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世曆283年 長壽花月(三月)
遙遙地看見那鶴立雞群的屋頂,我知道,我回來了.
『太意外了……雖說我當初也看出妳的資質,但是這種速度和領悟力……』
『……師傅,根據當初的約定,當我把妳的所有技巧都學會時……也就是我回復自由之時. 妳沒有忘記吧?』
『……沒錯,我已經沒有任何能力和理由令妳留下.』 師傅的臉色一轉,說:『但妳確定了嗎?......妳將來的路…』
『我的路…?』 我思索了一會,說:『我要回鄉! 我要返回屬於我的地方.』
走過了令人懷念的小屋,橫越過久經風雨的木橋,我正踏足在故鄉的土地上. 5年的時間,長嗎? 不,我眼前的村子還是那記憶中模樣. 身穿一套標準旅行者長袍的我懷著難以形容的心情進入這個老地方.
不知怎的,村子的格局沒變,氣氛卻是怪怪的. 怎麼說呢? 在這個中午的時份,在街道上我竟沒碰到一個人.
『請問…妳是路經本村的旅行者嗎?』 一把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我轉身望了望,是位嬸嬸. 我認識她,卻一時記不起她的名字. 「旅行者? 難道她認不到我?」
『不好意思. 本村今天正舉行少女們的成人儀式,大家都集中在廣場之上,因此妳應該不易找到願意招待妳的住家.』 她隨即說:『我看這樣吧. 妳也可以來參觀我們的儀式,順道在儀式結束後拜託一下其他村民收容妳吧. 在這個普天同慶的氣氛下,我想大家都很願意的.』
她面帶著笑容,示意對我的觀迎. 我點了點頭,也就跟著她走了.
『妳的地方?』 師傅帶著詭異的神情說:『世上還有屬於妳的地方?』
『有. 我確信有.』我堅定的對師傅說:『家鄉裡有我想念的人……爸爸媽媽和 修絲 ……』
『很好! 但他們同樣的想念妳嗎?』
『…會的. 他們會的. 所有的人事都會跟以往一樣…』
在廣場中央,有十多個年齡相若的少女們穿著純白色的祭服靜候著進入儀式的禁區. 那些少女們大都是我的認識的,其中幾位更稱得上是兒時玩伴呢. 沒想到轉眼間她們就要“成年”了.
『你看,她打扮起來竟是那麼標緻……怎麼已往我都沒發現呢?』 我不遠處的一位少年說.
『你想也不要想. 聽說她早已跟另一個村莊的男子交往了,還蠻有勢力的啊……不如看看那個吧? 雖然外表不怎麼出眾,但她娘家的田產頗為豊厚呢.』他身旁的另一位少年應道
什麼嘛? 這些人把儀式當作婚嫁的拍賣場嗎? 還好現在我這身打扮,才能看清這些人的真面目. 原來偶爾隱藏自己的身份也很好玩嘛.
一陣喧鬧聲響起,少女們分批的進入廣場內的禁區. 果然,跟從前男性的成人儀式一樣,絕不容許其他人知悉內容. 在這個空檔期間,廣場上演著各種表演以娛樂群眾.
『為什麼要我過來看這種無謂的儀式呀?』 似曾熟悉的聲音
『還需要什麼理由? 這是為你選妻的大好時機! 在這兒看剛成年的女孩,跟她們的家人搞關係. 難道你真的以為要來看慶典?』
是 馬歷 和他的父親 伊利迪 ! 多年不見, 馬歷 的父親還是那麼神憎鬼厭.
『我…沒那個興趣啦…』
『這還不到你選擇! 婚嫁本來就是關係全家榮辱大事. 若我們要掌握到更大的權力和財富,你就必需聽從我的計劃.』
馬歷 顯出不悅的神情,但也不敢反駁他的父親.
『…我知道的,你還是捨不得那個孩子. 那個時候我也贊成的,但……今不如昔了. 你知道嗎?』 知道不可以硬來,他換了個勸誘的口吻說:『同樣的條件,如今有另一個跟那孩子一樣的人可以給你選擇. 為什麼不去爭取呢?』
『不一樣的…那是永不會一樣的. 何況這些年來有誰看過她呢?』
這兩個傢伙在談什麼壞主意啊?
廣場上又傳來一陣歡呼聲. 看來是禁區內的儀式完結了,少女們要逐一走出來. 這時我也聚精會神的注視著禁區的出口,因為這看來是整天儀式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經過儀式教化而成長的少女們第一次面對外界,就有如孩子剛從母體出生時一樣神聖.
第一個少女從禁區中步出來,她端莊平穩的外表,柔和開朗的笑容,使群眾們無不歡呼. 但我一時間卻說不出什麼話來,……雖然跟我的印象相距甚遠,身高,臉色都不一樣,但那是… 修絲 沒錯.
『嘿… 馬歷 你看到了嗎? 修絲 就是那麼出色. 就是你想念的那人回來了,也不過如此吧? 最重要的是,我們可以因此穩坐下一任的村長之位……當然,你那個也可以,不過以性格而論, 修絲 一定遠遠優勝. 爸爸也是為你的將來著想啊…』
『不要再說了…』 馬歷 掉頭便走.
『…就是你不願意,這宗婚事我一定為你搞定的了.』 伊利迪 沒有跟上去,反而留在廣場跟其他村民交際一番.
伊利迪 這老傢伙把 修絲 當作是什麼? 權力下的犧牲品? 有我在你就不能得逞! ……馬歷 也總算有點骨氣,也許我要對他改觀一下. 說回 修絲 ,沒想到短短5年間這小妮子也變成令人眼前一亮的佳人了. 那時候師傅每一年都過來替她診斷,回來只說她的病情迅速好轉,其餘的一概不說. 現在我回來親眼看到了她,這5年來我的付出總算是值得的.
現在也不是生氣的時候. 多年不見,我希望立即在擠擁的人群中穿出去,給 修絲 來一個驚喜. 豈料被一個負責儀式的村民所阻:
『小姐,這裡正舉行儀式,無關的人一律不准進入.』 他上下打量了我的裝扮說:『妳大概是外來的旅行者吧? 請你尊重我們的習俗.』
『什麼…你…』 正當我想表明自己的身份時,發現在遠處的 修絲 身旁出現了一個男性的身影. 那不是我所熟識的,挺拔的身材,寬廣的肩膀和充滿力量的雙臂…當中卻隱然流露出似曾相識的地方…那到底是誰?
『啊呀……果然被他搶先一步了. 不過,這也是意料中事.』 離我不遠處的一位男性村民說
『聽說這些年來就只有這傢伙能跟 修絲 見面呢! 那是人家投資得當,我們兒時看走了眼就怨不了誰啦…』那村民身旁的另一人說
『不過是在儀式上擔當接送少女的位置嘛,我總不信自己沒有機會…好歹我也是另一條村莊村長的兒子』另一人不忿地說.
『難道你沒有留意到嗎? 一般能擔任這角色的人物,都是雙方父母所默許的. 據說這是 米維爾村 非正式的訂婚儀式喔! 而若沒有合適的人選,則大多會由少女的哥哥或親戚代勞…我看這大概錯不了啦.』第一個說話的人解釋道,而他身旁的人也表示贊同.
我…悄悄然的從人群之中離開了.
『嘿嘿…所有的人事都會跟以往一樣? 真美好啊!』師傅忍不住笑了,說:『聰明的 孩子 ,這是你思考上的結論還只是一廂情願的願望了?』
『…』我不願回答這一深刻而重要的提問.
『這些年來妳的努力是為了什麼,難道我會不知道嗎?』師傅繼續說:『5年間把我的醫術技巧和知識全部學會,我得承認這是妳的天資,但更重要的是妳背後的推動力……是情感上的因素,這是妳最明白,但也是最弄不清的…』
『沒錯,我希望盡早獲得自由! 我要早日回到家鄉,跟爸媽團聚,利用我的醫術治療 修絲,……和早日遠離妳這個老太婆! 這就是我的情感!』這是我跟她相處5年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稱她為老太婆.
『真的只有那麼多嗎? 所以說這是妳最明白,但也是最弄不清的啊…』她完全沒有被激怒
呆站在村內唯一的三層建築之前,我猶豫著,是進是退?
這是我唯一的歸宿,最後的關聯. 還是如師傅所言,一切羈絆都經已斷裂,從我離開村子的一剎那? 村子裡的所有人都認不出我,就像我從來沒有出現一樣. 在他們眼中,我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外人」,一個「過客」. 也許師傅說得對,草藥醫師大都是孤獨流浪的,這可能就是我的命運.
我在家門前不遠跪了下來,作離去前的最後道別. 這裡有數之不盡的回憶,不管是喜,是怒,是哀,是樂,這一直是我生命的中心…而我從此就跟它訣別了…
『 瑪蓮 ?』一把遲疑的男性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瑪蓮 ?多少年了? 我沒有聽到過這一名字? 師傅從來不會叫我的名字,久而久之,我也對自己的名字默生了. 對於重拾自己的名字,我充滿難以形容的感動.
『瑪蓮 …』那男子在我背後蹲下來說:『歡迎妳回來.』
我控制不了抑壓已久的感情,回身抱住了他盡情大哭了. 我回來了,這一刻我才真實的感覺到……感覺到我的存在,我與這一個地方的聯繫. 我緊緊抱著那個人,只怕鬆開一點兒便失去這遺失已久的感覺.
我並不知道, 修絲 就在我身旁不遠處,一聲不響的看著我.
『乖女兒,這幾年真是委屈了妳…』媽媽一邊哭著,一邊擁著我說
我回到了家中. 爸媽, 修絲 和 小塞 都在為我洗塵. 爸爸的反應沒有那麼激烈:
『回來便好了…便好了…』他比5年前來說顯得蒼老多了,是因為擔心我? 不可能吧? 大概是村務太繁重了.
『媽媽…我快透不過氣了…再說,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是呢, 瑪蓮 妳經過5年的遊歷看來成熟了許多…不過在媽媽眼中,妳跟 修絲 永遠都是我的好孩子.』
我回望了 修絲 ,她站在媽媽身旁對我露出欣喜的笑容.
『對了…我今天觀看了 修絲 妳的成人儀式,差點兒沒把妳認出來. 沒想到短短5年,妳竟成了個可人兒,不再是當年那個貪睡的孩子了呢!』
『呀…那個時候妳也在場嗎?』 修絲 奇怪道.
正當我要解釋時,媽媽卻插口說:『等等,妳跟 修絲 同年啊,按規定妳也需要參加今天的成人儀式吧?』
『話是沒錯. 但儀式已經舉行了,也不能就為了她一人而補辦吧?』爸爸這樣說.
『沒關係啦. 反正我也對這些繁文縟節沒什麼興趣……這麼一來我更輕鬆呢.』
『哈哈…這才是 瑪蓮 的風格嘛…』 修絲 笑著說.
為了在村中安頓,幾天以來我都忙著. 而大多數的村民都知道了我回來的消息,不過沒有多少人會過來跟我打招呼,可能是對我的印象不太好吧. 馬歷 是少數曾過來探望我的人之一. 對於這一點,我也感到多少安慰. 不過我還是毫不客氣的警告他,不要對 修絲 動歪主意. 他不知道我如何得知此事,不過也唯唯諾諾的答應了.
自從我回來後,好像沒有跟 小塞 好好談過,沒想到想著想著竟真的見到他了.
『嗨, 瑪蓮.』他正拉著車子.
『早…小塞. 你忙著什麼嗎?』我很久沒這樣叫他了.
『我? 我現在要去砍些好的木材.』他笑了笑說:『長大了,不可以只靠賣雞蛋和羊奶維生啦.』
『…長大了嗎? 也對,成人儀式那天我差點兒認不到你呢…』我看了看他,搖搖頭說:『還真沒真實感,你真的是 小塞 嗎?』
『那個時候比我還矮小的小子,現在竟比我高出兩個頭了?』 我把手放在頭上,再移向他身旁,竟然到不了肩膊啦. 說實在的,在村中的女子之中,我也算是中上身高了.
『那你還叫我「小塞」啊?』
『習慣了嘛,嘻嘻.』我伸了伸舌頭說:『……不過,你真的變了呢…很多很多』
『男孩總是遲發育,況且經過了5年了.』
『…不,不是體形方面…你沒有發覺嗎? 從前的你不愛說話,不會說笑,講話也吞吞吐吐的.』
『……到了現在我還是不會講話啊,只是…』
『只是…?』
『沒什麼…』
我們繼續朝村外走了一段路. 未幾,他突然說:
『我…遵守了對妳的承諾.』
『是什麼承諾?』 我奇怪地問
『那個時候…妳離開時要我代妳守護 修絲. 這幾年來,我一直很努力的去遵守它.』
『…那種兒時的約定,用不著那麼著緊啦…』我迴避著他的眼光
『不,我會全力去遵守. 那個可能是妳對於我的最後一個請求. 有些時候我也會怨恨神明,為什麼祂要讓妳離鄉別井呢?』他的語氣堅定起來:『不過,這幾年來我的改變,可能就是為了達到這個承諾的要求. 神明可能要考驗我,只有完成妳交帶的任務,我才有資格再次見到妳……我一直這樣想.』
這種對答…代表著的是什麼? 是 小塞 的心意. 那個連說話和反抗也不敢的 小塞 ,如今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他真的改變了很多,而且是為了…我. 面對這個問題,我的心情是怎樣的? 我應該如何回應?
我的心思一轉,想起了一些東西,便說『…對不起,我走倦了.』我含糊的回應說:『就在這裡分別吧.』
我轉身快步離開. 小塞 遙遙的在我身後喊道:
『瑪蓮 ,今天晚上我會在木橋邊等妳的~~~~妳一定要來啊.』
那句說話深深的鑽入我的內心,但我沒有回頭,沒有.
『那是我的私事,又跟妳何干?』
『好了,既妳不願自我反省,就讓我來為妳說明,算作為師給妳的餞別禮吧.』她不慌不忙的說:『記得5年前我提及過有關 修絲 的病情嗎? 「是由心病引發外症」.』
這句話觸動了我埋藏在心底的情感.
『對於令妹的病,什麼才是最佳的良藥呢? 妳既然是我的高徒,應該理解得到當中的含意吧?』她有條不紊的道來:『再給妳一點提示吧…5年來,我根本沒有為令妹開出有效的藥方,都不過是一些普通的強身療法. 而她的身體狀況卻迅速的好轉,妳認為該如何解釋呢?』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修絲 又再倚在窗台上背靠著我,凝望著窗外她所捉摸不到的東西. 早些時候,我把自己在外面的遊歷告訴了她,而她亦很感興趣. 她是否想像著那些她從未目睹的東西呢?
『修絲 ,妳的「眼睛」回來了.』我說笑地說,其實這幾年來對於她的門禁已經寬鬆了許多,她可以在日間時在村內走動.
『嗯… 瑪蓮 呀…』她懶懶地說
『什麼事?』
『我…跟妳有什麼…不一樣嗎?』她還是沒精打采的說
『沒有. 5年了,妳還是跟我一模一樣. 性格方面妳更是全村公認的好啊. 為什麼這樣問?』
『…沒…什麼啦.』 修絲 突然改變語氣說:『哥哥他幾天都沒過來呢… 瑪蓮 ,妳有見過他嗎?』
我想了好一會,說:『…有啊.』 我走近 修絲 的耳邊說:『他………』
我決定了.
晚上,懷著複雜心情的少女早已待在村外的木橋邊. 望著橋下的滾滾流水,感覺著四周靜默的氣氛.
約會少女的少年從遠方漫步而來,他沒有著急,畢竟事情是急不來的.
少女感覺到來者正是約會她的少年,少女沒有急著轉身回望,那太失少女的矜持了. 打開話題應該是少年的義務.
少年站在少女的身後,許久才鼓足勇氣的說:『這些年來…我…一直想念著妳. 自從我被村長獲救,然後待在妳家的一段時間裡,我……你知道的,我不懂說什麼話…我不能形容我的感覺,那是奇妙,難以觸摸,有時甚至是矛盾的…不,到底我在說些什麼? 我…這…算了…,就是準備了幾天也是這樣…』
少年放棄了背誦冗長的說話,轉而講出最真誠的心底話:『但是…只有一個信念是我肯定的. 我希望永遠跟妳在一起,我希望能終身守護著妳.』
少女沒有回答,仔細一看,她正在顫抖著.
這個時刻的空氣是靜止的,沒有誰敢呼一口氣,像是一這樣做時間就會再次起動.一個答案,可以是天堂,也可以是地獄. 正如囚犯在對聽候法官的判刑,對已抱著必死之心的少年來說,等候著,沒有回應的時刻可能是最痛苦的.
少女慢慢的回身,在月光的映照下,雙眼泛著大顆大顆的淚水,看來是把抑制了多年的感情一下子爆發出來.
少年吃驚了. 不是因為少女的反應,而是…….少女的身份.
少女再按捺不了自己的情感,投進了少年的懷抱. 但,……那不是我.
在陰暗的一角,有人窺看著木橋下的月色.
『…我不相信. 妳千方百計的離間我,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變態心理吧?』我繼續說:『我只信自己的感覺,我要親自的証實.』
『呵…隨妳喜歡吧. 其實要求証你的心思很簡單,只要看一看妳的臉蛋兒為什麼還是那麼嫩就知道了. 記得我說過嗎? 「面容對於我們這種人來說是不重要的」.』 師傅轉過身說:『再見了. 總有一天妳會了解的.』
詭異的笑聲並沒有隨著她的離去而消失.
沒錯,對我來說已經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