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社会动员论 四,野蛮的胜利者 迄今为止,在中国革命的历程中,"胜利者的王冠",都戴在那些"进一步强化野蛮势力的人"的脑袋上。新兴的政权的杀人数目,总是前一个政权杀人数目的十倍以上。满清政府杀了"六君子"和徐锡麟、秋瑾,就革命蜂起,天下大乱了。北洋军阀闹出"三一八惨案",杀了数十名学生,就被"打倒军阀锄列强"的吼声震垮了。共产党控诉说,蒋介百在南京处决了十万共产党人;但共产党自已,却在北京处决了八百万"反革命"。十七年以后"文革"爆发,索性大杀起自己的同党来。前后累计,中共整死八千万中国人,是蒋介石"清党"杀人的八百倍。毛泽东大言不惭,他焚书坑儒的成就,更在秦始皇百倍之上。 当此野蛮化有增无已的趋势下,一切仁慈的表现被当作"软弱"的代词;而野蛮的行径则与"强有力"划上了等号。这样的风尚,使野蛮的趋势无法中断,更难逆转。此其时也,"野蛮进程的炸药与炮灰" (比较正式的名称是"战斗英雄") 成为"时代精神的指向",成为人格的最高示范。董存瑞、黄继光、雷锋、麦贤德,皆其类也。 "政治革命"只是小巫,真正的大巫,则是"革命的政治"!即,把革命列为最高秩序的"反秩序状态"。野蛮化是其果,革命化是其因;革命化是其表,野蛮化是其里--革命与野蛮互构因果、互为表里。在这种意义上,近代中国的革命,既不是古代一治一乱的鼎革天命:也不是西方式一次性的天道进化;而是"完全、彻底、全部、干净的解构"。是一个古老社会的彻底瘫痪,一个文明系统的全部解散。 宋无以降尤其明清以来的中国人,以文弱清瘸的病休为美,认为那才是才学修养的表征。其实,这何尝不是被催眠者的借口;而发布指令者的动机则是:大一统帝国为有效极权、保持自身永不变色,遂以牺牲社会活力作为代价。大凡统一的帝国如此压抑社会活力,无不导致文明衰落。它的居民这时外表文明、内心懦弱;野性的力量与活性的力量一并消除,应变能力与生存能力,一同降低----这是一种病恹恹的美,一种化妆品的美,一种圈养动物的美,一种走向死亡的美!一种小脚与长辫的令人作呕的美。 现代的战国世界则完全相反:它陷入"列国纷争的国际无政府状态",为胜利女神或是自由女神的血腥祭坛,而把技术武器化、科学偶像化。为争霸全球,它相似于中国夏商周三代(尤其是春秋战国时代)的"逐鹿中原的美德",而摒弃秦至清(尤其是元明清的奴性时代)的"大一统的美德"!所以,它奖励体育、召唤尚武精神。而这,对习于文弱的社会来说,无异鼓动野蛮风潮。这等于用拳打脚踢来开导病夫,不具备现代的野蛮气质,则达不到现代的文明境地! 一百年过去了。由于西方的压力而逐渐动员起来的野蛮精神和"解冻状态",正反过来便日益文弱化了的西方世界本身感到惴惴不安。所谓"解冻状态"是指:元、明、清三朝六百三十二年的社会大一统、道学大催眠,使中国进入了人性意义的千里冰封、文明意义的万里雪飘;而后,野蛮的西方侵略则以铁的暴力打碎这一统的冰封,以火的煽动搅乱这催眠的雪飘。 一百年过去了。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讨论"野蛮化必要与否",这个问题一百年以前也许还有些意义,但今天已经完全落伍:野蛮化不再是一个可能的必要,而是一个确凿的事实。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把握野蛮化的火候" 以及"在恰当的时机结束野蛮"。不结束"近代化的野蛮" 则开辟不了"现代化的文明"。 而事实上,中国近代史上人部分"路线斗争"激发的残酷内战,无不直接导源于如何野蛮和野蛮到什么地步的"火候之争"。"从"洋务"与"变法"之争,到"改良"与"革命"之争,从"国民党"与"共产党"之争,到共产党内"十次路线斗争",莫不如此。而新起的革命势力,又总以更大的热忱投身更大的野蛮。斗争越演越烈,直到把整个社会投入火海,全国一片红,仿佛炼狱,中国成了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社会试验场。 火候问题,成了近代中国人的生死结。当前,民主主义者和新权威主义者、民族主义者争议的也是类似的问题。火候的问题,终将挑起各派政治力量的仇杀。"不斗则垮"成为野蛮化的纲领--但它的伏笔,早在"文革"前的四十年就埋下了:中国式的私刑滥用,在1927年就有了蓝图记载(见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后来居上的、更野蛮的势力,总是指责"既得利益集团背叛革命",甚至"反革命",从而一举夺取了"革命的正统性"。革命的正统性在现代中国,仿佛古代的天命正统性--它可以"使丑的变成美的、错误变成正确、造反变成有理、社会灾难变成建国纲领"! 后来居上的、更野蛮的势力,他们的革命要求还没有磨足。他们的革命要求常常含糊不清、模棱两可,最后达到漫无止境的地步。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那是随着形势的发展而发展的。而其内核却无非是:动员、动员、再动员;野蛮、野蛮、再野蛮! 可以预测的是,这"火候问题"还将继续成为中国内争的焦点。 有人说,"革命已经够了!现在应该和平建设了!"说这话的,大多是坐在上风的执政党人。有人说,"不行!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说这话的,大多是坐在下风的在野党人。他们的利益比他们的理想更难协调。他们的理论都对。因为中国近现代史已经证明:所谓"建设",是一个革命阶段到另一个革命阶段的喘息;所谓"建设",不过是在准备更大的爆炸力罢了。所以,满怀信心地建设一段,突然发现"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革命)"的讨厌轮回。于是心情更急切,革命行动更暴烈。 "他们的革命已经结束,我们的革命刚刚开始! 这里有一个"革命过程"需要完成。也就是说,人的惰性不仅体现为"反革命,也体现为"革命的惯性",所以,便形成了"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的怪圈:中国革命的漫长过程,注定要把一切自认为彻底革命的革命者,先后打入"彻头彻尾的反革命"地狱。甚至自封为不断革命化身的匪首毛泽东本人也不例外。一九七六年他垂死之际,血腥镇压第一次天安门民主运动,就是不折不扣的反革命罪行。论其罪行应该予以枪毙,甚至割喉取肾。如果已经死了,就应该开棺鞭尸,发掘祖坟。 其必然结果是,中国社会在继续革命、不断加深野蛮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达到骇人听闻的深度。尽管,它的标语口号经常"城头变换大王旗"。 中国社会的内心深处,已经接受了这样一种新的催眠: 野蛮--活力的象征。 越野蛮越好!只有打破一切限制的野蛮,方能召唤人类最高的想象力、理解力和记忆力。 野蛮精神,不仅应是社会重建的法宝,也该是个人生活的指南!
最后的革命: 中国僭主政治的终结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