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龙将军:【野蛮的中国】
第三十六章
文化大革命论(上)
【这篇文章的写作日期:1980年11月(在当时的"北京竞选运动"中)。当时曾在清华大学等处予以张贴, 因为内容过于激进,很快就被官方撕毁。许多有关八零年竞选运动的文献,都没有收入这篇文章。】
一,文化大革命的日历
现在,谈论"文革"的人很多,观点也不尽一致。但有一个共同点:大家都自以为满身创伤的受害者,怀著"共产党走资派特有的还乡团式的义愤",从事著"事后聪明的谴责"。所以,也就很自然的,他们不约而同地把文革的结束,定于毛泽东的死亡及其宫廷的分裂(一部分毛的党羽如华国锋、 叶剑英、汪东兴枪杀了毛的侄子毛远新,并逮捕了毛的遗孀江青,并把这场宫廷政变叫"粉碎四人帮")。 这种以宫廷政变来划分历史阶段的做法,是极不严肃的政治流氓行为。
我们认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并非延续到毛泽东死亡,它实际上结束于1969年。它的特征,就是被毛泽东煽动(甚至得到鼓励)起来"踢开党委闹革命"的人民,又被毛泽东背信弃义地镇压下去(甚至淹没在血泊之中),毛泽东及其党羽称此为"实现革命的大联合"。广大学生,以"接受再教育"的名义被流放到穷乡僻壤,受到非人的折磨,毛泽东及其党羽称此为"上山下乡"。被人民革命U造党委的反")冲毁了的党的机器,再次建立起来,严厉清算参加造反的人民,毛泽东及其党羽称此为"清理阶 级队伍"。毛的这种出尔反尔,与邓小平在去年(指1979年----编者)的"西单民主墙运动"中先是利用 魏京生等人起来打民意牌,后来翻脸不认人的行径,如出一辙;有识之士盖称之曰:"过河拆桥"。 "工宣队"的赤膊、"军宣队"的胶蹄,占领学校的阴影,就是文革的落幕。
毛泽东送给工宣队的那颗芒果,就是无产阶级的文化大革命(区别于共产党寡头的文化大革命) 的死刑判决书。
"九大"的开幕和林彪"无限忠于"、"要准备打仗"之类的声嘶力竭,乃是为文革的"无产阶级理想" 开的一场追悼会!
什么是"文化大革命的无产阶级理想"?
一,打倒特权阶级、消除官僚压迫;
二,在经济领域的无产阶级革命(消灭人剥削人的资本主义现象)完成之后,实现上层建筑的革命,消灭政治上的人压迫人制度。
三,创立一个"让群众自己管理自己、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的真正的新社会。
这样的理想是否非可以操作,是一回事;但毕竟它提供给文革以极其巨大的动力。 要知道,当八百万学生1966年秋天分批云集天安门广场壤受毛泽东的检阅时,他们不是来向共产党的领袖致敬的,而是来感谢毛泽东,把他们从共产党工作组的迫害下解放了出来。要不是毛泽东《我的一 张大字报》,这些学生将重蹈1957年右派的复辙!难怪当时的官僚攻击学生的造反是"形左实右","类似于右派的向党进攻"。至于,在1966年8月----12月"向党进攻"(它的高潮是"打倒刘少奇!")之前 流行的"破四旧" 、痛打死老虎即迫害已被打倒的"地富反坏右"等前反动势力的活动,本来就是 由共产党的高干子女带头干下的虐待狂行为(据专家考证,1979年某些人权人士如魏京生等人、1980年代某些活跃的文艺家和学者,也曾经在1966年参与过这样的血腥迫害----编者按),和后来的"打倒资产阶级司令部("向党进攻"),性质完全不同。
当学生们在1967年受到毛泽东的愚弄,而不明真相地卖弄风情时,他们唱起了"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的淫辞秽曲,这时,他们的冲动,并不是来自所谓"绝对服从毛和党的个人迷信",而是试图 寻求自己心目中的反压迫英雄。
而从1969年到1976年之间所发生的主要社会政治事件,性质就完全变了。不但不属于上述的"无产阶级理想",而且与之背道而驰。这七年间的一本血泪帐,充满了宫廷的阴谋("批陈整风"、“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和党棍的倾轧(毛的左右手----坐在他左边的林彪、四人帮和坐在他右边的 周恩来、邓小平----们的钩心斗角)。这些蝇营狗苟,既无文化的意义,又无革命的价值,怎么能插入"文化大革命"的范围呢? 这些蝇营狗苟,只是在文革遭到毛的镇压、毛的许诺已经完全破产后,在百无聊赖又不甘寂寞的宫廷中,所上演的一幕幕"动物性闹剧"罢了。它可能拥有的积极意义,在于加深党的分裂、社会的无政府状态,开创了共产党世界里第一次出现的神经瘫痪征。它的后遗征也是"视而不见"的:激起了弥 漫全国、从此将与共产秩序伴随终身的怀疑主义思潮。 没有这样的"文化革命",就不会有今天的"思想解放"。可惜,今天的人们对此并无清晰的认识。
按照我们的观念,"文化大革命"只包括两年的时间:1966年8月----1968年8月。1969年9月以后,"文化大革命的主力军----红卫兵小将"本身都被驱逐干净,这时,再说这场革命"还在继续深入":要么就是毛泽东式的别有用心,要么就是说者糊涂,"中了共军的奸计了"。 而我们所说的严格意义的文化大革命,不同于今日滥用的"文革"一词。它起源于"造党委的反"的无畏精神,结束于"忠宇舞"的奴性表演。
1966年8月开始"煽风点火",到年底,各级党委垮台,造反运动第一阶段结束。
1967年,军方介入群众运动,以"支左"名义拉一派、打一派,造成广泛的流血冲突。
1968年,毛以"最高指示"来挽救共产党的危亡,通过"转移斗争大方向",施行"釜底抽薪"来扑灭可能触发的人民革命。
1969年"九大"以后,党内群僚暂时联合,下压人民革命,外骂"苏修"以转移视线。
比较一下:1966年8月----1968年8月的"向党进攻"和1969年--1976年间的这两个时代,就知道,前者激动人心,充满悬念;不论你认为它好它坏,它都是积极向上、紧张亢奋的;那时,社会激烈运动,消息灵通,实现了共产主义制度下从未有过的新闻自由。它的口号是:"对无产阶级无密可保!" 后者则是消沉窒息、迷惘颓唐的。社会表面一律、情绪低落,新闻被严格封锁,共产党官员一天到晚 忙于"搞政治调查"、并不断"追查政治谣言"。
这是两个流行著完全不同的精神的时代:革命与反革命。应该这样说:
"文化大革命"开始于1966年,结束于1968年;
"文化反革命"开始于1969年,结束于1976年。
四人帮的垮台,早在1968年他们伙同周恩来等人一起镇压造反派(清查"五一六"运动)的时候,就注定了。 何需"擦亮眼晴”,就能一眼看破此中分际。
二,文化大革命的动力与象征
不理解中国事务的人们,往往把文化大革命看作"一场人为的灾难",同时,把它的动力看作毛泽东和他的同党。我们说,这种看法是肤浅的。毛泽东和他的同党,不过是在特定的时刻点燃了导火索而 已;至于那个迟早要爆炸的炸药包(它的标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它的内容是空前激烈的阶级压迫); 却是那些"文革的主要受害者们"与毛及其同党一起制作的;至于炸药----被压榨的人民的愤怒,则是中国一百多年来屈辱的国耻和严酷的革命历史,逐渐积累的。
正如许多其它的历史事件一样,文化大革命的历程和结果,大大出于它的"发动者”(即"玩火者)的 图谋和预料之外。因为革命的真正动力----人民的普遍情绪----在革命爆发之前是很难测定其强度的;在革命爆发之后则难于操纵其方向。
人民的不满针对共产党的"十七年黑线专政"而发。这种情绪由来已久,只是在等待一个爆发的时机罢了。毛泽东及其同党"中央文革",只是利用了这种情绪, 把它引向自己的政治利益所需要的方向;但并不是无中生有地制造了这种情绪。因为如此的创造,实 出于人类的能力以外,否则,毛泽东后来还可以继续挑动群众互殴,也不会败得那么惨。可是同时,对这十七年的黑线专政,毛本人又具有不可推卸的领袖责任。所以,他和人民革命之间的蜜月,难以持久。
一方面,文化大革命终于遭到镇压,使人民的不满没有得到宣泄,社会问题无从解决;同时,由于它"冲击"的人过多,反而积累了新的怨恨、制造了新的问题。
另方面,文化大革命尽管让人民付出沉重的代价,但它的许诺却又无法兑现,"破而不立"的结局,使中国社会陷入持续性的、"制度化了的混乱"。
这两面压力,使中国社会的问题进一步复杂化了。同时,它也使得原先分散的对立情绪,逐渐集约化,逐渐凝聚为一个完整的认识。几年以后,这个认识终于在天安门广场化为愤怒的吼声:"秦皇的时代一去不返了!"
毛泽东作为共产党的独裁者,这时早已撕下了"人民保护神"的假面具;所以,对他的"个人崇拜"也就烟消云散了。
如果我们具有深入一层的勇气和智力,一点寻根究底的意志和弄清真相的求知,就不难发现:除了人民群众对共产党统治的敌视,外部世界的压力,也是文化大革命的一个重要动力。
文化大革命也如中国现代史上一连串的革命一样,是中国社会竭尽全力适应外部世界压力的表现。
文化大革命的象征是什么?
----不是红卫兵。因为他们主要是"毛主席"的没有独立意识的应声虫,其兴也倏,其亡也忽"---- 正是其命运的写照,他们的兴亡是操在他人手中的水月镜花。当他们的独立意识刚刚开始萌芽之际,他们的脖子就被毛泽东无情地扭断;因为自由与独立注定不属于他们的范畴,他们注定只是黑夜里的萤火虫。
----不是造反派。作为群众的无意识冲动的杰出代表,造反派当然推动了历史的前进;但是他们 并无真正的组织、纲领、行动方向,更无哲学、艺术、精神方向。除非,在下一个决战的回合中,构成造 反派基础的那种"被压迫力量"----受命于一种新的哲学、鼓舞于一种新的艺术,规范于一个新的组织、 并为一个新纲领而战:只有如此,造反派才能肩负新的天命,重新成为历史的象征。
----不是毛泽东。因为不是别人,正是他本人,把"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扑灭在人民的血泊之中。如此看来,他的"发动"实在是一个"始料不及的失算",是出于国王与人民之间常见的那种"历史的 误会";甚至,是命运对这位不可一世的"老造反派"开下的一个毁灭性玩笑:"自尔得之,自尔失之,又何怨 乎!"所以,1969----1976年间他力图重挽颓势的一切努力,均以失败而告终。野心和怯懦的反向,撕裂了他。
----不是各种各样的"受害者"。因为他们太不纯粹;只有在"被政治风暴清除掉的垃圾、渣滓"的意义上,才可能在一起构成一个整体。他们的受害也不是出于殉难(主动的进取和牺牲),而是由于迫不得已的告免无效。因此,这种苦难无法开出新一轮的生命之花。而能不能开出新的生命之花,正 是"殉难"与"受害"的区别所在。
----不是"广大人民群众"。因为这样的东西并不存在,随风摇摆的"群众"在毛的股掌中,已经堕落为一个中性的傀儡,一个政治上的小太监。
既然如此,那么,"文化大革命的象征"又是什么呢?
我们说,是一种近乎麻木的顽强,姑名之曰"仙人掌精神"。
仙人掌生长的地方,是哪里?
是荒漠。 是废墟。 是那一切东西,都必须低于毛泽东的地方。
文化大革命象一座巨大的粉碎机。它把中国大陆上的一切存在(无论其为"物质"或"精神"),都包举到自身以内,粉碎之----迫使他们"低于毛"。那时,是没有一处世外桃源可供任何一人"遗世独立",逃此劫难的。
"粉碎一切"所造就的,除了废墟和荒漠外,还能是什么呢?所幸的是,生命并没有停止:看啊!在废墟和荒漠中,生命除了表现为一股虽死犹生的"仙人掌精神"外,还能表现为其它什么呢?
无与伦比的仙人掌精神!
这是一种专为沙漠生活的严酷考验,而诞生的新精神!它坚韧不拔。它百折不挠。它热爱沙漠风暴,甚于喜爱田园风光。它之爱斗争、爱苦难,甚于爱和睦、爱幸福!一片广袤无垠的沙漠----天空是沙漠般的铅色,地土是沙漠般的死寂。这就是我们的祖国,立体 的沙漠!窒息时间的四度沙漠!唯一与它为伍的,就是我们的仙人掌精神!我们唯一剥夺不掉的财富 ----自然的本能与生生不息的肉体!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活生生的象征。浑身带刺的仙人掌----正是"文革"留下最重要的历史遗产;未来的中国统治者,不论他的背景如何,都将为此头痛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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