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国的内外形势 二,民主运动,还是党锢之祸? 如何实行中国社会的转型?如何创建中国的政治权威?这,当然牵涉到中国社会的条件、特点等等"国情"尤其是"民性"。下面,我们不妨借用一些实例,进行深入观察。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六日--六月四日在北京发生、而后波及全国数百城市、最后以史无前例的街头大屠杀,淹没在血泊中的人民运动,以其悲壮性载入史册,并被追悼为"民主运动" 评价为"一次规模更大的五四运动"。 然而,这并不是一次单纯的五四运动,而是康有为的"公车上书"和"五四运动"的结合:五月十九日中共中央宣布军事戒严之前,这是一次类似公车上书的和平请愿;五月十九日军事戒严后,逐渐演变为类似五四运动的对抗性活动。这个双重性质告诉我们:屠杀发生后,人民起而应对"暴乱"的人民解放军的,乃是自卫的民变,正因为它是被当局的"错施"给挑动起来的,所以人民并没有形成自觉的"武装意识",也就不可能对血腥镇压作出有效反击,更不可能推翻中共反革命政权,缔造民主政治。 公车上书是体制内的,五四运动则是体制外的,五四运动的宗旨是"打倒卖国政府"、"严惩卖国贼"。试问,"五十天请愿"的前期(戒严前)何曾自觉提出这样革命性纲领?相反,它主要是恳求共产党政府"可怜可怜学生的爱国热情","千万不要开枪镇压";成千万上亿的民众之所以"上街游行",是出自同情,和凑热闹、好表演、随大流的民情,这就决定了,全国大多数民众不可能自觉反抗戒严令下的屠杀。可怜的学生、市民、知识份子,始终都在寻求合法性:签名、上书、呼吁召开人大会议、盼望赵紫阳复出收恰残局……甚至戒严后,多数人依然如此"抱着美好的希望"。 最让人"感动"的是:戒严令下达前,亿万人民上街声援绝食学生;戒严令下达后,游行示威依然此起彼伏;大屠杀发生后,抗议者巨减,群众多做壁上观,而为首份子则纷纷逃窜,甚至带着预先准备好的护照和经费逃离国内;屠杀数月之后,人人过关的汇报思想、检查错误席卷全国;屠杀过后数年,许多人真正转变立场、重新评价屠杀的积极意义……不少人甚至发明了"屠杀有功论"、"请愿有罪论" ,而这些家伙中的许多人,竟然参加过请愿,甚至在美国等西方国家,申请了"六四绿卡"! 就"五十天请愿"的起因看,它是人民对"邓小平的洋务运动"失败(一九八八年"硬闯物价关"遭到惨败)所作的反应;正如公年上书是对"西太后的洋务运动"失败(甲午战争的惨败)所作的反应,这雌雄两位老佛爷"垂帘听政"的不同处境,只是由于"内忧"、"外患"的区别:邓小平气愤学生悼念他的政敌;西太后刚吃败仗则不敢镇压。但这两次请愿的目的,都是在"经济改革失败"的危机中,要求施行"政治改革,目的还是为现政权变法图存--这与五四运动号召推翻政府,具有质的不同:"改良"与"革命。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九日的戒严至六月四日大屠杀之间的"反政府"和六四大屠杀之后的恐惧、忿恨、绝望是一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臣民,从此将被逼无奈从改良走向革命,尽管它本身还不是革命,更不是少数逃窜国外的绝食者为自抬身价拍电影而鼓噪的什么"没有完成的革命"。 公车上书和"五十天请愿"(下面我们将谈到,它是一场传统的"人民运动",但还不是现代性的"民主运动"),都是由知识份子(科举时代叫"太学生")发起的,事实上,中国更早历史上的许多王朝末日,都是由这种"太学生的抗议"而触发的,东汉(西元九--二二0年)末年的"党锢之祸"和明朝(西元一三六八--一六四四年)末年的搜捕东林党人,是最为著名的事例。由于这种王朝末日现象的普遍性、规律性,"党锢之祸"已经抽象为一个专有名词,用以指代: 1,统治集团的腐败,造成知识阶层的"清议横溢";制度危机增强了"政制"的压力; 2,统治阶级(包恬"社会名流"和太学生)的分裂,使最高统治者日益孤立;社会分裂,使传统的社会控制系统如道德、舆论等莫衷一是,从而瘫痪; 3,最高统治者(皇帝和僭主)不得不动用最后的社会控制手段如警察、军队,施行"摘下面具的镇压"; 4,逮捕、监禁、杀害书斋里的持不同政见者,把他们赶出统治阶层,"禁锢不用"--并使他们逃亡或失业,从而造就一大批自愿或不自愿的"职业革命家"; 5,这种镇压消除不了"动乱的社会根源",但能冻结抗议的局面,结果,使腐败势力更为嚣张,腐败加剧;使体制改良更加遥遥无望,在使最高统治者进一步丧失人心的同时,逼使"新生的职业革命家"通过逃亡,把新的精神向社会下层不断输送; 6,下层统治阶级("文士")因此分化为"隐士"与"谋士",前者拒绝支持统治集团,独善其身;后者开始与民间义士结合,注定在下个回合中,成为起义队伍的中坚力量; 7,统治机能日趋硬化,任何革新的企图,无法回避党锢之祸的死结…… 谁能否认,"六因人屠杀"以来的中围局势,正与上述"王朝末现象"惊人地一致;至于说到现代性的"民主运动",那么它的主流则必须是以"民主政治"为最高价值本位,而不是请求廉洁政治(如打倒"官倒")。但"五十天请愿"的主动力和最能号召人心的,却是"反腐败"!即,是党锢之祸的的主题,而不是民主政治的主题。 当时,"民主"的口号只是作为反腐败的方法、途径而提出的(既然如此,反腐败当然还有其它的方法、途径,而最终"犯不着为它去死"),这一精神区别,导致一九八九年的中国与一九八九--一九九一年间东欧、苏联局势的不同结局。 即使在"利用民主" (作为方法、途径而不是作为目的,当然只是"利用",而说不上"献身")的层次上,"五十天请愿"也只是提出了"开放报禁"、"新闻自由"等清议要求,而没有提出"开放党禁"、"自由选举"等民主政治的基本要求。而开放报禁的新闻自由,恰巧是与"王朝末现象"中的党人们"开放清议"、"品评人物的自由"的要求,如出一辙。因为"结党"的要求,不仅会触犯共产党僭主专政的魔咒,而且也是中国的传统所不齿的("君子不党"、"狐群狗党"的成语很能说明这种心理,八九年学生声称他们要保持政治纯洁性即所谓知识份子的独立性,也属此类),但剥夺说话的自由,却被中国传统视为暴政;所以,"五十天请愿"要求新闻自由而不要求结党自由,恰恰证明它不是民主运动,而是清议与请愿。清议者的请愿和争民主的运动,由于西方报刊电视的误认和错觉而被混为一谈。我们今天可以不去争议这错觉的起因,但却无法回避它的预后。 1,如果"五十天请愿"是一场民主运动,那么,中国在屠夫邓小平死后,最多在屠杀的受益人江泽民下台后,将可以逐步走上和平演变的渐进民主道路;中国社会也可以由现代民主政治体制,加以整合; 2, 如果"五十天请愿"主要还是一场党锢之祸,那么,邓小平之后的中国将难以由现代民主体制来加以整合,因为缺乏支持性的社会后盾,我们今天提出"是民主运动,还是党锢之祸"的问题,不是无聊的名词之争,而牵涉到中国在"后共产主义时代"的走向;是关系到每个中国人命运的根本问题。 中国人说得好一点是讲究实效,说得坏一点是唯利是图,不关心抽象的理论与正义问题,因此只要能整合社会的,就被目为善的;以什么方式能够整合中国,就以什么方式整合,所以,中国民族的真正代言人,所关心的也主要是"怎样才能整合" 而不是"必须怎样整合"---这也是中国人和中国共产党人之问的最大区别。 按"党锢之祸"的观点看中国的政治发展,"八九民运为什么会失败"这样的问题,提得太愚蠢。 要知道,名士们的清议、太学生们的聚会,没有一次可以避免"失败"的! 但退一步说,没有他们的"失败",便没有摧毁腐朽王朝的武装起义,便没有新的政治格局降临中国大地。如果他们的清议与聚会"成功"了,反倒只能是对旧王朝的修修补补,使其多一次苟延残喘的机会,从而推迟根本的社会更新。 我们承认,党锢之祸的惨状落在每个人头上是痛苦的,但总不能因为痛苦就模糊了洞察未来的眼力,总不能因为自己痛苦就抱怨民族,没有立即起义响应被牺牲者。因为起义毕竟是下一个历史阶段的事情,而不是立即。这种意义的"失败",其实是一次巨大的民族召唤--还有什么比这更彻底的宣传和示范?
最后的革命: 中国僭主政治的终结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