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迴光

隨著一個推著行李的女子,踱入個偌大的空間裡,原本涔涔
不止的淚水被喧擾的人聲喊停了。忘記是誰說的,只要一點
驚嚇,愛哭的我便會忘記流淚。想到這句話時,難抑的酸楚
沸騰了我的血液,滾燙血流灼燒身上的支微末節,抽搐的器
官滲出絕望的血液,憑弔那不願面對的無法挽回。

我無淚無笑地跟著那個女人,無形的鏈鎖深鉤著我們。她左
我做、她右我右、她停我停、她看我我也看她。她留我在一
張椅子上坐著,擱著兩包手提行李在我身邊,交代了些什麼
...。如果她是帶領我的天使,彷彿太憂鬱了些,雖然對我笑
了笑,眉宇卻深蹙著。又如果她是個深峻的地域使,她的眼
神中又有過多關懷。她是誰?為什麼愁眉苦臉?我回她一笑,
她無力地摸了摸我肩膀,想吻我的頰,卻又像想起什麼似地,
猶豫,然後轉身走開。

身旁不停地有人走來走去,或似蠕動的毛蟲般緩緩挪動身軀,
或又像蜜蜂來回穿梭。人們紅唇囁嚅,吐出連串深奧詭譎的
聲音,豐富誇張的表情在每個陌生五官間擠壓,木然端坐的
我,在這人聲鼎沸裡不知所以。我們在此等候著下一段旅程,
只是他們知道將要到哪裡去,而我?

她回來了,牽著我的手,鉤上鏈鎖,我繼續跟著她走下去。
我們有良好的默契,我的身軀似已歸屬於她,無須言語她便
能操縱我的進退。這樣也好,我就不需躊躇於下一步該怎麼
走...。經過層層關卡,她帶我走進一個狹小的空間裡,嗡嗡
聲響低吟。她在我身旁的另一張椅子坐下,一位散著香味的
優雅又有點做作的女子笑盈盈地倒了杯橙色液體給我。

她在我身上綁了條黑色帶子,幫我理了理衣服,跟我唧唧咕
咕一陣,我仍以微笑回應。相較於剛才失序大空間裡的人潮,
這裡的人滑稽而且規矩,制式朝著同一方向坐定,身上黑色
的皮帶與呆滯眼光完全匹配。

我的左側有個小窗,窗外有人在炙熱豔陽下來回走著,稍遠
處有移動的大鐵鳥,正離開地面。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地
面開始移動、房子變小、然後什麼都沒了,只剩一片藍。誰
移走了窗外的一切?我的心在下沈....

我轉頭看了看我身邊的那個女子,我們對望著,眼中帶著各自
的疑惑。

「Anita,怎麼了?」她溫柔地撫摸我的手背。

我認識她!這是飛機起飛!我正從中正機場離開台灣回美國!
我現在是Anita,不是Amilus!她是Karen,岷峰在哪裡?
他還在麥當勞?!

奪眶而出的淚水,沿著我驚惶的臉頰、頸項,流進領口,我起
伏的胸部埋著我無從宣洩的疼。我將頭轉向那一小格窗戶,心
裡喊著岷峰的名字,顫抖的身殼似乎已包不住皮囊內的喧沸。
什麼都過去了,剩下的只有窗外淒慘的藍,那是結束Amilus生
命的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