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尋羊冒險記Ⅰ
1.奇妙來客•序
導致一個人習慣性大量飲酒有各種各樣的原因。原因雖多種多樣,結果卻大同小異。
1973年,我的合作伙伴是個快樂的酗酒者。1976年他多少有點抑郁,而1978年夏天則像所有初期酒精中毒者那樣,放在門拉手上的手變得笨拙起來。一如多數嗜酒者所表現的,臉色正常時的他縱使不能說頭腦敏銳,也可謂地道的正人君子。任何人都認為他是個正人君子,縱然算不得頭腦敏銳。他本身也這樣認為。所以才飲酒。酒精一進入身體,他便覺得同自己乃正人君子這一認識完全融為一體。
當然,起始很順利。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和酒量的增大,其間出現微妙的誤差,這微妙的誤差不久又變成了鴻溝。他的地道正人君子一面推進得過于神速,連他自己都追趕不及。此乃常有的情況。問題是一般人都不認為自己本身屬于此類情況。
不敏銳之人尤其如此。為了重新找到業已失卻的東西,他開始在酒精的迷霧中彷惶,形勢每況愈下。
但至少現在,在日落之前他還是地道的。我已有好幾年注意在日落後不同他見面,因此起碼對于我來說他是地道的。誠然,他日落後不地道這點我是心中有數的,他本人也清楚。我們對此概不談及,只是相互心照不宣。我們依然合作得很好,不過已不再是以前那樣的朋友了。
即使不能說是百分之一百相互理解(百分之七十也很可懷疑),但至少他是我大學時代唯一的朋友,而就在旁邊看這樣的人變得不地道,對我是很難過的事情。
然而歸根結底,所謂年紀大了便是這麼一回事。
我到事務所時,他已喝了一杯威士忌。倘若一杯為止,他還是地道的。但畢竟同樣是喝了,早晚可能喝第二杯。這樣,我勢必離開事務所,去找其他工作。
我站在空調機噴氣口下一邊吹汗,一邊喝女孩拿來的冷麥茶。他一言不發,我也一聲不響。午後強烈的陽光如帶有夢幻意味的飛沫傾瀉在漆布地板上,眼下鋪展著公園的綠色,可以看見人們在草坪上悠然躺著曬太陽的小小的身影。同伴用圓珠筆尖戳著左手心。
“听說你離婚了?”他開口道。
“都離兩個月了。”我眼望窗外回答。摘下太陽鏡,眼楮有些作痛。
“因為什麼離的?”
“這是我的私事。”
“知道,”他忍住性子說,“還沒听說有不是私事的離婚。”
我默不作聲。不觸及各自私事是我們多年的默契。
“不是我想過多地刨根問底,”他辯護道,“因我和她也是朋友來著,對我也算是個震動。再說,以為你們一直處得很好。”
“是一直處得很好,並非吵著鬧著分開的。”
同伴滿臉困惑,沉默下去,繼續拿圓珠筆尖往手心戳個不停。他身穿深藍色襯衫,打一條黑領帶,頭發齊整整過了梳子,一並漾出花露水味兒和洗發水味兒。而我身上是帶有斯努皮懷抱沖浪板圖案的T恤和洗得白刷刷的舊牛仔褲,腳上是沾滿泥巴的網球鞋。無論誰看都是他顯得地道。
“記得我們和她三個人工作時的事嗎?”
“歷歷在目。”我說。
“那時夠開心的啊!”同伴說道。
我從空調機前離開,走到房間中央在瑞典進口的軟乎乎的天藍色沙發上坐下,從待客用的香煙盒里取出一支帶過濾嘴的“波爾莫爾”,用頗有重量的台式打火機點燃。
“你是說?……”
“一句話,我覺得我們是不是手伸得太長了。”
“你指的是廣告和雜志?”
同伴點下頭。想到他開口之前肯定相當苦惱來著,心里有些不忍。我掂了掂台式打火機的重量,轉動螺絲調節火苗長度。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把打火機放回茶幾,“可你好好回憶一下,事情本來就不是我找來的,也不是我提議干的。是你找來是你提議的,對吧?”
“一來情理上不便拒絕,二來當時正好閑著無事……”
“錢也賺了。”
“錢是賺了。事務所也因此換成大的,還增加了人手。車也換了,公寓也買了,兩個小孩也進了花錢頗多的私立學校。作為50歲的人,我想算是有錢的。”
“你掙的,問心無愧。”
“愧當然不愧,”說罷,他把桌面上扔的圓珠筆拿在手里,往手心輕點幾下。
“不過,想起往事,真有點令人難以置信。兩人靠借債到處找翻譯事做,還在站台前散發傳單來著。”
“要是想干,現在兩人散發傳單也可以嘛!”
同伴抬起臉看我︰“喂喂,我可不是在開玩笑喲!”
“我也不是嘛!”
我們默然良久。
“好多東西都變了,”同伴說,“生活節奏變了想法變了。不說別的,我們到底賺了多少,連我們自己都稀里糊涂。稅務顧問來搞一些莫名其妙的文件,什麼扣除什麼減價償還什麼納稅對策,盡干這玩意兒了。”
“哪里都在干!”
“知道。非干不可我也知道,實際就在干。可還是過去那時候開心。”
“馬齒年年增,牢影日日長。”我順口道出兩句古詩。
“什麼呀,那是?”
“什麼也不是。”我說,“那麼說?……”
“現在總覺得像是在剝削。”
“剝削?”我驚訝地抬起頭。我們之間有2米左右的距離,由于椅子高的關系,他的頭比我高出20厘米。他腦後掛一幅石版畫。沒有見過的新石版畫,畫的是生有翅膀的魚。看上去魚對自己脊背生出翅膀並不很滿意。大概不大懂其用場吧。“剝削?”我再一次——這次是自己問自己。
“剝削!”
“從誰身上剝削,到底?”
“從很多地方各榨取一點。”
我在天藍色沙發上架起腿,目不轉楮地注視恰好位于我眼楮高度的他的手,和他手中圓珠筆的動作。
“反正我們變了,你不認為?”同伴說。
“一樣,誰也沒變,什麼也沒變。”
“真那麼認為?”
“那麼認為。不存在什麼剝削,那玩意兒純屬虛構。你也不至于以為救世軍的號角果真會拯救世界吧?你想過頭了。”
“也罷,一定是我想過頭了。”同伴說,“上星期,你、也就是我們為人造黃油擬了個廣告詞。其實是很不錯的廣告詞,反應也滿好。可你曾吃過幾年人造黃油?”
“沒有。討厭人造黃油。”
“我也同樣。說到底就是這麼回事。至少過去我們做的是足可拍拍胸脯的工作,也是我們的自豪之處。而現在不然,不過到處賣弄空洞詞句罷了。”
“人造黃油對健康有益。植物性脂肪,不含膽固醇,不易得成人病,再說味道也不壞,又便宜,又耐放。”
“那你自己吃去!”
我沉進沙發,緩緩舒展手腳。
“一碼事。人造黃油我們吃也罷不吃也罷,歸根結底一碼事。老老實實的翻譯也好,自欺欺人的人造黃油廣告詞也好,在根本上是一碼事。不錯,我們是到處賣弄空洞詞句。跟你說,真誠的話語哪里都沒有,如同哪里都沒有真誠的呼吸真誠的小便。”
“你過去可挺單純著哩!”
“也許。”說著,我把煙碾死在煙灰缸里。“肯定哪里有座單純的城鎮,單純的肉店老板在那里切單純的火腿。如果你認為大白天就喝威士忌單純的話,只管放開肚皮喝去好了。”
圓珠筆敲擊桌面的“嗑嗑”聲久久統治著房間。
“是我不好,”我道歉說,“本來沒打算這麼說。”
“無所謂,”同伴說,“或許真是那樣。”
空調的恆溫器“ 嗒”響了一聲。一個靜得出奇的午後。
“要有信心!”我說,“我們不是自力更生干到這個地步的麼?不借誰不欠誰。
同那些只靠後台靠頭餃飛揚跋扈的家伙可不一樣。”
“過去我們是朋友來著。”同伴說。
“現在也是朋友,”我說,“一直同心合力奮斗過來的。”
“不希望你離婚的。”
“知道。”我說,“對了,該談羊了吧?”
他點頭把圓珠筆放回筆盤,用指尖擦了下眼皮。
“那個人來時是今天上午11點。”同伴說。
2.奇妙來客
那個人來時是上午11點。對我們這樣的小事務所來說,有兩種上午11點︰不是忙得不可開交,就是閑得百無聊賴,二者必居其一,沒有居其中者。所以,上午11點我們或者專心致志“啪嗒啪嗒”忙個不停,或者不思不想呆呆愣愣繼續做夢。而不慌不忙的工作(如果有那玩意兒的話)留給午後即可。
那個人來時是在屬于後者的上午11點,而且是閑得近乎紀念碑性的上午11時。
9月上中旬連續忙得發瘋,忙完,工作一下子停頓下來。包括我在內的三個人度暑假度了一個多月,而留下來的人仍然除削鉛筆別無事干。同伴去銀行兌換支票,獨自在附近音響公司的試听室听了一打新唱片以消磨時間。單獨留在事務所里的女孩守著電話翻閱婦女雜志的“秋季發型”專頁。
那個人無聲地推開事務所的門,又無聲地關上。來客並非有意躡手躡腳,一切都是習慣性的、自然而然的,以致女孩甚至未能察覺有人進來。察覺到時,來客已站在桌前俯視著她。
“麻煩您找一下負責人。”來客說。語氣仿佛用手套拂去桌面上的灰。
女孩完全鬧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她揚臉注視來客。作為客戶來人眼神未免過于敏銳;作為稅務署人員衣著又過于考究;作為警察則過于斯文。而此外的職業女孩又想不出。來客猶如一則文字洗練的壞消息突然擋在她眼前。
“剛才外出不在。”她慌忙合上雜志說,“說30分鐘後回來。”
“等一下好了。”來客毫不遲疑地應道,似乎這已在他意料之中。
女孩不知該不該問來客姓名,稍頃把他讓進會客室。來客坐在天藍色沙發上,架起腿,目光落在正面牆壁電子鐘上,再也不動了。多余動作一概沒有。稍後給他端去麥茶時,他也是這副姿勢,紋絲未動。
“就坐在你現在坐的位置,”同伴說,“整整30分鐘坐在那里以同一姿勢看鐘。”
我打量自己坐的沙發的凹陷,又抬頭看鐘,然後再次注視同伴。
就9月中下旬來說外面異常之熱。然而來客穿得十分鄭重其事。白襯衣從做工精良的灰色西服的袖口不多不少探出1.5厘米,色調微妙的斜紋領帶小心翼翼調得左右約略不夠對稱,斜爾多瓦皮鞋閃閃發光。
年紀三十五六至四十之間,身高超過175厘米,多余的肉一克也未附身。細長的手一道折也沒有,苗條的十指使人聯想起盡管經過長期訓練長期受制于人然而仍未放棄原始記憶的群生動物。指甲被花很長時間慢慢精心打磨得完美無缺,指尖勾畫出十個漂亮的橢圓形。好看固然甚是好看,但總好像給人一種奇異感。那雙手顯然具有從事領域極其狹窄的工作的高度專業性,而怎樣的領域則無人知曉。
來客臉上並不比他的手表現得更多。臉形雖然端莊,但沒有表情,平板板的。
鼻梁和眼楮像用切刀修整過似的稜角分明,嘴唇又窄又干。整個人曬成淺黑色,但一眼即可看出,那並非在哪里的海灘或網球場半開玩笑曬成的,而是由我們所不知道的那種太陽光閃閃懸掛在我們所不知道的上空創作的結果。
時間的腳步驚人的慢。硬邦邦冰冷冷的30分鐘,仿佛巨型機械設備上的一個螺栓。同伴從銀行回來時,感覺上房間空氣已重到了一定程度。說極端一點,房間所有物件都好像被釘在地板上。
“當然,只是感覺上如此。”同伴說。
“當然。”我說。
單獨守電話的女孩早已緊張得筋疲力盡。同伴稀里糊涂地走進會客室,告知自己是經營者。來客這才改變姿勢,從胸袋取出細細的香煙點燃,不勝其煩似的朝上吐出一口。四周空氣多少松緩下來。
“時間不多,長話短說好了。”來客靜靜地說道。旋即從名片夾里拈出一枚足以削手的硬挺挺的名片,放在桌上。名片是類似塑料的特殊紙制作的,白得有欠自然,上面用黑黑的小字印著姓名。沒有職務沒有住址沒有電話號碼。只有姓名四個字,光看都覺得眼痛。同伴翻過來看,背面徹底是空白。如此確認完畢,同伴又看一次正面,看來客的臉。
“這位先生的姓名曉得吧?”來客道。
“知道”
來客動了幾毫米下尖,微微點下頭,唯獨視線一動未動。“請燒掉。”
“燒掉?”同伴怔怔地盯視對方的眼楮。
“請馬上把這枚名片燒掉!”來客一字一頓地說。
同伴慌忙拿起台式打火機,點著白名片一端,另一端拿在手上,大約燒到一半的時候,投入大大的水晶煙灰缸,兩人相對看它燒為白色的灰燼。名片完全成灰後,房間籠罩在令人聯想起大規模屠殺後的滯重的沉默。
“我來這里得到他全部授權,”稍後,來客開口道,“就是說請您這樣理解︰
往下我向您說的,全部出于他的意志、他的希望。”
“希望……”
“所謂希望,是對某種有限目標所取基本態度的最完美的表達。當然,”來客說,“也有其他表述方式。明白嗎?”
同伴將來客道白轉換成現實性日語,“明白。”
“話雖這麼說,但我們要談的既不是概念,也不是政治,而徹頭徹尾是生意。”來客格外注意地發出“生意”兩個音節。大概是第二代日僑之類。
“你是生意人,我也是生意人。現實地說,我們之間除了生意沒其他可談。非現實的東西交給別的什麼人好了。是吧?”
“正是。”同伴回答。
“我們的使命就是使那種非現實因素以似是而非的面目出現並使之植根于現實大地。人們往往對非現實心馳神往。為什麼呢,”來客以右指尖點著左手中指戴的綠寶石戒指,“因為那東西看上去簡單。在某種情況下非現實容易給人以壓倒現實的印象。然而非現實世界里不存在生意。換言之,我們屬于迎難而上的人種。所以如果……”來客就此打住,再次擺弄戒指,“往下我所談的縱使要求付出某種艱苦的努力或決斷,也要請你給予諒解。”
同伴並不完全理解,只管默默點頭。
“那麼,下面提出我方的希望。第一,請立即中止發行你們制作的P生命的PR刊物。”
“可是……”
“第二,”來客打斷同伴的話,“我想直接見見負責這個專頁的人。”
來客從西裝內側口袋摸出一個白信封,從中取出疊為四折的紙頁遞給同伴。同伴接過打開。一看,原來是我們事務所為生命保險公司制作的凹版彩色攝影圖片的復印件。北海道普通風景照︰雲、山、羊、草場以及從哪里借用的一首蹩腳的牧歌情調的詩。僅此而已。
“這兩點是我們的希望。第一點希望,與其說是希望,莫如說是既成事實。正確說來,我們所希望的決定已被做出。有不清楚之處,請打電話問廣告宣傳科長。”
“原來是這樣。”同伴說。
“不難想象這場爭端給你們這等規模的公司帶來的打擊是極其沉重的。所幸我們——如您所知——在同業界擁有一定勢力。所以,如果能滿足我們的第二點希望,那位責任人能提供足以使我們滿意的情況,我們願意對你們遭受的打擊給予充分的補償,很可能大于補償。”
沉默佔據了房間。
“倘若不能滿足我們的希望,”來客說,“你們就算玩完。這個世界上往後永遠不會有你們插足之地。”
再度沉默。
“有什麼想問的麼?”
“就是——是那張照片出了問題?”同伴戰戰兢兢地問。
“是的。”來客說。他在掌心仔細甄別詞語,“是那樣的。但更多的無可奉告。
因為我未被授予那種權限。”
“打電話跟責任人聯系。我想他3點會在這里。”同伴說。
“那好,”來客看一眼手表,“那麼4點鐘開車過來。另外——這點很重要—
—此事一概不許告訴他人,能做到麼?”
兩人事務性地告別。
3.“先生”
“事情就是這樣。”同伴說。
“完全莫名其妙,”我口叼仍未點火的香煙說,“首先,名片上那個人到底是誰就不清楚,其次,那個人何以對羊的照片耿耿于懷也不清楚。最後不清楚的是,那個人為什麼能夠停止我們發行的刊物。”
“名片上的人是右翼大人物。由于幾乎不通名報姓不出頭露面,一般人不大知曉。但在這個行業無人不知。不知的恐怕只有你這樣的。”
“不諸世事。”我自我辯護道。
“說是右翼,卻又不是右翼,或者說甚至右翼都不是。”
“越發莫名其妙!”
“說真的,任何人都不曉得他在想什麼。既不出著作集,也不當眾講演。采訪和攝影也概不接受。甚至是活著還是死了都不得而知。5年前一個月刊記者剛要報道他參與的一起非法貸款事件,馬上就給搞掉了。”
“相當詳細嘛!”
“和那個記者間接認識。”
我拿打火機點燃煙,“那個記者現在干什麼?”
“調到營業部,從早到晚整理傳票。傳播媒介那種地方意外狹小,無非為了殺一儆百,就像非洲土著人部落的大門口掛著骨骸。”
“有道理。”
“但關于他戰前簡歷,一定程度上還是清楚的。1913年生于北海道,小學畢業後來到東京,職業換來換去,結果換成了右翼。估計進過一次監獄,從監獄出來轉去滿洲,同關東軍參謀們打得火熱,創建了諜報方面的機構。機構具體情況不大清楚。從這時開始他一躍成了謎一樣的人物。傳說他從事販毒,恐怕實有其事。在中國大陸興風作浪之後,在甦軍出兵前兩周乘驅逐艦返回本土,連同多得搬不過來的金銀財寶一起。”
“怎麼說呢,時機真是絕妙!”
“實際上這個人就是善于捕捉時機,熟知進攻火候和撤退火候。眼力也非同一般。他也作為A級戰犯給佔領軍逮了起來,不料審查不了了之,沒有起訴。理由說是有病,但這里邊不清不楚。估計同美軍之間做了什麼交易——麥克阿瑟眼楮盯在中國大陸。”
同伴又一次從筆盤抽出圓珠筆,夾在指尖團團轉動。
“從巢鴨出來後,他把藏在什麼地方的財寶分成兩份,一份整個收買了保守黨一個派系,另一份收買了廣告業。那可還是人們認為廣告業不過散發幾張傳單的時代喲!”
“應該說有先見之明吧。不過所藏資產上面沒什麼風聲?”
“行了吧,你!人家可是全部收買了保守黨一個派系的!”
“那倒是。”我說。
“總之他用那筆錢控制了政黨和廣告,這個構架現在也原封不動。他所以不登台亮相,是因為沒有登台的必要。只要控制了廣告業和執政黨,基本沒有辦不成的事。控制廣告業是怎麼回事你可明白?”
“不明白。”
“控制了廣告業,就差不多等于控制了出版和廣播電視。沒有廣告就不存在出版和廣播電視,同沒有水的水族館是一回事。你眼楮看到的情報的百分之九十五都是用金錢買下並經過挑選的。”
“我本不明白,”我說,“那個人物掌握了情報業,至此我明白了。可是他為什麼對生命保險公司的PR刊物都能行使權力呢?那不是沒通過大型代理店的直接合同麼?”
同伴清清嗓子,喝了口已徹底溫吞的剩麥茶。“股票!那家伙的資金來源是股票——操縱、包買、壟斷股票,沒有別的。他的情報機關為此收集情報,由他分析取舍。而分流給傳播媒介的只是其中極小一部分,其余都被先生留為己用。當然也干類似威脅恐嚇的勾當——盡管不直接下手。威脅不起作用時,情報就捅給政治家以便坐收漁翁之利。”
“就是說任何公司都有一兩個痛處嘍?”
“哪個公司都不希望股東大會上出現炸彈式發言。所以他所提出的人家基本還是听的。也就是說,先生穩坐在政治家、情報業、股票這三位一體之上。因此我想你不難明白,對他來說,捏死一本PR雜志和把我們搞成失業者,比剝熟雞蛋皮還來得容易。”
“唔,”我說,“問題是這麼厲害的人物為什麼對一張北海道風景照耿耿于懷呢?”
“問得妙!”其實同伴並未露出如何感動的神情,“我也正要這麼問你。”
我們一時默然。
“對了,你怎麼知道事情是關于羊的?”同伴問,“怎麼回事?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到底發生了什麼?”
“房檐下一個無名小卒搖紡車來著。”
“不能說得明確點?”
“第六感覺。”
“得得!”同伴喟嘆一聲,“反正最新情報有兩個——打電話從剛才提到的那個月刊記者口里听來的——一個是先生患了中風什麼的永遠臥床不起,不過還未得到正式確認;另一個是那個來客的,他是先生的第一秘書,負責組織日常的運作,即所謂第二號人物。日僑第二代,來自斯坦福,已在先生手下干了12年。人固然莫名其妙,但腦袋像好使得不得了。知道的就這麼多。”
“謝謝!”
“謝什麼。”同伴看也不看我地說。
只消他酒不喝過頭,任憑怎麼看都比我地道得多親切純真得多想法有條理得多。
但遲早他要酩酊大醉。想到這點我很難過。大多數比我地道的人都先于我報銷。
同伴走出房間後,我從抽屜找出他的威士忌一個人喝著。
4.數羊
我們甚至可以偶然在大地上漫無目標地彷徨,恰如某種帶翅的植物種子被倏忽而至的春風吹走。
我們甚至可以偶然在大地上漫無目標地彷徨,恰如某種帶翅的植物種子被倏忽而至的春風吹走。
但與此同時,也可以說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偶然性。業已發生的事顯然已經發生,尚未發生的事無疑還未發生。亦即,我們乃是被身後的“一切”和眼前的“零”夾在中間的瞬間存在,既無偶然性,又無可能性。
其實這兩種見解並無多大差異,它類似(正如大多數對立見解那樣)有兩個不同叫法的同一盤菜。
這是比喻。
對于PR刊物凹版畫頁上刊登的羊照片,以觀點(a)觀之屬于偶然,從觀點(b)
來看則不是偶然。
(a)我為PR刊物凹版畫頁物色了一張合適的照片。我桌子抽屜里偶然放有一張羊照片。于是我使用了這張照片。和平世界中和平的偶然。
(b)羊照片始終在桌子抽屜里等著我。即便不用在那個刊物的畫頁上,遲早也將用在別的什麼上面。
想來,這個公式有可能適用于我此前人生的所有斷面。若再訓練一下,說不定我可以用右手操縱(a)式人生,左手可以駕馭(b)式人生。不過也罷,怎麼都無所謂。同油炸面圈的圓孔是一回事。將那個孔視為空白也罷視為存在也罷,歸根結底都是形而上問題,油炸面圈的味道並未因此有絲毫改變。
同伴出去辦事後,房間驟然變得空空蕩蕩,唯獨電子鐘指針無聲地轉動不已。
到4點車來接仍有些時間,要做的事卻一件也沒有。隔壁辦公室同樣鴉雀無聲。
我坐在天藍色沙發上喝威士忌,在空調機仿佛蒲公英軟軟的白毛那令人快意的涼風吹拂下注視電子鐘的指針。看這電子鐘,至少知道世界依然在動。即使不算什麼了不起的世界,反正仍持續在動。而只要認識到世界持續在動,我就得以存在。
即使不算什麼了不起的存在,我也在存在。人只能通過電子鐘指針確認自身存在這點,使我覺得很有點奇妙。世上應該有其他確認方法才是。但無論我怎麼絞盡腦汁,都一個也想不出來。
我只好作罷,又啜一口威士忌。熱乎乎的感觸通過喉嚨,順著食管壁靈巧地下至胃底。窗外舒展著夏日湛藍的天空和潔白的雲絮。天空誠然很美,但看上去總好像被用得半舊不新了似的,拍賣之前用藥用酒精棉擦拭得漂漂亮亮的半舊天空。我為這樣的天空,為曾經嶄新的夏日天空,又喝了一口威士忌。滿不錯的甦格蘭威士忌。天空看慣了也並不壞。巨型噴氣式客機從左而右緩緩劃過窗口,宛如包有閃閃發光的硬殼的飛蟲。第二杯威士忌喝盡時,我油然產生一個疑問︰我究竟因為什麼在這里呢?
我到底在想什麼呢?
羊!
我從沙發立起,拿起同伴桌面上的凹版畫頁的復印件,折回沙發,一邊舔著仍帶有威士忌味兒的冰塊一邊看照片看了20秒,反復思索這照片到底意味著什麼。
照片上出現的是羊群和草場。草場斷處橫亙著白樺林。北海道特有的大白樺樹,不是附近牙醫門旁點綴的小個子白樺。粗大的白樺足以供4只熊同時磨爪子。從樹葉茂密程度看,季節像是春天。後面山頭仍有殘雪。山腰峽谷也剩有幾道。時節當是四五月之交——雪融了,地面泥濘打滑,天空蔚藍(大概蔚藍,從黑白照片上無法斷定,是否橙紅色亦未可知),白雲在山頂上依稀抹下一筆。再冥思苦索,也是羊群意味羊群,白樺林意味白樺林,白雲意味白雲。如此而已,其他什麼也談不上。
我把照片扔在茶幾上,吸支煙,打個哈欠。爾後重新拿起照片,這回數點羊的只數。但草場過于遼闊,羊像郊游吃午餐時似的零星分布各處,越遠越難以數點,甚至是羊還是一點白雲都辨別不清。未幾是一點白雲還是眼楮錯覺也莫可分辨,最後竟至是眼楮錯覺抑或純屬虛無也糊涂起來。于是我只好用圓珠筆尖僅清點可以基本斷定是羊的東西。所得數字為32。32只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風景照。構圖不新穎,有什麼韻味也談不上。
然而上面的確有什麼。火藥味兒!看第一眼我就感覺出了,3個月來一直有這樣的感覺。
這回我倒在沙發上舉起照片,重新數點羊的只數︰33只。
33只?
我閉目搖頭,讓大腦處于空白狀態。算了,我想。就算會發生什麼,畢竟還什麼也沒發生。而若發生了什麼,那麼業已發生。
我躺在沙發上沒動,重新向羊的只數挑戰。而後沉入偏午時分第二杯威士忌式深深的睡眠。入睡前,新女友的耳朵倏忽掠過我的腦際。
5.汽車及其司機(1)
接人的汽車4點按時開到,簡直跟鴿鳴式掛鐘一樣分秒不差。女孩把我從睡眠的深洞中拖出。我在洗臉間洗了兩三把臉,可是因意全然沒有消去。坐電梯下樓時間里竟打了3個哈欠。打法像是在向誰控訴什麼,但控訴的和被控訴的都是我。
龐大的小汽車猶如潛水艇一般浮現在樓門前的路面上。車的確夠大,小戶人家足可在車蓋下過活。車窗玻璃為深藍色,從外面看不見里邊。車身涂著漂亮的黑漆,從防撞器到擋泥板無一污痕。
車旁以立正姿勢站著身穿潔白襯衣打橙色領帶的中年司機。貨真價實的司機。
我一走近,他無言地打開車門,看我完全坐穩後才把門關上。接著自己鑽進駕駛席關門。一切動靜都只有一張張翻動新撲克牌那個程度。較之友人轉讓給我的那輛1950年型號的“大眾”,安靜得就像戴耳塞坐在湖底。
車內設備也非比一般。雖然也像大部分車那樣在小配件上面絕對算不上有什麼品位,但無疑是高檔貨。寬大的後排座位的正中間嵌著按鍵式電話機,旁邊並排擺有銀制的打火機和香煙盒。駕駛席靠背的背面安有折疊桌和微型櫃,可用來寫東西和簡單進餐。空調風靜謐而自然,腳下鋪的地毯軟軟的。
注意到時,車已開動,感覺上就像坐在金屬盆里在水銀湖面上滑行。我琢磨這輛車究竟花掉多少錢,但琢磨不出。一切都已超出我的想象範圍。
“听點什麼音樂好麼?”司機提議。
“盡可能催人入睡的。”我說。
“明白了。”
司機從座位下面摸索著挑出盒式音樂磁帶,按下儀表板上的鍵。巧妙地藏在什麼地方的擴音器中靜靜淌出大提琴奏鳴曲。無可挑剔的曲子,無可挑剔的音質。
“經常用這車迎送客人?”我問。
“是的。”司機小心翼翼地回答,“近來一直是的。”
“呃”
“本來是先生的專車。”過了一會司機說道。司機比外表要容易接近得多,“但他今年春天身體不好以後已不再外出,又不好叫車白白閑在那里。而且您想必也知道,車這東西不定期出動性能會降低的。”
“那是的。”我說。如此看來,先生身體不好並非機密事項。我從煙盒取出一支煙看了看。沒商標名,沒帶過濾嘴,湊近鼻子一聞,味道近似俄國煙。我不知是吸好還是放進衣袋好,遲疑了一陣,轉念放回原處。打火機和煙盒中間刻有一個圖案︰羊。
羊?
我覺得想什麼都好像無濟于事,遂搖頭閉上眼楮。似乎自從第一次看見耳照片那個下午以來,般般樣樣的事情都開始變得棘手起來。
“到目的地要多長時間?”我問。
“30至40分鐘。要看路面是不是擁擠。”
“那麼請把冷氣調弱一點好麼?想接著睡午覺。”
“好的。”
司機調好空調,按下儀表板一個鍵。于是一塊厚厚的玻璃板“嘶嘶”拱出,擋在駕駛席和後座之間。除了巴赫音樂,後座基本完全籠罩在沉默中。但我這時已幾乎不再大驚小怪,只管把臉頰歪在靠背上睡了過去。
睡夢中出來一只奶牛。樣子還算整潔于淨利落,但還是屬于吃過不少苦那種類型。我們在寬闊的橋面擦身而過。時值春日午後,令人心曠神怡。奶牛單手拎一個舊電風扇,問我買不買可以便宜點。我說沒錢。真的沒有。
那麼用鉗子換也可以,奶牛說。建議倒也可取。我同奶牛一起回家,拼命找鉗子,卻找不到。
“怪事!”我說,“昨天還有的嘛。”
正當我搬來椅子找上面壁櫥時,司機拍肩把我叫醒。
“到了。”司機簡單地說。
車門打開,傍晚的太陽照在我臉上。幾千只知了打鐘發條一般叫著。一股土味兒。
我下了車,伸腰做個深呼吸,祈禱夢境不是象征性的那種。
6.何謂線蚯蚓宇宙
有象征性的夢,有這樣的夢象征的現實。或者說有象征性的現實,有這樣的現實象征的夢。可以說,象征是線蚯蚓宇宙的名譽市長。在線蚯蚓宇宙里,縱然奶牛需要鉗子也絲毫不足為奇。奶牛恐怕遲早會把鉗子弄到手。這問題與我不相干。
然而,倘若奶牛想利用我把鉗子弄到手,那麼情況就大為不同。我勢必被拋入思維方式迥然有別的宇宙之中。被拋入思維方式迎然有別的宇宙之後最傷腦筋的是說起話嗦。我問奶牛︰“你為什麼想要鉗子呢?”奶牛回答︰“肚子餓得不行。”
我問︰“肚子餓為什麼想要鉗子呢?”奶牛回答︰“把它系在桃樹枝上。”“為什麼系在桃樹上呢?”奶牛回答︰“所以不是不要電風扇了嗎?”如此無盡無休。無盡無休過程中我開始憎惡奶牛,奶牛亦開始憎惡我。這便是線蚯蚓宇宙。若想從中脫身,只能再做一次象征的夢。
1978年9月一天下午一輛巨大的四輪車把我拉到的地方,恰恰就是這線蚯蚓世界的中心。總之,祈禱未被接受。
我環顧四周,不由一聲嘆息——嘆息的價值是有的。
車停在不高不低的山丘正中。背後伸展著一條似乎剛才上來的沙石路,仿佛故意拐來拐去地通往遠處的門。路兩旁絲柏和水銀燈如鉛筆插一般等距排列開去。慢步走到門那里估計需15分鐘。數不勝數的知了緊緊貼著每一棵絲柏樹干,鳴聲大作,仿佛在宣告世界已開始向末日運轉。
絲柏樹外側是修剪得平平整整的草坪。山丘斜坡亂七八糟點綴著滿天星、繡球花及其他莫名其妙的植物。一群白頭翁鳥如喜怒無常的流沙從右向左移動。
山丘兩側有狹窄的石階。沿右側的下去,是有石燈籠和水池的日本式庭園;沿左側的下去,是個不大的高爾夫球場。球場邊建有“拉姆列津”冰激凌顏色的供人休憩的涼亭,再往前有希臘神話風格的石像。從石像過去有個巨大的車庫,別的司機用軟水管向別的車噴水。什麼車看不清楚,但並非半舊“大眾”是毫無疑問的。
我抱臂再次轉身環視庭園。庭園誠然無可挑剔,但看得我有點頭痛。
“信箱在什麼地方呢?”我出于慎重問道。因為早晚誰去門那里取報紙有點叫人放心不下。
“信箱在後門。”司機說。理所當然,理應有後門。
看罷庭園,我轉向正面,仰看那里矗立的建築物。
怎麼說呢,建築物實在孤獨得可以。比方說這里有一個概念,無須說其中多少存在例外。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例外如污痕一般擴展開來,最後竟成了另外一個概念。而其又產生一個新的例外——簡而言之,便是給人這麼一種感覺的建築。又像是不知歸宿而一味盲目進化的遠古物種。
一開始大約是帶有明治特色的西式建築,天花板高高吊起,大門古風猶存,整體上是一座奶油色的二層樓。窗口開得很高,舊時那種上下扇式,油漆已重涂過幾遍。屋頂當然鋪的是銅片,導雨管如羅馬上水道一樣堅牢。建築物並不差,的確可以使人感覺出美好往昔的流風遺韻。
但主樓右邊一個輕薄的建築師意在與之呼應似的加了一棟同一傾向同一色調的側樓。意圖倒也不壞,然而兩棟全然驢唇不對馬嘴。恰如果子露和花椰菜搭配在一個銀盤里。如此幾十年光陰悄然流逝,其旁邊又加了一座類似石塔的東西。塔頂有一個裝飾性避雷針。此乃謬誤之源,或許早應被雷擊毀才是。
塔中伸出一道帶有煞有介事的頂蓋的游廊,筆直地連往側樓。這側樓雖說不倫不類,但至少能使人感受到其中一以貫之的主題,即所謂“思想的背反性”。那上面蕩漾著這樣一種悲哀——就好像一頭驢因左右兩邊放有同樣多的草料而不知先吃哪邊好以致餓得奄奄一息。
與此形成對照的是主樓左邊鋪展著一大串日本式平房。有樹籬,有精心修整過的松樹,得體的檐廊猶如保齡球道一直持續下去。
總之,這些建築物如同帶預告的三部連放的影片鋪陳在山丘上。作為景觀頗值得一看。假如這是為一舉驅除某人的醉意和困意而花費許多年月按部就班設計出來的話,那麼其目的可謂完全達到。可是,事情當然不可能這樣。如此景觀的出現,無非各種不同的時代產生的各種不同的二流人才同巨額資金相結合的結果。
我無疑看這庭園和樓房看了很久。回過神時,司機正站在我身旁看表。動作顯得很熟練。大概他接來的客人都和我一樣佇立在這個位置愕然打量周圍的景致。
“想看您只管慢慢看,”他說,“還有8分鐘才到時間。”
“真夠大的!”我說。此外想不出合適的字眼。
“3250坪ヾ。”司機道。
ヾ日本土地面積單位,一坪相當于3.306平方米
“要是有座活火山可就錦上添花了。”我開玩笑道。當然玩笑行不通。這里沒有人開玩笑。如此過去了8分鐘。
我被帶入的是右側緊靠樓門的一個8張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間。天花板高得異乎尋常。天花板與牆連接處飾有雕花木線。沙發和茶幾是格調沉穩的陳年舊物。牆上掛著堪稱現實主義景致的靜物畫,有隻果有花瓶有裁紙刀。是否用花瓶將隻果分割開後用裁紙刀削皮亦未可知,隻果籽隻果核投進花瓶亦可。窗口掛著厚布和白紗雙層窗簾,均被同色來帶橫向挽起。從窗簾之間可以看到庭園較為順眼的那一部分。
地板是橡木嵌花地板,光澤恰到好處。佔地板一半面積的地毯盡管顏色已舊,但毛管挺實得很。
房間不壞,的確不壞。
身穿和服的上年紀的女佣走進房間,在茶幾上放一杯葡萄汁,不聲不響地退了出去。門在她身後“喳”一聲關上。旋即一切悄無聲息。
茶幾上放有同在車上看到的一樣的銀制打火機和煙盒和煙灰缸,而且每個都刻有一只羊,一如剛才所見。我從衣袋掏出自己的過濾嘴香煙,用銀打火機點燃,沖高高的天花板噴了一口,然後喝葡萄汁。
10分鐘後門再次打開,走進一個身穿黑色西服的高個子男人。男人沒說“歡迎”沒說“讓您久等了”,什麼也沒說。他默默地在我對面躬身坐下,略微歪起脖子鑒定似的看了一會我的臉。確如同伴所說,此人不具有可謂表情的表情。
時間又過去了一陣子。
第五章鼠的來信及其下文
1.鼠的第一封信郵戳日期︰1977年12月21日
還好嗎?
好像很久沒見到你了。到底多少年沒見了?
多少年沒見了?
對歲月的感覺漸漸變得遲鈍起來。就好像有一只平扁扁的黑鳥在頭上亂蹬亂刨,沒辦法數過三個數。抱歉,希望你能告訴我。
瞞著大家離開故鄉那座城市恐怕也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或者你對連你也瞞著這點而快快不快。我幾次打算向你解釋,卻怎麼也未做到。寫了好多信撕了好多信。說是理所當然也是理所當然——對自己都解釋不好的事,不可能向別人解釋清楚。
大概。
我向來不擅于寫信。或順序顛三倒四,或把詞意完全弄反,寫信反倒使自己陷入混亂。另外由于缺乏幽默感,寫著寫著便自我厭惡起來。
不過,寫信寫得好的人也就沒了寫信的必要。因為完全可以在自己的文氣中活下去。但這當然只是我的個人偏見。所謂活在文氣中雲雲或許根本無從談起。
現在冷不可耐,手已凍僵,簡直不像自己的手,就像我的腦漿也不像自己的腦漿。此刻正在下雪,如他人腦漿的雪,並如他人腦漿一樣越積越厚(文字游戲)。
除去寒冷,我活得還挺精神。你怎麼樣?我的地址不告訴你,希望你別介意。
並非我有意向你隱瞞什麼,這點你一定得理解。無非是說這對我是個十分微妙的問題,似乎一旦把地址告訴你,就在那一瞬間自己身上將有什麼徹底改變——我表達不好。
我覺得你能很好地理解我表達不好的事情。問題好像是你越能很好地理解,我便越表達不好。肯定天生什麼地方有缺陷。
當然,任何人都有缺陷。
只是我最大的缺陷在于我的缺陷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迅速變大。就是說自己體內好像養一只雞,雞產蛋,蛋又變雞,變的雞又產蛋。人能在如此抱有缺陷的情況下生存下去嗎?當然能。而問題歸終也就在這里。
反正我還是不寫我的地址。肯定這樣合適,無論對我還是對你。
或許我們應該出生在19世紀的俄國。我弄個什麼什麼公爵,你弄個什麼什麼伯爵,兩人狩獵,決斗,爭風吃醋,懷有形而上的煩惱,在黑海岸邊望著晚霞喝啤酒,晚年因株連“什麼什麼叛亂”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亞,並死在那里。你不認為這樣很美很妙?若生于19世紀,估計我也能寫出更有起色的小說來。即使比不得托爾斯泰,也肯定能擠進也還說得過去的二流。你怎麼樣呢?你恐怕始終停留在什麼什麼伯爵上。停留在什麼什麼伯爵上也並不壞。都很有19世紀意味。
不過算了,還是返回20世紀吧。
談談城市。
不是我們出生的城市,是各種各樣別的城市。
世界上城市實在五花八門。每個城市都各有莫名其妙的名堂吸引我。因此,近年來我走了為數相當不少的城市。
隨便在哪個站下車,那里都必有交通島,必有市區交通圖,必有商業街,無一例外。甚至狗的長相都一樣。先在街上轉一圈,然後找不動產商介紹便宜住處。當然我是外地人,小的城市又排外,很難馬上取得信任。但你也知道,我這人只要情緒上來,待人接物還是頗有兩下子的,有15分鐘即可同大多數人套得近乎。這麼著,住處定下,小城信息也紛紛入手。
接下去便是找工作。這也同樣得益于我廣交朋友。若是你,篤定不勝其煩(我在某種程度上也心煩),不過反正也住不上4個月。其實交朋結友並非什麼難事。
首先找一家城里年輕人集中的咖啡館或快餐店(哪個城市都不缺這玩意兒,猶如城市的肚臍),當那里的常客,培養熟人請其介紹工作。當然,姓名履歷須適當編造。
所以,我眼下有很多你所想不到的名字和履歷。甚至原本的我是什麼樣子都常常忘卻腦後。
工作實在林林總總。差不多都很單調,但我還是干得興致勃勃。干得最多的是加油站,其次是快餐店領班。也在書店值過班,在廣播局干過。還當過土木小工,當過化妝品推銷員。當推銷員時的反應相當不錯。另外同好多女孩困覺。同名字不同身世不同的女孩困覺,滋味的確不壞。
也就這樣,這樣周而復始。
我已29,再過9個月就30歲。
至于這樣的生活是否完全適合自己,我還說不清楚。喜歡浪跡萍蹤這種性格是否有普通性也不得而知。或許如一個人寫過的那樣,長期流浪生活所需要的是下列三種性格傾向之一。即宗教性傾向、藝術性傾向、精神性傾向。若哪一種都不存在,長期流浪便無從談起。但我覺得哪一種于我都對不上號(勉強說來……不不,算了)。
也可能我開錯了門卻又後退不得。但不管怎樣,既然門已打開就只能進去。畢竟不能總賒帳買東西。
如此而已。
開關就已說過(說了?),一想起你來我便有點自危。大概你使我想起較為地道年代的緣故吧。
又及︰
隨信寄去我寫的小說。對我已經沒有意義,適當處理就是。
這封信是快信,以便12月24日前寄到你手里,但願一路順風。
總之祝你生日快樂!
並
擁有一個白雪皚皚的聖誕節!
鼠的信寄到已是臨近新年的12月29日了,皺皺巴巴塞進我宿舍的信箱。轉寄紙簽都貼了兩個,因為是寄往我原來住處的。但這總怪不著我,我沒有辦法通知。
淡綠色信箋滿滿寫了4張。我反復讀了3遍,然後拿起信封,查看已一半模糊的郵戳。郵戳上的地名我聞所未聞,遂從書架抽出地圖冊查找。從信上看,我猜想可能是本州北端一帶。果不其然,位于青森縣,從青森乘火車要一個小時的小鎮。看時刻表,每天有五班車在那里停靠。早上兩班,午間一班,傍晚兩班。12月間的青森我去過幾次,冷得不得了,信號機都結冰。
我把信給妻看。她說了句“可憐的人兒”。也許她的意思是“可憐的人們”。
當然時至如今怎麼都無所謂了。
小說有200多頁原稿紙,我連名也沒看便塞進桌子抽屜。不知為什麼我不想看。
對我來說,信已足夠了。
之後我坐在爐前椅子上吸了3支煙。
鼠下一封信是翌年5月來的。
2.鼠的第二封信郵戳日期︰1978年5月?日
上一封信我可能有點說多了。但說的什麼卻早已忘光。
我換了地方。這個地方同上次的完全不同。這里非常幽靜,或許有點幽靜過頭了。
但在某種意義上,這里算是我的一個歸宿。我覺得我似乎來到了應該來的地方,又好像逆所有河流來到了這里。對此我無法做出判斷。
這幾句寫得實在不成樣子,過于模稜兩可,想必看得你如墜雲霧。或者是否你覺得我對于自己的命運賦予過多的意義亦未可知。當然,責任完全在我。
但有一點希望你理解︰事實是,我越是想向你匯報我現在的處境,我筆下的文字越是如此支離破碎。可我本身是地道的,比以前還要地道。
談點具體的吧。
開頭也說了,這一帶實在幽靜之極。因為無所事事,每天只是看書(這里有10年也看不完的書),听短波音樂節目和唱片(唱片這里也相當之多)。已有10年不曾如此集中地听音樂了。沒想到“滾石”和“沙灘男孩”至今仍風靡樂壇,令人驚愕不已。看來時間這東西無論如何都是連續不斷的。我們習慣按自家尺度切割時間,險些發生錯覺。而時間的確是連在一起的。
這里則不存在所謂自家尺度,也沒有人依據自家尺寸去贊賞或貶低他人尺度。
時間如透明的河流原原本本長流不息。置身此地,不時覺得自己的原形質都被解放出來。就是說,眼光摹然落到汽車上時,有時需花數秒鐘才認識到那是汽車。當然,某種本質性認識還是有的,但不能同經驗性認識很好地吻合。而這種情況最近漸漸多了起來。大約是因為孤單單生活的時間太長了。
這里離最近的鎮子開車也要一個半小時。其實也算不上什麼鎮,小得不能再小,鎮之殘骸罷了。你肯定想象不出。但是,鎮總歸是鎮,可以買到衣服、食品、汽油。
想看,人的面孔也可看到。
冬天里道路冰封雪凍,車幾乎跑不成。路兩旁是沼澤地帶,封凍的地表儼然果子露。上面若再有雪落下,哪里是路都分辨不出了,景象頗像世界的盡頭。
我是3月初來這里的。吉普車輪纏上鐵鏈,從如此景象中開來。簡直同流放西伯利亞無異。現在是5月,雪已杳無蹤影。4月山谷里一直有雪崩聲傳來。你可听過雪崩?雪崩停止後,接踵而至的即是真正完美無缺的沉默,百分之百的沉默,以致自己究竟位于何處都鬧不清楚。萬籟俱寂。
由于一直門在山里不動,差不多3個月沒同女孩困覺了。壞固然不壞,但若長此以往,很可能徹底喪失對人本身的興趣,而這並非我希望的。所以,天氣再暖和些,我準備出山到哪里物色個女孩。非我自吹,找女孩對我不是什麼難事。只要我有意——好像我生活在“只要我有意”的世界里——是可以發揮一點所謂性感之類的號召力的,從而較為輕易地把女孩搞到手。問題是我還沒有完全熟悉我自身的這種能力。就是說,我弄不清到哪里為止是我自身,從何處開始是我的性感。同弄不清哪里開始是勞倫斯•奧里彼埃,哪里開始是奧賽羅是同一回事。所以,勢必中途回收不盡而統統拋棄不管,而使很多人遭受困擾。我迄今為止的人生即是這種永無休止的周而復始。
所幸(實在三生有幸)現在的我已沒有可以拋棄的任何東西——心情委實妙不可言。假如有,充其量只是我自身。拋棄我自身這一念頭十分可取。噢,這樣寫未免過于悲涼。盡管作為念頭絲毫也不悲涼,但形成文字就有了悲涼氣氛。
傷腦筋!
我到底談什麼來著?
談女孩吧?
每一個女孩都帶有漂亮的抽屜,里面滿滿塞著幾乎毫無價值可言的破爛。這樣子我非常喜歡。我可以把那些破爛一件一件抽出拍掉灰塵,為其找出相應的價值。
我想所謂性感的本質,簡言之便是這麼回事。但若問這樣會怎麼樣,則怎麼樣也不怎麼樣。往下只能放棄我之所以為我。
所以,現在我僅僅考慮性交。而若將興致僅僅集中在性交這一點上那麼便無須考慮什麼悲涼與否。
同在黑海之濱喝啤酒無異。
寫到這里,我從頭看了一遍。雖說有文理欠通之處,但就我來說還是夠順暢的了,起碼沒有無聊的地方。
而且,無論怎以看這信甚至都不是寫給我的信,怕是寫給郵筒的。不過別責備我。這里去郵局開吉普也要一個半小時。
往下是真正寫信給你的。
有兩件事相求。兩件都不屬著急那類事,你情緒好時再辦不遲。辦了可幫我一個大忙。若在3個月之前,我想我恐怕都求你不得,而現在可以相求。僅這點就是個進步。
求你辦的第一件事,相對說來帶有感傷味道——是關于“過去”的。5年前我離開故鄉那座城市時,頭腦亂成一團,加之走得匆忙,忘了跟幾個人道聲再見。具體說來,有你有杰及一個你不認識的女孩。對于你,我覺得還有可能重逢好好話別,而另兩個人或許再沒機會了。所以,如果你什麼時候返回那個城市,希望替我說聲再見。
當然,我知道這樣求你實在過于自私,本來我想該由我寫信過去,但老實說來,我是希望你回去實際面見那兩個人的。較之信,我覺得這樣更容易傳達我的心情。她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寫在另一張紙上。倘已搬走或結婚,那就算了,就不要見她。但若至今仍住在那里,希望你見她並代我問好。
另請問候杰,把我那份啤酒也喝掉。
這是第一件。
另一件有點反常。
隨信寄一張照片。羊照片。希望你拿到人們能看到的地方,哪里都可以。這樣求你也夠自私的,但除你無人可求。把我所有所有的性感讓給你都可以,這件事無論如何得替我辦到。原因還不能說。這照片對我非同兒戲。我想遲早——更後一些——是可以向你說明的。
封一張支票給你。隨你怎麼使用。錢完全不必擔心。住在這里沒辦法花錢,並且眼下我能做到的惟此而已。
千萬不要忘記代我喝那份啤酒。
去掉轉寄紙簽留下的漿糊,郵戳便看不清晰了。信封中另有10萬日元銀行支票、寫有她名字住址的便條和一張羊的黑白照片。
我出家門時把信從信箱取出,帶到事務所辦公桌拆閱。信箋和上次同樣,淡綠色的,開具支票的是札幌銀行。這麼說,鼠應該去了北海道。
雖然關于雪崩的記述還有一點費解,但如鼠本身寫的那樣,作為整封信我覺得還是非常通達順暢的。何況任何人都絕不至于開玩笑寄來10萬日元支票。我打開桌子抽屜,連同信封一起扔了進去。
也是由于我同妻的關系開始解體,對于我這是個不怎麼開心的春天。她已4天沒有回家。電冰箱里牛奶發出討厭的氣味。貓總是癟著肚子。洗臉間里她的牙膏如化石又干又硬。春天淡漠的陽光瀉人如此的家中。唯獨陽光是免費的。
被拉長了的死胡同——她說的或許不錯。
3.一曲終了
返回故鄉那座城市已是6月了。
我適當找理由請3天假,一個人乘上周二早上的新干線列車。身穿白色半袖運動衫和膝部開始褪色的綠棉布褲,腳上是白網球鞋。沒帶行李,早上起來胡子都忘記刮了。網球鞋久未上腳,鞋跟竟令人難以置信地磨歪了。肯定我不知不覺時間里走路方式極不自然。
不帶行李乘長途列車實在令人快意,簡直就像在晃晃悠悠散步的路上卷人變形時空的魚雷殲擊機。這里邊絕對什麼都沒有。沒有牙醫的預診,桌子抽屜中沒有等待解決的問題,沒有無可挽回的復雜的人際關系,沒有信賴感所強求的一點好意。
我將這一切都扔進臨時地獄的底層。我所擁有的只是膠底磨歪的舊網球鞋,別無長物。它如同有關另一時空的依稀記憶緊緊附于我的雙腳,但這也不是大不了的問題。
那玩意兒有幾听易拉罐啤酒和一塊干干巴巴的火腿三明治即可煙消雲散。
我已有4年沒回來了。4年前那次回鄉,是為了辦理我結婚方面的所謂事務性手續。但終歸成了一次並無意義的旅行,因為我所認為的事務性手續沒得到任何人認同。總之是看法不同。對某個人已然終結之事,對另一個人尚未終結。而如此一點差異,到了鐵道遠方便一下子擴大許多。
從那以後,我就沒了“故鄉”。哪里都不存在我的歸宿。如此一想,我打心眼里舒了口氣。誰也不再想見我,誰也不再需求我,誰也不希望被我需求。
喝罷兩罐啤酒,我睡了30分鐘。醒來時一開始輕松的解脫感便蕩然無存。隨著列車的行進,天空被梅雨時節迷蒙的灰色涂抹起來,下面延展的永遠是同樣單調無聊的風景。車開得再快,也沒辦法甩掉這單調和無聊。相反,車開得越快我越是快步踏入無聊的中央。所謂無聊便是這麼一種東西。
鄰座一個二十五六歲的職員幾乎巋然不動地專心看經濟新聞。無一折痕的夏令西裝和黑幽幽的皮鞋,剛從洗衣店返回的白襯衣。我望著車廂頂吞雲吐霧。為消磨時間,我逐個回想披頭士灌制的歌曲的名字。到73卡住了,一步也前進不得。保羅•麥卡特尼到底記到第多少首呢?
我望了一會窗外,目光又落到車頂。
我29歲,再過6個月我的20年代就要落下帷幕。一事無成,絕對一事無成的10年。我所到手的全部沒有價值,我所成就的全部毫無意義,我從中得到的唯有無聊。
最初有什麼來著?如今忘得一干二淨。不過那里邊的確有什麼,有什麼曾搖撼我的心並通過我的心搖撼別人的心。歸根結底一切都已失去。該失去的失去了。除此以外,除了放棄一切以外,我又能于什麼呢?
至少我還活了下來。即使死去的印第安人才是最優秀的印第安人,我也還是要苟延殘喘。
為什麼?
為了把傳說講給石壁?
何至于!
“干嗎住什麼酒店?”
我把酒店電話號碼寫在火柴盒背面遞過去後,杰以不解的神情這樣說道,“有自己的家嘛,住家里不就行了!”
“已不再是我的家。”我說。
杰再沒說什麼。
眼前擺出三樣下酒菜,我們喝著啤酒。喝了一半,我取出的鼠的信遞給杰。杰用毛巾擦擦手,眼楮在兩封信上大致掃了一遍,然後從頭慢慢逐字細看。
“唔。”他有些感動,“可好好活著?”
“活著!”我喝口啤酒,“對了,我想刮刮胡子,借用一下剃刀和剃須膏可好?”
“好好!”說著,杰從櫃台下面遞過一套便攜式的,“洗臉間可以用,但出不來熱水。”
“冷水就成。”我說,“但願地板別躺著一個醉倒的女孩——刮胡子不方便的。”
爵士酒吧徹底變樣了。
以前在國道旁邊一棟舊樓的地下室里,水汽潮乎乎的,夏夜里空調機吹出的風幾乎變成細霧。
杰的原名是中國名,又長又難發音。杰這個名字是他戰後在美軍基地做工時美國兵給取的。一來二去原名竟被忘了。
據我過去從杰口中听來的情況,1954年他辭去基地工作,在那附近開了一間小酒吧,即第一代爵士酒吧。酒吧相當紅火。來客大半是空軍軍官一級,氣氛也不壞。
酒吧走上正軌時杰結了婚,5年後對象死了。對死因杰只字未提。
1963年越南戰爭升級時杰賣掉酒吧,遠遠來到我的“故城”,開了第二代爵土酒吧。
以上是我就杰知道的一切。他養貓,一天吸一盒煙,酒則一滴不沾。
和鼠相識之前,我經常一個人跑去爵士酒吧,一小口一小口啜啤酒,吸煙,往自動唱機箱里投幣听唱片。當時的爵士酒吧比較冷清,我和杰隔著櫃台天南地北地閑聊。聊什麼全然記不得了。一個17歲沉默寡言的高中生同一個光棍兒中國人之間又能有什麼話題呢?
我18歲離開這個城市後,鼠接班繼續喝啤酒喝個不止。1973年鼠離去後,就再沒人接班了。那以後過了半年,酒吧因道路拓寬遷移。這樣,我們圍繞第二代爵士酒吧的傳說便到此為止。
第三代酒吧位于河畔,距原先那棟樓五百來米遠。大並不很大,在一棟有電梯的4層樓的3樓。乘電梯去爵士酒吧也真是有些奇妙。從櫃台高椅可以一覽街市夜景也夠妙的。
新爵士酒吧西側和南側有很大的窗戶,從中可以望見連綿的山脈和往日海的遺址。海在幾年前全給填埋了,上面逼民地豎起墓碑般的高層建築。我站在窗旁望了一會夜景,折回櫃台。
“以前可以望見海來著。”我說。
“是啊。”杰應道。
“常在那兒游泳的。”
杰“唔”一聲,叼起煙,用似乎頗有分量的打火機點燃。“心情完全理解,劈山建房,拉來山土填海,填完海又建房子。可還有人認為這是在干好事。”
我默默喝啤酒。天花板擴音器中淌出鮑茲•斯卡格茨新走紅的歌曲。投幣唱機不知去了哪里。來客幾乎全都是大學生情侶,他們身穿清清爽爽的衣服,像模像樣一小口一小口啜著對水酒或雞尾酒。沒有險些醉倒的女孩,沒有周末刺耳的喧嘩。回到家他們肯定換上睡衣,認真刷牙睡覺。這樣也好。清清爽爽利利索索十分令人欣賞。世界也好酒吧也好,原本就不存在事物應該保持不變的面貌。
這時間里杰一直跟蹤我的視線。
“怎麼樣,店變了心里不踏實吧?”
“哪里。”我說,“混沌改變其形態罷了。熊毅然甩掉帽子,換上了斑馬的圍脖。”
“老樣子。”杰笑道。
“時代變了,”我說,“時代一變,什麼都變。不過終歸還是變好。全都花樣翻新,無可指責。”
杰一聲未響。
我又來一杯啤酒。杰又來一支煙。
“日子如何?”杰問。
“不壞。”我簡單回答。
“和太太怎麼樣?”
“不知道,畢竟是人與人之間的事。有時覺得可能風平浪靜,有時不是這樣。
夫妻,也就這麼回事吧?”
“怎麼說呢,”杰不大舒服似的用小指尖搔著鼻子,“婚姻生活是怎麼個東西都忘光了,許久以前的事了。”
“貓還好?”
“死4年了,你結婚後不久,腸胃出了毛病……其實也是到壽了,畢竟活12年了。比和老婆處的時間還長。活12年也算夠意思吧?”
“是啊。”
“山上有動物陵園,埋在那里了,可以俯視高樓大廈。這地方,如今去哪里都只能看高樓大廈。當然,對于貓倒恐怕怎麼都無所謂的。”
“寂寞吧?”
“嗯,那當然。什麼人死我都不至于那麼寂寞——這樣子怕是夠反常的吧?”
我搖頭。
杰為別的客人調制考究的雞尾酒和做色拉。這段時間里,我玩弄櫃台上北歐進口的魔方。玻璃罩里組合的圖形應該是三只蝴蝶在三葉草地上飛。我弄不到10分鐘,便作罷放在那里。
“不要孩子?”杰返回問道,“年紀該差不多了吧?”
“不想要。”
“真的?”
“要是生出我這德性的孩子,我肯定不知所措的嘛!”
杰好笑似的笑笑,往我杯里倒啤酒︰“你想得太超前了。”
“哪里,不是那個問題。我是說,我不清楚生出生命是否屬于真正正確的行為。
孩子們長大,新老換代。情況將如何呢?更多的山被劈開,更多的海被填埋,速度更快的車被發明出來,更多的貓被壓死。不外乎如此吧?”
“那是事物陰暗的一面。好事也會發生,好人也會有的。”
“能舉出三個例子來,我信也可以。”我說。
杰想了一會,笑道︰“不過信不信的是你們的孩子那代,不是你。你們這代…
…”
“已經完了?”
“在某種意義上。”杰說。
“歌曲完了,但旋律仍在回蕩。”
“你就是會說。”
“故弄玄虛。”我說。
爵士酒吧開始混雜的時候,我向杰道一聲晚安走出店門。9點,冷水刮過的胡須還一刺一刺作痛,也是因為用伏特加萊姆汁代替刮須水的緣故。讓杰說來都好像差不多,但弄得滿臉都是伏特加味兒。
夜晚暖和得出奇,天空依然陰沉沉的。潮乎乎的南風徐徐吹來。一如往日。海潮味兒同要下雨味兒混在一起。四周充滿令人倦怠的親切。河道草叢中蟲聲四起。
眼看就要下雨的樣子。下的將是看不出下還是不下的牛毛細雨,卻把身體上下淋透。
水銀燈隱約的白光中可以看見河流。水很淺,剛可沒踝,同以往一樣清澈。山上直接下來的,無從污染。河床鋪滿山上沖下的石子和沙拉拉的沙礫,處處有阻止流沙的飛瀑。瀑下有深水坑,小魚在里面游動。
水少時河流整個被沙地吸進去,唯有散發微微潮氣的白砂路剩在那里。我曾借散步之便沿這條白砂路溯流而上,尋覓河水被河床吸人的起點。摹然發現河流大約最後一條細涓時我停住腳步,而下一瞬間即尋而不見。地底的黑暗把它們吞了進去。
我喜歡這條河邊路。我同水流一道行走。邊走邊感覺水的呼吸。它們活著,建成這座城的是它們。它們用幾萬年時間劈山運土填海,使這里樹木蔥寵。這座城原來是它們的,將來恐怕也一直是。
梅雨時節,流水未被河床吸入,一直流向大海。沿河栽植的樹木釋放嫩葉的氣息。綠色仿佛融融沁入周圍空氣之中。草地上幾對情侶靠肩坐著,老人在遛狗,高中生停下摩托吸煙。一如往日的初夏之夜。
我在路邊酒鋪買了兩罐啤酒裝入紙袋,拎著走到海邊,小河流入口處的海灣不大,如小小的河叉,又好像被填掉一半的運河。海岸不過是被切得只剩50米的昔日海岸的殘影。沙灘倒與往昔一般模樣,細微的波浪涌來,沖上沒有稜角的木片。海水的氣息。混凝土防波堤上剩有釘子和往日使用噴漆的涂鴉。總算留下了這50米發人幽思的海岸線,但已被高達10多米的混凝土堤夾得動彈不得。而這堤便是這樣夾著狹窄的海筆直伸往幾公里遠的前方。那里是成片的高層住宅。唯獨這50米被留下,被徹底拋棄。
我離開河,沿往日的海邊路往東走。不可思議的是舊防波堤還在。失去海波的防波堤看起來很是奇異。我在過去時常停車看海的地方止住腳步,坐在防波堤上喝啤酒。眼前沒有海,但見高層公寓橫陳開去。看上去,那呆板板的樓群仿佛是想要構築空中都市卻被半途棄置的不幸的橋梁,又好像悵然等待父親歸來的尚未懂事的孩子。
樓與樓之間穿針走線一般縱橫交錯著柏油路,點點處處分布有很大的停車場和汽車站。此外有自選商場,有加油站,有寬闊的公園,有滿氣派的集會場所。一切都那麼新,那麼造作。山上運來的土呈現出填埋地特有的冷色。尚未規劃整修部分蓬勃生長著風傳播的荒草,它們以驚人速度在新土地扎下根,並且鋪天蓋地一陣瘋長,仿佛根本不把柏油路兩旁人工移植的花草樹木放在眼里。
令人淒惘的景色。
可是我到底能說什麼呢?這里已按新的規則開始了新的游戲,誰都無可奈何。
喝罷兩罐啤酒,把空罐分兩次朝曾是海面的填埋地使勁拋去。空罐落入隨風起伏的荒草中不見了。接著,我開始吸煙。
快吸完的時候,發現一個拿手電筒的男人緩步往這邊走來。40上下,灰襯衫灰長褲,加一頂灰帽。必定是這一地段設施的保安員。
“剛才扔什麼了是吧?”來人站在我身旁問。
“扔了。”我說。
“扔什麼了?”
“圓圓的、金屬做的、帶蓋的東西。”
保安員似有點惶惑︰“干嗎扔?”
“沒什麼理由。12年前一直扔,有時一扔就是半打,誰都沒說個‘不’字”
“以前是以前,”保安員說,“如今這里是市有土地,禁止隨便往市有土地投擲垃圾。”
我沉默一會。剎那間體內有什麼發顫,旋即停止。
“問題就在于,”我說,“你所說的合乎道理。”
“法律這樣規定的。”來人說。
我嘆口氣,從衣袋掏出那盒煙。
“怎麼辦呢?”
“總不能叫你撿回來吧?周圍又黑,又要下雨,所以別再扔了。”
“再不扔了。”我說,“晚安。”
“晚安。”保安員說罷離去。
我躺在防波堤上仰望天空。如保安員所說,眼看就要下毛毛雨了。我又吸支煙,回想剛才同保安員的對話。我覺得自己10年前要強硬些來著,但也可能只是一種感覺。怎麼都無所謂。
返回河邊路攔住出租車時,已下起霧一般的雨。我說開去酒店。
“旅行麼?”半老的司機問。
“嗯”
“第一次來這里?”
“第二次。”我說。
4.她邊喝‘Salty dog’邊講海濤聲
“有你的信在我這里。”我說。
“我的?”她問。
“我的?”她問。
電話相距極遠,加上混線,說話須特別加大音量,以致雙方的話語失去了微妙的韻味,就好像站在四面來風的山同上豎起大衣領說話。
“本來是給我的信,但總覺得像是給你的。”
“是覺得對吧?”
“是的。”我說。說罷,似乎自己在干一件十分滑稽的傻事。
她沉默片刻。這工夫不再混線了。
“你同鼠之間有什麼我並不清楚,但他托我見你,所以才打這個電話。而且我想這封信還是請你看看為好。”
“就為這個特意從東京趕來?”
“是這樣的。”
她清下嗓子,道聲對不起,“你們是朋友?”
“我想是的。”
“可為什麼不直接給我寫信呢?”
的確言之有理。
“不明白。”我老實回答。
“我也不明白。好些事不是已經結束了嗎?或者說還沒結束?”
那我也不明白。“不明白。”我說。我躺在酒店床上手握听筒望著天花板。心情就好像躺在海底數點魚影,全然不知曉數多少條才能數完。
“他消失不見是5年前的事,那時我27歲。”語聲非常溫和,只是听起來仿佛從井里傳上來的。“時過5年,很多事情都完全變樣了。”
“呃。”
“說實話,就算什麼都沒變,我也不能那樣認為,不想那樣認為。如果那麼認為,哪里都去不成。所以,我是迫使自己認為什麼都變樣了的。”
“似乎可以理解。”我說。
我們稍稍沉默。先開口的是她︰
“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麼時候?”
“5年前的春天。不久他就消失了。”
“跟你說什麼了吧?也就是離開的緣由……”
“沒有。”
“悄悄消失的?”
“是那樣的。”
“當時怎麼覺得的?”
“指對悄悄消失?”
“嗯。”
我從床上坐起,靠住牆,“這個嘛,本以為半年一過準保回來畢竟他不是干什麼都持之以恆那種類型。”
“但沒回來。”
“是啊。”
她在電話另一端猶豫良久。耳畔一直有她靜靜的喘息。
“現在住哪兒?”她問。
“……酒店”
“明天5點去酒店的咖啡廳,在8樓吧?可以?”
“知道了。”我說,“我穿白運動衫綠棉布褲,頭發很短……”
“猜得出來的,可以了。”她溫和地打斷我的話。電話隨即掛斷。
放回听筒,我思索所謂猜得出來到底是怎麼回事。不得而知。我不知道的事情委實太多。大概也並非年紀增長了人就一定變得聰明。一個俄國作家寫道︰性格會有所改變,而平庸卻是萬劫不變的。俄羅斯人說話不時有睿智警語。
我鑽進淋浴室,洗了被雨淋濕的頭,洗罷腰纏浴巾看電視上的美國電影。電影是關于舊潛水艇的。艦長和副艦長勢同水火,潛水艦老朽不堪,又有人得了幽閉恐怖癥。情節一塌糊涂,但結局皆大歡喜。如果都如此皆大歡喜,戰爭也並不那麼糟——電影竟給人這麼一種感覺。不久或許冒出一部電影告訴人們︰核戰爭毀滅了人類,結局卻皆大歡喜。
我關掉電視,鑽進被窩,10秒鐘就睡了過去。
毛毛細雨到翌日5時仍下個不停。初夏明朗朗的晴天持續了四五天,人們以為梅雨終于過去,而就在這時候下起雨來。從8樓窗口望去,地表每一個角落都黑乎乎濕漉漉的。高架高速公路由西向東塞車塞了好幾公里。定楮看去,路和車仿佛一點點融化在雨中。實際上城里的一切都已開始融化。港灣的防波堤融化,起重機融化,鱗次櫛比的樓宇融化,人們在黑雨傘下融化。山上的綠色也融化著無聲無息流下山去。但10秒鐘後重新睜開眼楮時,景致依然如故。6台起重機高高聳立在昏暗的雨空,車列突然心血來潮似的不時向東涌流,傘陣穿過柏油路,山的綠色心滿意足地盡情吮吸6月的雨。
軒敞的咖啡廳正中低一截的地方,有一架涂著海青色的臥式大鋼琴,一個身穿粉紅色華麗連衣裙的女孩在彈奏。彈的是充滿急速和弦與切分音的典型的酒店咖啡調曲子。彈奏得不壞。樂曲最後一個音節被空氣吸走後,什麼也沒有留下。
5點過了她也沒有出現。我無事可做,一邊喝第二杯咖啡,一邊茫然看著彈鋼琴的女孩。她20歲左右,披肩長發如蛋糕上抹的起泡奶油一般修得整整齊齊。頭發隨著音樂節奏不無得意地左右擺動。一曲終了,又歸回正中。隨即又一曲響起。
她那樣子使我想起過去認識的一個女孩。那是我小學3年級還在學鋼琴時的事。
我和她無論年齡還是水平都差不許多,幾次一起彈過。姓名長相全都忘了。記得的,唯獨她縴細白皙的十指、漂亮的頭發和軟蓬蓬的連衣裙,此外便一樣也想不起來了。
如此一想,我總有點不可思議,就好像我剪掉剝掉她的手指她的頭發她的連衣裙,而其殘余至今仍生存在什麼地方似的。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世界就當我不存在似的運轉,人們就當我不存在似的過馬路,削鉛筆,由西向東以每分鐘50米的速度移動,將徹底打磨過的零音樂灑向咖啡廳。
世界——這一字眼總是令我聯想起象與龜拼命支撐的巨型圓板。象不理解龜的角色,龜不理解象的職責,而雙方又都不理解世界為何物。
“對不起,來晚了。”身後傳來女子語聲,“工作粘在手上,怎麼也脫離不開。”
“沒關系,反正今天一天沒什麼要干的。”
她把存傘鑰匙放在桌面,沒看食譜,徑自要了橙汁。
她年齡一眼看不明白。若沒在電話中問過,我敢保證永遠弄不明白。
既然說是33歲,她便是33歲。如此一想果然像是33歲。但如果她說27歲,看上去無疑27歲。
她衣著格調淡雅,很讓人舒坦。寬大的白棉布褲,橙色間黃色方格襯衫,袖子卷到臂肘,肩上垂著皮挎包。哪樣都不新,但保養得很好。沒戒指沒項鏈沒手鐲沒耳環。額前短發不經意地順往一邊。
眼角細小的皺紋,看上去與其說是年齡所致,莫如說是生下來便附在那里。唯獨解開兩顆紐扣的衫衣領口探出的細細白白的脖頸和桌面上的手背在微妙暗示她的年齡。人是從小地方、的確是從小地方長年紀的,並如抹不掉的污痕逐漸布滿全身。
“工作,什麼工作呢?”我問。
“設計事務所。做很久了。”
話未能繼續下去。我慢慢掏煙,慢慢點火。女孩已合上鋼琴蓋站起身,撤回哪里休息去了。我多少有些羨慕她。
“什麼時候和他成朋友的?”她問。
“11年了。你呢?”
“兩個月零十天。”她當即回答,“從第一次見到他到他消失。兩個月零十天。
有日記,沒錯。”
橙汁端來。我喝空的咖啡杯被拿去。
“那個人消失之後,我等了3個月。12月、1月、2月。最冷的日子。那年冬天是很冷吧?”
“記不得了。”我說。從她嘴里听來,5年前冬天的寒冷就像昨天的氣溫似的。
“你可那麼等過女孩?”
“沒有。”我說。
“集中在一定時間里等待,往下可以怎麼都無所謂的。5年也罷,10年也罷,1個月也罷,一回事。”
我點頭。
橙汁她喝去一半。
“第一次結婚也是那樣。總是由我等,等得不耐煩了,就怎麼都無所謂了。21結婚,22離婚,之後來到這個城市。”
“和我妻子一樣。”
“一樣什麼?”
“21結婚,22離婚。”
她看一會我的臉,隨後用長柄匙一圈圈攪拌橙汁。我覺得自己好像說了多余的話。
“年輕時結婚又離婚,是相當不好受的。”她說,“簡單說來,人將變得追求非常平淡而又非常現實性的東西。不過,非現實性東西持續不了多久——是這樣吧?”
“或許。”
“離婚以後到見到他之前,我在這座城市孤身一人過著可以說是非現實性的生活。幾乎沒有熟人,也不怎麼想外出游玩,沒有情人,早上起來去公司畫圖,回來路上去自選商場采購,一個人在家吃飯。短波廣播一直開著不關,看書,寫日記,在浴室洗長筒襪。公寓樓在海邊上,終日有海濤聲傳來。冷颼颼的日子。”
她把剩下的橙汁喝下去。
“這話好像夠無聊的吧?”
我默默搖頭。
時過6點,咖啡廳進入雞尾酒時間,廳頂照明暗了下來。街上燈盞開始閃亮。
起重機頂端也亮起紅燈。淡淡的暮色中,細針般的雨繼續下著。
“不喝點酒什麼的?”我問。
“伏特加對葡萄柚汁叫什麼來著?”
“Salty dog。ヾ”
ヾ字面意思為“咸味狗”。
我叫來男侍者,點了salty dog和冰鎮Cutty Sarkヾ。
ヾ一種甦格蘭威士忌。
“說到哪里了?”
“冷颼颼的日子。”
“不過說真的,也並非那麼冷颼颼的。”她說,“只是海濤聲多少給人那樣的感覺。公寓管理人說住進來很快就習慣,並不是那樣的。”
“海已經沒有了。”
她溫和地微微一笑,眼角皺紋略略動了動。“是啊,如你所說的,海已經沒有了。可至今仍時不時覺得有海濤聲傳來,肯定長期貼在耳朵響的緣故。”
“而且鼠出現在那里對吧?”
“不錯。但我不那麼叫他。”
“怎麼叫?”
叫他名字。不是誰都這樣叫的麼?”
經她一說,也的確如此。鼠即使作為綽號也太孩子氣了。“那是的。”
飲料端來。她喝口Salty dog,用紙餐巾擦去嘴唇上沾的鹽,紙餐巾帶了點口紅下來。她用兩只手指靈巧地把紙餐巾疊好。
“他這人,怎麼說呢……帶有十足的非現實味兒。我說的你明白吧?”
“我想明白。”
“我覺得我需要他的非現實性來摧毀自己的非現實性,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所以才喜歡上。也可能喜歡上後才產生那樣的感覺。反正一碼事。”
女孩從休息室返回,開始彈電影音樂。听起來仿佛為錯誤鏡頭配的錯誤BGMヾ。
ヾbackground music之略,背景音樂。
“我時常想,從結果上看大概是我利用了他。而他說不定一開始就覺察到了這點。你說呢?”
“說不清楚,”我說,“那是你和他之間的問題。”
她再沒說什麼。
沉默了20秒後,我發覺她的話已經完了。我喝下最後一口威士忌,從衣袋取出鼠的信,放在桌面正中。兩封信就這樣在桌上放了好一會。
“必須在這里看麼?”
“拿回家去看吧。不願看就請扔掉。”
她點頭把信收進挎包,金屬卡“ ”一聲發出愜意的聲響。我點燃第二支煙,要了第二杯威士忌。第二杯威士忌我最喜歡。第一杯威士忌心情舒緩下來,第二杯腦袋變得正常,第三杯開始就索然無味了,無非往胃里傾注而已。
“為這點事專門從東京跑來?”
“基本是的。”
“夠熱心的。”
“我倒沒那麼想過。慣性。要是處境對調,我想他也同樣這樣做的。”
“請他做過?”
我搖搖頭。“不過長時間里我們總是給對方添非現實性麻煩的。至于是不是從現實角度處理,那又是另一個問題。”
“恐怕沒人那樣去想。”
“或許。”
她莞爾一笑,起身拿起傳票,“這里的賬我來付,何況遲到40分鐘。”
“如果那樣合適,我就不客氣了。”我說,“另外問個問題好嗎?”
“好啊,請。”
“電話中你說猜得出我的外貌,是吧?”
“我指的是根據氣氛。”
“一下子就猜到了?”
“一下子。”她說。
雨仍以同一程度不停地下著。從賓館窗口可以看到旁邊大樓的霓虹燈。無數雨線在彩色的人工光照中朝地面飛奔。站在窗旁俯視,雨線似乎只朝地面一個部位下瀉。
我躺在床上吸罷第二支煙,往服務台打電話預約了翌朝火車票。在這座城市我再沒有可做的事情了。
只有雨一直下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