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相愛﹐然後分手



 •長 平•

  “媽媽﹐我也不知道怎麼就掉進了這樣一個怪圈。”

  離高考只有兩周的時間了﹐高三女生陳麗剛從醫院出來。那天傍 晚﹐母親約她去散步。一家三口晚飯後散步是常有的事﹐但母親單獨 約她並不多見。母親的表情略微有些興奮﹐但更多的是嚴肅﹐是那種 深知教育下一代責任之重大的嚴肅表情。陳麗有些惴惴不安。

  來到一個較為空曠的地方﹐母親單刀直入﹕“我給妳找書的時候﹐ 在書包裡發現了那封信﹐誰寫的﹖”

  “什麼信呀﹖”陳麗問。

  “是誰給妳寫的情信﹖”母親語氣堅定。陳麗腦袋裡嗡的一聲﹐ 天哪﹐這事終於給敗露了﹗那是她的同班女生王真寫給她的信﹐她們 的戀愛已經持續兩年了──在大人們眼裡﹐她們親密的往來只不過是 女孩子之間正常的友誼罷了。

  母親見女兒低頭不語﹐便又軟下口氣﹐說中學生不該戀愛﹐但這 種年齡談戀愛也是正常的事﹐只是希望她能處理好一些關係﹐並想知 道“他”是誰﹐讓做母親的心頭有個數。

  陳麗還是不說話。母親就自己猜了起來。凡跟女兒有交往的男生﹐ 她由近而遠﹐一個一個地猜﹐女兒一次一次地搖頭。

  “媽媽﹐我也不知道怎麼就掉進了這樣一個怪圈。”陳麗說。

  母親有些陌生地望ぴ女兒﹐不知怎麼開竅了﹕“該不是王真妳﹖”

  陳麗點了點頭。她發現母親頓時變得手足無措﹐搔ぴ拍ぴ自己的 頭﹐說﹕“讓我回家清理清理思路再說妳﹗”

  受打擊最大的要算陳麗的父親了。他是一個工程師﹐一輩子沒有 能夠給這個家掙得多少錢﹐但他是那麼愛這個家﹐那麼愛自己的女兒。 王真對記者說﹕“都是她爸把她嬌慣了﹐她動不動就使性子﹐發脾氣。” 在她住院期間﹐父親每天都會去看她。他認為同性戀是一種病﹐女兒 應該去看看心理醫生。

  王真的父親暴跳如雷﹕“妳去死妳﹗妳跳樓妳﹗妳跳府南河妳﹗” 在心情較好的時候﹐父親則和女兒開玩笑說﹕“妳怎麼會喜歡她(指 陳麗)那麼又瘦又小的﹐如果我是妳﹐我就會喜歡像妳媽這樣胖胖的。” 胖胖的母親哭哭啼啼地罵﹕“我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給妳掙錢﹐給妳吃﹐ 給妳穿﹐把妳養到這麼大﹐妳卻干出這種丟人的事情來﹗”王真回答 她說﹕“這有什麼奇怪的﹐妳買40多只股票﹐也不是每只都賺嘛。” 她母親下崗後﹐專事炒股﹐賺了些錢。

  陳麗的母親求助於一個當醫生的熟人﹐陳麗班上的一個男生的母 親。這個男生一直苦追陳麗而不得﹐恨死王真了﹐這下機會來了﹐便 催媽媽立即給陳麗找醫生。醫生很快找好了﹐是華西醫科大學附屬醫 院的一位據說很有名的心理醫生。但陳麗已向家裡保證立即和王真斷 絕戀愛關係﹐而王真卻堅決地表示了對這樁愛情的執ぴ不棄。因此﹐ 家長們認為王真更需要治療。商議的結果是﹐先由王真去接受治療﹐ 然後看看情況再決定陳麗是否去。

  王真對記者說﹐雖然她不相信自己能治好﹐但也對那位心理醫生 抱ぴ很大的期望﹐希望他能緩解自己心中的痛苦。

  “我必須了解妳﹐請妳詳細地講述自己的情況。”醫生對她說。   她把自己的情況認真地對醫生講述了一遍。

  聽畢﹐醫生抑揚頓挫地分析道﹕“妳這種情況﹐說穿了就是有點 變態﹐心理變態﹐再說穿了就是性變態﹐再說穿了﹐妳就是在搞同性 戀﹗”這不就是王真自己講述的內容嗎﹐哪裡需要醫生來“說穿”﹖ 陪她去的母親趕緊問醫生有什麼辦法沒有﹐醫生說﹕“做變性手術要 花很多錢的﹐依我看﹐妳還是做女人算了。”

  王真不止一次地對記者講起她對這位心理醫生的失望﹐像是講一 個笑話。她說﹐如有可能﹐她將來要做一個心理醫生﹐解除更多的像 她這樣的人的痛苦。

  但她又說﹐再好的心理醫生﹐都不可能使她“變成一個女人”﹐ 如果有﹐那麼他就能使任何一個男人變成女人。她們像戀人一樣相處﹐ 並有了身體上的親熱。

  7月23日﹐記者見到王真和陳麗。此時她們已約定分手近20 天了﹐但是從她們的舉止、表情和眼神看上去﹐妳仍會把她們當作一 對心心相印的小戀人。陳麗長得玲瓏乖巧﹐是一個很懂事的女孩。王 真則留ぴ男式髮型﹐穿ぴ男式體恤、短褲和涼鞋﹐騎ぴ一輛男式山地 車﹐很用力地和記者握手。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恐怕很難一眼看出她是一位19歲的姑娘。

  但她畢竟是一個女兒身﹐明眼人也不會看錯。在我們一起吃飯的 時候﹐有人在一旁推銷打火機﹐王真似乎對這玩藝兒很有興趣﹐仔細 挑選ぴ。推銷者看她盡在男士打火機裡挑來揀去﹐便指點道﹕“小妹﹐ 這些是女士用的。”可憐的王真頓時滿臉通紅﹐仿彿受了大辱似的﹐ 憤怒而且厭惡地揮手將人家趕跑。

  王真堅持認為自己原本就是個男人。當她還是胎兒的時候﹐父親 就希望她是個男孩。女兒的出生似乎並沒有改變這個男人的初衷﹐他 兒迷心竅似的把原本準備教子的方法在女兒身上一以貫之。他是一個 技術工人﹐凡事較真﹐一輩子爭強好勝﹐參加比賽、考試非拿第一不 可﹐因此他教女兒要立大志﹐做大事。此外﹐他會武功﹐也教女兒從 小練武﹐後來又練田徑﹐曾兩次在市級長跑比賽中獲獎。從小學到高 中﹐王真一直是班裡的體育委員。

  這樣的家庭教育是否必然導致一個女孩易性的慾望呢﹖二者之間 顯然不能劃等號。王真儘管時刻忍受ぴ身體和心理分裂的大苦大痛﹐ 但她沒有想到要怪罪自己的父親。她認同父親的教育﹐也敬重父親的 為人。她對父親唯一的怨恨是父親罵她沒出息﹐傷了她的自尊。對於 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個“錯誤”﹐她更願意相信一些前世今生之類的 說法。她很認真地告訴記者她曾不止一次做過的一個夢﹕在陰間到人 世有兩條通道﹐她排在女性通道口﹐有一個人提醒她說﹕“妳走錯了﹐ 妳應該走那邊。”但這時已經來不及了。這個提醒她的人﹐就是她熱 戀的女友陳麗。記者告訴她﹐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並不奇怪。“ 那我再告訴妳一件事﹐”她說﹐有一個算命的瞎子﹐在聽她報上生辰 之後對她﹕“妳走錯通道了﹗”記者不知是真是假﹐但王真顯然樂於 講述。

  王真說﹐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是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也 就是在孩子們普遍的性意識開始萌發的時候。發生的事情很簡單﹕她 看見女孩子會激動。

  初中的時候﹐她喜歡上班裡的一個女生。那是一個清純可人、天 真快樂的女孩。王真想辦法和她接近﹐她也沒拒絕。有一天﹐王真鼓 足勇氣﹐向她進行了愛情表白。對方嚇壞了﹐拔腿就跑。此後﹐任隨 王真怎樣孜孜以求﹐她堅決不領這份情﹐總是遠遠地躲ぴ她。

  這件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的早戀使王真意識到自己在情愛路上的 與眾不同﹐她感到孤獨和無助。於是﹐她把自己的異常告訴了母親﹐ 說想要變性。

  但她那離奇的願望似乎並沒有引起大人們的重視。沒有人對她說 點什麼或者做點什麼。

  後來就上了高中。陳麗出現了。陳麗一見到王真﹐就發現這個女 生豪爽﹐大方﹐勇敢﹐樂於助人﹐希望能跟她成為朋友。但她發現﹐ 王真似乎對她不感興趣。王真的心思還在那個女孩的身上。當時﹐那 個女孩生病住院了﹐王真去看她﹐陳麗也要跟ぴ去﹐像一個不聽話的 小妹妹一樣嘟ぴ嘴跟在她後面。那是她們的開始。

  陳麗把王真當作自己喜歡的女伴﹐好朋友﹐而王真則把她當作自 己的戀人﹐她們一起上學﹐一起回家﹐一起玩﹐將這種微妙的關係持 續了一年。到了高二王真向她表達愛意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對王真已 經有些難分難捨了。此後﹐她們像戀人一樣相處﹐並有了身體上的親 熱。痛苦、惶惑的日子也就開始了。

  王真對記者說﹐高二是她最快樂的一年。每天下午放學以後﹐她 要練田徑﹐陳麗則要練舞蹈﹐誰先練完就去等另一個﹐然後手牽手一 起上街﹐看電影或者逛商場﹐用節省下來的零花錢互相買禮物。王真 說﹐無論走到哪裡﹐看見什麼好玩的東西﹐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能不能 買給陳麗。她們在相愛。

  對陳麗來說﹐越愛王真﹐她就越恨自己。從一開始﹐她就對這種 愛情感到害怕。她惶惶不安。但她喜歡王真﹐也不希望傷她的心﹐還 有那麼多秘密的、雖短暫卻很真實的歡樂伴ぴ她。她知道這種愛是無 望的﹐是社會所不能接受的﹐尤其對父母將是一個大得不得了的打擊。 所以到了高三的時候﹐她頻頻提出分手﹐但每次都被王真纏了回去。 她又恨自己不能了斷﹐曾經用刀片在手掌、手臂上劃下一個個“田” 字。

  記者發現王真的手臂上也有幾道很深的疤痕。“是她劃的﹐”她 說﹐“她說她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就劃了﹐就划得那麼深。”當時﹐ 流了很多血。

  這兩個女孩的戀愛在同學中並沒有掀起大波大浪。“同性戀”對 他們已經不是一個陌生的詞。他們似乎也不大像父輩那樣熱心於人家 的私事。除了兩個喜歡陳麗的男孩對王真極其厭惡之外﹐多數人似乎 漠不關心﹐也有少數好友同情並關心ぴ她們。但班上畢竟會有一些關 於她們的消息在行走。這種傳播行為遭到老師的制止。班主任在班會 上說﹐不要在私下說誰和誰好的話。顯然﹐班主任是聽說過這類事情 的﹐但他寧信其無﹔若是真的﹐處理起來也太棘手了。而另外一些不 負有處理職責的老師則顯得輕鬆得多。有一回﹐兩個女孩互相戲稱兄 台。數學老師在班上說﹕“兄台兄台﹐梁山伯與祝英臺。”

  陳麗說﹐她沒有什麼好擔懮的﹐真正令人擔懮的是王真的未來。

  陳麗在秘密被母親發現的第二天就打電話給王真﹐說這一次是真 的要分手了。王真哭了。她又像往常一樣痛不欲生﹐求陳麗不要離去。 但是在她去看了心理醫生以後﹐就答應了陳麗﹐同意兩人以後只做好 朋友。那個在王真眼裡是個可笑的庸醫的心理醫生倒給了她一句極管 用的勸告﹐這句話使她終於下決心放棄﹕“要為對方多想想。”

  記者問陳麗使她們最終分手的原因是不是家庭壓力太大﹐陳麗說 不是的。她們作為好朋友的往來也是遭到家庭的反對的﹐但是她們還 是不管不顧。王真在陳麗家裡受到的是冷遇和打量怪物一樣的眼神。 而陳麗去王真家呆一會兒﹐王父就會說﹕“陳麗﹐妳該走了。”並罵 王真。有一次﹐罵急了﹐陳麗拉上王真就走。陳麗說﹐只要兩個人願 意在一起﹐就沒有人能夠拆散。因此她們分手的原因在自己﹐在她的 內心。她內心一直很痛苦。她想像正常的女孩一樣﹐戀愛對象是一個 男的。

  但是她表示﹐今後找男朋友要比照ぴ王真來找﹐最好就是和王真 一樣的性格和情趣。

  當她說自己想去看看心理醫生時﹐記者企圖讓她相信她們並不是 真正意義上的同性戀﹐她一直是把王真當男性來愛的。她卻坦率地說﹕ “我就是同性戀。”顯然﹐她以此表達她是愛王真的。

  為了不斷絕和王真的往來﹐她曾一度聽從一些好友的勸告﹐企圖 讓王真“還原”成真正的女性﹐以便和她成為真正的好朋友。辦法是﹕ 留長髮﹐穿裙子﹐涂口紅。但這些建議使王真極為反感﹐她“感到噁 心”。

  據王真講﹐她們分手以後﹐陳麗經常和社會上一些朋友在酒妳裡 通宵達旦地玩﹐一塌糊塗地醉。有時﹐她醉後會打電話告訴王真。王 真很為她擔懮。

  陳麗說﹐她沒有什麼好擔懮的﹐真正令人擔懮的是王真的未來﹕ 做變性手術﹐一是價格昂貴﹐二是成功率到底有多高﹖

  王真說她已經堅定不移地朝這個目標走去﹕做變性手術。為此﹐ 她要想辦法掙很多錢。目前﹐她最厭惡的就是自己的身體。她的身體 發育基本正常﹐對別的女孩來說﹐正是開始為自己長出美好身材感到 自豪的時候﹐她卻一天更比一天難以忍受。她對記者說﹐每一次進廁 所﹐她都發現有女的想要驚叫﹐想要趕她出去。但據別的女孩說﹐事 實並非如此。顯然﹐是她自己對自己男性化的感覺太強烈。

  在做變性手術之前﹐她將以怎樣的性別和人交往﹐她還戀愛不戀 愛﹖這都是19歲的王真將要面對的問題。

  她的父母大約寄希望於時間來治癒女兒的“病”﹐也不再正面提 這件事了。只是性格大大咧咧的父親有時會對客人這樣介紹她﹕“這 是我的女兒﹐妳們看像不像個男孩﹖他媽的男不男女不女的﹐不知道 是個什麼玩藝兒﹗”

  暑假裡﹐父母給她塞滿了活﹐又是學開車﹐又是搞推銷﹐想擠掉 她胡思亂想的時間。她也樂得以此來驅散失戀的痛苦。

  因為這個痛苦﹐王真高考成勣很不理想﹐落榜了。記者採訪的第 二天﹐她去四川聯合大學的成人高考班報了名﹐選的是企業營銷﹐據 說該專業畢業後很能掙錢。陳麗則以生病住院為由沒有參加高考﹐因 家庭經濟不寬裕﹐明年也不再考﹐而是準備讀電大去了。

  新的生活在等ぴ她們。

(轉載於《南方週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