能领到
些米或者柴火;学官不时来考较一下,实在不通的要打一顿;等到中了科举当
了官,恐怕就不能算是知识分子;所研究的学问,属于伦理学或者道德哲学之
类。而在欧洲,是些教士或修道士,通晓拉丁文,打一辈子光棍,万一打熬不
住,搞了同性恋,要被火烧死,研究的学问是神学,一个针尖上能立几个天使
之类。虽然生活清苦,两边的知识分子都有远大的理想。这边以天下为己任,
不亦重乎?那边立志献身于上帝,不亦高尚乎?当然,两边都出了些好人物。
咱们有关汉卿,曹雪芹,人家有哥白尼,布鲁诺,不说是平分秋色,起码是各
有千秋。所以在中古时中外知识分子很是相像。到了近代就不像了。

二 中国的知识分子的中古遗风

现代中国的知识分子,相比之下中古的遗风多些,首先表现在受约束上。试举
一例,有一位柯老说过,知识分子两大特点,一是懒,二是贱。。。三天不打,
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他老人家显出了学官的嘴脸。前几天我在电视剧《针眼
儿胡同》里听见一位派出所所长也说了类似的话,此后我一直等待正式道歉,
还没等到。顺便说说,当年军代表硬要拿我算个知识分子,也是要收拾我。此
种事实说明,中国知识分子的屁股离学官的板子还不太远。而外国的例子是有
一位赫赫有名的福柯,颇有古希腊的遗风,是公开的同性恋者,未听说法国人
要拿他点天灯。
不管怎么说,中外知识分子还是做着一样的事,只是做法不同-否则也不能都被
叫做知识分子-这就是做自己的学问和关注社会。做学问的方面,大家心里有数,
我就不加评论了。至于关注社会,简直是一目了然-关心的方式大不相同。中国
知识分子关注社会的伦理道德,经常赤膊上阵,论说是非;而外国的知识分子
则是以科学为基点,关注人类的未来;就是讨论道德问题,也是以理性为基础
来讨论。弗罗姆,马尔库塞的书,国内都有译本,大家看看就明白了。人家那
里热衷于伦理道德的,主要是些教士,还有一些是家庭妇女(我听说美国一些
抵制色情协会都是家庭妇女在牵头-可能有以偏盖全之处)。我敢说大学教授站
在讲坛上,断断不会这样说:你们这些罪人,快忏悔吧,。。。这与身份不符。
因为口沫飞溅,对别人大做价值评判,层次很低。教皇本人都不这样,我在电
视上看到过他,笑眯眯的,说话很和气,遇到难以教化的人,就说:我为你祷
告,求上帝启示于你-比之我国某位作家动不动就“警告XXX”,真有天壤之别。
据我所知,教皇博学多识,我真想把他也算个知识分子,就怕他不乐意当。
我国知识分子在讨论社会问题时,常说的一件事就是别人太无知。举例言之,
我在海外求学时,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上看到了一篇文章,就说现在大学
生水平太低,连“郭鲁茅巴”都不知道,我登时就如吃了一闷棍。我想这是个
蒙古人,不知为什么我该知道他。想到了半夜才想出来,原来他是郭沫若,鲁
迅,茅盾,巴金四位先生。一般来说,知识的多寡是个客观的标准,但把自编
的黑话也列入知识的范畴,就难说有多客观了。现在中学生不知道李远哲也是
个罪名-据我所知,学化学的研究生也未必能学到李先生的理论;他们还有个
罪名是“追星族”,鬼迷心窍,连杨振宁,李政道,李四光是谁都不知道。据
我所知,这三位先生的学问实在高深,中学生根本不该懂,不知道学问,死记
些名字,有何必要?更何况记下这些名字之后屈指一算,多一半都入了美国籍,
这是给孩子灌输些什么?还有一个爱说的话题就是别人“格调低下”,我以为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兄弟我格调甚高,不是俗人!”我在一篇匈牙利小说里
看到过这种腔调,小说的题目叫《会说话的猪》。总的来说,这类文章的要点
是说别人都不够好,最后呼吁要大大提高全社会的道德水平,否则就要国将不
国。这种挑别人毛病的文章,国外的报刊上也有。只是挑出来的毛病比较靠谱,
而且没有借着贬别人来抬自己。如果把道德的伦理功能概括为批判和建设两个
方面,以上所说的属于批判方面。我不认为这是批判社会-这是批判人。知识
分子的批判火力对两类人最为猛烈:一类是中学生;另一类是踩着地雷断了腿
的同类。这道理很明白-别人咱也惹不起。
现在该说说建设的方面了。这些年来,大家蜂拥而上赞美过的正面形象,也就
是《渴望》里面的一位妇女。该妇女除了长得漂亮之外,还像是封建时期一个
完美的小媳妇。当然,大伙是从后一个方面,而不是前一个方面来赞美她;这
也是中古的遗风。不过,要旌表一个戏中人,这可太古怪了。我们知识分子的
正面形象则是:谢绝了国外的高薪聘请,回国服务。想要崇高,首先要搞到一
份高薪聘请,以便拒绝掉,这也太难为人了;在知识分子里也没有普遍意义。
所以,除了树立形象,还该树立个森严的道德体系,把大家都纳入体系。从道
德上说事,就人人都被说着了。
所谓道德体系,是价值观念里跟人有关的部分。有人说他森严点好,有人说他
松散点好,我都没有意见。主要的问题是,价值观念不是某个人能造出来的(
人类学上有些说法,难以一一引述),道德体系也不是说立哪个就能立起哪个。
就说儒家的道德体系吧,虽然是孔孟把他造了出来,要不是大一统的中央帝国
拿它有用,恐怕早被人忘掉了。现在的知识分子想造道德体系,关上门就可以
造。造出来人家用不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们当然可以潜心于伦理学,道
德哲学,营造一批道德体系,供社会挑选,或是向社会推荐-但是这件事也没
见有人干。当年冯定老先生就栽在这上面,所以现在的知识分子都学乖了,只
管呼吁不管干,并且善用一种无主句:“要如何如何”。此种句式来源于《圣
经。创世记》:“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真是气魄宏伟。上帝的句
式,首长用用还差不多。咱们用也就是跟着起哄罢了。
现在可以说说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中古遗风是什么了。他既不像远古的中国知
识分子(如孔孟,杨朱,墨子)那样建立道德体系,也不像现代欧美知识分子跨
价值观的立论(价值中立)。最爱干的事是拿着已有的道德体系说别人,如前所
述,这正是中古的遗风。倒霉的是,在社会的转型时期,已有的道德体系不完
备,自己都说不清;于是就哀叹:人心不古,世道浇漓,道德武器船不坚,炮
不利,造新船新炮又不敢。其实可以把开船打炮的事交给别人干-但咱们又怕
失业。当然,知识分子也是社会的一分子,也该有公民热情,针砭时弊也是知
识分子该干的事;不过出于公民热情去做事时,是以公民的身份,而非知识分
子的身份,和大家完全平等。这个地位咱们又接受不了,非要有点知识分子特
色不可。照我看这个特色就是中古特色。

三 中国知识分子该不该放弃中古遗风

现在中国知识分子在关注社会时,批判找不着目标,颂扬也找不着目标,只一
件事找得着目标:呼吁速将大任降给我们,这大任乃是我们维护价值体系的责
任,没有它我们就丧失了存在的意义。要论价值体系的形成,从自然地理到生
活方式都有一份作用,其功能也是关系到每一个人,维护也好,变革也罢,总
不能光知识分子说了算哪。要社会把这份责任全交给你,得有个理由。总不能
说我除了这件事之外旁的干不来吧?凭我妙笔生花,词儿多?那就是把别人当
傻子了。凭我是个好人?这话人人会说,故而不能认真对待。我知道有人很想
说,历史上就是我们负这责任。这不是个道理,历史上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妇
女还裹脚哪,咱们可别讲出这种糊涂油蒙了心的话来找挨骂。再说,拉着历史
的车轮逆转,咱们这些人是拉不动的。说来说去,只能说凭我清楚明白。那么
我只能凭思维能力来负这份责任,说那些说得清的事;把那些说不清的事,交
付公论。现代的欧美知识分子就是这么讨论社会问题:从人类的立场,从科学
的立场,从理性的立场,把价值的立场剩给别人。咱们能不能学会?
最后说说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当然,他有“士”的传统。有人说,他先天下
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悲观主义者?)。有人说,他以天下为己任(国际
主义者?),我看都不典型。最典型的是他自以为道德清高(士有百行),地位
崇高(四民之首),有资格教训别人(教化于民)。这就是说,我们是这样看自己
的。问题是别人怎样看我们。我所见到的事,实属可怜,“脱裤子割尾巴”地
混了这么多年,才混到工人阶级队伍里,可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在这
种情况下,我建议咱们把“士”的传统忘掉为好,因为不肯忘就是做白日梦了。
如果我们讨论社会问题,就讲硬道理:有什么事,我知道,别人还不知道;或
者有什么复杂的问题,我想通了,别人想不通;也就是说,按现代的标准来表
现知识分子的能力。这样虽然缺少了中国特色,但也未见得不好。



弗罗伊德和受虐狂

我说过,以后写杂文要斯文一些,引经据典。今天要引的经典是弗洛伊德。他
老人家说过: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每个人都有点歇斯底里-这真是至理名言!
所谓歇斯底里,就是按不下心头一股无明火,行为失范。谁都有这种时候,但
自打十年前我把弗洛伊德全集通读一遍之后,自觉脾气好多了。古人有首咏雪
诗曰:夜来北风寒,老天大吐痰。一轮红日出,便是止痰丸-有些人的痰气简
直比雪天的老天爷还大。谁能当这枚止痰丸呢?只有弗洛伊德。
年轻时,我在街道工厂当工人。有位师傅常跑到班长那里去说病了,要请假。
班长问他有何症状,他说他看天是蓝色,看地是土色,蹲在厕所里任什么都不
想吃。当然,他是在装骚鞑子。看天土色看地蓝色,蹲在臭烘烘茅坑上食欲大
开,那才叫有病-在这些小问题上,很容易取得共识,但大问题就很难说了。
举例来说,法国人在马赛曲里唱道:不自由毋宁死;这话有人是不同意的。不
信你就找本辜鸿铭的书来看看,里面大谈所谓良民宗教,简直就是在高唱:若
自由毋宁死。《独立宣言》里说:我们认为,人人生而平等。这话是讲给英国
皇上听的,表明了平民的尊严。这话孟夫子一定反对,他说过:无君无父,是
禽兽也-这又简直是宣布说,平民不该有自己的尊严。总而言之,个人的体面
与尊严,平等,自由等等概念,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是没有的,有的全是相反的
东西。我是很爱国的,这体现在:我希望伏尔泰,杰弗逊的文章能归到辜鸿铭
的名下,而把辜鸿铭的文章栽给洋鬼子。假如这是事实的话,我会感到幸福得
多。
有时候我想:假如“大跃进”,“文化革命”这些事,不是发生在中国,而是
发生在外国,该有多好。这些想法很不体面,但还不能说是有痰气。有些坏事
发生在了中国,我们就说它好,有些鬼话是中国人说的,我们就说它有理,这
种做法就叫做有痰气。有些年轻人把这些有痰气的想法写成书,他本人倒不见
得是真有痰气,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一种普遍存在的事态比这要命的多。举
例来说,很多中年人因为“文革”中上山下乡虚耗了青春,这本是种巨大的痛
苦;但他们却觉得很幸福,还说:青春无悔!再比方说,古往今来的中国人总
是在权势面前屈膝,毁掉了自己的尊严,也毁掉了自己的聪明才智。这本是种
痛苦,但又有人说:这很幸福!久而久之,搞到了是非难辨,香臭不知的地步
。。。这就是我们嗓子里噎着的痰。扯完了这些,就可以来谈谈我的典故。
众所周知,有一种人,起码是在表面上,不喜欢快乐,而喜欢痛苦,不喜欢体
面和尊严,喜欢奴役与屈辱,这就是受虐狂。弗洛伊德对受虐狂的成因有这样
一种解释:人若落入一种无法摆脱的痛苦之中,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就会把
这种痛苦看作是幸福,用这种方式来寻求解脱-这样一来,他的价值观就被逆
转过来了。当然,这种过程因人而异。有些人是不会被逆转的。比方说我吧,
在痛苦的重压下,会有些不体面的想法,但还不会被逆转。另有一些人不仅逆
转,而且还有了痰气,一听到别人说自由,体面,平等是好的,马上就怒火万
丈,这就有点不对头了,世界上哪有这样气焰万丈的受虐狂?你就是真有这种
毛病,也不要这个样子嘛。



有关“错误的故事”

1977年恢复了高考,但我不信大学可以考进去(以前是推荐的),直到看见有人
考进去了我才信了。然后我就下定决心也要去考,但“文化革命”前我在上初
一,此后整整十年没有上学,除了识字,我差不多什么不会了。离考期只有六
个月,根本就来不及把中学的功课补齐。对于这件事,我是这么想的:补习功
课无非是为了走进高考的考场,把考题作对。既然如此,我就不必把教科书从
头看到尾。干脆,拿起本习题书直接做题就是了。结果是可想而知:几乎每题
必错。然后我再对着正确答案去想:我到底忽略了什么?中学的功课对一个成
人的智力来说,并不是什么太难猜的东西。就这样连猜带蒙,想出了很多别人
没有教过的东西。乱忙了几个月,最后居然也做对了不少题。进了考场,我忽
然冷汗直冒,心里没底-到底猜得对不对,这回可要见真佛了。
现在的年轻人看到此处,必然会猜到:那一年我考上了,要不就不会写这篇文
章。他们还会说:又在写你们老三届过五关斩六将的英雄事迹,真是烦死了。
我的确是考上了,但并不觉得有何值得夸耀之处。与此相反,我是怀着内心的
痛苦在回忆此事。别人在考场上,看到题目都会做,就会高兴。我看到题目都
会做,心里倒发起虚来。每做出一道题,我心里就要嘀咕一番:这个做法是我
猜的,到底对不对呢?所有题都做完,我已经愁肠千结,提前半小时交卷,像
丧家犬一样溜出考场。考完之后,别人都在谈论自己能得多少分。我却不敢谈
论:得一百分和零分都在我的预料之内。虽然成绩不坏,我还是后怕的很,以
后再不敢这样学习。那一年的考生里,像我这样的人还不少,但不是每个人都
我这样怀疑自己。有些考友从考场出来,心情激动地说:题目都做出来了,这
回准是一百分!等发榜一看,几乎是零蛋。这不说明别的,只说明他对考试科
目的理解彻底不对。
下面一件事是我在海外留学时遇到的。现在的年轻人大可以说,我是在卖弄自
己出国留过学。这可不是夸耀,这是又一桩痛苦的经历,虽然发生在别人的身
上,我却没有丝毫的幸灾乐祸-我上的那所大学的哲学系以科学哲学著称。众
所周知,科学哲学以物理为基础,所以哲学系的教授自以为在现代物理方面有
很深的修养。忽一日,有位哲学教授自己觉得有了突破性的发现-而且是在理
论物理上的发现,高兴之余,发贴子请人去听他的讲座,有关各系的教授和研
究生通通都在邀请之列。我也去了,听着倒是蛮振奋的,但有觉得不像是这么
回事。听着听着,眼见得听众中有位物理系的教授大模大样,掏出个烟斗抽起
烟来。等人家讲完,他把烟斗往凳子腿上一磕,说道:“Wrong story!”(错
误的故事)就扬长而去。既然谈的是物理,当然以物理教授的意见为准。只见
那位哲学教授脸如猪肝色,恨不能一头钻下地去。
现在的年轻人又可以说,我在卖弄自己有各种各样的经历。他们爱说什么就说
什么好了。我这一生听过各种“wrong story”,奇怪的是:错的越厉害就越
有人信-这都是因为它让人振奋。听得多了,我也算个专家了。有些故事,如
“文革”中的种种古怪说法,还可以祸国秧民。我也是也编这种故事,也可以
发大猜,但我就是不编。我只是等故事讲完之后,用烟斗敲敲凳子腿,说一声:
这种理解彻底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