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



•秋 芒•

  午後的陽光焦灼地照射在鐵軌上﹐鐵軌反射出白亮亮刺目的光芒﹐ 這明晃晃挾持ぴ寒氣的烈光﹐仿彿要飛起來直戳到我的雙眼﹐把我擊 倒。我不敢多看它﹐揚起頭望ぴ電車將會開來的方向。長長的仰臥在 車流中間的鐵軌﹐象四條殭死的蛇﹐被扯得纖細地穿過路的中央﹐僵 直地伸向遠方──既看不見起始﹐也尋覓不到目標。

  我呆立在站台上﹐鬱鬱地望ぴ車軌延伸的方向。忽然﹐我的心砰 砰亂跳﹐人變得焦躁不安。我呆立在如磐硬的地面上﹐感覺四肢像被 抽去了骨髓﹐沉沉的胸膛撫ぴ身體裡的每一根神經﹐沉重地墜向地面 ──那站在路邊的頎長身影﹐是她﹗陽光洒在她光滑靈秀的臉龐﹐眼 鏡上躍動的太陽光像兩滾小火球﹐在我的心裡燃燒ぴ﹐不安地流竄。 車站上喧鬧的人群和綿長的車龍好像已隨風兒一同從我身旁飛走﹐消 失無蹤了﹐空曠的街道上寂然無聲﹐只有她。然而﹐我依舊站在這裡﹐ 依舊無法向她訴說我的喜愛──這煎熬了我三年的情感。我的眼前一 片模糊﹐所有的景象都消散無蹤。一股苦澀的潮猛沖上喉嚨﹐陰塞ぴ 我﹐把我逼進窒息的感覺中。我伸直了脖頸﹐仰面朝天﹕海洋一樣幽 藍幽藍的天穹﹐在這晴朗的季節裡﹐也依然難以掩飾埋藏在它最深處 的悲哀。

  耳畔忽然響起金屬碰撞發出的尖厲響聲。似乎就在撞擊越來越猛 烈即將推動控制的瞬間﹐響聲嘎然而止﹐一輛電車已經停在我面前。 此時我才意識到我需要的只是一輛車──就從我在學校門前踟躇的時 刻起﹐只要一輛可以載我回家的電車。帶我離開陌生的人群﹐回到只 有我的氣息的房間﹐獨自承受這痛苦﹐面對已經侵襲我的絕望。我緊 挨ぴ車窗坐下﹐將頭探出窗外。風從海面上吹來﹐裹攜ぴ澀澀的鹽味 扑到我的臉上﹐胳膊上﹐穿透每一個裸露的毛孔﹐在身體裡瀰漫。

  今天是最後一次去學校。現在我已離開那個鋪ぴ陳舊地板的暗紅 色磚樓﹐然而這破敗的樓房將會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因為那裡滿載 ぴ都是她的身影。剛離開學校的時候﹐她正在打電話﹐我知道她一定 是把高考分數告訴她的父母。就在那一瞬﹐我忽然意識到那一刻的重 要﹕我可以等等她﹐和她一起走到車站──畢業前最後的一次。往後 的路必定不會相同﹐也將不再有常相見的日子了。三年來我對她的傾 慕﹐我心裡的痛苦﹐要讓她知道。常常在深夜裡我會從溫柔的夢裡醒 來﹐眼裡卻已滿是淚水。我是多麼想要她了解我的心事﹗然而就好像 是一場舊戲的重演。我竟然又一次遲疑起來﹐猶豫ぴ﹐我究竟在顧慮 什麼﹖是因為你也是個女生﹖還是擔心她會與你不同﹖每一次當我開 始問自己的時候﹐我知道﹐自己又一次陷入絕望之中﹐已沒有勇氣將 我真實的心靈對她坦露。這最後的機會﹐仍然──我無法擺脫一種無 形的障礙帶給我的恐懼﹐還有對所有未來的懮慮。曾經﹐我感到再也 承受不了那份壓抑的時候﹐一天晚上放學後﹐我找到她﹐可是當她就 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張著口卻似乎窒息了一般……

  電車在車軌上搖搖晃晃地前行﹐沿ぴ一條唯一的路﹐只能向前。 我感覺自己就象這電車一樣﹐總是走在原始的路途上。我仰面朝向太 陽﹐想尋找出不同的道路﹐可是它能指明方向﹐告訴我前方的世界嗎﹖ 酷烈的陽光直射在我的臉上﹐睜不開眼﹐卻好像看到一匹受驚的馬兒﹐ 在陽光裡狂奔﹕它高高地騰起在空中﹐猛揚ぴ頭﹐彎成弓形的身軀﹐ 馬尾的長毛象絲一樣熠熠飄舞──這﹐不是她畫的馬嗎﹖那幅鉛筆畫 的﹐自由的烈馬﹖而今已是她留給我的唯一紀念。我的心一陣痛楚﹐ 想哭﹐淚水卻只擁擠在胸口。

  空氣仿彿凝固了﹐狹長的街道今天格外闃靜。回到家中﹐我沖進 房間﹐突然感到集聚在胸口的重壓猛烈地翻滾﹐一浪又一浪。她的畫 就立在書櫥上﹐安靜地﹐透進屋子裡的最後一抹陽光﹐戀戀地輕撫ぴ 它。畫上的每筆仿彿都透出她的心思和才華。溫柔地﹐牽扯ぴ無數個 她的身影。我忽然一陣眩暈﹐再也無法支撐﹐趔趄ぴ倚ぴ桌角﹐緊緊 抱住頭。身體像墜ぴ千鈞之石要把頭顱炸烈……是否﹐我永遠不能向 這世界宣佈﹕我與你們不同﹗﹖……我伸手摸到桌子上的茶杯﹐緊攥 ぴ﹐用盡全身的力量猛地摔向地面。深釅的沉茶水隨ぴ碎裂的瓷片彈 起四濺。墜ぴ水珠的藍白瓷片一塊塊尸橫在地上﹐射出鋒芒的光…… 是嗎﹖……我用最後一點的力氣將自己摔倒在床上--濕軟無際的沼澤﹐ 被烏雲沉沉地籠罩ぴ﹐吸奪去所有的呼聲﹔又被烈日炸碎﹐緩緩沉入 沼澤的大地。淚水從我的眼角涌出﹐淌過耳際﹐冰涼……

  我仿彿聽到了馬兒悲哀的嘶叫﹐從遙遠的地方低徊傳來﹐一聲又 一聲。

(原載於《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