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晶



狂戀綠油精

1.
我踮起腳尖,翻越欄杆,向下墜落向下墜落……墜落於光流蠕動的忠孝西路中。 汽車的廢氣強光和尖銳的嘶鳴瞬間吞噬了我,鮮紅的血以及鮮紅的煞車燈混合成一團 ,再也,抽離不開。

1 我和妳是怎麼變成熟人的呢?有三個理由吧:第一、我們同班。非常簡單的理由 ,對不對?話說回來要從一千多人中成為高中同班同學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更何 況只差一點妳就有可能被分派到隔壁班去了,可能我們就不會相識了。真是可怕呀, 不是嗎?

第二個理由:某次段考後的換座位,我被換到坐妳隔壁的位子。這通常是兩個女 孩成為朋友的重要關鍵呢,而且剛好我們坐在最後一列,離老師最遠,可以隨心所欲 的交談或筆談或只是相視會心的一笑,不需要為了兩方相距遙遠或老師虎視眈眈而只 能以哀怨的眼神,凝視。

第三個理由其實很俗氣:星座很合。唉,其實啊,我一點都不相信這個東西-- 星座的,怎麼可能十幾億人注定要和另外十幾億人天生不合呢?光仔細想想就知道這 簡直荒謬至極,可是我竟然為了妳非常認真的去計算,我們相契合的程度、我們相差 異的程度……妳笑吧。反正我就是這麼傻的人。

在換位子之前據說妳對我沒什麼印象,老實說,我和妳一樣。「她啊?白白淨淨 的啊……很瘦很高……很安靜溫馴的感覺吧?」真是慚愧,同班如此久卻只能作出如 陌生人的結論,不過妳也差不多啦:「她啊?雜亂的黑髮……說話很大聲……很喜歡 金庸……嗯,還有什麼呢……」唉,我是這樣子的人,而已,嗎?我想,在坐在一起 之後,彼此都已把印象顛覆一遍了吧?雖然妳看起來依然白淨高瘦說話溫柔,而我的 黑髮依然雜亂懶得用梳子讓它們妥貼地覆蓋我頭而只是用五指抓抓便算了事。我們都 心知肚明對方真實的模樣。


有一天中午妳突然問我有沒有看過《輝夜姬》。那時我正專心沈浸在從班上書櫃 借的漫畫雜誌,也就是,我只剩視覺開著而其他已呈半無用狀態。妳以平常說話音量 問了我幾次發現無效,於是妳略失望地回到補習班的數學講義之中,與密密麻麻的數 字符號方程式搏鬥。約莫過了幾十秒我才驚覺到孤懸在我耳際的問句,「我只聽過《 輝夜姬》,清水玲子畫的漫畫,東立出版,可是我沒有看過,就降子。」我喃喃地說 ,像說給自己聽。

我真是服了妳竟能捕捉住我的呢喃:「什麼嘛,剛才問都沒反應,現在才吭聲, 真是……」「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是因為我一看漫畫就什麼都聽不見了啦……妳為什 麼突然問這個?」其實我早已明白那一定是妳愛看的漫畫所以拿出來問我,我又做了 一件浪費時間的事啊。果然妳回答:「我和我姐都很喜歡清水玲子喔,不但買了輝夜 姬全套漫畫還有其他的周邊產品等等……」我一邊用眼角餘光掃我尚未看完的漫畫片 段,一邊回應著看似十分興奮的妳,也一邊暗自記量著那個星期天去把《輝夜姬》看 一看,不然我和妳就沒有什麼同時感興趣的話題了,這頗嚴重呢。上課過半節,我卻 還在想妳的事情:原來妳的狂熱度不比我低,雖然狂熱的對象不同,講到眉飛色舞的 表情其實跟我一樣唷,說真的。


又是一個悶熱且令人想睡的午後。把自己從長時間的發呆抽離出來,一轉頭發現 妳已經陣亡在數學之中了--台上老師賣力地催眠,而妳桌上擺來好看的數學課本和 密密麻麻的補習班講義形成可笑的對比。明明記得剛才妳還認真地在算數學的呀…… 雖然我也已經不記得我究竟讓我的腦袋空白多久了。看著妳熟睡的側臉,不知為何全 身洋溢著一種幸福的感覺,安詳的大提琴聲緩慢地從我心底響起,這畫面的氣氛實在 恬淡到無可救藥了,使我想起某些如「此刻此生伴我真」或「歲歲年年,永如今日」 等等的廣告詞。時間的流安安靜靜近乎停滯。
我一直沒有和妳說,妳和那漫畫《輝夜姬》的女主角有多像。短短的黑髮,中性 的氣質,修長細緻如芭蕾舞者的四肢,乾淨澄澈如一枚晶。是的,那女主角的名字就 叫做,晶。

(如果我對妳這麼說妳會有什麼反應呢?可能會像宣紙暈開一縷胭脂般微紅著臉 ,並且笑笑的說我哪有那麼好啊我才不像晶那麼美麗堅強而又惹人憐愛呢…… 所以才不想和妳說,因為知道妳一定會反駁我的話,但事實上「妳就等於晶」已 經成為我心中無可取代的定理了,比數學中的任何一個公式定理都來的重要。)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習慣妳的味道了,清淡甜美而且不會膩煩。有一天 清晨坐電車經過樹林,電車更加擁擠但我卻非常開心,因為在我身前的一個嬌小女生 用的洗髮精跟妳一樣,氣味以她的髮為出發點向我的鼻子投奔,我深深的深深的吸進 ,吸進我的肺我的腦我的血管我的骨骼肌,於是那一整天我的精神狀態好到極點。雖 然還有物理英文和幾則孔老夫子的嘮叨尚待解決,我的臉上依然掛著痴傻的微笑。 「妳怎麼了啊?呆呆地笑個不停……看到帥哥了嗎?」妳這樣問我。我怎麼可能 是因為「帥哥」這種膚淺的理由呢?再說現在我眼中「帥」的標準幾乎已經無人可及 ,除了妳。於是我回了妳一個更加愚蠢的笑容,「唸書念到秀逗而已啦,沒什麼。」 像這種事情啊,還是放在腦海深處就好了……
「是這樣子喔?這不大像妳唷。」妳懷疑的看著我。我嘻嘻笑著說:「沒差啦反 正我就是一個怪人呀…妳文教背了沒啊?」「對喔,還有文教……」妳匆忙拿出那一 堆古老文言文記憶背誦,而我則慶幸於轉移話題成功。


雖然我們的身份都叫做「樂儀隊」,但其實是有很大差異的呢。妳總是和班上同 是儀隊的同學們一起去練槍,即使是毒辣夏日的正午或當天體育課跑六圈操場的放學 後。而我卻只在週二、週六固定去扛我沈重的Tuba,吹奏著長音點音三連音基本練習 國歌國旗歌頒獎開會禮成樂,有時過多的口水囤積在樂器中使得我吹出的每個音符, 像魚吐泡泡啵啵啵響個不停。認真的儀隊的妳,與萎靡的樂隊的我。 學期結束後是暑假,但其實對妳我來說沒有差別,還是一樣必須穿著綠衣黑裙來 學校練樂儀隊呀。每次我悠哉悠哉地晃進學校裡來時,總發現妳以及一堆木槍筆直的 站在一方陰影裡等待。於是一種苦澀的憂慮持續向喉間爬行,我想著:妳是多早之前 就已經到學校了呢?妳膝上的淤青是不是好了點呢?如果妳當了隊長以後練刀好可怕 喔,但如果是旗官還不是一樣颳風下雨也必須挺著旗桿貼壁,可是如果妳當了白槍槍 更重了妳的手腳會更難過,妳若仍是黑槍一定會傷心失落……
我持續做著一種無謂的擔心,為妳。
某一個風很大天空很藍的下午兩點,我在閒聊中(看,樂隊果然很悠閒吧)得知 妳變成儀隊的分隊隊長了,很高興又很難過。因為妳果然成為隊長以後將是眾人注目 焦點所以替妳高興,因為擔心耍刀的危險帶隊的辛苦所以替妳難過。
我好像妳的槍,一會兒被拋到半空,一會兒又重重的摔在地上。


睡不著的夜晚我會閉上眼睛,想妳。有一次公民課在玩「矇眼睛帶人」的遊戲, 因為我被某個同學「聽聲辨位」的帶領法搞得很慘,暗自下定決心:「絕對要讓被我 帶的同學有充分的安全感!」正在如此想的時候,用布矇著眼睛的妳溫馴的站在我眼 前。我深吸一口氣,雙手放上妳纖瘦的肩膀,開始帶妳走,繞過圖書館旁的黑板樹群 ,走上操場的PU跑道(可惜沒有下雨不然就可以帶妳去踏操場的泡泡),步入昏暗的 光復樓,踏上有沙沙落葉微微水漬的菁圃步道,小心翼翼帶妳跨上階梯,回到扇廣前 一時調皮,和別人交換帶領(也就是把妳交到別人手中囉),只為了小小的整某個同 學一下子(就是那個呀,害我撞上柱子的那個天才同學)。不過妳一定會知道,那之 前是我在帶妳唷,妳知道,對不對?我對妳的好,妳都知道……吧?
後來似乎我在妳眼中便化為「安全感」三字了呢,難怪愈來愈多次我的肩承擔著 妳依偎的重量,愈來愈多次我可以聞到妳身上輕淡的氣味,愈來愈多次的幸福。
以前我可是不隨便讓人靠近的唷,把自己冷凝成一座冰山,冷酷而難以輕近,但 也許妳用了鹽?使我這座龐大的冰和妳這枚微亮的晶因一瞬的急凍,而,再也分拆不 開,直到永遠的前一天為止。
(我實在天真的可笑呀)


一直到八月中旬編班名單出來我才驚覺,妳要轉念三類了。也就是說我們不但高 二不會同班,高三也不會,以後不久的將來(看我用了多少未來的時間副詞)也,不 會和妳坐在同一間教室了。那一天我清楚記得,下午三點開始下起暴雨,沈甸甸的黑 鬱籠罩著重慶南路與貴陽街交錯成的,一隅深綠。操場果然如傳說般的隆起了四五個 大而圓的泡泡,可是我再沒有心情在其上跳躍嬉笑了。
回家的電車裡,坐在我身旁的是一個穿著俗豔粉味濃郁而且十分聒噪的女人,那 女人令我的頭劇痛不已。想念妳的恬靜妳的淡淡香氣妳的微笑,妳皺眉問我為何網頁 怎麼樣都弄不好的樣子,妳提到妳國中好同學的溫和表情,……都是妳。因而我閉上 眼,閉上我微紅而帶淚水的雙眼。


開學後我必須每天早上和一群人一起吹奏國歌國旗歌,所以沒有體育課的日子我 穿上白皮鞋(我想身為儀隊的妳一定已經習慣了吧),舉步維艱啊……當我步下至善 樓無數個階梯時這麼想著。我慢慢地走過了校門前的十字路口來到總統府前長長的柏 油時,赫然發現妳正在我的前方十公尺行走,我高興的想要跑上前拍一下妳的肩,打 聲招呼並聊聊最近過的怎樣……可是我的腳依然劇痛不已,而妳步子的速度是令我絕 望的快,於是我目送著妳的背影逐漸淡去在街角,痛從腳底經由脊髓瞬間射入腦中。 就快要到車站了,天開始落下微雨,行人們都選擇遁入捷運的吞吐口(不但可以 躲雨還可以順便聞Starbuck的咖啡香以及逛逛誠品和吃一些點心),但我執意要走上 天橋,不是為了電視牆的廣告,不是為了享受漫步在銀河的快感(不蓋妳,橋下的車 燈和遠方的街燈以及霓虹燈與大樓住戶的白色日光燈,會交錯成一片燦爛的星海唷) ,而是為了--
死。唯有這樣,我在妳的記憶中才不會褪色,不會消逝。


我踮起腳尖,綠衣黑裙在風中飄動著,翻越白色欄杆,向下墜落於光流蠕動的忠 孝西路之中,廢氣強光尖銳的嘶鳴被血染紅的制服鮮紅的煞車燈……一片渾沌。 涼涼的風吹亂了我的髮,「嘿,妳在發什麼呆?不是說好要帶我去誠品捷運店? 」妳伸出白淨的手掌在我眼前晃了晃,「喔,對啊。」我猛然從自己的荒謬幻想中逃 離,與妳,走向深深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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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BBS椰林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