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Roland

「什麼?Amilus自殺!那現在怎麼樣了?」我對著電話大喊。

「沒有危險了,在靜養中。」Karen從芝加哥的來電,語氣冷靜。

「後天我就可以到St. Goar看Amilus了,她怎麼那麼傻?到底怎
麼回事?」

「我剛寫了封E-mail給你,你去看看!我在線上,看完用ICQ
呼叫我。」

Sam正在午睡,我趕忙打開電腦,接收Karen給我的信。

"
Seal,

昨晚Roland打電話給我,說Amilus躲在衣櫥裡割脕,她室友很快
發現她,隨即呼救。Amilus很快地得到急救,加上她割得不是很
深,也沒觸及動脈,身體上倒是沒有太嚴重的傷害。麻煩的是,
她現在情緒極不穩定。

Amilus帶著一把安全剪刀,沈默地躲進櫥裡,在手腕上劃下一痕,
捲縮在裡面任由血液緩緩流出。當Roland打開衣櫥的門,看見她
的那一剎那,她尖叫了起來,這是以前沒有過的現象,發狂似地
尖叫。之後,Amilus情緒一直不穩定,當Roland勸她過兩天就可
以見到你和Sam時,她的情緒更加失控。一直高喊她不要污染你
們,她會帶給你們厄運,她是惡魔的祭品之類的話。直到注射了
鎮定劑她才慢慢睡去,但在夢中仍囈語不斷,這是她到St. Goar
以還,情緒最為失控的一次。

所幸得是,很快地他們找到了Amilus情緒失控的原因。大約半年
前,因為Amilus的情況好轉得相當好,Roland則安排一位病狀輕
微的女孩Tracy與她同房。這半年來,兩人相處得相當好,而且也
能互相照顧,因此他們認為對於兩人而言都是不錯的安排。這幾天,
Amilus知道你將要到St. Goar,心情本來就比較亢奮,常和Tracy
談到你們過去的事。Tracy是因為未婚夫在婚前自殺,受到刺激而
發病的,或許是因為Amilus緣故,也就引發她行為上的變化。

Roland強調!其實,Tracy並沒有什麼惡意。昨晚,Tracy突然心血
來潮爬到Amilus床上,擁抱著Amilus睡著。Amilus當時並沒有抗拒,
待Tracy睡熟了,她慢慢地爬起來,到抽屜裡拿了把剪刀,就躲進
櫃子裡了。

這一年的治療,Amilus雖然對於別人肢體的碰觸,已經不那麼排斥,
可是基本上她還是無法自然地接受。這次Tracy突如其來在黑夜裡的
擁抱,激起她以前還未釋放出來的恐懼,她才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

Roland建議,可能你們得取消這次的拜訪,即使你們去了,最多只
能隔著窗子或攝影機看看她,也許沒辦法跟她面對面。

Karen
"

天啊!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發生?難道我跟Amilus真的受到了邪魔詛
咒?今天以前不是一切都好好的嗎?Roland不是說,如果我們會面情
況良好,有機會我們可以帶著Amilus回來,他不是要來參加我和Amilus
的婚禮嗎?就在煞那間一切都變了!

我愣在電腦前十幾分鐘,腦袋裡充斥著Amilus的尖叫聲,以前我從沒
聽過她尖叫,可是這時我強烈深刻地感覺到她的吶喊,那麼無助、淒
厲。她連我和Sam都排斥在外,她被孤寂包圍著,無法掙脫。

Karen : 你還要去嗎?

Seal :去!即使只能看看她,我還是要帶Sam去!我不能這樣就放棄了。

Karen :我支持你,如果真的能和她說話,幫我問個好。

Seal :我的心真的好痛,我等了三年呢,卻換來她更惡化的病情。

Karen : 世事難料,你不是說過要等她十年嗎?總共加起來才不過三年,
你就那麼沮喪,我看真要你等十年,大概換你住進St. Goar了。

Seal :我只是覺得老天為什麼要給Amilus那麼多試煉。

Karen : 你也不要想那麼多了。

Seal :五月份的時候,無意間看了村上村樹的挪威的森林,當我看到在療
養院療養的直子自殺,我狠狠把書丟向牆角。我唾棄日本人崇尚死
亡的書寫方式,名作家如村上村樹,也逃脫不了這種制式的窠臼,
我好怕Amilus也學日本人。

Karen :不要看太多書,尤其在身心最脆弱的時候,看書會讓你崩潰。

Seal :我不能讓Amilus死在那裡,我的Amilus一定會恢復的。

Karen : 有你、有Sam看護著她,她一定會康復的。

Seal :還有妳,妳是她最忠實的守護神。

我們還是如期出發了,我盡量輕描淡寫地告訴爸媽,Amilus情緒不穩定,
他們不一定能見得到她。我們和爸媽在法蘭克福分手,他們展開十二天旅
程,而我帶著Sam,沿著萊茵河走向他的媽咪。

我在法蘭克福住了一脕,次日一早我和Sam到法蘭克福中央車站搭火車直達
St. Goar。火車沿著萊茵河北上,清晨的萊茵河氤氳一片,挑起藏在心中
積鬱已久的思念,卻又那麼不真實。濛濛水氣飄晃在水面上,我像似古代
的商旅,被美景所迷惑,好在我不用駕船,否則我一定是羅萊蕾歌聲下的
犧牲品。Sam也被窗外的景致所吸引,山間藏匿著古堡、古堡矗立在艱險的
懸峭陡壁之上,凝視這千年歷史隨著萊茵河逝去了、流過了、便不在回頭。

到達羅萊蕾(Loreley),我沒聽到妖女的歌聲,卻聽到了Amilus的呼喚,
Amilus就在羅萊蕾的對面St. Goar。我搭乘橫渡萊茵河的船,從Loreley
航向我的深海小妖,雖是極短的航程,當我踏上St. Goar的碼頭,我竟有
暈陸的恍惚感。我抱著Sam,身處這優雅的德國村落中,覺得自己像似卡
通片裡千里尋父母的可憐主角,再雅緻的情境也無法遮蓋主角內心的起伏
不定與喜怒愁悅。

我終於來到Amilus所居住的地方,這裡就是她的的深海洞穴。出來接待我
的是一個名叫Konztance的德國小姐,她淺藍色的眼影令我印象深刻,她
的英語有點難以了解,但是豐富的肢體語言彌補了這個缺憾。我在接待室
裡,牆上是一幅我不知道誰畫的油畫,有好多肥滋滋的小天使。老實說,
我一向不太喜歡歐洲神話故事裡的小天使,模樣一點都不可愛,太胖了。
也許是我已經有個可愛無比的小天使在我懷中,那些胖天使看起來就格外
笨拙。

接待室中幾乎高達天花板的窗戶,有著與台灣窗戶不同的長寬比例,狹長
又密集地嵌刻在牆上。窗外看出去有個小小的湖,果真有野鴨、小鹿以及
盛開的各色數不出名字的花卉。Sam的表現非常得體,坐在我身上靜靜地
觀看這以前在書或錄影帶中才能見到的景象。

等了約20分鐘,Roland出現了。瘦高的德國男人,長相有點奸詐哩,沒想
到這樣的人也能當心理醫師?Roland有力堅定地握了我的手,又用食指兜
弄了Sam的臉頰,才開始對我說話。我之前便聽過他的聲音,很具說服力。

他說Amilus至今還沒有平靜下來,甚至連他靠近她,Amilus都會有明顯的
防衛反射動作。他不建議我現在去看她,等個幾天是個不錯的辦法,不過
也有可能空等,要我有心理準備。他要我趁著這幾天,帶著Sam搭船沿著萊
茵河玩玩,萊茵河沿岸交通非常便利,船、車甚至腳踏車都不錯。他們這
裡有提供探病的客人居住的住處,我和Sam可以住下,就先當作是來渡假,
不要過於擔心。這次Tracy對於Amilus所做的事,也不盡然全是負面的影響,
這次能讓她發洩出來,而且又得到慰藉,說不定是件好事。不愧是收費昂貴
的心理醫師,在與Roland對談間,我的心情平復不少。當他說我可以先透過
攝影機看看Amilus時,更是讓我感激涕零。

我抱起趴在窗上看著外面小鹿吃草的Sam,Sam有些不願意,當我告訴他去看
媽媽時,他立刻停止反抗轉身緊緊抱住我。我跟著Roland走進一間房間,我
看到一台監視器。Roland說除了這裡,另外還有專人負責監護所有的病人。
我才抱著坐定,監視器中便隱約出現了Amilus躺在床上的樣子,監護人員調
整了鏡頭位置與焦距,我看到Amilus側躺在床上,眼睛睜開著。

她看著掛在床頭我之前寄給她的一隻皮卡丘娃娃,雙手緊抓著蓋在身上的被
單。Amilus,妳知道嗎?Sam也好喜歡皮卡丘呢。Sam也看到監視器裡的Amilus,
手足舞蹈地,我問Sam媽媽呢?他指著電腦螢幕摸索著叫出「媽媽」。體貼的
Roland告訴我,他離開一下,當他關門離去時,我終於忍不住我的淚水,Sam
窩在我懷裡也跟著沈默了。我目不轉睛看著我的Amilus,Sam在我懷中漸漸睡了,
我們一家三口以這樣的方式團聚。Amilus看著皮卡丘,偶爾地眨眨眼,長睫扇
啊扇地,我還記得她長睫在我臉頰輕刷留下的溫柔。

Amilus掀開了被子,起身坐了起來,拿著皮卡丘,看了看四週,低下了身子。
她爬到床底下,躲了起來,我看不到她了。我仍傻坐盯著Amilus曾睡過的
那張床,床上有她捲臥所留下來的痕跡。

過了沒多久,Roland回來了,Konztance跟著進來,Roland已知道Amilus躲到
床下,說這是正常情況要我別擔心。並要我和Konztance到房裡安頓一下,他
看了看Sam,我知道他的意思。

Konztance帶著我們到訪客住宿的房間,途中經過餐廳,她說由於用午餐時間
已經過了,餐廳已經休息,問我要不要送午餐過去房裡?我已經忘記吃午餐的
事了,Sam也因為時差與空間的轉換,也忘記餓了。我麻煩Konztance幫我張羅
一份簡單的午餐,她微笑地說著沒問題。並告知,晚餐供應時間,他說Roland
會與我們共進晚餐,討論關於Amilus的事情。

我們的房間在二樓,Amilus住得地方在地勢稍高的的坡上,與我所在的房間
隔著一個小湖。房裡的陳設簡單而雅緻,几上擺著一壺水,清澈剔透。我才
把Sam放在床上,他就醒了。我和Sam整理了行李,沒多久Konztance便送了
午餐來,待Konztance離去,我破不亟待帶著Sam衝進浴室洗去長途飛機留在
身上的古怪氣味,Sam對於有帘子的浴缸特別感興趣,批哩趴拉地玩著水。
洗完澡出來,我不覺得肚子餓,只想喝點水,陸型氣候特別乾燥,因而覺得
透明玻璃壺中的水,分外好喝。我啜著水坐在窗前看著屬於Amilus的窗戶,
Sam吃著三明治,也坐著看著窗外。

這是一間典雅的法國餐廳,七張桌子都滿座,看不出誰是病人、醫師、訪客
或工作人員。這是我和Sam第一次吃法國餐,桌上許多我弄不清用途的刀、
叉、杯、盤,更別說點餐了。Roland專業地主動幫我和Sam點了餐解了圍,
還強調那是Amilus喜歡的食物。我問Roland,Amilus是否還在床下?她怎麼
用餐?Roland說已經有人送飯去,只要有人找到她,她通常就乖乖地爬出來
了,也順利用餐了。

用餐時Roland的話不多,在他以及服務生的幫助下,我和Sam也算是吃完一頓
法國餐而沒出醜。就在吃甜點時,我聽到了「郭德堡變奏曲」,Amilus曾彈奏
過,德國作曲家巴哈的作品。我低頭啜泣,Amilus就在這裡,我卻無法見著她。
Sam專注於看著湖邊的兩隻鹿,Roland沒有理會我,專注聆聽著這首曲子。

吃完飯,他終於談到Amilus了。他說他正在考慮,先讓Sam和Amilus接觸看看,
不要讓她知道Sam是誰,只是當Amilus再躲起來時,就讓Sam去找到她。先觀察
看看,再做打算。就是明天,讓她們母子先見見面。

在我的要求下,吃完飯後我帶著Sam回到那間可以監護Amilus起居的房間裡。
Amilus正在看電視,那部片子我看過「刺激1995」,算是勵志片吧,主旨是
有志者事竟成。可以看得出來,Amilus並沒有真正在看那部片子,她看著藏
在電視深處的一個點,那是她的幽閉空間。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吧,她又躲回
床底下,依然帶著我送給她的皮卡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