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過悲歡歲月 Beyond 細訴來時路 ( 1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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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聯合報 1994年 7月19日 至 1994年 7月22日
記者: 王中言/報導
香港 放不下我們的理想
一年多了,當Beyond主唱黃家駒在日本富士電視台遽然墜地。一年多來,事
件的過程及心情的轉折,Beyond的成員沒有對外說過,因為每一提起,心底
流血的感覺就會襲來。然而,這段艱苦的路,他們還是過來了,在赴台期間與本報
記者的促膝長談中,Beyond的笑和淚,終於再也忍不住,傾洩而出。
或許沒有人曾經想過,香港這個五光十色,人們提起來有「都會」、「現實都市」
、「緊張步調」等等種種反應的地方,卻是Beyond的「故鄉」。很少人會以
「故鄉」兩個字來形容香港的,然而不能否認也不能抹殺的是,「香港」的確是
Beyond的故鄉。
「故鄉」令人溫暖,「故鄉」同樣的,也會讓人心碎。為了音樂理想,Beyond
在香港奮鬥十年後,決定放棄,轉向一個陌生的地方「日本」,然而誰知道,日本
卻是令Beyond更心碎的地方。
在黃貫中這次所寫的「Paradise」一曲中,他聲嘶力竭地唱著「可惜,我
們的故鄉,放不下我們的理想」,令人聽了心痛。問他「現在好些了吧,香港可以
收留你們的理想了吧」沒想到一向壞脾氣的他居然瞬時紅了眼眶,苦笑著說「放不
下、放不下」。「日本人永遠不會了解,那次事件對我們和香港來說,不只是失去
一個藝人,而是失去了一個音樂的『革命者』和一個時代」。
ps. 主唱: 主音歌手 Paradise: "遙遠的Paradise" 國語版叫
"Paradise"
(連載一)
日本行 奪走家駒的生命
十年來,Beyond從地下音樂團體,變成了香港僅存的創作團體,媒體和商業
體系所給的關切,寥寥無幾,但他們仍是做到擁有固定歌迷,越來越受歡迎,直至
爬升到頂尖的地位,引起日本及台灣的注目。
離開故鄉,遠赴日本,其實並非希冀更多的名利,而是希望有大一些的空間放入故
鄉容不下的理念。然而,事實和夢想總是相距遙遠。「日本的環境也是一樣,上節
目玩遊戲才有露面機會。」於是在妥協中,他們上了電視,在一個台上沒有任何安
全措施互相大力擁擠,於是,在一陣混亂中,他們以僅學了幾個月的日文聽到工作
人員大叫「有人掉下去了」,當時葉世榮還被壓在地板上,黃家強一回頭,已沒有
了哥哥的蹤影。
所有的夢,之前在日本一年受訓所受的苦,離開香港時還抱持的唯一一點點喜悅的
希望,全都在那一秒中凝結,夢,居然那樣輕易地碎了。
第一次,Beyond願意回頭去面對當天發生的事,第一次他們把心中那埋得好
深好深的苦楚,不設防地發洩出來。第一次他們允許自己在外人面前,撫慰受傷的
靈魂,因為唯有經歷過苦難的淬鍊,才能得到真理。
「其實我覺得哥哥好像知道他會走的事」家強說。因為有回在錄音室家駒曾突然說
「我很短命的」,當時家強和貫中還說笑反問他「多短呀﹖」,家駒顧左右而言他
地笑說「四、五十吧」。在出事前幾個禮拜,有天家駒又忽然在練習時對著貫中說
,「我的吉他統統賣給你」,吉他是吉他手的生命,貫中當時是副「受不了」的樣
子說「我要你的吉他幹嘛」。在出事前一個星期,家強眼皮不停地跳,而抽煙煙頭
每一隻都都掉下來,而且他晚上不能關燈睡覺。
去上節目時,三個大男生就已覺得看其中一個主持「不怎麼舒服」,然而那個致命
的夜晚,和家駒一起掉下來的就是那位內海先生。主持人因為頭上戴了安全帽沒有
大礙,而家駒,就沒那麼幸運。
當時的高台上擠滿了人,並且要他們互相打鬧推擠,而後面的景片又沒有足夠力量
支撐。當他們發覺掉下去的是家駒時,全都衝下去,當時家駒意識還很清醒,眼中
流露出害怕的表情,家強一邊抱住哥哥直說「沒事的,沒事的」直到救護車來,家
駒的耳中湧出鮮血。然而,到了醫院後,他沒有再清醒過,經過六天,過世了。
家強原本自己有個樂團,後來才和哥哥的樂團合作,「第一次上台表演發抖沒停過
」家強常被糗的就是以前和哥哥吵嘴吵不贏就會哭,「他非常會說話,以前我每次
很氣就哭,後來長大了就不哭了,和他努力地吵」。
ps. 吉他: 結他(guitar)
安全帽: 頭盔
樂團: 樂隊
(band)
被糗: 被人"瘀"
(連載二)
「二樓後座」有青春的記憶
一直是家駒最疼、最寶貝的家強,不諱言「現在還是會一講起就難過,不喜歡聽別
人講我哥哥,不舒服」在他們兄弟成長的歲月中,家駒還曾救過家強一命。「那時
是我七、八歲時,有回去開冰箱結果旁邊的風扇漏電,我被電麻站在那裡,大哥在
前面和朋友打麻將沒注意到,剛好家駒從外面回來,還罵我為什麼冰箱門開著不關
,結果碰到我才知我被電了,趕緊用力踢開我,我想要是他沒回來,我可能已被電
死囉。」
家駒很疼家強,家強也很習慣有哥哥頂著的日子,失去哥哥,他無法接受,很怕一
個人,很怕黑,很憤怒,「沒辨法彈吉他、沒辨法寫歌」,不過,終究是走過來了
。哥哥的幽默感,在夢中還是不變,「有次我夢到他,他說頭痛,什麼都忘記了,
我就說記不記得我,我是弟弟家強,結果他說『家強﹖很普通的名字嘛』讓我又氣
又笑。」
十一年來,失去家駒後,最難面對的就是他們的「二樓後座」,作為練習的
band房,「二樓後座」有他們青春的笑和淚。
「二樓後座」是Beyond自組成以來固定練習的band房,這個地方原本是
葉世榮父母的一個房產,當時因為樂團缺少練習的地方,葉世榮便佯稱自己要結婚
,向父母要了其中一間作為練習室,至於場地到手後結婚那檔子事,世榮就一路「
裝糊塗」到今天。
「當時二樓後座旁邊還住了一個房客,是在我們進駐前就向我父母租屋的單身漢,
因為他很討厭我們打鼓、彈吉他的很吵,常常和我吵起來,好幾次還叫警察來」世
榮回憶道。「那個人我們都叫他『老頑固』,很兇的,每次都說『你們這麼大了不
去做點有意義的事,沒出息』,」家強說,當時他們因為練歌幾乎已經和那位老頑
固翻臉,「常常他都叫警察來,最後警察都和我們很熟了。」
為了解決和老頑固之間的戰爭,葉世榮還曾經送給老頑固一台小冰箱,但是老頑固
冰箱用歸用,還是沒有私心,照樣報警,讓Beyond覺得很失望,失望到不久
後就把冰箱收回來了。
「以前最氣的就是常常老頑固在有女生來探班時,都會故意跑出來,因為他每次在
家都穿大內褲走來走去不以為意,可是每次都出來嚇女生,很受不了」,
Beyond與老頑固的戰爭進行了好幾年,Beyond也從幾個中學的小男生
逐漸在地下音樂界打出知名度,常常在社區中演出,不過即使有成就了,老頑固依
然常常罵他們沒出息。
後來才加入的黃貫中,最旱是在唸書時幫Beyond做演唱會的自製海報而結識
他們,在志同道合的情況下而加入樂團,「或許是他們想要我免費做美術設計所以
找我吧」黃貫中笑著說。在團體中,黃貫中的個性最強,也最愛恨分明,常常在
band房下面有歌迷徘徊,有時歌迷之間有糾紛還會打架,有次有歌迷硬要阿
Paul黃貫中下來評理,阿Paul氣了,就說「有本事打架就再打一次給我看
,不然我怎麼知道誰對誰錯」,這種「反面」教育,反而讓歌迷知難而退,不再以
打架作為吸引他們的方法。
(連載三)
「天堂」或許遙遠 卻是一生的堅持
「二樓後座」一直陪伴著他們四個大男生,有次家駒和阿Paul還裝鬼嚇大家,
弄到其他的團員嚇得報警,以為有小偷,家駒和阿Paul只好快快閃人。太多的
回憶在「二樓後座」中上演,當家強、阿Paul、世榮好不容易又能夠面對這個
陪伴他們達人生目前三分之一長的時間的地方,不同的是,已沒有家駒那些大聲的
笑以及他每次罵人的回音。於是在香港,他們心碎的故鄉,他們推出了「二樓後座
」,尋求一種心靈上的救贖。
四年前,Beyond從香港來台發展,當時年輕活潑的四個人和本報記者聊音樂
、分享理想,交換了開心的第一印象,而後,Beyond來來去去,對音樂執著
的態度,不曾改變。如今,三個人的Beyond,再一次把自我完整暴露在這裡
。「覺不覺得我們老了﹖」貫中問,答案也許是「我們都長大了」。
「我們其實很清楚,每次發行作品,前面都賣得很快,但一達到固定的量就停了,
因為喜歡我們東西的人就是那些最忠實的歌迷,我們不必去取悅他們,同樣的我們
也無需去取悅我們不能吸引的對象」,曾有過歌迷寫信給Beyond,要求他們
在限期內寄上簽名照,不然就要變心去喜歡別人,家強果然寄了回信,但依然沒有
照片,而是附上偶像明星的歌迷會會址,「歡迎支持別人」。
做音樂是一種態度,而非搏取好感,這是Beyond的堅持,然而不容易的是,
在那樣商業掛帥的香港樂壇,他們也走出自己的路,佔有非常重要的位子。「樸素
的孩子」是他們的寫照,在前陣子於香港伊莉莎白體育館舉行的「祝你愉快」演唱
會中,在貫中、家強的歌聲裡,在歌迷吶喊的合唱裡,這股憤怒,並不是要證明什
麼,而是他們很清楚自己選的是一條辛苦的路,一條認真卻不討好的路,但也是一
條可以走十一年,而且還可以再走下去的長遠的路。
Beyond長大了,和以前那個自己做海報、自己籌錢辦社區演唱會,自錄卡帶
做「地下發行」,拒絕唱片系統的小孩不同了,他們學會了不再重複訴說理想,變
得沈默,不再做憤怒青年,抗議環境的單一及乏味。可是他們並沒有背離自己,背
離他們眼中音樂該有的純淨感覺,他們的天堂或許遙遠,也或許那個時代一輩子都
不會真的到來,但他們明白自己的宿命,只有大聲唱吧,對於了解或不了解他們音
樂的人,他們不卑不亢,如果悲傷,那就唱歌吧,在音樂裡,可以找到一切的理由
與原因,去面對人生,去繼續生活。
再問貫中「香港現在可以放得下你們的理想了吧」,他紅了眼說「放不下」,於是
忍不住說「別灰心,台灣做你們的故鄉好不好」,Beyond沈默了,「要放棄
自己的故鄉是件多痛苦的事」貫中說,「可是在經歷過這麼多年後,還是一樣,容
不下除了偶像之外的音樂生命,所以來台灣,也就是另一次希望。」至於台灣,會
不會讓他們的夢,更接近天堂,長大的Beyond沒有問,也不急著要答案,只
是安靜地繼續為夢想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