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龙将军:【野蛮的中国】
第三十四章
近代中国的野蛮化(上)
一,达尔文主义洪水滔天
中国近代史的基本内容是"不断革命",一次又一次发动"新的长征"。其领域之宽与程度之深、方式的激烈、后果的严重,不仅构成中国"古今未有之变局",且在世界历史上没有先例。形形色色的中国志士,为寻求民族的出路悲惨地死去。这一切惨烈的死亡,受到了"达尔文主义各支派"(包括"维新派" 、"革命党"、"立宪派"、"过激党"、"共产党"等几乎所有的互相敌对的思想政治派别)的一致支持、普遍接受和热烈欢呼。
这毫不奇怪。达尔文主义正好满足了近代中国接受野蛮化洗礼的必要性。
各种形式的达尔文主义,已经代替了儒家学说,成为现代中国人的"世界观"和治国之本。王道的肃穆和精神的钟声,被霸道的枪炮和物欲的呻吟淹没掉。和平的顺民生涯被不愿做奴隶的吼声,震得睡眼迷蒙……无论是散漫开明的国民党,还是严酷紧张的共产党,或是被夹在中间充当甜点心的"第三势力"----都被炮火连天、运筹帷幄的时代精神给浸透了。
价值观念的彻底革命,是和社会结构的彻底颠复互为表里的:中国经历了"五胡乱华"以来最大的社会解体、文化解构的过程。而说到底,五胡乱华也远远不及二十世纪的中国颠覆来得剧烈、深刻。在五胡面前保持不坠的中国尊严,在二十世纪的西方冲击下完全崩溃了。中国人放弃了独立的意识,匍匐为形形色色的买办,和精神上的巴儿狗----"共产主义者"就是这样的无耻买办!他们可以痛挖祖坟,以取悦于共产国际的喋血豺狼!
"无耻",成了这个世纪的最高颂扬:无耻就是无限制,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是"能干",就是"吃得开",就是左右逢源,和 "我们的朋友遍天下"!
然而,一百年的历史已经表明,达尔文主义各支派只有破坏之功,缺乏建设之力,始终未能兑现他们鼓吹的建设性使命。他们的疯狂努力,只是造成了一个野蛮的中国,在客观上帮助中国完成了"由文弱走向野蛮的火一般洗礼"。什么浴火焚烧,什么凤凰再生,"革命口号"与"革命行动"所鼓荡起来的"革命力量",是中国野蛮化的变态使者----迄今为止,它们已经有系统地摧毁了地平线以内可见的一切,这可能是近代中国始终一贯所做的"唯一有系统的事"。
如果和那些"一次性革命"就成功地建立了新制度的国家相比,我们不得不羞愧地承认:迄今为止的"中国革命"还只是半成品。说它"流产"是不确切的,但它的"不足月"却也是真的。发动革命的势力,总是一相情愿地拿外部世界的例子来想象中国的事,结果,他们的设计与诺言,总是落空。
如意搬动并重新安置"中国之鼎"的方法,还没有找到。更遑论,以新精神、新材料去铸造一只新鼎?
就这样,中国之鼎的压力,对束手无策的革命者们,是太费解也太沉重了。他们在无可奈何之馀,燃起了炸掉它、抹掉它的冲动。于是,"革命"成了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盲目但有系统破坏的代词。其结果是导致中国完全彻底全部地野蛮化,甚至连港澳台湾海外华人也不能完全逃避这样的野蛮化。
现代中国,终于沦为一个"无鼎之国":没有传统,没有制度,没有礼节,没有法度。
达尔文主义各支派的代表人物,不论如何你争我夺,都是如此一致地倾心于西方的思想纲领甚至组织原则。他们从不同的角度一致认为,中国必须放弃自己的国本,走上欧美的、日本的、俄国的道路,才能"跻身于列强的行列"。因为他们的最高理想,只是让中国变成一个列强式的国家 !"一将成名万骨枯",领袖意志的满足,是要千百万人头落地以为代价的。
可惜的是,他们的良好愿望是建在沙滩上的!只有他们的邪恶手段万古长存!
像中国这样的费拉民族而成为文化民族列强的,岂能一蹴而就?还原,是"反自然的",所以格外需要漫长而苦难的"退化过程",所以,对中国的前进来说,"后退比挺进更为有效!"不明此理,一切行动将沦为"冒进"。结果,他们的宏伟规划,只能化为断断续续的传说----这似乎印证了中国的古智慧:"创其始者,非善其终者也。"有人播种就有人收获,收获者何必是播种者?
张牙舞爪的达尔文主义,是"文化民族"肆意扩张的分泌物;"费拉民族"搬用时该谨慎从事。在这里,文化民族的经验对费拉民族多半是无效的,这已被一百年来无效挣扎的中国近代史,一再证明了。----西方与东方(俄国),西洋与东洋(日本),都是文化民族,尽管参差不齐;我们和他们并非"同类项";在此,不论你愿意不愿意承认,我们是与印度、阿拉伯这些创立过世界帝国的费拉民族同命运的!如果不想和他们共结局,你就得另辟蹊径,靠东西方、东西洋的经验,是救不了我们的老命的!所以,马克思主义和达尔文主义、代议制一样,不能完成"救中国"的事业。
"富国强兵"和"新文化"的道路先后失败,"良有以也"。
但历史又是无限奇妙的。它一面把希望化为灰烬,一面又把失败变作最伟大的胜利:误解的革命造成中国的野蛮,但在不期然中,却逼近了天意的捷径!天不亡中国,天要中国完成最艰难的使命----群体层次的"返老还童、通过死亡之门,抵达新生;从费拉民族,退化为文化民族!
不能善终者,以先行者的惨败,为后来者指点了一个又一个危险的浅滩----有志者:其鉴于兹!
二,革命:不是手段而是目的!
革命,是中国近代史的基本内容。也就是说,一百多年的漫漫时光,中国人除了革命以外,什么业绩也没有留下来。结果,革命从手段变成了目的!你也许可以大声谴责"这是典型的异化"!然而,没有用的。狂澜岂能以人力回挽?异化的功能在于"绝对的深化"?不经过"为学术而学术"的阶段,不能成为人学者;不经过"为艺术而艺术"的阶段,不能产生垂世之作;不经过"为革命而革命"的阶段,不能创化新的民族!
原先,出于模仿优胜、逃避劣败的渴望,"十五年超英赶美"的热梦也不知做了多少。但是,春梦岂能当点心?!闭眼时的宏伟蓝图,挣开眼镜花水月。《庄子》说,"梦饮酒者,旦而哭泣。"实在是对近代中国人的先知预言!"建国大纲"、"翻身闹革命"、"现代化"等等的天花,看起来像是仙女的赐福,但落到头上却成了魔鬼的瘟疫。这种"天花",只是发挥了让人忍受苦难、拼命挣扎的功能----也仅仅在这种意义上,它们才是"积极的"。直到有一天,中国人已经自觉自愿地实践了"为革命而革命"的深度时,革命的恶梦才会结束。
在可见的层面上,中国近代史堪称一片空白,甚至是倒退、是典型的野蛮化。但是,在看不见的层面上(在"灵魂深处"),它却埋藏了一批无上珍宝----这就是,中国人已经习惯了一切恶性的事变,很少有什么打击,可令我们惊惶失措的了。
牢不可破的营垒,粉碎了。
顽固的心理定势,溃灭了。
中国人已经可以接受一切,并随时刻准备著忍受一切!这对于一个过于热爱虚假的道德评判,时刻以这评判去攻击进取者的社会,是多么巨大的进步啊。
粉碎可见的壁垒,容易,粉碎不可见的壁垒,难。世界上多少古代民族,并非亡于外在的不适应,而是立于内心的不能适应。让我们学会更彻底地适应吧!崇尚暴力比崇尚虚伪,要好。以"利益语言"说话的谈判对象比之以"道德语言"说话的谈判对象,较能节省时间、提高效率。这就是"心理废墟"的妙用! 是的。心理的废墟----很可能将被证明,是结束中国革命、打开新王国之门的金钥匙!任何外部的、社会意义的"条件",都不及自我更新的重要:而任何自我更新,无不首先表现为自我的废弃!
遍地废墟的社会野蛮、十面弥漫的文化真空----正在造就轻盈凝重的权力中心、不变应变的文化之核!
中国人文化长城和心理堤防的崩溃,带来了一个洪水滔天的时代。"履霜坚冰至"(《易.坤.初六》),冰冻三尺,岂是一日之寒?这不是任何人力可以达到的,这是气候的天行!不是事后的聪明,不是败者的自慰,不是嫁祸于传统,更不是某个领袖意志的怪诞产物----而是一连串历史运动所揭示的定数! 所以,它需要一百年以上的"履霜过程"。
解构与结构,是如此的混成、互动,在绵延的破坏屯绵延生长著新王国的要素!这就是我们最后的 希望、最后的出路!这就是野蛮精神的兴起----作为极端厄运的代偿。
隔岸观火的学者们!请求你们不要把中国革命的血腥历程简化为"一连串的政变与屠杀"!尽管,近代史的全部运动都围绕盲一个主轴:"野蛮化"。这是不足为怪的。早所辛亥革命前后,计多无德无行者就倡言了社会野蛮化这一主轴的必要性,甚至把强化这一主轴,视为中国复兴的内在基础。野蛮化,成了费拉民族追赶文化民族的"马刺",甚至成了"扫帚星",毛泽东对此有最好的解说,"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传统与文明,就这样被共产的扫帚星们,作为"灰尘"一笔勾销了。他们因此还自命为"妇女解放"的运动专家,毛泽东直到晚年都在红尘滚滚的中南海里翻云覆雨。
缺乏领悟力的人们,可能会把中国的野蛮化及其分裂的后果(政治与文化上的"南北朝对立"),看作一个人为的结果,甚至是必须立即消除的病态;但他们却忽略了一个小小的真理:这病态的病灶,却显然不是任何个人或集团的力量,可以简单造出的。迄今为止的"南北朝的对立",早在185O年就明显了,它经历了五个表现形式:
一,南方的太平天国与北方的清廷之间的对立;
二,北方的清廷与南方的封疆大吏(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刘坤一等等)之间的对立;
三,南方的革命党与北洋军阀之间的对立;
四,北方的共产党与南方的国民政府之间的对立; 五,大陆与台湾之间的对立。
在这种慢性的社会撕裂中,死亡与新生、真善美与假恶丑、疯狂的破坏与无稽的期待----奇妙地凝集一处,并且互动互成。仿佛高耸的金字塔,是"浸泡在大地的血泪中"的。然而,要是没有这种慢性的残忍撕裂,费拉民族如何退化为文化民族?要是没有野蛮化的运动(它的比较正式的名称,是"战争与革命"),安眠于"大一统"的中国又如何适应"现代世界的战国格局"?
这样看来,中国的分裂只能与中国革命的最终结束一同来临:野蛮的中国只能结束在中国复兴运动的圣歌中。
三,野蛮的胜利者
迄今为止,在中国革命的历程中,"胜利者的王冠,都戴在那些"进一步强化了野蛮势力的枭雄"的脑袋 上。新兴的政权的杀人数目,总是前一个政权杀人数目的平方根。
满清政府杀了"六君子"和徐锡麟、秋瑾,就革命烽起,天下大乱了。北洋军阀闹出了"三一八惨案",杀了数十名学生,就被"打倒军阀锄列强" 的吼声震垮了。
共产党说,蒋介石在南京处决了十万"革命者";但共产党自己,却在北京处决了几百万"反革命"。
十七年以后"文革"爆发,索性大杀起自己的同党来。当此野蛮化有增无已的趋势下,一切仁慈的表现被当作"软弱"的代词;而野蛮的行径则与"强有力"划上了等号。这样的风气使野蛮的趋势无法中断,更难逆转。人们把"越左越好"的狂热,奉为世间最高的美德。
左,就是野蛮;左倾,就是野蛮化!
此其时也,"野蛮进程的炸药与炮灰"(比较正式的名称是"战斗英雄"),成为"时代精神的指向",成为人格的最高示范,从董存瑞、黄继光,直到雷锋、王杰……再到形形色色的战斗英雄模范人物。
"政治革命"只是"小巫",真正的"大巫"则是"革命的政治"!即,把革命列为最高秩序的"反秩序状态"。
野蛮化是其果,革命化是其因;革命化是其表,野蛮化是其里----革命与野蛮互构因果、互为表里。在这种意义上,近代中国的革命,既不是中国古代一治一乱的鼎革天命;也不是西方式一次性的天道进化;而是"完全、彻底、全部、干净"(毛泽东发明的四联冠)的全面解构、全面专政。它使一个古老社会的彻底瘫痪,一个文明系统的全部解散。
宋元以降尤其明清以来的中国人,以文弱清癯的病体为美,认为那方是才学修养的表征。其实,这只是受催眠者的借口,而发布指令的动机则是:统一帝国为了有效地集权、保持自身的稳定,遂以牺牲社会的活力以为代价。大凡统一的帝国为保持自身的存在,都是如此压抑社会活力,无不导致文明的衰落。这时,它的居民外表文雅内心则怯懦;野性的力量与活性的力量一同消除,应变能力与生存能力,一同降低----这是一种病恹恹的美,一种化妆品的美,一种圈养动物的美,一种走向死亡的美!
现代的全球世界则完全相反,它陷入"列国纷争的国际无政府状态"中,为了胜利女神的血腥祭坛,而把技术武器化、绝对化、偶像化。为了争霸全球,它不自觉地崇尚中国"夏商周三代"尤其是春秋战国时代"逐鹿中原的古王国美德,而摒弃中国"秦至清二十五史时代尤其是元明清的奴性时代的"大一统的中王国美德"!所以,它奖励体育、召唤尚武精神。而这,对习于文弱的社会来说,无异于鼓动野蛮的风潮。它仿佛意识到,不具有现代的野蛮气质,则达不到现代的文明境界!
一百年过去了。由于西方的压力而逐渐激发起来的野蛮精神和"解冻状态",正在反过来使西方文明本身感到惴惴不安。所谓"解冻状态"是指:中王国后期元明清三朝六百年的社会大一统和道学大催眠,使中国进入了人性意义的"千里冰封"、文明意义的"万里雪飘";但"野蛮的西方侵略"则以其铁血的暴力,打碎了这一催眠的冰封;以其人的煽情的理性,搅乱了这一沉静的雪飘。
一百年过去了。现在的问题己经不是"野蛮化的必要性"。这个问题在一百年以前还有意义,但今天已经相当落伍,野蛮化不再是一个可能的必要,而是一个确凿的事实;而是"如何把握野蛮化的火候" 以及"在什么恰当的时机结束野蛮"。因为不结束"近代的野蛮化",是开辟不了"现代化的文明"的。
而事实上,中国近代史上大部分"路线斗争"(从"洋务"到"变法,从"改良"到"革命,从"国民党"到"共产党",以及共产党"党内十次路线斗争")激发的残酷内战,无不直接导源于"火候之争"。而新起的革命势力又总是以更大的热忱投身更大的野蛮。斗争越演越烈,直到把整个社会投入火海,中国成了 "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动幅最大的社会试验场"。
火候的问题,成了近代中国人的生死结。
火候的问题,挑起各派政治力量的仇杀,不斗则垮"成为野蛮化的最高纲领----但它的伏笔,早在 "文革"前的四十年就埋下了:中国式的私刑滥用,在1927年就有了蓝图性的记载(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后来居上的更野蛮也就是更左的的势力,总是指责"既得利益集团企图中止革命,甚至"反革命,从而一举夺取了"革命的正统性,革命的正统牲在近现代的中国,仿佛古代的"天命皇权的正统性"----它可以"使丑的变成美的、错误变成正确、造反变成道理、社会的灾难变成建国的纲领"!
后来居上的野蛮左势力,他们的"革命要求"还没有磨足。但他们的革命要求本身,却又是含糊不清、模棱两可,最后达到了漫无止境的地步!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那是"随著形势的发展而发展的"。而其内核却无非是----
野蛮、野蛮、再野蛮!
可以预测的是,这个"火候问题,还将继续成为中国内战的焦点之一。
有人说,"革命已经够了!现在应该和平地建设了!"说这些话的,大多是坐在上风的人。有人说,"不行!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说这些话的,大多是坐在下风的人。
他们的利益比他们的理想更难协调。其实,他们都对。
中国近现代史已经证明,所谓"建设",不过是一个革命阶段到另一个革命阶段的喘息罢了;所谓"建设",不过是在准备更大的爆炸力罢了!所以,满怀信心地建设一段以后,突然发现"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轮回。于是心情更急切,革命的行动更暴烈,更蛮横,更左。
"他们的革命已经结束,我们的革命刚刚开始。"
这里有一个"革命的过程"需要完成。也就是说,人的惰性不仅体现为"反革命",也体现为"革命",所以,便形成了"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的怪圈:中国革命的过程,注定要把一切自认为彻底的革命者,统统打入"彻头彻尾的反革命"地狱"其必然结果,是中国社会在继续革命、继续野蛮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达到骇人听闻的深度。尽管,它的标语口号将一再改变。它在内心深处,已经接受了这样一种新的催眠:
野蛮----活力的象征。
越野蛮越好!
只有打破一切限制的野蛮,方能召唤人类最高的想象力、理解力和记忆力。
野蛮精神,不仅应是社会重建的法宝,也该是个人生活的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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