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社会动员论 五,胜利者捏造的历史 临近二十世纪末叶,想象力丰富的人们说,"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 而在我们看来,这个预言为时过早,它更多体现了希望甚至仅仅是祝福;而不是基于对历史和现实的清醒分析。在我们看来,中国重获全球强盛的地位,可能不是在二十一世纪,而是再晚些,要在二十二世纪。这样,中国从它陷入解体的十九世纪开始,到完全彻底地实现重建,一共需要花费整整三百年。 这并不真的漫长。在上一个类似的周期,魏晋南北朝,中国从陷入文明崩解之灾的西元二世纪(东汉瓦解),到重获全球强盛的西元六世纪(唐的统一),一共花费四百多年!由于现代生活的较快节奏,我们可能提早一百年,以结束中国文明型式的根本转变。 出于如此这般的国情,所以,在今后一百年里(也就是人们抱有幻想的"二十一世纪"),中国民族精力的主要运动方同--依然不是外在攻击,而是内在律己! 继续克己,自胜者强。 中国重建的矛头,不是指向世界,而是指向自己,持续地继续指向。 克己,是涌向律人的桥梁;若非如此的克己,不论个人或民族,若没有经过惨痛的克己,它的律人就是空话。强大民族的兴起,是前个时代的深刻苦难所结下的硕果。所以我们看到,任何一个"侵略成性的民族"在他迈出强力扩张步伐的前几百年间,无不受到异族的无情蹂躏。先前的蹂躏越是凶狠,后起的外扩就越持续。 由于时候未到,中国在未来一个世纪的对外关系中,依然必须遵循"偃武修文"的规则--甚至,必须进一步收缩它的力量于自己的丹田内,全力以赴推行"自我更新"而不是"更新世界"的方略。 城市革命,也就是我们的最后革命、光荣革命,在其初级阶段体现为政治革命、社会革命,在其高级阶段才体现为种族素质的革命、文明模式的革命。 社会动员的压力如是说:"野蛮的中国,是走向新生的中国!" 这不是神话,而是现实!早在一千五百年以前的中国它演出过:野蛮的南北朝,盛唐的希望! 中国要在短期内获得迅速发展,必须革命。这场革命包括政治经济方面,也包括社会习俗方面。 革命是社会力量的重新组合,虽然本身并不带来迅速发展,甚至具有巨大的破坏性;但革命创造了迅速发展的条件,尤其是发展的动力。 社会发展有三种状态: 1,自然状态; 2,文明状态; 3,野蛮状态。 自然状态是本能的境界,文明状态是修炼的结果,野蛮状态是洗涤的始基:恢复本能、达到新的修炼。 绝对的自然状态,在从个体或社会诞生的一刹那,就结束了。生命开始逐步纳入不得不然、参次不齐的文明。在文明晚期,"回归自然"的呼声兴起,它所达到的效果,是有选择的野蛮,而不是无选择的自然。 绝对的文明状态,则是犹太人的经典上所描绘的那种"泥足巨人"--一切强大的世俗国家,都无异于这样的巨人。文明再好,毕竟是从自然中生长;当它的生长过大、耗尽了基础,崩溃就成为再生的开始。 野蛮则是对泥足的冲洗,它打倒偶像,留下真金;它以回归自然的名义,种下新的文明。它说:"天国近了,你们必须悔改。"如果这世界的文明没完没了,那么即便连宗教的圣殿,也会沦为商业工厂,甚至妓院。如果没有孤独、死亡,那么即使连艺术的洞府,也会沦为市井的买卖!那样的生命所显现的,不过是其本能的幸福实相:一只又白又胖的蛆。所以,为了保证人的尊严并与白白胖胖的蛆虫们的幸福区别开来--让我们欢呼一种"冰川上的孤独、洗练甚至野蛮"吧!为了保证某种"朝向健康的绝望"--让我们在必要的时刻和必要的地点,学会反对市场经济、商品社会、技术文明的奴役! 个人与社会的上述三种存在状态,在经验的领域实际上只剩下两种:文明与野蛮。正如在超验的领域它投影为两种概念:自然与文明。 厌倦文明的人们!你们已经永远不再能在经验中回到自然。你们只能回到,超验的、意念的自然,或,在经验中清洗文明的"野蛮"!因为文明,是野蛮之母;因为野蛮,是文明之父。 中国民族的自新运动,必定充满了令人惊奇的英雄传奇。正如每一个民族命运的转辙,必有英雄传奇的伴奏。不是风流故事,不是才干比赛,而是民族大迁徙的神话,又一次成为生动的事实!一切文明都起源于某种史诗,一切史诗都起源于民族大迁徙的严酷磨砺。虽然中国的城市革命,不会在一夜间创造可见的奇迹,倒有世俗的不祥之光降临人间。但相信吧,加倍的苦难、加悟的罪恶、加倍的毒素、加倍的不满--是幸福、圣洁、营养、喜悦的前提。对那些具有英雄气质的人,生在这样的时代是值得羡慕的。尽管在中人以下的庸碌之辈看来,这是黑暗、野蛮甚至血腥的。 中国的城市革命,承袭并发挥中国革命的野蛮化倾向于极致,使一切非常手段系统化;另方面,它以革命手段,结束革命,迫使革命成灾的中国社会,走上现代国家的正途。它的目标仿佛矛盾,它的前期是"革命",它的后期是"反革命"。但正如一切具有持久生命力的事物一样,它以惊人反差,展示宏大的器度;它兼有阴阳,故能化生万物。 请不要急于谴责这黑色的宿命。 如果没有身临其境,生活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对即将来临的城市革命,及其暴烈性,是很难理解的。但面对二十世纪迄今为止的中国悲剧来说,城市革命的暴烈,不正是一位仁慈的外科医生吗?他以娴熟的"结尾处的惊叹号",缝合创伤和刀口,若非如此,漫长的手术如何结束! 文明,是野蛮之母;野蛮,是文明之父。 充满母性的人们啊,你们一定要爱护文明,哪怕那是非常北常腐朽的文明。因为这爱护,正是你们的本能、你们无法摆脱的职业。在任何情况下,你们一定不要崇尚野蛮,因为这崇尚,是对你们本能的残杀。 充满父性的人们啊,你们一定要私淑野蛮,哪怕那是非常非常恶劣的野蛮。因为这私淑,正是你们的天命、你们无法离却的元气。在任何情况下,你们一定不要崇尚文明,因为这崇尚,是对你们天命的背叛。 "高贵的野蛮人",并非蜷缩在远古石窟里的哺乳类动物,因此不仅仅是复古主义者的幻想。高贵的野蛮人,是文明社会里"最后的贵族":他清洗文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野蛮并不是自然状态,而是从根本上打破现状的努力。这与"自然状态"的本义,南辕北辙。所以,新兴的文化,无不体现为某种"野蛮的文化",甚至"反文化"。而"文明",正是作为其"反动的结晶"而生发圆满的。文明的颓势甚至停滞,也是野蛮力量遭受过度抑制的后遗症……野蛮,健康的发难者,文明的生殖者!----"生而不有,长而不宰",天之德也。 文献学者们断言,人类历史"是一部从野蛮走向文明的历史";这是幼稚的错误。 首先,人类的历史不是"一部",而是多部之间的"轮回" 从人刚落地、社会刚诞生,文明就开始了,然后再从衰颓走向野蛮,从野蛮再度文明、再度衰颓……一个回合接一个回合,一部经典接一部经典,有始无终的循环! 一个文明到另个文明,一种野蛮到另种野蛮--这就是人的宿命。 历史表明,人们并非在天真无邪中走向文明。恰恰相反,是野蛮的动机、野蛮的动力,经过伪装,鼓起文明的风帆。但被缚于文明而变得孱弱的不肖子孙却弄假成真,拿戏子当英雄,把装潢奉为偶像。但是,对于那些有力量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的大能者,真正的归宿,并不是文明本身,而是强健的生存状态。强健的生存状态,总是以自我否定的热情--"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从一重天,到另重天。如果有永生,这岂不就是永生。 从时代着眼,不妨把"野蛮时代"叫做"社会的诞生与青春期",而把"文明时代"叫做"社会的成熟与衰老期",至于文明的腐败与解体,则类似人的弥留与死亡。如现代中国,在弥留与死亡中"发出最后的吼声",而在野蛮时代的前夕,则有一个短暂的精神黎明期--为野蛮造舆论,为文明做寿衣。法兰西的百科全书派,中国在一九一九年和一九八九年先后两次"思想解放",干的正是这种好事。 启蒙与野蛮并不对立,恰恰是同一事物的两面镜象。每个时代都有各自的妙用,文献学者们的血吸虫般的雕虫小技,风牛马不相及。 野蛮的要素,永远潜伏在文明社会中,伺机待发,文明的要素,甚至在最狂野的时刻,也存在。 野蛮的要素,可以提供清新的气息、健康的还原。文明的要素可以提供审美的情趣、物产的富裕。它们都不是十全十美的,而二者混合,可以激起改革、骚动、变态和创造源泉。混合的东西很难归类,所以就得背上种种的恶名。人们无力发现它,只能看见它所创造的历史。就这样,文明与野蛮的要素配置,形成了不同的主流。人及其社会就是这样奇怪的混和!文明有其野蛮的用处,野蛮有其文明的功效。文明常是魔鬼的化身,而野蛮倒是上帝的显现。所以,在不恰当的时机,强行压抑低度的野蛮--要么消灭了生命的活性,要么激起了恶性野蛮。 为了生命的健康,话接受我们的新观念,"野蛮的文化"。 没有这样的野蛮,就不会有这样的文化;没有这样的文化,就不会有这样的尊严!野蛮的文化,是生机勃勃的文化。中国的难题,是特别需要但又特别缺乏这样一种野蛮的文化。不是共产党的无文化粗鄙,而是具有锐利的创新精神,如青春的想入非非,成就中年的盛德、壮年的大业。而为了盛德大业,想入非非的梦幻,是值得称颂的。 造就文明的精神越是野蛮,此文化的前途越不可限量。文明的来历越不上路,它所吸取的营养就越丰富。升华的动机越原始、越接近低贱的本能,它的动力就越大,弥久弥淳。为文明的发育,野蛮的酵母,必不可少。野蛮不会玷污文明,只会使它亲近泥土的芳香。 只有那真正理解文化并参透文明的人,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链,顶戴"野蛮的荆冠"。这样的人,德配天,应得"救世主"称号。所以,那位顶截了荆冠的野蛮人耶稣(相对希腊罗马的古典文明世界来说),反而就是永恒的"基督"。 救世主说:"我来,不是要致太平,乃是要动刀兵!" 和他相比,那些假冒为善、胸怀恶意的法利赛人,奸佞愚蠢,才特别需要文明的华衮,来遮盖自体的丑陋。 现代中国日益深刻的野蛮化,无异在为一种新文明打扫场地。在如此古老的文化地上上,竟然出现如此新鲜的野蛮行径、野蛮思想,根据我们上述的分析,不是偶然的,而是顺理成章。 一扇门关上,一扇门打开: 从过于人为的玄圃,发展到彻底荒芜的旷野--是文明的一个逻辑。而从过于荒凉的旷野,发展到"奇妙的新世界"--将是文明的下一个逻辑。 它宣示我们:决不要害怕野蛮化的袭击!更不要逃避它!中国在野蛮化的道路上走得越远,也就越是会深刻地现代化!废墟清除得越彻底,将来的造楼才更容易。中国的智慧想象了两千年的"屠龙之术,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横生的荆棘使他欢欣,纷歧的乱麻使他宁静。庄严的时刻来到了:野蛮化的利剑,劈开中国再生的穆穆四门。国鼎已立,神位将定。 真正的理解者、参透者,坦荡清爽地面向上苍,"野蛮人"甚至"罪犯"的恶名,只是他"帝降夷羿,革兹夏政"的证明。他是文王,武王之父,他是上帝的蓓蕾,他含苞待放的时刻,是世界之美。
最后的革命: 中国僭主政治的终结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