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芙蓉
常常怀念读中学时教室门外的一树木芙蓉。
那时的教室是很简陋的,没刷油漆的木课桌早已沟壑纵横,
地面稍稍有点起伏,一抬头就看见青色的瓦。教室外有一个小跑
道形的花圃,生活单纯的大孩子们闷得乏味,将花圃里的脆弱的
生命,包括蚂蚁包括花花草草,蹦过踩过消灭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一棵两米高树干茶杯口大的树,弯曲着,未老先衰的
模样,既无挺拔的英气,又无老松树虬结的灵性。这样的树权当
于无,唯一存在的意义是给调皮的同学使几招降龙十八掌,踢几
脚连环腿。
后来居然见到这样被人轻视的树开了花,开了满树漂亮的花,
向人请教,说是木芙蓉。
我的眼睛便常常绕过几个人的肩膀,绕过铁条护着的窗,扭头
去看那木芙蓉。木芙蓉花在清晨是白色的花苞,带着露水,散着清
淡的香气,楚楚动人,叫人又怜又爱。太阳出来后,露水渐渐消散,
花苞儿绽开外层的几瓣,处在中心的瓣尖现出了淡淡的红色。
花苞慢慢绽开,红色也渐渐的扩散。那红色淡淡的,轻盈的,
小心翼翼地沿着花瓣的经络走,水洇一般。洁白里洇着水红,水红
的颜色逐渐加深,木芙蓉又娇羞又妩媚。
中午时分红更加深了,只有靠近茎部的小块地方才是白色的。
红色越来越深,成粉红,成深红,红中带点紫,后来,紫转成了黑,
而这时边上的花瓣开始蔫了下来。
原来木芙蓉花只有一天的生命,而她的美只有半日的时光!
木芙蓉树第二个年头被人砍掉了。
之后再也没见过木芙蓉,有个假期回到那间教室前,发现教室
门窗俱损,教室里空空荡荡,积满了尘灰。当年的花圃成了一块平
地,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要诉说:这里曾有过短暂而无比美丽的生命。
但她会在你记忆中永存,就像你十岁或是二十五岁第一次爱
过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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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
旧时邻家屋后有一棵大槐树,是村子里最大的一棵了。
这棵槐树像其他的槐树一样,和荆棘为伍,无声无息地守在没
人注意的角落里,也结不出味道鲜美的果,几乎被所有的人遗忘了。
但是偶尔也会让人注意到的,小小的槐树春天里的嫩叶是山羊爱
吃的食物,夏天树枝上会有一种叫做凤凰的虫子引起孩子们极大的兴
趣。凤凰是一种拇指大的甲壳虫,盔甲很光滑,泛着蓝色到紫色的光,
盔甲下同样光鲜的翅膀一展开扇动,就发出很细小的隆隆声,像一架
漂亮的微型飞机,在空中飞,然后降落到槐树树枝上,一动也不动。
我们小心翼翼地爬上树,不让细枝上的尖刺碰上,用手指一夹就将漂
亮的小飞机抓到手了。
然后用长长的细线绑住她的一只后脚,左手捏住线的一头,
右手托着小飞机,她怯怯地在她陌生的叫人害怕的飞机场上探探
脚,翅膀紧紧地藏在盔甲下。右手将她向空中一扔,漂亮的飞
机就隆隆地飞翔起来了。
但她再也飞不了多远,除非绑她的细线松脱了。
邻家屋后的槐树,照样有凤凰,而且有棵葡萄攀附到他的
身上,年年结出的葡萄又大又甜,引得一般人常常借故“打仗”
打到树下去。
这些都是发生在仲夏的时候,其他的时候我几乎没意识到
槐树的存在。
上大学去了北方的青岛,校园里最使人啧啧称赞的是樱花,
六二礼堂后的樱花是洁白的,操场旁的是白红相间的,开得如云
似锦,抢尽了春的娇媚。
不知什么时候樱花的脚步又远走了。
这时我注意到有条路旁立着一行槐树,是去食堂的路,每天
人们从他们身旁来回走过,有拿着包夹着书本的,有挥着饭盒的,
也有浪漫的情侣。没人会像看见樱花那样用欢喜或者惊奇的声音
说:你看,这槐花!更没人会傻到在槐树下摆姿势照个相。
槐树后面是女生宿舍。香水城樱花一样娇俏而妩媚。
有一天我闻到一种异样的气味,是一种清淡的香,不似一般的
花香那样浓得熏人。仿佛是清新空气的气味,自然而又矜持的,
清醇而又善解人意。
那是槐花的香!
槐花花瓣儿比椭圆的叶片小,起初是洁白的,后来慢慢带点
鹅黄。起风的早晨,一片片花瓣优雅地飘过头顶,落在水泥地上
像一片片会飞的羽毛。风干了一个晚上,她们变得更轻盈,转了
淡淡的黄色,风一吹,羽毛儿便低低地飞起来。
我在这清香中,在这飞扬的花瓣雨里穿过季节,不知不觉中
香水城幻化成了南国精致的时装店。晴过雨来,丁香的愁怨结在
足音单薄的巷陌里。
偶尔,会有槐花洁白的香,轻盈地飘散,如真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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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棉
办公楼前有一棵木棉树,长得又高又大,身子挺得笔直,
枝干疏疏落落,简洁明快的格调,使我屡屡怀疑起她是北方的身影来。
冬天的木棉树掉光了叶子,枝干的颜色和北方的树一样变深
变黑,铁戟般越过三层的办公楼的楼顶,那姿势和南国四季常青
的林子格格不入。
静冥中我听见她的叹息。
四季的繁荣里她想念着四季分明中的苍凉,她并非刻意
痛恨平淡而富足的呆板生活,只是更空阔自由的北方的影子,
常常在眼睛里浮现,那里有苍凉,才有深沉,有孤独才有自由。
更甚至,有冰凉但是纯净透彻的雪!
忧伤的木棉树到了春天,山花都浪漫了,还没长出一片
叶子。后来开了花。
大红的花朵,从浅红转到深红,硕大的花瓣还没完全绽开,
就在一阵风中落了地。花瓣充盈着水分,重重地落地,发出
“啪”的一声闷响。
这还未萎缩的生命,马上就会被笤帚扫进垃圾车。
木棉树孑然的身子凝固成久远的守望。
我怀着敬意从木棉树下走过晨光,走过暮色,待到硕大的
花朵落尽时,她长出了叶。
在一阵忽然来临的清风中,树叶间飞出洁白的丝絮来。用手
接住一片,发现细若游丝的丝絮的中心,包裹着两三粒黑色的种子。
洁白的丝絮似有若无,飘扬得漫天都是。仿佛空气中流传
着忧伤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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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槐花
在我,关于槐花的记忆,有纳兰容若的淡雅,泰戈尔的淳朴;
情人的美;以及萨克斯风在静谧的阳光午后的安祥。
槐花的香悠悠,不腻不熏,宛若最轻灵的一种琴音。
在我大学校园里,整洁的路旁静立的最多的是槐树。开的花是蛋白色。
起风的夜里花落满地,然后在我们脚下风干了,转了淡淡的黄色,
风再一拂,地面上就起了一层一层低低的浪。
那时总想到这样的意象:高飞的灵魂棗高飞的鹰,或者,玻璃后面的人。
隔着玻璃看人,会怎样?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而我们终于成了许多新剧情的主角了。南国的太阳光在长长的黑发间
榨出点点贫穷的想象,雨再将它们拉扯成丝,捆缚渐渐不再单纯的心事。
卿卿如你,如你卿卿,一夜大雨后有人呢喃:满地是我深深的心事。
什么?什么?遥远的,那些东西,那些槐?
能说什么?理想渐变虚幻了,忽然间感觉时光飞逝,而我们还只是
一个个刚进教室的小小插班生,一大片的目光下可得寻找好自己的座位。
于是我说天气太坏,说日子过得真无聊,说玩就玩去吧说让我看看你的
手相,且不说遥远的,那些东西,譬如槐。
在这样的空气中,一种微妙的气味正在策动着作反。泥土的气息在变淡,
绿叶的气息在变淡,吉它上的灰尘在不觉中已完完全全侵占了亮泽的金黄。
耳边的低语原来是这般撩人心旌!
没有预兆没有砰然心跳的期望,平淡无奇的气息中竟会有这样的魔力!
像肥皂水里突然升起的汽泡,闪亮着七彩,散发着清香。然后,没有预兆地破灭。
真和假,对与错,如何熨平躁乱的心情,真的是我,真的是你?
真的爱我,真的爱你?两条前路该取哪一条,慎密的思考只作用一半,
另一半是实践,可能我们都有错,而我错得更厉害。
平凡的幸福,孩子般的赌气,漫长的想念,深深眼神外的谐谑,在街巷里,
在红绿灯下,轮廓成清晰的影像:饮食男女罢了。可我想总得还有些别的,
属于精神的;想错得太不应该;想许多事无关对错;想想、想想真不知
该怎样去做。
于是想起遥远、寂廖的教堂钟声棗曾穿越我薄薄的诗册,穿越那时纯净的
天空。于是骑车出去,抬头望天,那种感觉象是在流浪。孤独自由的流浪,
带着点点小小的喜悦,不再象流星,那样眩目,瞬间又消逝得无影无踪。
不意在此时此地竟然遇见了一树一树的槐花!淡淡悠悠地摇曳着清香,
花瓣排成一行长长地从前方划向我的身后,仿佛没有尽头。疏枝的右边是
粼粼的湖面依一道曲桥。天空和白云飘得都不高,优雅地飘过我的头顶,
仿佛有天籁洒落。
在许多日子以后,我的身体在此刻变得重又空明起来了。
啊,遥远的,那些槐,那些听槐花落的日子!那些槐花谢了已有几个月了,
那本手抄的诗册终于又打了开来。
有一首写自己看到一棵老槐树下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想起了李白的
《长干行》和“青梅竹马”这个词。另有一首《槐花时节》写萍水相逢:
“石级上静坐着/仿佛隔着一条幽寂的河”;“曾想我只合一身轻衫/
要听你将欢歌唱遍/要同将素色的岁月尝遍”。
那种感觉飘飘渺渺,但是清澈,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