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苦的糖


「程岷峰!今天是我的生日,來玩點遊戲如何?」李郁芝有點刁兒瑯噹說著。

大一下學期註冊的那天,剛巧在學校圖書館前遇到李郁芝。整個寒假我們沒聯繫,
今天她的刻意打扮絕對是預謀,春寒料峭她仍不忘記展現美腿,刁鑽的笑顯示出
她篤定我不會拒絕她。

她的淺藍色毛衣令我皺了皺眉頭,我不想追究為什麼地將目光移向她的腿,反倒是
李郁芝有所反應。

「看到美女用皺眉表示未免太不識相了吧?怎麼樣?說個話!要不要陪我過生日?」

「你不冷啊?玩什麼遊戲?陪妳...」反正我也沒事。

「到你那裡?還是我那裡?」她挽著我的手,嘻皮笑臉地問我。

「隨便。」我愣了愣,然後若無其事地回答她。

「我肚子好餓,想大吃一頓,來去Bitter Sugar吃Buffet,你請客。」

「好。」擺了個無所謂的表情,但是想到剛開學零用錢就得被她花掉一千多元,
其實蠻心疼的。

Bitter Sugar這家餐廳的名字取得特別的,英翻中是「苦的糖」,價位不低。
這裡並沒有規定女服務員穿制服,但是她們一律穿著短的窄裙配著小小的圍裙
頗具特色。老闆應該有特別篩選過,女服務員長得不見得特別好看,但是都有
一雙美腿。李郁芝來這裡故意穿著短裙,該是也有別苗頭之意罷。現在的學生
好像都蠻有錢的,學校附近開這麼一家餐廳竟然門庭若市,遇到情人節、耶誕
節,還要先預約呢。

看來李郁芝真的餓了,吃了不少東西,而我的食量是遇強則強、遇弱則弱。還
好這裡收盤子的速度蠻快的,否則堆積如山的盤子實在不太好看。Bitter Sugar
雖然不便宜,但是就其服務品質來評估其實相當划算。擁有美腿的女服務員態度
親切、味道不錯的菜色豐盛,以及快速地收盤服務。最讓人感到貼心的是用完餐
之後,可以換到另外一處較安靜的座位區去,喝點咖啡飲料聊聊天,也可以看看
雜誌。我們選了一個最角落的位置,也算是別有洞天。

「程岷峰,我們認識一個學期了,發現自己對你實在不怎麼了解,而你也很少
詢問關於我的事。這樣實在很丟臉呢,你都吻過我了,我們還對彼此那麼陌
生。」

「妳想幹什麼?」我苦笑著問她。

「唉唷!我又不會吃了你,咱們來玩個有問必答的遊戲怎麼樣?」

「妳不覺得這個遊戲蠻俗氣的?」

「不會啊,我覺得這個遊戲很實際,可以幫助了解彼此。」她的下巴微微抬起,擺
動了幾下,後腦勺的馬尾辮跟著搖了搖。

「了解又怎麼樣,能保證什麼嗎?我如果騙妳又怎麼樣?妳又不知道。」胸口抽痛
了一下,我試著讓自己不想起什麼。

「就算你騙我,那也表示你想在我面前呈現的是那個樣的你,畢竟代表你某一部份
的想法。我真的覺得自己完全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麼...」她的聲音有些落寞。

「好罷,你想問什麼就問罷。」我別的優點沒有,就是容易心軟,聽說很適合飾演
唐三藏。

「你有過性經驗嗎?」她可真會演戲,臉上的表情瞬間被喜悅所取代,好奇的眼神
狡猾地盯著我,她適合演蜘蛛精。

「有。」我看著她,肯定地回答。

「好!換你問我!」她說著。

「我看妳是有預謀的,一定準備了一大堆問題,妳就問罷,我可沒有那麼多問題問
妳。既然被妳算計了,就認命吧!免得我還要傷腦筋想問題。」這是藉口,我不想
知道關於她太多事,只是一個逃避責任的做法。

「也好,免得我時間不夠,那我就不客氣了。不過我可以告訴妳我現在可是處女喔∼
。」一付小人得志的模樣。

「那倒不容易,妳要謝謝我沒對妳怎麼樣才是。」

「是喔∼,謝啦。那個女孩呢?你們為什麼分手。」誇張式地撒嬌口吻。

「她...出國了。」

「你們沒有連絡?」

「對。」

「你臉上常常突如其來的哀愁是為了她?」

「是。」我異常的平靜,彷若談得不是我。

「可不可以跟我講你們的事?」

「沒什麼好講的。」

「你很愛她?」

「曾經。」

「你是因為她才對我忽冷忽熱?」她的眼裡竟然泛起淚光。

「我不知道,對不起。」我不敢看她。

「是她拋棄了你?」

「也許她根本沒有愛過我。」我也有了遠端的那個點...

「你哭了?」李郁芝遞了包面紙給我。

我竟不知道自己落淚了,自從Karen告訴我她們所設下的騙局,我就開始
強迫自己忘了Amilus。我表現得很好,除了偶爾的心頭糾結外,我幾乎真
的忘了Amilus。我沒有再打開那個屬於那個欺騙留言板,也不再去麥當勞
那種小孩子去的地方,我經常性地抽煙,我開始跟李郁芝約會....。這樣
的日子,已經過了一個學期了,夠堅強吧?

今天為什麼會哭,我也不知道,只是Amilus的影像,不知怎麼了突然清晰
地套在李郁芝的頭上,還是那麼惹人憐惜,全然的失守。

「她傷你很深?」李郁芝從對面坐到我旁邊,拍了拍我的肩。

我彷彿被催眠似地開始叨絮我和Amilus的過去,直到我說到「她有我的孩
子」,李郁芝以近似尖叫的聲調重複了這句話,我這才大夢剎醒。

「我不知道她在哪裡,也無從找起。她過去的另一半很積極地在找尋她
的下落。據說她這樣叫做畏罪躲藏,她在等著我找到她,主動跟她說
我原諒她,她才會回來我身邊。」

「她漂亮嗎?」

「妳比較漂亮。」這不是奉承。

「可是你愛得是她。」

「是!我愛她,一直都沒有變過,對於她我一點輒都沒有,只要她叫叫我
名字,她任何的不是我都會拋諸腦後的。」我淚流不止,當然不受歡迎
的鼻涕也跟著來。

這是我知道一切事實之後,第一次有勇氣誠實面對自己的感情。我難道真
的不知道Amilus是否愛我嗎?我當然知道,否則她不會離開Karen,她更不
會以逃避來懲罰自己。

「好了!那你還有什麼好傷心的呢?想法子找到她啊∼。況且你們還有可以
通訊的留言板哪。」李郁芝一語驚醒我這個夢中人。

「謝謝妳,妳有沒有聽過采采這個名字?」她令我想到采采,隨口問了問。

「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別告訴我你還有另外一段?」

「沒啦∼,采采只是個曾經認識的網友,給我許多幫助,就像妳。」

「喂,這裡吃得差不多了,晚上請我去吃台塑牛小排。」

我又怎麼能拒絕李郁芝呢?又是兩千元,看來這個學期,我得節食縮衣了。
不過這狠狠地一敲,不但敲光了我的荷包更敲醒我的腦袋,我心甘情願。

當我再回到我的留言板前,我愣了愣。有人以我的名義留言給Amilus,
幾乎是每天一封,從沒間斷。留言的內容大都是懷孕幾個月該要注意
什麼事情、一些笑話、以及動人的情詩。從留言的內容看來,Amilus
應該懷孕七個月了才是,七個月大的胎兒聽得到聲音,手腳也已經成
形,是個完整的小baby了。這個時候,媽咪要注意腳的保暖,晚上睡
覺時腳容易抽筋。好想買雙毛襪送給Amilus....

我翻出了當初Karen給我的那張Poseidon的名片,寫了一封E-mail給她,
除了她還會有誰?這時剛好她也在線上,立即回了我一封信,於是我們
用ICQ交談了起來。去年這個時候,ICQ這種所謂的網路B.B. Call才剛
有雛形沒想到現在卻是每人一號相當普及。我仍然用著以前與Amilus
網路對話的暱稱Seal(海豹)和Karen以文字交談。

Seal:是妳以我名義留言給Amilus的?

Karen:她畢竟是有身孕的人,你不顧她我可不能坐視不管。你有沒有
想過,你這樣對她還不如殺了她。

Seal:謝謝妳...(跪在地上磕頭,碰碰碰)

我終於可以坦然面對Karen了,相較起來她是比我愛Amilus的...,無論
Amilus做了什麼,Karen還是全力支持著Amilus。

Karen:良心發現了嗎?

Seal:不!是狼心發現了。

Karen:她承受得已經夠多了...

Seal:我以後會認真地寫留言板的,我發誓。

Karen:我從不相信發誓,沒什麼法律效力。十九歲的人,又怎麼能為
未來好幾十年的想法做保證呢?

Seal:也是...。或許也因為這樣,Amilus不相信我曾給她的保證。

Karen:人與人間的感情是相當脆弱的,今天的海誓山盟,明天可能就
成為笑話了。許多男人成天就光講笑話,我相信總有些沒大腦
的女人愛聽笑話的。

跟Karen對話要有相當的雅量,否則應該會蠻不舒服的。不過她說得也
是事實,只是要人面對現實常常是蠻難堪。電視上的連續劇,不就是靠
著所謂的誓言讓它曲折離奇的?輕易地許下、不得以的違背,怨懟、仇
恨、相思接踵而來,又是一齣撒狗血的好戲。

Seal:妳為什麼還要那麼努力找她呢?

Karen :不問回饋的愛,只有在我們這種人身上才能發現,因為同性戀
者要找到一個心儀的人,不是那麼容易,所以懂得珍惜。

Seal:妳對她的愛不輸給我。

Karen :我愛她不是為了和你比較,重點是Amilus愛得是你。

如果我沒記錯,這好像是Karen第一次稱呼Amilus,這算是一個宣示嗎?
Anita已不在,只有Amilus。

Seal:說說Amilus的過去。

Karen:她母親和哥哥在她國小那年出車禍過世了,當時她父親身受重傷,
她清醒地目睹了那場駭人的車禍。

Seal:她當是在美國?

Karen:不!在台灣,要不...我寫E-mail告訴你關於她的事?

Seal:不!我現在就想知道...Please...

Karen :好吧!後來她被姑姑接到美國去,她父親兩年之後才到美國與她
相聚,而那兩年間她沒有說過任何一句話。

Seal:我相信她可以做到,她的確話不多。她沒去看心理醫生嗎?美國的心
理醫師不是很有名嗎?

Karen :美國的心理醫師理論一大堆,但醫治了好些年也沒見改善。直至她
父親來美國,她不說話的問題還是沒有好轉。以前在姑姑家,就算她
不說話,姑姑還是抓著她東聊西聊,好歹她還會用點頭、搖頭表達自
己想法。可是她爸爸自己都還沒走出車禍的陰影,哪顧得了她。

Seal:是啊∼,Amilus就是要別人死命的問,她才會表達自己的想法。

Karen :當初她父母親是從美國回台灣的歸國學人,風光得很,誰料到,回去
一年多就發生車禍。再回到美國,昔日的屬下卻成為他的上司,情何
以堪。

Seal:嗯,可以想像。

Karen :又經過了一年,她已經三年沒開口講話,也沒有任何朋友...

Seal:要是我在她身邊,我一定可以讓她講話的。

Karen :那時候你才五、六歲吧?說不定她對小孩比較沒有戒心,真的會跟你說話。

Karen單刀直入式的成熟態度對比出我不經思考的幼稚言語,其實她跟Amilus有點
像,頭腦很清楚。不過同樣的話從不同人手中敲擊出來,感受竟如此迴異。我只好
繼續使用著我的雅量與愧疚來安撫自己。

Karen :直到她父親認識了她的新媽媽,他們的交往帶給這個家一絲生氣,
新媽媽與Amilus也彼此認同,她的生活才有點改觀,偶爾會開
口叫爸爸、媽媽。

Seal:Amilus在學校不會被欺侮嗎?

Karen :同學對她都不錯,加上她的成績很好,幾次代表學校參加數學比賽,
都抱大獎而回,同學蠻尊重她的。聽她說,也有人想跟她做朋友,
但是總是不成功。你知道嗎?她得過很多重要的數學獎項,但她從
不去領獎。

Seal:她有沒有說為什麼?

Karen :她說參加比賽,是為了要讓家人覺得安心,好知道她不是傻瓜。她
不想用言語解釋,只好用成績證明了。還有,為了她也想挑戰具程
度的數學題目,一般學校裡的數學沒有辦法滿足她。可是領獎,她
不認為有什麼意義...

Seal:嗯!跟她的風格蠻吻合的...其實我也是這麼想。

Karen :她數學表現非常優秀,後來跳級進入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Berkeley,也就是柏克萊大學。

Seal:哇∼∼好厲害!

Karen :新媽媽帶給那個家庭朝氣,爸爸因此生氣勃勃,她也有了依賴的
對象。

Seal:嗯。

Karen : 我等一下要去開會,恐怕不能跟你聊了。

Seal:也蠻晚的了,我明天還有課,況且,我還要留言給Amilus。

Karen :那有機會再聊囉。

Seal:好!掰

結束了與Karen的對話,我回到我和Amilus的留言板上,本想向她來個大懺悔的,
後來想想不妥,於是承襲了Karen的風格,給了她一些叮囑。我告訴她,不要
忘記了買幾雙毛襪,算我的帳將來見面會還給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