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文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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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嫁山地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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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台麗 撰文
本文取自《願嫁山地郎》吳錦發 編 晨星 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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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上人 我為你頭痛,我為你感冒,我為你發高燒 送到屏東仁愛醫院,原來是相思病 想你相思病,愛你愛到老,我的心上人 嗨,心上人,他在笑啊,笑得甜蜜蜜 穿著一件山地衣服,一陣一陣鈴鈴響 沒錯,群巒疊翠的山地了,你忍不住跟著哼唱新鮮有味的流行歌。八成是平地生活過得煩 膩了吧,你汲汲於尋求異文化的浪漫刺激。山地,玩個三、五天很過癮:定居,你是在說笑吧 ?遇見山上俊男美女談個戀愛詩情畫意:論及婚嫁,你是不是腦筋有問題? 「我要和什賀結婚。」她認真地說。 什麼,聽到這消息的人都難掩驚訝之色,我也不例外。華決心嫁到山地?她不是去山地收 集人類學田野資料寫她的碩士論文,怎麼會在學位拿到以後作這樣的決定?曾聽說有位美國女 人類學者為收集資料之便嫁給一個部落頭目,可是研究一結束就要求離婚。華居然動了真情! 她要嫁給山地人。 你對這件事的好奇心有沒有點燃?坐過來一點,環繞的群山已為黑夜吞噬,螢火即將升起 。華穿著一襲粉紅色的洋裝坐在石階上。婚禮前夕,四野的蟲鳴伴著她講述這段愛情故事。 姻緣 第一次來茂林的時候下著雨,屏東縣政府的陸科長幫我忙,坐文化工作隊的車上來。雨篷 遮著,看不見外面。 茂林是魯凱族下三社群所在地。我研一時參加李亦園先生主持的山地行政評估計劃,接觸 到魯凱族,發現魯凱族研究已斷了十幾年沒人做了。我對自已期許很大,論文打算做魯凱族, 希望建立某方面的權威。我便在正式田野工作開始前來茂林探測。有位朋友來過茂林,建議我 找什賀幫忙,說這個人很熱心。 一大早,他蹲在房門囗繫球鞋帶,好清新的感覺。那天我趕著去多納,沒有多談。第二天 下來和他聊了一、兩個鐘頭,彼此都很愉快。我記得他倒開水時開玩笑地說:唉呀,希望你下 次來的時候有人幫我倒水請你喝。 我覺得他態度很好,很自然,像是樂意付出不計較報償的人。我以前遇到一些田野報導人 給我一點幫忙,但期望許多回饋,令我心存戒懼。我判斷什賀不是這樣的人。他的頭腦也很清 楚,對於我提出的問題能抓住要點回答。 我告訴他我是基督徒,這是我的田野工作策略之一。他那時還沒被聘為牧師,是傳道人。 我知道教會是山地社會的重要影響因素,我想用基督徒的身份進田野,如果能籠絡到這個人幫 忙會有利於資料收集。 我高二參加教會,大一才受洗。但是後來對教會的人與事有意見,就脫離教會。另外,我 想自己去尋找其他生命意義,不太願意接受神是唯一生活意義的觀念。 魯凱族的下三社中我選擇十七世紀形成部落至今未遷移的多納村,研究魯凱族的貴族制變 與演變。什賀為我介紹多納的一些領導人物,我就在那裹住下。老實說,剛開始的時候心情比 較孤單,有點壯士行,西出陽關的感覺。 半個月之後我搭一位傳道師的便車離開多納,打算到屏東看場電影輕鬆一下。他有事找什 賀,我便跟著去聊天。我和什賀聊的很愉快,彼此很能溝通的感覺。我以研究者的身分和他相 處很坦然。後來又有一次機會參觀春日鄉一位牧師的聘牧儀式,什賀和我聊到很晚,好像捨不 得結束。第二天我回臺北,感覺自已怪怪的,意識到有感情在發展。這是我當初沒想到的,因 為我那時已經有個固定男友,在新加坡,等我畢了業過去。 再返茂林,我們聊得更愉快啦!他說和我在一起他會變得很聰明,我也覺得跟他實在很投 合。當年進臺大就想結識各方豪傑,也和不少男孩交往過,但都沒有像這次溝通得這麼好。 我知道我這個人一向有點理想主義。做論文選擇與階層有關的題目是因為看到兩篇報導文 章,一篇是談山胞雛妓問題,另一篇是農業問題,都涉及階層剝削。我做論文,包括談這個戀 愛是含有相當理想主義色彩。我覺得跟什賀在一起很可以做一些事情。 對人生我不是追求一種答案,而是追尋一種觀察了解人與世界的態度。認識什賀以後,我 覺得他提供了一種我很能接受的人生觀、價值觀。我真的被他那種特質吸引,後來慢慢體會他 的價值觀、人生觀來自他的信仰。我又重新去體會這個信仰,像是上帝透過他把我找了回來。 火光 理想主義、宗教信仰…戀愛故事談到這裏太嚴肅了吧!螢火已經按捺不住地躍動,讓我們 依照魯凱族婚俗,圍住新娘,向她的未婚年月告別。 經常出入排灣、魯凱村落,有多次惜別會經驗的蔣灌了一口啤酒唱道: 我從來沒想到過離別的滋味是這樣淒涼… 我說過我不會哭, 在不知不覺中淚成行─ 火光煽動著快樂和哀傷的情緒,枯枝在輕笑又似呻吟。我如果不知道婚前的波折,絕不會 在華溢著笑容的臉上捕捉到一絲辛酸。偶爾,她的眼光注視螢火。這堆火和靈骨塔前熊熊燃燒 的火有什麼分別? 什賀來臺北迎親,一下國光號車就和華轉往第二殯儀館向華的母親致祭、道別。 這麼不巧,華的母親在她訂婚後第三天突然跌一跤去世了。有的猜測華的母親可能不滿她 的婚事,心情不好才會過去。也有人說華與母親犯沖,或認為是男方訂婚時連司機共來了十三 人造成的。這些都帶給華心理上極大的壓力。她雖然不信這些,但因為是漢人,難免受影響有 些自責。 華曾經對我說: 我母親原來很反對這件婚事。她雖然知道什賀是好人,可是一直覺得他是山地人,沒錢又 沒技術。在她觀念裏女兒最好找個有錢有地位可以依恃的人。她問我到底圖什賀那一點。爸媽 覺得我以前男友的條件比什賀好太多了。 我沒有和父母發生言辭上的衝突,但在我日常行為表現中沒有退讓的意思。很長一段時間 我和什賀約定每晚為這事禱告,希望上帝促成。 他們來求婚的前一天媽媽問我:妳說我們該怎麼辦?我說看你們啦,我不想勉強你們。我 父親是山東人,軍隊退伍,在臺灣沒什麼親戚。我請爸媽找幾個老朋友商量。男方來求婚的人 包括鄉長、一位山東籍的鄉民代表和一位國小老師。沒想到爸媽沒什麼阻難,很快就答應了。 訂婚那天媽媽心情相當不錯,只有在我和什賀離家去茂林時她才十分激動,還掉眼淚。直 到現在我還沒辦法除去母親死亡造成的陰影。我們處理婚事戰戰兢兢的,儘量尊重父親的意思 。 什賀他們原希望過年期間結婚,因山地人囗外流。年節放假才比較熱鬧。漢人習俗是百日 內要結婚,否則得等三年。妹妹結婚不久,媽說過一年內不可以嫁兩個女兒,我們便把婚期延 到四月。 魯凱族的習慣是結婚時先在女家熱鬧,新娘接到男家再熱鬧一次,但我們這邊是女方請回 門酒。什賀父母打算和他一起來迎親,我父親說路太遠了,而且我們不可能太熱鬧,怕他們失 望。 殯儀館內一張張紙落入爐中。火愈來愈旺,通往另一個空間。 營火映照著一張張年輕的臉,惜歌一首首出籠。火一直燒到夜盡天明。 我願意 嵐霧散去,山村教堂內的風琴奏起結婚進行曲。 你一定想見見新郎。這位令華傾心的男子想必有白馬王子的俊姿吧! 我只能說他容貌端正、態度誠懇。但是皮膚偏黑,身材中等,不是令女人一見傾心的類型 。 他說:「妳想知道什麼儘管問,生活本來就很真實自然。」 他還告訴我剛見到華時只當她是個活潑的女學生,雖然自稱是基督徒,可是並不覺得她很 有信仰。沒料到現在好像比他還積極。 這件婚事他的父母和親戚開始時也激烈反對。他們家在萬山屬於貴族頭目系統。頭目家的 男子如果與平民結婚是很失顏面的事,而且子女的身份會降為平民。現在雖然沒這麼嚴格,但 繼承家屋家名的長男還是一定要遵守。什賀是次子,但是他表現傑出很受父母看重。他母親哭 著對他說:老二,你一定要找頭目,你不是有好幾個女朋友是頭目家的嗎? 他說動一些親戚幫他開導母親,告訴她華是平地人不分貴族、平民階級,不必管她是不是 頭目。母親慢慢想通了。 什賀非常體諒華父母的心境。他說他了解華的父母因他是山地人並且神學院畢業沒正式學 位而反對他們交往。他接受對方反對的事實,然後努力讓他們認識他,改變對他的成見。 在悠揚的樂聲中一身白紗禮服的華由父親帶領走在前面,什賀由父親陪伴在後,雙雙穿過 花葉結紮的拱形廊道,步上教堂內的紅氈。 我沉醉於小教堂裏村人齊聚一堂的溫馨氣氛,牧師的冗長致詞反而沒聽進幾句。彩帶纏住 頭頂的吊扇滋滋作響,燭光搖曳,講臺前還有一顆鮮紅的心形裝飾。 「我願意─」,「我願意」,神接受他們了,人也接受他們為夫妻了。 真好看哪!那些穿著黑底黃囗魯凱服飾的年輕男女。他們撫動吉他唱出美妙的詩歌。等唱 到「你儂我儂」時調子更為輕柔舒緩。 教堂外金色陽光遍灑茂林村的小街小巷。 蛻變 眾人都等待著,等待婚禮掀起另一個高潮。 華和什賀正在蛻變。 褪除西服的什賀搖身一變為魯凱頭目的打扮。黑底綴著黃綠色人頭及蛇紋珠飾的短衫外披 白貝肩帶;頭飾正中嵌了一圈虎豹牙,再插兩根鷹羽立即有飛揚之姿。 這位儀態萬千的魯凱新娘真是華嗎?白紗禮服相形之下太單調了。華依照一套她非常喜愛 的古式禮服訂製了墨綠底繡著白花的連身袍裙,胸前是黃色亮麗的肩飾並掛著幾串琉璃珠鍊。 頭飾有三層,最頂端包條紅絨布,外圍一串祝福早生貴子的檳榔,還有一圈花環。她將被迎入 什賀家的所在地萬山村。 萬山村囗的歡迎行列相當壯觀,禮車就在歌舞聲中滑入。啊!兩個年輕人分別把新娘和伴 娘揹起來了。幾位歌聲瞭亮的男士領頭,新娘和伴娘浮在人翼之上,遊行隊伍快速地步下長長 的石階。接近男家時,什賀抱起華衝向門口。等一等,新娘得用雙手觸摸一把家傳寶刀才能入 門。什賀的母親蹲跪親吻華的手,再掀去她頭上的紅巾。 女家這次沒有收聘禮,但門外還是象徵性地展示兩個陶罐、琉璃珠飾、圓貝肩帶…還有一 條被。 「今後他們過夫妻生活,新郎單身時的被子要收起來了。」圍觀來賓聽到這解釋哄然大笑 。 我身旁的幾位魯凱族婦女認為這婚禮算是相當隆重。由於男方是頭目身分,而華的學歷很 高,他們尊重她,把她視為頭目。 聽說老人家商量為華取一個頭目的名字,這樣在稱呼上融入魯凱的階層社會裏,更容易接 納她為魯凱媳婦。 宴席設在國小籃球場。華與什賀容光煥發地走到麥克風前合唱一曲娛賓,歌聲與舞聲伴著 一道道菜源源不斷。 入夜了,歌舞更加熱烈,鄰近的男女青年盛裝赴會。新娘、新郎一直隨舞圈轉,華的父親 、弟妹也應邀共舞。 四步舞誰不會跳?可是我們這些臺北來的女賓受到糾正:女子跳舞上身要儘量挺直不動, 保持端莊肅穆。 我跳一下就不敢跳了,因身旁的魯凱女孩建議我換位置:「妳個子高把我比矮了。」 原來這舞會有相親的味道。未婚的女孩耳邊垂著銀飾吸引男孩的注意。跳到後來男孩會插 到他看上的女孩身邊。年紀大的蹲坐在舞圈外,暗暗注意自己孩子屬意的對象是誰。 清晨三、四點他們盡興而歸。萬山只剩下一片蟲鳴。 流淚 什賀說早上他母親流淚了,是感激與欣慰的淚。她說沒有出什麼力,竟可以看到這樣的場 面,很滿足了。 華在婚禮過程中沒有流淚,當地人感覺是唯一的缺憾。魯凱新娘很少不哭泣的。 「昨天,華姐姐沒有哭。我們這裏的小姐即使是嫁給自己最喜歡的,還是會難過。一想到 以前不少追求者對她那麼好,結婚後身份不同,再見面時和以前態度完全不一樣了。想著想著 會傷心的哭起來,有的哭得聲音都沙啞了。」 也許是魯凱族未婚男女交往的形式太美太浪漫,結婚對象的選定卻太嚴格、太遵從傳統階 級觀念,因而特許女孩子婚禮前到以往經常在她家歌唱聊天表示愛意的男友家哭別,紓解內心 的哀痛與惆悵。 「普通情況下新娘在晚上的舞會中一定會哭。她會扶靠在過去男友肩上邊跳邊哭訴。大慨 是說:今生和你沒緣,下輩子如果有緣再嫁給你。或者說你雖找過我但無心娶我,現在我嫁給 別人,我知道你心裏很難過,可是我比你更難過。她的哭聲讓人聽了很心酸。」尚待字閨中的 蓮花閃著迷人的大眼說道。她是晚會的主唱者之一。 淑美是華的伴娘,從頭到尾觀察著華表現。 「我們魯凱新娘很不好做。大家都說華姐姐昨天表現得不錯。譬如那個頭飾非常重,一個 晚上跳下來不頭昏腦脹才怪。我們戴一、兩個小時就受不了,拿掉一層。華姐姐一直戴著。 老人家說山上長大的受不了,都市長大的卻不吭一聲。我們很佩服華姐姐。」 「還有,被揹在背上也不好受。女孩要上身挺直,等於是跪在那裏,腳好酸喔!華姐姐努 力做好,可是背有一點駝。」 老天!昨天一天華是怎麼熬過來的?是什麼力量使她帶笑撐到最後一刻? 回望 茂林滿溢著都市中難得一聞的草葉芳香。賓客散去,石階清冷。我不是十分安心地回望這 寧靜的山村。 華就這樣留下當牧師娘了? 理想遇到現實會不會變成空想? 茂林村內她是第一個平地嫁入的新娘,另有十來個外省籍退役軍人娶魯凱女子定居當地。 什賀的心在茂林。他小學四年級時接觸基督教,畢業時本有機會免費保送中學,但父親不 贊成。他先在外面做了許多年勞力工作,當完兵決定讀神學院,共唸了十年,取得牧師資格後 決心回鄉奉獻。 目前茂林青年大都在國中或高中畢業以後進入平地工廠做技術性不高的工作。華與什賀如 果有孩子必定遭遇比平地小孩困難的求學環境。 什賀的理想是擴建教會,蓋兩層樓,一層禮拜,一層做教室與圖書室,可以輔導青少年課 業。他說: 「教會在山地社會扮演的角色相當重要,無論在價值觀還是在生活力面。譬如說我們這個 地方酗酒很厲害,感謝上帝,許多人信主後這現象減少了。這個工作雖然辛苦,但我蠻喜歡的 ,有實實在在做事的充實感。」 華願意協助什賀,最好還能找份教書工作並繼續人類學研究。假使生了孩子,她覺得至少 可以在山地唸小學。 回望再回望,茂林在視線中遠去,我輕輕哼起: 「我為你頭痛,我為你感冒,我為你發高燒…」 ● 後記:華與什賀的婚禮距今已一年。華現在參與屏東山地園區的籌備工作。謹以此文 為他們的結婚週年與即將出世的寶寶祝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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