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祝你永遠不要悲傷
「我毫無理由地愛著另一個人,我彷彿知道他早晚會回來我身邊。
我祝願他永遠不要悲傷,我期望我們能用歡愉來迎接重逢。
至於在我生命裡勾留的人,我無法愛他更多。」
和楊弘念一起兩年多的日子裡,我們去了很多地方,包括比利時、紐約、德國、
巴黎、日本、西班牙、義大利。為了工作,我和他大部份時間都在旅途上,也因此使
我愈來愈相信,我們彼此依賴,依賴的成份甚至比愛更多。
楊弘念很希望能夠躋身國際時裝界,為此他會不惜付上任何代價,我們最後一次
一起是在義大利。
他在米蘭開展事業的計劃遇到挫折,他帶著我,到了威尼斯。
我在威尼斯一間賣玻璃的小商店裡發現許多精巧漂亮的玻璃珠,有些玻璃珠是扁
的,裡面藏著一座金色的堡壘,有些玻璃珠是用幾條玻璃條粘在一起燒的,切割出來
之後變成波浪形,裡面有迷宮、有風鈴,也有昆蟲。
「我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玻璃珠。」我撈起一大堆玻璃珠在燈光下細看,它們晶
瑩剔透,在我掌心上滾動,彷彿真的有一座堡壘在裡面。
「你看!」我跟楊弘念說。
他心情不好,顯得沒精打采。
我把玻璃珠逐顆放進一只長脖子的玻璃瓶裡,付了錢給店東,離開那間玻璃店。
楊弘念帶我到那間發明「天國蜜桃」的酒吧,我終於嘗到了一口最新鮮的「天國
蜜桃」。
「我不會再來義大利。」他說。
「不一定要來義大利才算成功。」我安慰他。
「癈話!這裡是時裝之都,不來這裡,難道去沙烏地阿拉伯賣我的時裝嗎?」他
不屑地說。
淚,忽然來了。我站起身離開。
「我們分手吧。」他說。
「什麼意思?」我回頭問他。
「你根本不愛我。」他哀哀地說。
「誰說的?」我哭著否認。
「你只是把我當作一個恩人,一個恩師。」
我站在那裡,哭得死去活來。他說得對,我們之間的愛從不平等,我敬愛他,被
他依賴,但是從來不會向他撒嬌,從不曾害怕有一天會失去他。如果不害怕失去,還
算是愛嗎?
「你走吧,反正你早晚會離開我。」他甚至沒有看我一眼。
「我走了,以後誰替你買『天國蜜桃』?」我哽咽著問他。
「我不需要你可憐!我是一個很成功的時裝設計師!」他高聲叱喝我。
我跑出酒吧,奔回旅館。
我帶在身邊的浮塵子鐘,正一分一秒地告訴我,時光流逝,愛也流逝。
第二天就要回去香港了,楊弘念整夜也沒有回來。
第二天早上,我在收拾行李,他回來了。
「你會不會跟我一起回去?」我問他。
他沒作聲,收拾了自己的行李。
我們坐水上巴士到機場,在船止,大家都沒說話,只有坐在我們旁邊的一個威尼
斯人用蹩腳的英語告訴我們:
「威尼斯像舞台布景,遊客都是臨時演員,今天刮風,聖馬可廣場上那些正在熱
吻的男女,都像在訣別--」
船到了機場。
「再見。」楊弘念跟我說。
「你要去哪裡?」我愣住。
「你昨天晚上甚至沒有擔心我去了哪裡,我還沒有回來,你竟然可以收拾行李。
」他傷心地說。
我無言以對。
他留在船上,沒有望我一眼。
船在海上冉冉離去,他甚至沒有給我一個離別的吻。
威尼斯的機場也能嗅到海上的味道,我獨個兒坐在那裡,「天國蜜桃」的味道已
經飄得老遠。我忽爾發現,自己是一個多麼殘忍的人,在離別的那一刻,我並不感到
悲傷,我只是感到難過。
難過和悲傷是不同的。
悲傷是失去情人。
難過是失去旅伴,失去一個恩師。當他對我說再見,然後不肯回頭再望我的那一
剎,我只是感覺他好像在跟我說:
「我可以教你的東西都已經教給你了,你走吧。」
我於是知道是時候分手了。
我毫無理由地愛著另一個人,我彷彿知道他早晚會回來我身邊。我祝願他永遠不
要悲傷,期望我們能用歡愉來迎接重逢。至於楊弘念,不過是陰差陽錯,而在我生命
裡勾留的人,我無法愛他更多。
飛機起飛了,我要離開威尼斯。
「你以後打算怎樣?」良湄問我。
「我寫了自薦信去紐約給一位時裝設計師卡拉.西蒙,希望能跟他一起工作。我
和楊弘念在紐約見過她,她很有才華,早晚會成為世界一流的設計師。不過,我還沒
有收到她的回覆。」我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離開了一個月,家裡亂糟糟的。
「如果真的要去紐約,要去多久?」
「說不定的,我看最少也要兩、三年。放心,如果你跟熊弼結婚的話,我一定會
回來參加你的婚禮。他拿了碩士學位之後打算怎樣?」
「他說想留在學校裡繼續研究。」
「他不是想做科學家吧?」
我真的擔心熊弼。良湄已經在社會上打滾三年了,他負責商業訴訟,每天面對的
,是爾虞我詐、弱肉強食的世界。熊弼卻一直躲在實驗室裡,不知道外面的變化。
「有時我覺得他是一個拒絕長大的男人。」良湄說。
「長大有什麼好呢?長大了,就要面對很多痛苦。」我說。
「你被楊弘念拋棄了,為什麼你看來一點也不傷心?」
「我看來不傷心嗎?」
「你絕對不像失戀,你真的一點也不愛他。」
我不是沒有愛過楊弘念,我只是沒法讓他在我心裡長久地佔著最重要的位置。
我把那件檸檬黃色雨衣從皮箱裡拿出來放進衣櫃。
「你有一件這樣的雨衣嗎?為什麼我沒見過?很漂亮!」良湄把雨衣穿在身上。
「我自己縫的。」我說。
雨衣是那年為了讓文治在雨中看到我而縫的,我曾經站在他那輛機車旁邊痴痴地
等他回來。
「我縫一件送給你。」我說。
「我要跟這件一模一樣的。」良湄說。
那天,我為良湄縫雨衣時,縫紉機的皮帶忽然斷了。這部手動縫紉機是爸爸留下
的,少說也有二十年歷史,雖然功能比不上電子縫紉機,但是我用慣了,反而喜歡。
用手和雙腳去推動一部縫紉機,那種感覺才像在做衣服,尤其是寒夜裡,穿上文治送
給我的那雙灰色的羊毛襪,來來回回踏在縫紉機的踏板上,彷彿在追尋一段往事。所
以,我一直捨不得把它換掉。
會修理這種縫紉機的人已經很少,我到附近的修理店碰運氣。
外面下著雨,我穿上雨衣走到街上,跑了好幾間修理店,他們都說不懂修理這種
古老縫紉機。
最後,我跑到一間五金零件店找找有沒有縫紉機用的皮帶,如果有的話,說不定
可以自己更換。
走到店裡,一個熟悉的背影正專心在貨架前找釘子。
睽違一年多,那是文治的背影,我站在他後面,不知道是否應該上前跟他相認還
是應該離開。外面的雨愈下愈大,相認也不是,走也不是,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
站在他身後,像個傻瓜一樣佇立著。我們總是在雨中相逢,不是我們控制雨水,而是
雨水控制我們。
「小姐,麻煩你借一借,你阻塞著通道。」店東不客氣地驚醒了我。
文治回頭,看到了我。
我們又重逢了,相認也不是,走也不是。
「很久不見了。」他先開腔。
「你在買什麼?」我問他。
「買幾口釘子,家裡有一隻櫃門鬆脫了。你呢?」
「我那部縫紉機的皮帶斷了,我看看這裡有沒有那種皮帶。」
「這種地方不會有的,你用的是手動縫紉機嗎?」
「是的,算是古董。」我笑說,「無法修理,就得買過一部新的,我已經找了好
幾個地方。」
「我替你看一看好嗎?」
「你會修理縫紉機嗎?」我驚訝。
「我家裡以前也有一部。」
「你現在有時間嗎?」
他笑著點頭:「如果伙你願意冒這個險,不介意我可能弄壞你的古董。」
「反正不能比現在更壞了。」我說。
「你的縫紉機放在哪裡?」
「在家裡。」
「良湄說你剛從威尼斯回來。」
「已經回來兩個星期了。外面正下雨,你有帶雨傘嗎?」
「我來的時候,只是毛毛雨,不要緊,走吧。」文治首先走出店外。
從威尼斯回來,本打算把房子重新收拾一下,所以雜物都堆成一個小山丘。
「對不起,沒有時間收拾。」我把雜物移開。
「看來只有把斷開的地方重新縫合。」他走到縫紉機前面仔細地研究。
「這樣的話,皮帶會短了一截。」
「所以要很費勁才能把皮帶放上去,你一個女孩子不夠氣力的。」
我坐下來,把皮帶重新縫合,交給文治。
他花了很大氣功把皮帶重新安裝上去,雙手有兩道深深的皮帶痕。
「你試試。」他說。
我坐在縫紉機前面踩著腳踏,縫紉機動了。
「行了。」我說。
「幸好沒有弄壞。」他笑說。
「我倒了一杯茶給你。」我站起來說。
那個用雜物堆成的小山丘剛好塌下來,幾本相簿掉在文治腳下,文治替我拾起來
。
「對不起。」我說。
「不要緊,我可不可以看看?」
「當然可以。」
我走進廚房為他倒一杯茶。我努力告訴自己,要用很平靜的心情來面對在我屋子
裡的他。
我端著茶出去,文治拿著相簿,怔怔地望著我。
「什麼事?」我問他。
「這個是我!」他指著相簿裡的一張照片說。
那張黑白照片是我四歲時在灣仔一個公園裡拍攝的。我坐在鞦韆上,鞦韆架後面
剛好有一個年紀比我大一點的男孩走上來拾起地上的皮球。
「這個是我!」文治指著照片中那個男孩說。
「是你?」
我仔細看看那個男孩。他蓄一個平頭裝,穿著一件印有超人圖案的汗衫、短褲和
一對皮鞋,剛好抬頭望著鏡頭,大概是看到前面有人拍照吧。
他的眼睛、鼻子,愈看愈像文治。
「我也有一張照片,是穿著這身衣服拍的。」文治連忙從皮夾裡拿出一幀他兒時
與爸爸媽媽一起在公園裡拍攝的照片給我看。照片中的他,身上的衣服跟我那張照片
中的男孩子一樣。
「照片中的背景也是這個公園。」文治興奮地說。
我難以置信地望著照片中的他。在一九八三年之前,我們早就見過了。一個拾皮
球的男孩,在一個打鞦韆的女孩身後走過,竟在差不多二十年後重逢。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我一直毫無理由地等他回來,他本來就是我的。
「我以前常到這個公園玩。」文治說。
「我也是。」
他望著我,剎那之間,不知說什麼好。
候鳥回歸,但是一直在這裡的人,卻另有牽掛,重逢又怎樣?我們不可能相擁。
「茶涼了。」我說。
他接過我手上的茶杯。
「有沒有去探女朋友?」我故意這樣問他。
他果然給我弄得很難堪。
原來他還沒有離開她。
「我遲些可能會去紐約工作。」我告訴他。
「要去多久?」
「如果那位設計師肯聘用我的話,要去幾年,我正在等她的回覆。」
他惆悵地說:「希望你成功。」
「謝謝。」
「我不打擾你了,如果縫紉機再壞,你找我來修理。」他放下茶杯說。
「好的。」我送他出去。
「再見。」
「謝謝。」
我目送他進入電梯,忽然想起外面下著滂沱大雨,連忙走進屋裡,拿了一把雨傘
追上去。
我跑到大堂,文治已經出去了。
「文治!」我叫住他。
他回頭,看到了在雨中趕上來的我,突然使勁地抱著我。
「不要走。」他在我耳邊說。
多少年來,我一直渴望他的擁抱,我捨不得驚醒他,捨不得不讓他抱,可是,他
誤會了。
「我是拿雨傘來給你的。」我淒然說。
他這時才看到我手上的雨傘,知道自己誤會了,立刻放手。
「對不起。」他難堪地說。
「雨很大,拿著。」我把雨傘放在他手上。
「謝謝。」他接過我手上的雨傘。
「我回去了。」我說。
「再見。」他哀哀地說。
「謝謝。」我跑到大廈裡,看著他打著雨傘,落寞地走在路上。
「文治!」我再一次跑上去叫他。
他回頭望著我。
「這次我不是要拿雨傘給你!」我撲進他懷裡。
「你可以等我嗎?」他突然問我。
「我不介意--」我回答他。
「不。」他認真地說,「我不是要你做第三者。我過去那邊跟他說清楚--」
我沒想到他願意這樣。
「我現在立刻回去電視台請假,我這幾年來都沒有放假,應該沒問題的--」
「你不需要這樣做--」
「如果不需要這樣做,我也用不著等到現在。」他輕輕為我抹掉臉上的水珠,「
我不想再後悔。答應我,不要走。」
我流著淚點頭。
「你回家吧,我現在回去電視台。」
我抱著相簿,一個人躲在屋裡,把我們兒時偶遇的照片拿出來,放在手上。我找
到了一面放大鏡,仔細看清楚照片上的男孩。是的,他是文治,那雙令人信賴的眼睛
,長大了也沒有改變。
一個鐘頭之後,我接到文治打來的電話。
「我已經拿到假期,明天坐最早的班機到舊金山。」
「你確定了要這樣做嗎?」我再三問他。
「確定了。」他堅定地說。
「你曾經愛過她嗎?」
「是的。」他坦白地承認。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也曾經愛過另一個人。」
「我知道。」
「不,你看到我和他在車上的時候,我們還沒有開始,那是後來的事。」
「你還愛他嗎?」
「我們已經分開了,也許,我已經不是兩年多前在學校外面和你分手的那個人-
-」
「你仍然是那個打鞦韆的小女孩。」他溫柔地說。
如果可以,我只是想把那失去的兩年多的歲月找回來,但願生命從來沒有一個楊
弘念。我能夠把最好的留給文治。
「今天晚上我要留在剪接室剪輯週日晚上播出的『新聞特寫』,本來很想跟你見
面--」他說。
「我等你--」
「不,我也許要忙到明天早上。」
「我明天來送機好嗎?」
「不是說不喜歡別離的嗎?」他在電話那邊廂問我。
「我們不是別離--」
不知是否很傻,我把兒時的照片統統拿出來,仔細看一遍,尤其是在那個公園裡
拍的。我想看看文治會否出現在我另一張照片裡。
只有這一張,他闖進了我的生命。
第二天早上,我到機場送他。
「我只去兩天,跟她說完了就回來。」他告訴我。
我曾經埋怨他太婆媽,不肯離開一個他已經不愛的女人,他大可以打一通長途電
話就跟她說清楚,但他選擇面對。我不介意當第三者,他卻不想欺騙任何人。我還有
什麼好埋怨呢?
「我到了那邊會打電話回來給你。」他抱著我說。
我凝望著他,不忍說別離。
「你會回來的,是不是?」
「當然啦。」
「事情真的會那麼順利嗎?」
「你不相信我嗎?」
「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世事總是有很多變數,如同明天的雨,不是你和我可以控
制的。」
我不捨得讓他離開,我很害怕他不再回來。重逢的第二天,我就把他從手上放走
,讓他回去那個女人身邊。她會不會不讓他走?他看到了她,會不會忘記了我?
「要進去了,我很快就回來。」他摩挲著我的臉說。
我輕輕地放手。
「再見。」他深深地吻我。
「文治--」我叫住他。
「什麼事?」他回頭問我。
「買一些玻璃珠回來給我好嗎?什麼顏色都好。」
「為什麼突然愛上玻璃珠?」他笑著問我。
「沒什麼原因的--」我說。
他跟我揮手道別。
我並沒有突然愛上玻璃珠,只是希望他記著我,希望他在旅途上記著他對我的承
諾。
那璀璨繽紛,在掌心上滾動的玻璃珠,也像承諾一樣,令人動心。
「那個曹雪莉會答應分手嗎?」良湄問我。
「我不知道。」
「如果我是你,我會和他一起去。」
「太難堪了,好像脅持他去跟另一個女人分手。」
「萬一他見到她,突然心軟,開不了口,那怎麼辦?說不定她還會逼他結婚。」
「他不會騙我的,他不是那種人。如果他見到她就無法開口,那就證明他還是愛
她,我霸著他也沒有意思。」
「你要知道,一個人不在你身邊,也就是不在你掌握之內。」
「又有什麼是在我們掌握之內?」我苦笑。
晚上,文治的長途電話打來了。
「我到了舊金山。」他告訴我。
「她知道你來了嗎?」
「我一會兒打電話給她,明天就會過去。我後天會乘搭國泰二一六班機回來。」
「我來接你。」
「嗯。」
我愉快地掛斷電話,我以為,兩天之後,一切都會變得很美好。
世事卻總是陰差陽錯。第二天,我從傍晚新聞報導中看到了舊金山大地震的消息
。
黎克特制六點九級大地震,持續了十五秒,奧克蘭橋公路整條塌下來,死亡枕藉
,全市癱瘓。
為什麼偏偏要在這個時候發生?難道我和文治這輩子註定了只能夠擦身而過?
良湄的電話打來了,問我:「你有沒有看到新聞?」
「現在應該怎麼辦?」我徬徨地問她。
「我找哥哥想辦法。」
良湄掛線之後,我撥電話到文治住的酒店,電話無論如何也接不通。
如果他能平安回來,我寧願把他讓給曹雪莉。我願意用一輩子的孤單來換取他的
生命。那幸福餅裡的籤語不是說我永遠不會悲傷嗎?
「哥哥沒有曹雪莉在那邊的電話地址,他會找幾間大報館,看看她在哪一間報館
工作,另外,他已經找了駐舊金山的記者想辦法。」良湄打電話來說。
方維志終於找到了曹雪莉家裡的地址和電話。她沒有上班,報館的人沒有她的消
息。
我不能親自打電話給曹雪莉,萬一她接電話,我用什麼身分打給她?我只能叫良
湄打給她。
「電話無論如何也接不通。」良湄說,「這幾天全城交通癱瘓,通訊設備也癱瘓
了,看來不會那麼快有消息,另外--」她欲言又止。
「什麼事?」
「那位記者會追查死傷者名單。」
我忍不住嗚咽。為什麼我要跟他重逢?如果我們沒有重逢,他不會離開。
「只是循例這樣做。」良湄安慰我。
「我知道。」
「要我過來陪你嗎?」
「不,我沒事,我等他電話好了。」
「那好吧,我會再嘗試打電話到曹雪莉家裡。」
剩下我,一個人在斗室裡,孤單地等一個不知道是否還在世上的男人打電話來。
我沒有跟他說再見,從來沒有,為什麼竟會再見不到他?我不甘心。
一天一夜,一點消息也沒有。
他承諾會帶一袋玻璃珠回來給我的。他是一個守言諾的男人,我知道。
我悲哀地蜷縮在床上,再看一遍我們兒時偶遇的那張照片。
葉散的時候,你明白歡聚。
我們不過歡聚片刻,我猶記得他肩膊上的餘溫。一場地震,就可以把我們二十多
年的緣份毀掉嗎?
電話的鈴聲忽然響起,我連忙拿起話筒。
「蜻蜓,是我。」
是文治的聲音。
「你在哪裡?」我問他,「擔心死我了。」
「在舊金山,我沒事。」
他的聲音很沉重。
「是不是有什麼事發生?」
「雪莉和她家人的房子在地震中塌下來,她爸爸給壓死了,她雙腳受了傷,現在
醫院裡。」
「傷勢嚴重嗎?」
「她雙腳打了石膏,要在醫院休養一段時間。」
「哦,是這樣。」
他沉默,我已經大概想到有什麼事情。
「對不起,她很傷心,我開不了口--」他說。
「不用說了,我明白。」
我突然覺得很荒謬,他差一點就是我的;一場地震,斷裂了我們的愛情,卻造就
了他和另一個女人的傾城之戀。難道我和他這一輩子註定不能一起嗎?命運在開我們
的玩笑。
但是,他平安了,我還能要求些什麼?我不是許諾願意把他讓給她嗎?我不是承
諾用一輩子的孤單換取他的生命嗎?我只能夠沉痛地遵守諾言。
「你好好照顧她吧。」我說。
他沉默。
我抱著話筒,祈求他說一句思念我的話,卻只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
我多麼害怕從此再聽不到他的聲音,現在聽到了,卻不是我想聽的。
「長途電話費很貴啊。」我終於打破那可怕的死寂。與其聽他再說一遍對不起,
不如由我來了斷。
「嗯。」他無可奈何地應了一聲。
「別這樣,不是你的錯。」我倒過來安慰他。
「掛線啦。」我說。
「再見。」他說。
「祝你永遠不要悲傷。」我強忍著淚說。
電視新聞播出地震後舊金山的面貌,整個市面,一片頹垣敗瓦,也埋沒了我的愛
情。
幾天後,我收到從紐約寄來的信,卡拉.西蒙回覆說歡迎我和她一起工作,並問
我什麼時候可以起程,她替我辦工作證。信末,她寫著這幾句:
「舊金山的大地震很恐怖,你沒親人在那邊吧?」
是的,我連唯一的親人都沒有了。
到領事館辦理簽證手續的那天中午,我和良湄吃午飯。
「你真的要去紐約?」
「都已經辦了工作證,何況這是一個很難得的機會,我一直想去紐約。」
「如果舊金山沒有地震,你才不會去。」
「可是我沒能力阻止地震發生啊。」
「哥哥說,徐文治這幾天就會回來。」
「我過幾天就要走了,房子都已經退租。」
「我開始覺得他這個人有點婆媽--」
「這也許是我喜歡他的原因吧。這種男人,當你青春不再,身體衰敗的時候,他
也不會離開你。」
「那楊弘念呢,他留在威尼斯之後,一直沒有回來嗎?」
「我沒有他的消息。」
「他很愛你呢--」
「我知道。」
「為什麼你不選擇他?他是你第一個男人。」
「他變得太快了,他今天很愛你,但你不知道他明天還是否一樣愛你。別的女人
也許喜歡這種男人,但我是個沒安全感的女人。生活已經夠飄泊了,不想愛得那麼飄
泊。」
「這次去紐約,要去多久?」
「不知道,也許兩三年吧。」
「為什麼多麼決斷的男人,一旦夾在兩個女人之間,就立刻變得猶豫不決呢?」
「也許正因為他是好男人,才會猶豫不決吧。」
「那你就不該離開,誰等到最後,就是勝利者。」
「如果要等到最後才得到一個男人,那又有什麼意思?我寧願做失敗者,雖然我
也和楊弘念一樣,討厭失敗。」我苦笑,「房子退了,但有些東西我不會帶過去,可
以放在你那裡嗎?」
「當然可以。」
在家裡收拾東西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一種感覺,這一次,我會離開很久
。我不可以忍受等待一個男人抉擇。愛情不是一條選擇題。
這個時候,電話鈴聲響起。
「我回來了。」
是文治的聲音。
「我就在附近,可以出來見面嗎?」
「二十分鐘後,在樓下等吧。」我說。
我捨不得拒絕他,也許我再也見不到他。
他騎著機車來找我。
我跨上車,什麼也沒說,一股腦兒地抱著他的腰,臉緊貼著他的背脊。
微風細雨,他在路上飛馳,他從沒試過開車開得這麼快,也許,在那飛躍的速度
之中,他方可以自時間中抽離;也只有這樣,他才可以忘記痛苦,忘記現實,忘記他
還有另外一個女人放不下。我緊緊地抓著他,沉醉在那淒絕的飛馳之中。
終於,他把車停下來了,即使多麼不願意,我們還是回到現實,自流曳的光陰中
抽身而出。
「過兩天我要去紐約了。」我告訴他,「卡拉.西蒙答應讓我當她的助手。」
他沉默無聲。
「你為什麼不恭喜我?這是個很難得的機會。」我淒然說。
「對不起,我不能令你留下來。」他黯然說。
「我本來就是個不安定的人。」我安慰他。
「這是我的錯--」
「不。你知道舊金山大地震時,我在想些什麼嗎?我願意用一切換取你的平安,
我要守諾言。況且,你不是那種可以傷害兩個女人的男人。」
「你是不是一定要走?」
「你聽過有一種蟲叫簑衣蟲嗎?簑衣蟲一輩子都生活在用樹葉製成的簑衣之中,
足不出戶,肚子餓了就旋轉著吃樹葉。到了交配期,也只是從簑衣裡伸出頭及胸部,
等雄蛾來,在簑衣裡交配,然後老死在農夫的簑衣裡。我不想做這一種蟲。」
「你說討厭別離,卻總是要別離--」
他難過地凝視著我。
「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你,如果天天跟你一起,日後也許會把你忘掉,這是別
離的好處。在回憶裡,每個人都年輕,一切都是好的。」我哀哀地告訴他。
他用力地抱著我,我把下巴微微地擱在他的肩膊上。
「你知道嗎?我覺得能夠把下巴這樣擱在你的肩膊上是很幸福的。」
他把臉貼著我的臉。
「如果能夠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你知道我想成為你哪一部分嗎?」
他搖頭。
「我想成為你的雙眼,那麼,我就可以看到你所看到的一切,也許我會更明白你
所做的事。」我望著他說。
他使勁地抱著我,不肯放手。
「這樣下去,我會死的。」我喘著氣說。
他終於輕輕地放手。
「你記得我還欠你一樣東西嗎?」他從口袋裡拿出一袋湖水綠色的玻璃珠來。
我還以為他已經忘了。
「地震之後,還能買到玻璃珠嗎?」我愕然。
「我答應過你的。」
我把玻璃珠放在手上,十二顆湖水綠色的玻璃珠裡,原來藏著十二面不同國家的
國旗。
「希望將來你設計的衣服能賣到這十二個國家。」
「謝謝你。」
他沮喪地望著我。
我跨上車,跟他說:「我想再坐一次你開的車。」
他開動引擎,我從後面緊緊地抓著他,流著淚,再一次沉醉在那無聲的、悽愴的
飛躍之中,忘了我們即將不會再見。
終於,是分手的時候了。
我跳下車,抹乾淚水,在昏黃的街燈下,抱著他送給我的玻璃珠。
「我希望將來有機會用這些玻璃珠製造一件晚裝。」我淒然說。
「那一定會很漂亮。」
「我來送機好嗎?」
「不是說不要再見嗎?祝你永遠不要悲傷。」我抱了他一下,依依地放手。
「你這樣令我覺得自己很沒用。」他難過地說。
「沒用的是我。」我掩著臉,不讓自己哭。淚,卻不聽話地流下來。
「我回去啦!」我轉身跑進大廈裡,把他留在微風中。
離開香港前的一天,我約了良湄再去那間印度餐廳吃飯。
「你還有心情吃東西嗎?」她問我。
「不,我只是想來占卜一下將來。」
那盤幸福餅送來了。
「我也要占卜一下。」良湄先拿一塊餅。餅裡的籤語是:
想把一個男人留在身邊,就要讓他知道,你隨時可以離開他。
「說得太對了。」良湄說。
我閉上眼睛,抽了一塊。
「籤語是什麼?」良湄問我。
籤語是:
我們的愛和傷痛,是因為世上只有一個他。
是的,只有一個他。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我帶著在威尼斯買我和文治送給我的玻璃珠,一個人到了紐
約。
卡拉.西蒙的工作室在第七街,我在格林威治村租了一間小房子,每天坐巴士去
上班。
紐約和香港一樣,是個步伐急促的城市,人面模糊。我認識了一些朋友,週末晚
上可以和他們共度。
卡拉跟楊弘念不同,楊弘念是個極端任性的人,卡拉卻是個很有紀律的設計師。
她上午剛剛跟丈夫辦完離婚手續,下午就回到工作室繼續工作。回來之後,她只是淡
淡的說:
「不用天天跟他吵架,以後可以專心工作--」
卡拉是很愛她丈夫的,他也是時裝設計師,兩個人一起熬出頭來,她名聲漸噪,
遠遠拋離了他,他愛上了自己的女助手。
「關於成名,女人付的代價往往比男人要大。」卡拉說。
是的,每個女人都希望自己所愛的男人成名,但不是每個男人,也希望自己的女
人成名。
在紐約半年,我沒有到過唐人街,我刻意不去知道關於香港的一切,可是,我並
沒有因此忘記文治。每天晚上,我看著放在玻璃碗裡的、他送給我的十二顆有國旗的
玻璃珠,這是我在冰冷的異鄉裡努力的因由。我做每一件衣服,都是為他而做的。
那天,在信箱裡,我收到良湄從香港寄來的信。
蜻蜓:
你好嗎?
現在是香港的春天,本來想傳真給你,但是我希望你能看到我的字跡,這樣好像
比較親切。
我的月經遲了兩個月沒有來,我很害怕有了身孕。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多麼不願
意替熊弼生孩子。
我曾經想過要懷著他的孩子。每個女人,在愛上一個男人時,都會有這種想法吧
?當他壓在我身上時,我多麼希望我就這樣為他生一個孩子,孩子體內流著我和他的
血。
許多年後的今天,我竟然不希望這件事發生。驗孕結果證實我沒有懷孕,我高興
得一口氣去買了八套衣服。那一刻,我才發現,我已經不愛熊弼了。
良湄
P.S.徐文治升職了,他現在是副總編輯,仍然有出鏡報告新聞。他還沒有跟曹雪
莉結婚。我想,他仍然思念著你。
時光流逝,我愈想忘記他,印象卻愈清晰。他有很多缺點,他猶豫不決,他沒勇
氣,他沒有在適當的時候出現,當我如許孤單的時候,他不在我身邊。可是,因為他
離我那麼遠,一切的缺點都可以忘記,只有思念抹不去。
復活節前的一個禮拜,我回到工作室,卡拉神秘地拉著我的手說:
「你看誰來了?」
楊弘念從她的房間走出來。
在威尼斯分手以後,已經大半年沒有見過他了。他還是老樣子。
「很久不見了。」他說。
「你什麼時候來的?」
「昨日剛剛到,沒想到你在這裡工作。」
「她很有天份。」卡拉稱讚我。
「當然,她是我教出來的。」楊弘念還是一貫的驕傲。
「你會在紐約留多久?」我問他。
「幾天吧。你住在哪裡?」
「格林威治村。」
「那裡很不錯。」
「我住的房子已經很舊了。你什麼時候有空一起吃頓飯?」
「今天晚上好嗎?」
「今天晚上?沒問題。」
「到你家裡,看看你的老房子好嗎?」
「好的。」
晚上八點鐘,楊弘念來了,手上拿著一束紅玫瑰。
「給你的。」
「你從來沒有送過花給我,謝謝。」我把玫瑰插在花瓶裡。
「要喝點什麼?」
「隨便吧。」
「你可不是什麼都肯喝的。」我從冰箱裡拿出一瓶「天國蜜桃」給他。
「謝謝。」他笑說。
「這些日子你去了哪裡?真沒想到會在紐約見到你--」
「是卡拉告訴我,你在這裡的,我特地來看看你。」
我愕了一下,我還以為他是路經此地。
「沒什麼的,只是想看看你。」他補充說。
「謝謝你,我在這裡生活得很好。」
他拿起我放在案頭的相架,相架裡鑲著我兒時在公園打鞦韆的那張照片。
「這是你小時候的照片嗎?」
「嗯。」
「我從沒見過--」
他完全沒有察覺照片裡有一個拾皮球的男孩。除了我和文治之外,誰又會注意到
呢?
「冷嗎?」我問他。我聽見他打了一個噴嚏。
「不--」
「紐約很冷,叫人吃不消。」我說。
我腳上依然穿著文治送給我的那一雙羊毛襪。
「這種羊毛襪,你是不是有很多雙?」他問我。
「為什麼這樣問?」
「每逢冬天,我就看到你穿這雙襪。」
「不,我只有這一雙--」
「那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沒有,只是這一雙襪穿在腳上特別溫暖。」
我把晚餐端出來:「可以吃了。」
「你在卡拉身上學到些什麼?」
我認真地想了一想,說:
「她的設計,看來很簡潔,但是每一個細節都做得很好,看著不怎麼樣,穿在身
上卻是一流的。」
「你還沒有學到。」他生氣地說。
我不太明白,我自問已經很用心向卡拉學習。
「你要學的,是她的一雙手。」
「雙手?」
「她可以不畫圖樣、不裁紙版,就憑十隻指頭,把一幅滑溜溜的布料鋪在模特兒
身上,直接裁出一件晚裝。」
「是嗎?」我愕然,我從沒見過卡拉這樣做。
「她出道的時候就是這樣。」
「很厲害!」我不得不說。
「最重要的,是你的一雙手。」他捉著我雙手說,「要信雙手的感覺。你要親手
摸過自己做的衣服,一吋一吋的去摸,你才知道那是不是一件好衣服。你學不到這一
點,跟著卡拉多少年也沒有用,她沒教你嗎?」
我搖頭:「誰會像你那樣,什麼都教給我?」
我忽爾明白,他那樣無私地什麼都教給我,是因為他真的愛我。
「謝謝你。」我由衷地對他說。
「你已經有一年多沒有作品。」我關心他。
「我的靈感愈來愈枯竭--」他用手摩挲我的臉,情深地望著我。
「不要這樣--」我垂下頭。
他沮喪地站起來,拿起大衣離開。
「謝謝你的晚飯。」
「你要去哪裡?」
「到處逛逛。」
「要不要我陪你去--」
「算是尊師重道嗎?」他冷笑。
我沒回答他。
「再見。」他說罷逕自離開。
他走了,我靜靜地看著自己雙手,我要相信自己雙手的感覺。當他捉著我雙手時
,我沒有愛的感覺,也許不是沒有,而是太少,少得無法從掌心傳到身體每一部分。
他擁有一切應該被一個女人愛著的條件,可是,卻遇上了我。是他的無奈,還是我的
無奈?
他走了之後,沒有再回來。
一天,我從工作室回到家裡,發現門外放著一個精緻的籐籃,籃子裡有五隻復活
蛋,還放滿了一雙雙羊毛襪,有紅色的、綠色的、藍色的、格子的。籃裡有一張卡,
卡上寫著:
「籃子裡的羊毛襪都很暖,別老是穿著那一雙。復活節快樂。」
那是楊弘念的字跡,是用他那支PANTEL1.8CM筆寫的。
他根本不明白我為什麼經常穿著那一雙襪。
我把籃子拿進屋裡,他還在紐約,不是說好要走的嗎?
以為他會出現,他偏偏沒有。到了夏天,還見不到他。他總是不辭而別。
九月中,收到良湄從香港寄來的信。
蜻蜓: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律師行讓我成為合夥人,以後我可以拿到分紅。
熊弼在大學裡教書,他大概這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學校。
雖然已經不愛他,卻不知道怎樣開口,所以,我還是沒有開口。
我跟一個律師來往。你一定會罵我的,他已經有女朋友,他也知道我有男朋友。
也許這樣最好,誰也不欠誰。他在女朋友身上找不到的東西,在我身上找到;我在熊
弼身上得不到的,也在他身上得到。因為沒有要求,我們很快樂。原來所有的煩惱都
是來自要求,有要求,就有埋怨,有埋怨,就有痛苦。
熊弼對這件事一無所知,因為內疚,我對他比以前好了一點。我開始發覺,我是
不會離開他的。即使將來我又愛上另一個人,我仍是離不開他。他是我的枕頭,是疲
倦的時候的一點依靠,彼此相依太久了,早成習慣。愛情就是這一點可悲。
我開始佩服他,你竟然能夠一個人生活,竟然能夠首先退出。
以雅回來了,她說,跟哥哥分開了那麼多年,現在好像重新戀愛。
原來我是你們之中最不忠貞的。
你記得你做了一件雨衣給我嗎?跟你那件一模一樣的。
那天,我穿上雨衣,在中環走著的時候,一個男人從後面跑上來叫我,我回頭,
你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嗎?是徐文治,他以為我是你。
良湄
收到良湄的信之後兩天,楊弘念突然出現。
那天晚上,他拿著一束紅玫瑰來找我。
「你去了哪裡?」我問他。
「一直在紐約。」
「你在紐約幹什麼?」
「我就住在巴士站旁邊的房子。」
「什麼?」我嚇了一跳。我每天早上在巴士站等車,從不知道他就住在旁邊。
「你為什麼會住在這裡?」
「我喜歡可以每天看見你在巴士站等車。」他深情地說。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哀哀地問他。
「我也不知道。你的花瓶放在哪裡?我替你把花插好。」
我把一個玻璃花瓶拿給他。
他在花瓶注了水,抓起一撮文治送給我的玻璃珠。
「你幹什麼?」我問他。
他把玻璃珠放在花瓶裡,說:「這樣比較好看,你幹嘛這麼緊張?」
「沒什麼。」
「有沒有喝的?我很口渴。」
我在冰箱裡拿了一瓶「天國蜜桃」給他。
「你一直為我預備這個嗎?」他乍驚還喜的問我。
「不,只是我也愛上了這種口味--」我淡淡的說。
他顯然有點兒失望。
他把那一瓶玫瑰插得很好看,放在飯桌上。
「我從來不知道你會插花。」我說。
「還有很多關於我的事情你也不知道--」
「是的,譬如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忽然愛上紅玫瑰?以你的個性,你不會喜歡紅玫
瑰,玫瑰畢竟是一種太普通的花,而且是紅玫瑰。」
「你知道玫瑰為什麼是紅色的嗎?」
「難道是用血染紅的嗎?」我打趣地說。
「是用夜鶯的血染紅的。」
「夜鶯的血?」
「波斯有一則傳說,每當玫瑰花開時,夜鶯就開始歌唱,對它傾訴愛意,直至力
竭聲嘶,痴醉於玫瑰的芳香,隨即倒落於玫瑰樹枝下。
「當夜鶯知道玫瑰被阿拉真神封為花之女王時,牠非常高興,因而向吐露芬芳的
玫瑰飛了過去,就在牠靠近玫瑰時,玫瑰的刺剛好刺中牠的胸口,鮮紅的血將花瓣染
成紅色。
「如今波斯人仍然相信,每當夜鶯徹夜啼叫,就是紅玫瑰花開的時候。」他痴痴
地望著我。
「夜鶯太笨了。」我說。
「所有的愛情都是這樣吧,明知會流得一身血,還是挺起胸膛拍翼飛過去。」
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我只是無法明白,他為什麼甘心情願化作那可憐的夜鶯。
他輕輕地摩挲我的臉,手停留在我的眼睛上。
「別這樣,有刺的。」
「我也不介意流血。我喜歡這樣撫摸你的眼睛,我真想知道你的瞳孔裡有沒有我
。」
我忍不住掉下眼淚。
「別哭。」他抱著我。
為什麼會是他?
為什麼總是他?
難道他才是我廝守終生的人?在時間的洪流裡,在我們無法控制的光陰裡,浮向
我生命的,就是他。
在寂寞的紐約,在寂寞的日子裡,我再找不到理由拒絕這多情的夜鶯。
楊弘念仍舊住在巴士站旁邊的房子裡,我們再一次相依。他在洛杉磯有一爿以自
己名字為名的時裝店,每星期他要飛去洛杉磯一次。每個星期,我們要分開兩至三天
,這樣最好,他不在的時候,我會思念他。
他沒有再送我紅玫瑰,也許他已忘了自己曾化身夜鶯。男人就是這樣,得到了,
又忘記了如何得到。
九零年十二月平安夜那天,我獨個兒在屋裡,有人按門鈴。
我以為是楊弘念過來找我,站在門外的卻是文治。他拿著行李袋,站在我面前,
我差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年沒見了,竟然好像昨天才分手。
「是良湄把你的地址告訴我的。」他微笑說。
「你剛下機嗎?」
他點頭:「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我讓他進來。
「你為什麼會來紐約?」
他傻呼呼的欲言又止。
「你就住在這裡?」他環顧我的房子。
「是的,外面很冷。要不要喝杯咖啡什麼?」
「謝謝。你習慣紐約的生活嗎?」
「我很容易適應一個新地方。」
「我跟曹雪莉分手了。」他突然告訴我。
我愕了一下,為什麼他現在才跟她分手?為什麼不早一點?
「是誰提出的?」不知道為什麼,我很關心這一點。
「是她提出的。」
我很失望,曹雪莉不要他了,他才來找我。
「她愛上了別人嗎?」我問他。
「不。她爸爸在地震中死去,她自己也受了傷,也許這種打擊令她成熟了不少吧
。我到過舊金山探望她一次,我們每個星期都有通電話,大家愈來愈像朋友,也愈來
愈發現我們不可能走在一起。
「那天,在電話裡,她告訴我,那次地震的時候,她知道我為什麼去找她,她看
得出我想跟她分手,但是當時她很傷心,她很自私地不想我離開她--」
「看來她還是愛你的--」
「你會和我回去香港嗎?」他突然問我。
「你來就是說這句話?」
他茫然地望著我。
「為什麼你不早點來?我等了你這麼久,你現在才出現,你不覺得太遲嗎?」
「是不是情況不一樣了?」他難堪地問我。
「你以為我永遠在等你嗎?你以為你是誰?我要用我所有的青春來等你?我在這
裡一年了,你為什麼現在才來找我?為什麼要等到她不要你,才輪到我?我最需要你
的時候,你在哪裡?」私歇斯底里地質問他。
「對不起,我認為先把我和她之間的事解決了,對你比較公平,否則我說什麼也
是沒用的。」
我氣得罵他:「你不是男人來的!所有男人都可以一腳踏兩船!」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罵他,他是一個好男人,他不想欺騙任何人,我卻恨他不
騙我。他早就不該告訴我他有女朋友,他該把我騙上床,然後才告訴我。
他望著我,不知說什麼好。也許,他千里而來,是希望看到我笑,希望我倒在他
的懷裡,跟他回去,沒想到換來的,卻是我的埋怨。
「你說得對,我不是個男人,我也沒權要求你無止境地等我。」他難過地說。
我咬著唇:「是的,你沒權這樣浪費一個女人的青春。」
「我只是希望你和我一起回去。」他以近乎哀求的語調跟我說。
「如果時鐘倒轉來行走,我就跟你回去。」我狠心地說。
他站在那裡,紅了眼眶,說:
「對不起,我沒法令時鐘可以倒轉來行走,是我沒用。」
「我也不可以。」我淒然說。
「希望你幸福--」他傷心地說。
「謝謝你。」
「再見--」
「珍重。」
我站在窗前,看著他,拿著行李,孤單地走在街上。四處張燈結綵,他是特意來
和我共度聖誕的吧?他準備了最好的聖誕禮物給我,可是這份禮物來得太遲了。
為什麼光陰不可以倒流?只要他早三個月出現,我就可以跟他回去。
我不能這樣對楊弘念,我不能那樣無情地對待一個愛我的人。我害怕將來我所愛
的人,也會這樣對我。
他走了,也許不會再回來。
楊弘念抬了一株聖誕樹回來。
「這是你在紐約過的第一個聖誕節吧?」他問我。
「不,是第二個。」我說,「不過卻是第一個家裡有聖誕樹的聖誕節。」
我用一塊銀色的布把整株聖誕樹罩著。
「你幹什麼?」他問我。
「這樣看來比較漂亮。」我任性地說。
「你沒什麼吧?」楊弘念溫柔地抱著我。
「沒什麼。」
「你有沒有想念香港?」他問我。
「為什麼這樣問?」
「我忽然有點想念那個地方。要不要回去?」
「不。」我堅決地說。
遠處傳來聖誕的音樂。
他用手揉我的眼睛,揉到了我的淚水。
「你在哭嗎?」
「音樂很動人。」我撒了一個謊。
文治不一定能夠立刻買到機票回去香港,說不定他還在機場,孤單地等下一班機
。
兩天後,我打了一通電話給良湄。
「不告訴你,只是想你驚喜一下,文治也是,我們希望你有一個難忘的聖誕節。
」她說。
我太久沒寫信給她了,沒告訴她,楊弘念又回到我身邊。
「那怎麼辦?」良湄問我。
「他有找你嗎?」
「他還沒回來呀,在電視上看不到他。」
「不可能的,他兩天前已經走了。」
「那麼,他也許躲在家裡吧。」
一天之後,楊弘念要去洛杉磯,我送他到甘迺迪機場。
在巴士上,他問我:「為什麼突然要送機?你從來不送我機的。」
「不是做每一件事都有原因的。」我淡淡的說。
在機場送別了楊弘念,我到處去找文治,他不可能還留在紐約的。即使他在機場
,也不一定就在甘迺迪機場。
雖然那樣渺茫,我卻努力地尋找他。
告示牌上打出往香港的班機最後召集。
我立刻飛奔到登機閘口,一個人在後面輕輕拍我的肩膀,我興奮地回頭,站在我
跟前的,卻是楊弘念。我給他嚇了一跳。
「你在這裡找誰?」他陰沈地問我。
「你不是已經登機了麼?」我立刻以另一條問題堵截他的問題。我是一個多麼差
勁的人。
「飛機的引擎出了問題,我改搭下一班機。」
「哦,是嗎?」我失神地說。
「你在找人嗎?」
我再無法避開他的問題。他剛才一定看到了我回頭那一刻,表情是多麼的高興,
我以為輕拍我肩膀的,是文治。
「不是的,我只是想在這裡隨便逛逛。」我說。
「機場有什麼好逛呢?」他微笑說。
我這才鬆了一口氣。
「要我陪你等下一班機嗎?」我問他。
「不,下一班機一小時後就出發,我要進去了。」他輕輕地吻了我一下。
往香港的那班機大概已經起飛了,我只好獨自回家。
兩天後,良湄打電話給我說:
「徐文治回來了,我在新聞報告裡看到他,樣子很憔悴呢。」
「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我打電話給他,仔說這幾天都在甘迺迪機場裡,大概是懲罰自己吧。」
他的確是坐那班機離開的。為什麼生命總是陰差陽錯,失之交臂?
我整天望著手上的浮塵子鐘,分針怎麼可能倒轉行走呢?
晚上,楊弘念從洛杉磯打電話回來給我。他從來不會在洛杉磯打電話給我,尤其
工作的時候。按時打電話給女朋友,從來不是他的習慣。
「什麼事?」我問他。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在家裡。」
「我當然在家裡。」
「那沒事了。」
「你打電話來就是問這個問題?」我奇怪。
「我想聽聽你的聲音。」他說。
自從文治來過之後,他就變得很古怪。
幾天之後,他從洛杉磯回來,一踏進門口,就抱著我不肯放手,問我:
「你有沒有掛念我?」
我該怎麼回答他?我的確沒有掛念他。
我吻了他一下,用一個差勁的吻來堵塞他的問題。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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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十分的酸和一分的甜
「愛情有十分的酸,一分的甜,沒有那十分的酸,怎見得那一分的甜有多甜?
原來,我們不過在追求那一分的甜。
我們吃那麼多苦,只為嘗一分的甜。只有傻瓜才會這樣做。」
放棄文治,本來是為了楊弘念,可是我卻抗拒他,好像在埋怨他使我無法選擇我
真正喜歡的人。我為自己所做的事慚愧,餘下的日子,我努力對他好一點。
九一年三月,他生日那天,我耗盡所有的錢,買了一輛日本房車給他。早上,我
請人把車泊在他門外,然後我裝著沒帶門匙,按門鈴引他出來。
「生日快樂!那是你的。」我指指那輛車。
「你為什麼送這麼貴重的禮物給我?」
他沒有像我預期那樣高興。
「想你開心一下,喜歡嗎?」我把車匙放在他手上。
「喜歡。」他淡淡的說。
「你不過去試試看?我們現在去兜風。」
「這個時候很塞車的,改天吧。」
「你是不是不喜歡這份禮物?」
「不,我很喜歡。」他摸著我的臉說,「我明天要去洛杉磯。」
「不是下星期才去嗎?」
「我想早一點去。」
「我明天去送你機好嗎?」我用雙手去揉他的頭髮、臉、眼睛、鼻子、嘴唇、耳
朵和脖子。他教我,要相信自己雙手的感覺。可是,我對他的感覺愈來愈微弱。
第二天中午,我送他到機場,他比平時多帶了一箱行李。
「你這次為什麼帶那麼多行李?」在機場巴士上,我問他。
他閉上眼睛,沒有回答我。
我早已習慣他這樣鬧情緒。
到了機場禁區,正要入閘時,他忽然跟我說:
「那房子我已經退租了。這次去洛杉磯,我會逗留一段日子。」
「什麼意思?」我愕然。
「那個報告新聞的,來找過你吧?」
我嚇了一跳,他怎麼知道的?
「平安夜那天我看著他走進你的房子,又從裡面出來。我認得他,我不是說過我
是他的影迷嗎?」
「是的,他來過,那又怎樣?他已經走了。」
「你時常穿著的那雙羊毛襪,就是他送的,對不對?」
我沒回答他。
「我猜中了。」他得意地說。
「你想說些什麼?」
「自從他來過之後,你就不一樣了。」
「我不會回香港的。」
「你的心卻不在這裡。買那麼貴重的禮物給我,是因為內疚吧?」
我無言以對。
「你以為我需要你施捨嗎?」他冷笑,「我才不稀罕你的內疚。」
他把車匙塞在我手上,說:「我曾經給你機會。那輛車,我一點也不喜歡,你自
己留著吧。」
「我不會開車。」我倔強地說。
「我也不會開車。」
我愕住了。
「我什麼時候告訴過你,我會開車?這麼多年了,你連我會不會開車也不知道,
你只是要選一份你所能負擔的、最昂貴的禮物來蒙騙你自己你很愛我。你騙不到我的
,你忘了我是你師父嗎?」
我慚愧得無地自容。
他用手揉我的眼睛,說:「你知道嗎?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它最漂亮之處是
不會說謊。世上最無法掩飾的,是你不愛一個人的時候的那種眼神。」
我難過地垂下眼瞼。
「再見。」他撇下我,頭也不回,走進禁區。
是的,我忘了,他是我師父,他總能夠看穿我。
離開機場,我又變成孤零零的一個人。
那輛車,我賣了給卡拉的朋友。一個星期之後,即是九一年的四月,我從紐約回
到香港。
良湄說好來接我機。從機場禁區走出來,兩旁擠滿了來接機的人,我看不到良湄
。人群中,我看到一張熟悉的臉,是文治。
他上前,靦腆地說:「你好嗎?」
「我們又見面了。」我唏噓地說。
他替我拿行李,「良湄說她不能來。」
「我說好了暫時住在她家裡。」
「我帶你去--」
我們坐計程車,到了灣仔一幢大廈外面。
「她搬家了嗎?」我奇怪。
文治笑著不說話,帶我到十二樓一個單位門前。他掏出鑰匙開門。
一進門口,我就看到兩個約莫三呎多高的玻璃花瓶裡裝滿了七彩的玻璃珠。
「你走了之後,我每天都買一些玻璃珠回來,到外地工作時,又買一些,就買了
這許多。」他說,「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
我撿起一顆玻璃珠,放在燈光下,晶瑩的玻璃珠裡有一株鋸齒狀的小草。
「這是什麼草?」我問文治。
「這是我在英國買回來的,裡面藏著的是蓍草。」
「蓍草?」
「九月的歐洲,遍地野花,暮色蒼茫中,人們愛在回家的路上俯身採摘幾朵蓍草
開出的白色小花,帶回去藏在枕頭底下。英國一首民謠說:
再見,漂亮的蓍草,
向你道三次再見,
但願明天天亮前,
會跟我的戀人相見。
「有一個傳說,對蓍草說三次再見,就能夠重遇自己喜歡的人。」他微笑說,「
我試過了,是真的靈驗。」
「你來看看。」他帶我到其中一個房間,我放在良湄家裡的縫紉機和其他的東西
,都在那裡。
「這間房子是誰的?」我禁不住問他。
「是去年買的,希望你有一天能回來。」
「你怎麼知道我會回來?」我哽咽著問他。
「我並不知道你會回來,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回來,你說分針倒轉來行走,你才會
回來。」
我拿出口袋裡的浮塵子鐘,用手調校,使分針倒轉來行走。
「我是不是自欺欺人?」我問他。
「不。」他緊緊地抱著我,再一次,我貼著他的肩膊,重溫那久違了的溫暖。他
的肩膊,好像開出了一朵小白花,只要向它道三次再見,我就能夠跟戀人相見。
「你願意住在這裡嗎?」他問我,「不要再四處飄泊。」
「你不是說希望我設計的衣服在十二個國家也能買得到嗎?」
「在香港也可以做得到的。」
我用手去揉他的臉、頭髮、鼻子、嘴唇、耳朵和脖子。
「你幹什麼?」他笑著問我。
楊弘念說,要相信自己雙手的感覺。我能夠感覺到我愛的是這個人,我雙手捨不
得離開他那張臉。
他捉著我的手,問我:「你沒事吧?」
「我喜歡這樣撫摸你。」我說,「你的眼袋比以前厲害了。」
他苦笑。
「嫁給我好嗎?」他抱著我說。
我搖頭。
「為什麼?」他失望地問我。
「這一切都不太真實,我需要一點時間來相信。」
也許,每個女人都希望生命中有一個楊弘念、一個徐文治。
一個是無法觸摸的男人,一個腳踏實地。一個被你傷害,為你受苦,另一個讓你
傷心。一個只適宜作情人,另一個卻可以長相廝守。一個是火,燃燒生命,一個是水
,滋養生命。女人可以沒有火,卻不能沒有水。
回來的第二天,我跟良湄見面。她改變了很多。一個人,首先改變的,往往是眼
睛。她那雙眼,從前很明澈,無憂無慮,今天,卻多了一份悲傷。
「因為我有一個拒絕長大的男朋友。」她說。
「你跟那個律師怎麼樣?」
「分手了。」她黯然說。
「為什麼?」
「他根本不愛我。」
「你愛他嗎?」
她苦笑搖頭:「情慾有盡時,大家不再需要對方,就很自然地完了。只有愛,沒
有盡頭。」
「你還是愛熊弼的。」
她搖頭:「我一定可以找到一個比他更好的。」
我失笑。
「你笑什麼?」她問我。
「也許每個女人身邊都無可奈何地放著一個熊弼。你不是對他沒有感情,你不是
沒想過嫁給他,偏偏他又好像不是最好的,你不甘心,尋尋覓覓,要找一個比他好的
,彷彿這樣才像活過一場。時日漸遠,回頭再看,竟然還是只有他--」
「我不是說過他是我用慣了的枕頭嗎?用他來墊著我,總是好的。」
「我真的不敢相信他什麼也不知道。他連一點蛛絲馬跡也看不出來嗎?」
「他的實驗室就是他的世界。別提他了,你有什麼打算?」
「我想開設自己的時裝店。不過手上的資金不是太多,也許只能在商場找一個兩
、三百呎的舖位,賣自己的設計。」
「我有一個客戶在尖沙咀擁有幾個商場,我替你找舖位吧,而且我可以請他把租
金算得便宜一點。」
「真的?謝謝你。」
「客源你也不用擔心,律師會裡有很多女律師都是我的朋友,婦女會裡也有不少
闊太,她們經常去舞會,很需要找人設計晚裝。」
「你的關係網真厲害!」
「沒辦法啦,好歹也要應酬那些女人,她們的丈夫都是我的客戶和上司。這些人
花得起錢,但是都很挑剔,我看你選的舖位,地點也不能太差。」
「嗯。」
「我還有一些公關界和新聞界的朋友,我可以找他們幫忙宣傳一下,在香港,宣
傳很重要的。」
「你好像我的經理人。」我笑說。
「好呀!你跟隨的都是名師,我一點也不擔心你沒生意。」
「看來我應該找你當合夥人。」
「我只要一輩子免費穿你的設計。」她笑說。
良湄在尖沙咀一個鄰近酒店的商場替我找到一個舖位。我請了一個女孩子當售貨
員。除了替人設計晚裝,店裡就賣我的設計。
文治有空的時候,就替我拿布料、送貨,替我管帳。為了方便搬運布疋,他把機
車賣掉,換了一輛小房車。
從紐約回來之後的那四年,是我們過得最快樂的日子。我是個沒條理的人,家裡
的東西亂放,他卻是個井井有條的人,雖然時常會因此吵架,卻使我更深信,他是和
我廝守的人,只有他,可以照顧我。
時裝店的生意很好,九五年初,我們遷到商場裡一個比原本那個舖位大五倍的舖
位,也請了幾個新的職員,還有專業的會計師,文治不用再花時間幫我。
因為替一些名流太太設計晚裝,她們時常向傳媒提及我,我有了一點點知名度,
但是我也從此放棄了替人訂做晚裝,我實在不喜歡那種生涯,我希望我的設計能穿在
更多人的身上。店裡開始售賣成衣。
文治的處境有些不同。方維志離開電視台自組公關公司,他邀請文治合夥,但文
治還是喜歡當新聞編輯,他拒絕了。
九月中,一份財力龐大的新報紙開始籌備,邀請他過去當總編輯,薪水是他目前
的兩倍。電視台挽留他,只是加薪百分之五十,文治還是留下來了。
「你為什麼不走?這是好機會,是你兩倍的月薪。」我說。
「單單為錢而做一個決定,我會看不起自己。」他說。
「即使不為錢,也應該出去闖闖,你在電視台已經那麼多年了。」我勸他。
「就是因為那麼多年,所以有感情。」他堅持。
我不再勸他,我知道他不會改變,他是個重情義的人,有時候,我會埋怨他太重
情義,可是,這種男人,卻是最可靠的。
結果,他的一個同學當上了那份報紙的總編輯,那份報紙推出之後,空前成功。
當日挽留文治在電視台的那位主管卻因為權力鬥爭,黯然引退。新來的主管,跟
文治不太合得來,而且他也有自己的親信。
在他不如意的日子,我卻要到日本辦我的第一場時裝表演。這次是香港貿易發展
局主辦的,我成為香港其中一位代表的時裝設計師,而且可以在日本推廣我的設計,
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我不能不去。
那天早上,文治開車送我到機場,他一直沒怎麼說話。
「到了日本,我打電話回來給你。」
「你專心工作吧,不要分心,這次演出很重要的,是你第一次在香港以外舉辦時
裝表演。」
我輕撫他的臉。
「什麼事?」他問我。
「如果工作得不開心,不如辭職吧。」
「我有很多理由可以離開,也有很多理由留下。我一走了,我那組的記者,日子
更難過,有我在的話,我會力爭到底。」
「我打電話給你。」登機前,我匆匆跟他吻別。
在東京,我的設計獲得很好的評價,還接到一批訂單,回到酒店,我立刻打電話
給文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恭喜你。」他說。
他說話很慢,好像喝了酒。
「你沒事吧?」我問他。
「沒事。」
「我很擔心你--」
他失笑:「傻瓜,一直以來,也是我擔心你--」
「那你為什麼要喝酒?」
「因為你不在我身邊--」
「我很快就回來。」我像哄小孩一樣哄他。
「蜻蜓,嫁給我好嗎?我害怕你會離開我。」他情深地說。
「我為什麼會離開你?」
他沉默無話。
「我不會的,除非你要我走--」
這個我深深地愛著的男人,從來不曾像這一晚,脆弱得像一個孩子,我真的開始
擔心他。
從日本回來,他沒有再向我求婚。如果我當時嫁了給他,過著我曾經幻想過的、
幸福的日子,也許,我們從此就不會分開。
那天,方維志的公關公司喬遷之喜,我和文治一同出席酒會。
方維志的生意做得有聲有色,我正需要一間公關公司替我推廣和擔任我的顧問,
順理成章,我也成了他們的客戶。
「你看!」方維志拿了一本我做封面的本地女性雜誌給我看,「今天剛出版,照
片拍得很不錯。」
「對呀,」高以雅說,「他們說你是本地最漂亮的時裝設計師。」
「你女朋友現在是名人了!」方維志取笑文治,「以後要看牢她,別讓其他人把
她搶走。」
文治看著我,笑了一笑。
如果我真的成功,他的功勞怎能埋沒?沒有了愛情,沒有了他的鼓勵,我什麼也
不能做。
這一天,我也見到熊弼。他不太習慣這種場面,良湄四處招呼朋友,他卻站在一
角自顧自的吃東西。
「怎麼啦?科學家。」我調侃他。
「恭喜你,良湄說你的發展很好。」他謙虛地說。
「全靠她幫了我一大把,她的發展也很好呀。」
「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說這話時,表情是悲傷的。
「你和良湄一起都有十年吧?」
「她常說我這十年沒有長大過。」
「那不是很好嗎?至少沒有老。我們天天在外頭掙扎,老得很快的,真的不想長
大。」
「長大是很痛苦的。」他幽幽地說。
「你們在說些什麼?」良湄走過來問我們。
熊弼把手輕輕放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身子靠著他。是的,他是她的枕頭,不是羽
毛做的,不是棉花製的,而是茶葉製的枕頭。這種枕頭永遠不會衰老,不需更換,用
久了,失去了茶葉的香味,只要放在陽光下,曬一曬,又重新嗅到茶葉香。良湄這天
之前才告訴我,一個任職廣告界的男人正熱烈地追求她。
「你不是說要回去開會嗎?」良湄問他。
他看看手錶:「是的,我走了。」
「再見。」他微笑著,輕輕跟我揮手,像個小孩子那樣。
「你的茶葉枕頭走了。」我取笑良湄。
文治不是我的茶葉枕頭,他是我睡一輩子的床。
這一刻,文治一個人站在一角,像一個局外人一樣。
「如果文治當天和我哥哥一起離開電視台,說不定比現在好呢。」良湄說。
「他現在也很好,他喜歡這份工作。」我立刻維護他。
「現在報告新聞那個男人長得很帥呀!」高以雅跟文治說。
「是的,聽說藝員部也找他去試鏡。」文治說。
「我還是喜歡看文治報告新聞,帥有什麼用?」方維志搭著文治的肩頭說,「最
緊要是可信。」
我微笑望著文治,他在微笑中,顯得很失落。
一起回家的路上,我問他:
「你是不是後悔自己做過的一些決定?」
「你說的是哪些決定?對於你,我沒有後悔。」
「我是說工作上的。」
「沒有。」
他說過,男人總是放不下尊嚴,礙於尊嚴,他在最親密的人面前,也不會承認自
己做錯了某些決定,但是,他忘了,我總能夠看出他的失落。他在電視台工作得不如
意,新人湧現,他失去獨當一面的優勢,他愈不離開一個地方,愈再難離開一個地方
。如同你愈不離開一個人,也愈難離開他。
「你永遠是最出色的--」我握著他的手說。
「謝謝你。」
回到家裡,我忙著收拾,三百多呎的房子已經愈來愈不夠用了。
「我們換一間大一點的屋好嗎?」
「為什麼?」
「我們的東西愈來愈多了。」
「我手上的錢不是太足夠。」
「我有嘛!」
「不可以用你的錢。」
「為什麼不可以?」
「總之不可以。」
「是誰的錢有什麼關係?」我跟他爭辯。
「不要再說了。」他堅持。
幾天之後,良湄打電話給我,說:
「我剛剛去看房子,在灣仔半山,環境很不錯,我已決定要一間,我樓上還有一
個單位,你有沒有興趣?」
「你為什麼要買房子了?」
「自己住嘛,又可以用來投資,面積不是太大,約九百呎吧。你也該買些物業保
值,錢放在銀行裡會貶值的,你不是說現在不夠地方用嗎?」
「我跟文治商量過了,他不贊成。」
「那房子真的很漂亮,是我一個客戶的,裝修得很雅致,你一定喜歡的,如果你
也買一間,我們就是鄰居,你去說服徐文治吧。」
「他不會答應的。」
「那你就別告訴他,怎麼樣?現在樓價每天都在升呢,你要快點決定。」
「現在可以去看看嗎?」
「當然可以。」
我瞞著文治去看房子,誰知一看就喜歡得不得了。
「你先買了再告訴他吧。」良湄說。
兩個月後就可以搬過去,我一直盤算著怎樣告訴文治。我愈拖延,我愈不知道該
怎樣說。終於,在我要出發到巴黎開一個小型的個人時裝展前夕,我跟他說了。
那天晚上,他特地跟同事調了班陪我在外面吃晚飯。我們去吃印度菜。
女侍應又送來了一盤幸福餅。
我拿了一塊,裡面的籤語是:
人能夠飛向未來,卻不能回到過去。
「人能夠飛向未來嗎?」我問文治。
「只要發明比光速快的交通工具,人類理論上是可以飛向未來的。」
「根本不可能有比光速快的交通工具。」
「但是人,一定不能夠回到過去,時鐘不會倒轉來行走,除了你那一個。」他笑
說。
「你抽一塊嘛。」我說。
他拿了一塊,裡面的籤語是:
年少時,滿懷夢想與憧憬,為何你忘了?
「這句是什麼意思?」我問他。
「也許要將來才知道。」他苦笑。
「我有一件事情想告訴你,但你不要生氣。」
「什麼事?」他笑著問我。
「你要先答應不能生氣。」
「好吧。」
「我買了房子。」我戰戰兢兢地說。
他的臉色立刻沉下來。
「是良湄叫我買的,她買了同一幢大廈另一個單位,房子在灣仔半山,九百多呎
,有三個房間,很漂亮。」
「你什麼時候買的?」
「一個多月前--」
「你現在才告訴我?」他生氣地說。
「你答應不會生氣的。」
「你是不是要自己搬出去?」
「當然是和你一起搬--」
「我不會搬過去的。」他斬釘截鐵地說。
「為什麼?為什麼你一定要分你我?」
「我知道你現在賺錢比我多,但我不會花你的錢。」
「你為什麼這樣固執?」我開始生氣。
「你為什麼沒有想過我的感受?」他從公事包裡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我面前,「我
今天剛從人事部拿了一份職員買房子的低息貸款計劃書,看看可不可以向公司借錢換
一間大一點的房子,你已經自己買了。」
我看著那份文件,心裡很內疚。
「你拿了電視台的低息貸款,幾年內也不能離職,會給人家看扁你的,你寧願這
樣也不肯用我的錢嗎?」我企圖說服他。
「我們之間的距離愈來愈遠了,你已經不再需要我。」他站起來,哀哀地說。
「誰說的?」我哽咽。
「是現實告訴我的。」
他撇下我在餐廳裡,我追出去。
「你不守諾言,你答應過不會生氣的。」
「我們分手吧。」他冷漠地說。
「你說什麼?」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會有很輝煌的成就,我只會阻礙你發展--」
「不會的。你不是也替我高興的嗎?」
「是的,看到你發展得那麼好,我很替你高興,你是我愛的人,你有成就,我也
覺得光榮,甚至有時候,我也覺得我有一點貢獻。」
「你是我所有創作的動力,你為什麼不了解我?我一直以你為榮。」
「我們再在一起的話,我只會成為你的絆腳石。我走了,你以後不必理會我的喜
惡,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
「你真的這樣想嗎?」
他淒然點頭。
「我明天就要去巴黎了,你就不能好好的跟我談一談嗎?」
「對不起,我做不到。」
他撇下我在街上。
我一個人回到那無人的房子。
我當天為誰回來?
我為了誰而要成名?
但是我竟然失去了他。
我努力,好使自己活得燦爛,配得起他,我要勝過他以前的女人。他卻不能理解
我為他所做的。
天亮了,他還沒有回來。
我下午就要離開,他竟然那麼殘忍不回來見我。
我拿著行李到機場,希望他在最後一刻跑來,可是,我見不到他。
我從巴黎打電話回來,家裡沒人接電話。曾經,我不也是一個人在巴黎嗎?那個
時候,我在這裡惦念著他,他打長途電話來安慰受到挫敗的我,溫柔的關懷,耳邊的
叮嚀,仍然在心中,那些日子為什麼不再回來?
巴黎的時裝展結束後,當地一本權威的時裝雜誌總編輯歌迪亞建議我在巴黎開店
。
「我可以嗎?」我受寵若驚。
「已經有幾位日本設計師在巴黎開店,你的設計不比他們遜色。當然,如果真的
打算在巴黎發展,就要花多些時間在這裡。」
「我考慮一下。」
「香港的事業放不下嗎?這可是個好機會,別忘了這裡是歐洲,很多人也想在巴
黎開店。」
「放不下的,不是事業,是人。」我說。
「是的,放不下的,通常都是人。我們放下尊嚴、放下個性、放下固執,都只因
為放不下一個人。」
「有一個人放不下,活著才有意思。」我說。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卻沒有把握能夠再和文治一起。
從巴黎回來,踏出機場,我看到他羞澀地站在一角等我。我衝上去,緊緊地抱著
他。
「對不起。」他在我耳邊說。
「我以為你以後再也不理我。」
「我做不到。」
「和我一起搬過去好嗎?如果你不去,我也不去。」
他終於點頭。
搬到新屋以後,良湄就住在我們樓下,熊弼仍然住在大學的教職員宿舍,偶爾才
在良湄家裡過夜。良湄也不是時常在家裡的,她有時候在傅傳孝家裡過夜。傅傳孝是
廣告公司的創作總監,我見過他幾次,良湄好像真的愛上了他。傅傳孝也是有女朋友
的。
我無法理解這種男女關係,既然大家相愛,那何不回去了結原本那段情?為什麼
偏偏要帶著罪疚去欺騙和背叛那個愛你的人?
「因為我愛著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男人,你不是也說過,每個女人生命裡,都
應該有一個楊弘念、一個徐文治嗎?」良湄說。
「但我不會同時愛著他們。」
「沒有一種愛不是帶著罪疚的。罪疚愈大,愛得愈深。徐文治對你的愛,難道不
是帶著罪疚嗎?」
「有罪疚不一定有愛,許多男人都是帶著罪疚離開女人的。」我說。
「那是因為他對另一個人的罪疚更深。」
「文治為什麼要對我覺得罪疚?」
「他覺得他累你在外面飄泊了好幾年,如果他能夠勇敢一點,如果不是那次地震
,你就不會一個女孩子孤零零去紐約,這是他跟哥哥說的。」
那天晚上,我特地下廚弄了一客義大利檸檬飯給文治,這個飯是我在義大利學到
的。
「好吃嗎?」
「很香。」他吃得津津有味,「為什麼突然下廚,你的工作不是很忙嗎?」
「因為我想謝謝你--」
「為什麼要謝謝我?」
「謝謝你愛我--」我從後面抱著他,「如果沒有了你,我的日子不知怎麼過。
」
「也許過得更自由--」
「我才不要。」
這個時候,傳真機傳來一封信。
「會不會是給我的?」他問。
「我去拿。」
信是歌迪亞從巴黎傳真來的,她問我到巴黎開店的事考慮過沒有?她說,想替我
作一個專訪。
「是誰的?」文治問。
「沒用的。」我隨手把信擱在飯桌上,「我去廚房看看檸檬派焗好了沒有?」
「你要到巴黎開店嗎?」他拿著那張傳真問我。
「我不打算去。」我說。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沒時間--」我把檸檬派放在碟子上,「出去吃甜品吧。」
「真的是因為沒時間嗎?」
「我不想離開你,這個理由是不是更充分?」我摸摸他的臉。
「你不要再為我犧牲。」
「我沒有犧牲呀。」
「你不是很想成名的嗎?」
「我已經成名了。」
「在巴黎成名是不同的。」
「即使在那邊開店,也不一定會成名,在香港不是已經很好嗎?」
他顯得很不開心。
「我並沒有犧牲些什麼,我不是說過討厭別離嗎?」我抱著他,幸福地把臉貼在
他的脖子上。
「你不是也說過不想做一隻簑衣蟲,一輩子離不開一件簑衣的嗎?」
「如果你就是那件簑衣,我才不介意做一隻簑衣蟲。」
他輕撫我的頭髮說:「我不想你有一天後悔為了我,而沒做一些事。」
「我不會。」我說。
九六年十二月裡一個晚上,我一個人在家裡,良湄來按門鈴。
「你還沒睡嗎?」她問我。
「沒這麼早。」
「我和傅傳孝的事讓熊弼知道了。」
「是誰告訴他的?」
「有人碰見我們兩個。」
「那你怎麼說?」
「當然是否認。」她理直氣壯地說。
「他相信嗎?」
「他好像是相信的。他是個拒絕長大的男人,他不會相信一些令自己傷心的事。
」她苦笑。
「你跟傅傳孝到底怎樣?」
「大家對大家都沒要求、沒承諾,也沒妒忌,這樣就很好,不像你和文治,愛得
像檸檬。」
「什麼像檸檬?」我一頭霧水。
「一顆檸檬有百分之五的檸檬酸、百分之零點五的糖,十分的酸,一分的甜,不
就像愛情嗎?我和傅傳孝是榴槤,喜歡吃的人,說它是極品,不喜歡的說它臭。」
「那熊弼又是哪一種水果?」我笑著問她。
「是橙。雖然沒個性,卻有安全感。」
「你改行賣水果嗎?」
「你說對了一半,我這陣子正忙著處理一宗葡萄訴訟案,正牌的葡萄商要控告冒
牌葡萄的那個。」
良湄走了,我在想她說的「十分的酸,一分的甜」。文治回來時,我問他:
「如果愛情有十分,有幾多分是酸,幾多分是甜?良湄說是十分的酸,一分的甜
,是嗎?」
「沒有那十分的酸,怎見得那一分的甜有多甜?」
原來,我們都不過在追求那一分的甜。
我們吃那麼多苦,只為嘗一分的甜。只有傻瓜才會這樣做。
第二天是週末,下午,良湄來我家裡一起布置聖誕樹。文治從電視台打電話回來
。
「良湄在嗎?」他很凝重的問我。
「她正巧在這裡,有什麼事?」
「熊弼出了事。」
「什麼事?」良湄問我。
熊弼在大學實驗室裡做實驗,隔壁實驗室有學生不小心打翻了一瓶有毒氣體,熊
弼跑去叫學生們走避,他是最後一個離開的,結果吸入大量有毒氣體。他自行登上救
護車時,還在微笑,送到醫院之後,不再醒來。醫生發現他肺部充滿了酸性氣體,無
法救活。
良湄在醫院守候了三天三夜,熊弼沒機會睜開眼睛跟她說一句話就離開了。
我最後一次見熊弼,是在方維志公司喬遷的酒會上,他落落寡歡地站在一角。他
幽幽地跟我說:「長大是很痛苦的。」現在他應該覺得快樂,他從此不再長大了。臨
走的時候,他跟我說再見。他像小孩子那樣,輕輕地跟我揮手。
別離,成了訣別。他永遠不知道,他愛的女人,一直背叛他。背叛,是多麼殘忍
的事。
喪禮結束之後,我在良湄家裡一直陪伴著她。傅傳孝打過幾次電話來,她不肯接
。她老是在客廳和廚房裡打轉。
「那個葡萄商送了幾盒溫室葡萄給我,你要不要試試?」她問我。
我搖頭。
過了一會兒,她又問我:「你要不要吃點什麼的?我想看著你吃東西。」
我勉強在她面前吃了幾顆葡萄。
又過了一會兒,她老是走到廚房裡,不停地洗手。
「良湄,你別再這樣。」我制止她。
「他臨走的前一天,我還向他撒謊。」她哀傷地說。
「你並不知道他會發生意外。」我安慰她。
「他是不是不會再回來?」她淒然問我。
我不曉得怎樣回答她。
「我想跟他說一聲對不起。」
「聽說每個人在天上都有一顆星,他死了的話,屬於他的那顆星就會殞落。下一
次,你看到流星,就跟流星說對不起吧,他會聽到的。」
「如果可以再來一次,我不會這樣對他。」她含淚說。
為什麼我們總是不懂得珍惜眼前人?在未可預知的重逢裡,我們以為總會重逢,
總會有緣再會,總以為有機會說一聲對不起,卻從沒想過每一次揮手道別,都可能是
訣別,每一聲嘆息,都可能是人間最後的一聲嘆息。
我安頓良湄睡好,回到自己家裡。
「她怎麼了?」文治問我。
我一股腦兒撲進他懷裡。
「我們結婚好嗎?」我問他。
他怔怔地望著我。
「你肯娶我嗎?」我含淚問他。
他輕輕為我抹去臉上的淚水說:
「我怎麼捨得說不?」
「我們明天就去買戒指。」我幸福地說。
第二天,我們到「蒂芬妮」珠寶店買結婚戒指。
我選了一對白金戒指。
「這個好嗎?」我把戒指套在左手無名指上,問文治。
「你喜歡吧。」他說。
「你也試試看。」我把戒指穿在他的無名指上。
「有我們的尺碼嗎?」我問售貨員。
「對不起,兩位的尺碼比較熱門,暫時沒有貨。」她說。
「什麼時候會有?」我問。
「如果現在訂貨,要三個月時間。」
「三個月這麼久?」我愣了一下,「不是空運過來的嗎?」
「不錯是空運,但戒指是有客人訂貨才開始鑄造的,全世界的『蒂芬妮』都集中
在美國鑄造,所以要輪候。你知道,很多女孩子只肯要『蒂芬妮』的結婚戒指。」
「真的要等三個月?」我問。
「兩位是不是已經定了婚期?」
「還沒有。」文治說。
「要不要到別處去?」我問文治,「三個月太久了。」
「你喜歡這枚戒指嗎?」他問我。
我看著手上的戒指,真的捨不得除下來。我唸書時就渴望將來要擁有一枚「蒂芬
妮」的結婚戒指。
「既然喜歡,就等三個月吧。」文治說。
「對呀,結婚戒指是戴一輩子的,反正兩位不是趕婚期。」那位售貨員說。
「你替我們訂貨吧。」文治說。
「謝謝你,徐先生。戒指來到,該通知哪一位?」
「通知我吧。」我說。
那位售貨員開了一張收據給我們。
「戒指來到,可以刻字。」她說。
我珍之重之把單據藏在錢包裡。
三個月,太漫長了。我緊緊握著文治的手,走在熙來攘往的街上,三個月後,會
一切如舊嗎?
「我們是不是應該到別處買戒指?」我再三問他。
「你擔心什麼?」他笑著問我。
「我想快點嫁給你。」
「都那麼多年了,三個月就不能等嗎?」他笑我。
我們不也曾三番四次給時間播弄嗎?卻再一次將愛情交給時間。
第二天回到辦公室,我把未來三個月要到外地的活動全部取消。我要留在文治身
邊。
一天,他喜孜孜地告訴我,他和一個朋友正在做一宗把推土機賣到國內的生意。
「國內修築公路,需要大量的推土機,但是省政府沒有足夠的錢買新的機器,馬
來西亞的瑞士製舊推土機,經過翻新之後,性能仍然很好,達到新機的七成水準,價
錢卻只是新機的三成。我們就把這些推土機賣給公路局,一來可以幫助國家建設,二
來可以賺錢,利潤很不錯。」他躊躇滿志地告訴我他的大計。
「你那個朋友是什麼人?」
「他是做中國貿易的,是我中學的同學,我們偶然在街上碰到,他跟我提起這件
事,他原來的夥伴因為不夠錢而退出,但是馬來西亞那邊已談好了,現在就要付錢。
」
「他為什麼要找你合作?」
「他的資金不夠,我們要先付錢買下那批翻新了的推土機,所以他要找人合作。
我是記者,又曾經到國內採訪,他覺得我可靠,我們過兩天就會上去跟公路局的人見
面。」
「你這個同學靠得住嗎?」
「我們中學時很談得來的,你以為我會被人騙倒嗎?」
「當然不會,但你畢竟很多年沒見過他--」
「我和他一起去見公路局的人,還有假的嗎?」
「你為什麼忽然會有做生意的念頭?你從前不是不喜歡做生意的嗎?」
「這是很有意義的生意。」他拍拍我的頭說,「放心吧。」
「要投資多少?」
「不需要很多。」他輕鬆地說,我看得出他投資了很多,為了不想我擔心,故意
裝著很輕鬆。
我總是覺得他過份樂觀。他這個人太善良了,根本不適合做生意。
良湄日漸復原過來,為免刺激她,我和文治決定暫時不把結婚的事告訴她,況且
我們根本沒打算大事慶祝。
那天,她心情比較好,我陪她到中環那間印度餐廳吃午飯。
「你還有見傅傳孝嗎?」我問她。
「偶然也有見面,別誤會,我們現在是朋友,不是以前那一種,事實上,也不可
能像以前那樣。我一直以為熊弼是個拒絕長大的男人,實際上,他是個勇敢的人,他
在那個關頭,仍然願意最後一個離開。我怎麼可能愛上其他人呢?最好的那個就在我
身邊。」
「我們總是過後才知道。」我說。
飯後,女侍應送來一盤幸福餅。
「你要一塊吧,我不敢要。」良湄說。
我拿起一塊幸福餅,剝成兩瓣,取出籤語。
「寫些什麼?」良湄問我。
籤語上寫的是:
離別與重逢,是人生不停上演的戲,習慣了,也就不再悲愴。
「離別了,不一定會重逢。」良湄說。
我要跟誰離別,又跟誰重逢?
跟良湄分手之後,我到超級市場買酒,還有二十天就是三個月了,我要買一瓶酒
留待拿結婚戒指的那天跟文治一起慶祝。
在那裡,我見到楊弘念,我們離別了又重逢,原來籤語上說的,就是他。許多年
不見了,他滄桑了很多。這幾年來,他也在洛杉磯和加拿大那邊發展。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首先開腔。
他手上捧著幾瓶白酒,說:「回來一個多月了。」
「哦。什麼時候改變口味的?那邊有『天國蜜桃』。」
「我現在什麼都喜歡嘗試,近來愛上這個。」
「是這樣--」
「聽說你要結婚。」
「你怎麼知道?」我驚訝。
「有人看到你去買結婚戒指。你忘了你現在是名女人嗎?年輕、漂亮,是時裝界
的神話,很多人認得你。」
「是的,我快要結婚了。」
「是不是嫁給那個新聞播報員?」
我點頭,問他:「你近來好嗎?」
「怎可能跟你比較,你是如日中天。」
「沒有你,也沒有我。」我由衷地說。
「只有人記得周蜻蜓,怎會有人記得她是楊弘念的徒弟?」他笑得很苦澀。
「你教了我很多東西。」
「你很幸運,我真妒忌你。」
「我很努力,你不是說過我會很好的嗎?」
「我沒想到你可以去到這個境界。」他眼裡充滿了忌恨。
我從沒想過他會妒忌我,妒忌得如此苦澀。他從前的高傲,彷彿一去不回。我曾
經以為,他深深地愛著我,難道那一切都是假的嗎?抑或,他對我的愛,從來也是出
於妒意,因為想佔有,因為想控制,所以自己首先失控。那個紅玫瑰和夜鶯的故事,
不過是一個他自我催眠的故事。
「再見。」他說。
「再見。」我跟他說。
我不想再見到他。
那天晚上,我幸福地睡在文治身邊,緊握著他的手,那樣我覺得很安全。文治卻
在床上輾轉反側。
「有什麼事嗎?」我問他。
「沒事。」他說。
「是不是那批推土機出了什麼問題?」
「那批機器沒問題。」他說。
接著那幾天,他總是愁眉深鎖。
那天晚上,良湄走來找我。
「文治不在嗎?」她問。
「還沒有回來,我剛好想找人陪我吃飯,你有空嗎?」
「我有件事要告訴你--」她凝重地說,「關於文治的。」
「什麼事?」
「外面有人說他賣一些不能用我推土機到國內,欺騙省政府的金錢。」
「誰說的?」
「是電視台新聞部的人傳出來的。有記者上去採訪別的新聞,公路局的幹部告訴
他,文治跟他的朋友把一些只有兩成功能,完全不合規格的推土機賣給他們,那個幹
部認得文治是香港記者。聽說他們已經扣起打算用來買推土機的錢。」
到了晚上,文治回來。我問他:
「推土機的生意是不是出了問題?」
「你聽誰說的?」
「無論外面的人怎樣說,我只會相信你。」
「那就不要問。」
「但是我關心你,外面有些傳言--」
「是嗎?你已經聽到了。」
「我不相信你會欺騙別人。」
他突然慘笑:「是我被人欺騙了!怎麼樣?那些馬來西亞的推土機根本不能用,
他騙我說有原來的七成性能。明明已經用了五年,他騙我說只用了兩年。」
「現在怎麼辦?」
「同行都知道我賣沒用的推土機欺騙同胞--」他沮喪地坐在椅子上。
「你應該澄清一下。」
「有什麼她澄清的?」他傷心地說,「我根本就是個笨蛋,我竟然笨到相信一個
十多年沒見的人,什麼賣推土機幫助國家,我連這種騙術都看不出來!」
「那是因為你太相信朋友。」我安慰他。
「不,那是因為我貪心!我想賺大錢。我想放手一搏,不想一輩子待在電視台裡
!我不想別人說我女朋友的名氣比我大,賺錢比我多!我害怕失去你。我是不是很幼
稚?」他哽咽。
我走上前去,抱著他:「你為什麼會這樣想?我們都快結婚了。」
「這是現實。」他含淚說。
我替他抹去眼角的淚水:「我們做的根本是兩種不同的工作,我從來沒有這樣想
。你知道我多麼害怕失去你嗎?」
我輕輕撫摸他的臉、眼睛、鼻子和嘴唇,「我喜歡這樣撫摸你,永遠也不會厭倦
。」
他緊緊地抱著我,我坐在他大腿上,輕輕用鼻子去揉他的脖子。罪魁禍首也許不
是那個賣推土機的騙子,而是我。他本來是個出色而自信的人,因為愛我,卻毀了自
己。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滴在他的肩膊上。
「對不起,我不能夠跟你結婚。」他說。
「為什麼?」我愣住。
「我們所走的路根本不一樣--」他難過地說。
「不會的。」我抱著他不肯放手。
「你還記得幸福餅裡的籤語嗎?是的,年少時候的夢想和憧憬,我已經忘了,我
現在是個俗不可耐,充滿自卑的男人。」
「不,你不是。」
他拉開我的手,站起來說:
「別這樣。」
「我愛你。」我不肯放手。
「我也愛你。」
「那為什麼要分開?」我哭著問他。
「因為用十分的酸來換一分的甜是不能天長地久的。」
「我不明白。」
「你明白的,只是你不肯接受。沒有了我,你會更精采、更成功。」
「沒有了你,成功有什麼意思?我不要成功!我們可以像從前一樣,我們以前不
是很開心的嗎?」我哀哀地說。
「人也許能飛向未來,卻不可能回到過去。你忘記了那句籤語嗎?幸福餅的籤語
是很靈驗的。」他淒然說。
「我們那麼艱苦才能夠走在一起,不可能分開的,我不甘心!」
「對不起。」
他收拾東西離開,臨行前,深深地吻了我一下,說:「祝你永遠不要悲傷。」
他走了,真的不再回來。
那年我在倫敦買給他的花仙子銀相框,依然放在案頭上。上面鑲著一張我的照片
、一張他的照片,還有那張我們兒時在公園裡偶爾相遇的照片。
葉散的時候,你明白歡聚。
花謝的時候,你明白青春。
九七年三月,我們分手了。
十多天後,「蒂芬妮」珠寶店通知我,我們要的那一對結婚戒指已經送來了,隨
時可以去拿。
我獨個兒去領回戒指。
「要刻字嗎?」女售貨員問我。
「不用了。」
難道我不知道這戒指是為誰而買的嗎?
我早就說過,三個月太久。
我把兩枚戒指都戴在身上,我自己的那一枚,套在左手無名指上,他的那一枚,
我用一條項鍊掛在脖子上。
我沒有找他。他曾給我最好的愛,也因此,我不敢再要他為我而毀了自己。
他申請長駐北京工作,我只能偶爾在新聞裡看到他。
不合理的聯繫匯率維持了十四年,依然沒有改變,我們的愛情,卻已經變了。
他不在,我孤身走遍世界,為了那所謂的成名奮鬥。
九七年五月,暮色蒼茫的夏天,我從紐約回來,跟良湄在中環那間印度餐廳吃飯
。
「他步上救護車的時候還在微笑,下一刻卻不再醒來,他這樣突然地離開,我怎
可以忘記他?十年後,二十年後,也不可能。我只能忘記他所有的缺點。」
我失笑。
「你笑什麼?」她問我。
「令愛永恆的,竟是別離。」我說。
「是的,唯一可以戰勝光陰的,就是回憶。」
末了,女侍應送來一盤幸福餅。
「隨便拿一塊,看看你的運程。」侍應殷勤地說。
「我不敢要,你要吧。」良湄說。
我隨手拿了一塊幸福餅,取出裡面的籤語紙。紙上寫著:
人生便是從分離那一刻萌生希望。
六月份在香港的個人時裝展上,我用數千顆玻璃珠做了一件晚裝,穿在模特兒身
上,成為該天的焦點。在璀璨燈光下的玻璃珠,像一顆顆晶瑩的眼淚,這是一襲離別
的衣裳。
九七年六月三十日晚上,一個新的時代降臨,整天下著滂沱大雨,是我們相識的
那場雨,我穿著那件檸檬黃色的雨衣,一個人走在時代廣場外面。偌大的電視螢幕上
,播出了離別之歌。
「離別本來就是人類共通的無奈。」我聽到文治的聲音說。
驀然回首,他在電視螢幕上,人在北京。
他依然是那樣沉實而敦厚,使人義無反顧地相信。
如果可以從頭來過,我依然願意用十分的酸來換那一分的甜。
只是,人能夠飛向未來,卻不能回到過去。
離別了我,他也許活得更好。我們努力活得燦爛,期望對方會知道。在未可預知
的重逢裡,我們為那一刻作好準備。
「記者徐文治在北京的報導。」他殷殷地說。
「祝你永遠不要悲傷。」我彷彿聽到他這樣說。三月裡的幸福餅,我們一起吃的
第一塊幸福餅,不是這樣說的嗎?
電視畫面消去,我想留也留不住。
廣場上,只有我,孤零零一個人,看著國旗升降,他曾送給我十二顆藏著國旗的
玻璃珠,祝願我成功。如果成功的代價是失去了他,我不願成功。
雨愈下愈大,我不捨得跟螢幕告別,然而,愛,是美在無法擁有。
走著的時候,脖子上的結婚戒指叮叮作響。誰又可以控制明天的雨?
離開廣場,我一個人,走到那家印度餐廳,等待那一盤幸福餅。
「隨便抽一塊,占卜你的運程。」女侍應微笑說。
我拿起一塊幸福餅,只是,這一次,我不敢再看裡面的籤語。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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