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時分,披著回來時的長袍,我又再一次準備遠行了.

我帶著複雜的心情注視熟睡著的 修絲 ,不久之前 小塞 護送她回來了,只是我裝著睡覺.

看看那甜甜的睡美人隱含著滿足的笑容,那代表著什麼? 我很明白,那足以再一次令我確定自己的決心.

『 修絲 ,我的好妹妹,再見了. 祝妳永遠幸福.』我把別離的信放在她的床邊,強忍著不再回頭的離開了我們共有多年的房間,…….那今後只會屬於她的…

黑夜獨行,這是不辭而別的最好時機,否則爸媽和 修絲 都不會讓我離開……特別是 小塞 ,一定會追問我騙 修絲 赴約的事.

沒錯. 我的決定不會錯. 對所有人來說,這是最美滿的結果.

繞過了前邊的大樹,忽然一道柔和卻耀眼的光線映進了我的眼睛,使我一時間看不清前面的景象.

「原來已是清晨了嗎? 得趕緊一點,前面的該是木橋沒錯…」我心裡想著

不需一會,眼睛已經回復了. 木橋就在我眼前,只要跨越這最後的地標,就等於對故鄉的正式別離. 可是…有一件事不在我計算之內,…橋上有人!

『 小塞…』那個名字以微弱的聲線脫口而出,雖然在這種距離上我保証他不可能聽得到.

遠望著背光的他,老實說我並沒有即時認清他的身份. 可是我直覺上知道別無他人. 而迎著陽光的我,想必他一定看得出我的表情吧. 於是我立即恢復自己的冷靜,以最平常的步履走向木橋,面對那最後的障礙.

看見了…他的臉龐,他的身軀,他的一切…「怎麼我從來沒有發現, 小塞 在這幾年來已經成為獨當一面的男子呢? ……不,…我已經決定了.」 我不經意的把長袍的帽子拉得更低.

『 瑪蓮 .』 一個簡單的稱呼,但語氣卻是沉重的.

『早, 塞西斯先生 .』我抬頭對他微笑著. 我不會,也不能就在他的身邊走過. 我要把一切都安排妥當.

那可能是我一生中最不由衷的笑容…無情的稱呼和虛偽的表情,讓 小塞 臉色一變,一時間對不上話來.

『 瑪蓮 …我就知道你今天會走…所以一直在這裡等待.』沒有直接的質問我,我就知道這就是他的性格,將所有的情感和疑問深藏在這一句話中. 他知道問了,我也不會說實話的.

妳昨晚為什麼沒有來? 為什麼要騙我,騙 修絲 ? 為什麼要離開? 為什麼…為什麼?

數之不盡的問題從他的一句說話中侵襲我的思緒. 我很想,但是不能回答.

『那我得謝謝你為我送行了.』我笑著說,隨即倚在橋邊細看腳下不斷的流水.

『…可以留下來嗎? 這裡是屬於妳的地方.』

『屬於這裡嗎? …其實你不太了解我呢. 我…就像下面的河水一樣,不斷改變,不會停留,為的是要流到大海,去那廣大的世界盡頭. 師傅說得對,草藥醫師都是過著流浪生活的. 比起這封閉的小村莊,我更响往外面的世界…….5年了,你還以為我是當年那小女孩麼?』

不是! 我最喜歡這裡! 5年了,師傅與我每到一處都被當地人側目和歧視. 害怕,恐懼,鄙視,厭惡,一切負面的感都在他們的臉上表露無遺. 在他們眼中,我們都是害人的巫婆,最好把我們都燒死.

『…但是,你可以就此捨棄這裡…大家的關心嗎? 妳的爸媽和 修絲 …5年來,他們每天都等待妳回來呀.』

大家? 是嗎? …那你呢? 有…沒有…?

而我…沒有朋友,沒有關心,我每天都想念著家,想念爸媽,想念 修絲 ,…還有…你…

『放心吧. 你也知道已經5年了,他們過著沒有我的生活,早已習慣了吧? 況且,我也留下了書信讓他們知道這是我的意願……而且…你會幫我照顧他們的,對吧?』

我知道你會的,但是你會明白我的用意嗎?

『…沒有辦法改變妳的決定嗎?』他懷著最後的希望說

有的! ……但你不可以說出來! 不可以!

『我已經決定了. 你是我的朋友的話,請笑著的為我送別吧.』

要終結了,我害怕自己會把持不住. 我要離開他,離開這條橋,離開這個地方.

『…瑪蓮!』他伸出強而有力的手,想要把轉身離去的我留住…

「不要! 不要! 不要!」 我腦袋內充滿這個念頭,心頭上卻懷抱著完全相反的希望.

成真了……,那理應可以把我一抱入懷的手臂…在我與他之間那微不足道的距離上…停下來了. 就只是一剎那,伸手可及,但瞬間之後又變得無限遙遠. 為什麼,他會停下來? 或者是,為什麼,我不停下來?

沒有解答,沒有原因. 我走了幾步後,回過身來向 小塞 鞠了個躬.

「這就是你我的選擇…儘管是我單方面的任性,也請你務必好好愛護 修絲 ,她是個比我好上千萬倍的女孩. 如果可以的話也代我照顧爸媽倆. 永別了, 小塞 .」 這個鞠躬的含意,他能夠體會到嗎?

我走了,沒有回頭的走了.

降世曆287年 玫瑰月（6月）, 土倫市集

土倫市集 是 克維斯．費迪盆地 南部的貨物集散地,人流物流的運轉使這小小的地方繁盛起來. 對於我來說,這裡也是做買賣的好地方. 畢竟作為草藥醫師,除了為人看症之外,售賣藥品也是維生必要的. 我的藥品實事求是,即使心理上討厭,但對於人們來說總比修士虛無的祈禱要強.

經過多年累積的經驗總結,人們對草藥醫師還是有些離奇的誤解……例如說,有人認為愈醜陋的醫師的能力愈強…其實那些外貌奇特的醫師大多是年青時道行不足,胡亂試藥造成吧. 不過當中也有一些脾氣古怪的遁世高人…雖然我對此不以為然,但為了招來生意,也只好特意在自己的臉上亂塗一番. 哈! 到底是醫師本來就愛醜陋,還是世人對我們的印象反過來加深我們醜陋呢?

我自認為不是什麼離奇古怪的人,不會無故露宿街頭,因此在可能的情況下我會投靠民家或住旅館,儘管不太受歡迎,但管他的. 反正掛著草藥醫師的名號,一般人也不敢招惹我.

我來到了 土倫 其中一家旅店投宿

『單人房,一晚,有嗎?』 我對服務生說

『等一下,讓我看看…』他翻查手上的房間名冊.

這個時候不太好找房間,因為正值市集的墟期,人流很多. 不過,另一方面看,正因這裡的人為了做生意,對階級和職業的偏見沒有那麼深. 這時,我注意到旅店一角的兩人的對話.

『喂,你聽說了嗎? 米維爾村 村長的女兒要嫁人了.』 左邊的人說

『吓? 那來的消息?』右邊的人失望地道:『當年我也有參觀那人兒的成人儀式,雖說她未至有傾國傾城的美貌,但處處散發著溫文典雅的氣質…真是可惜呀…』

『可惜? 當你知道她的對象是誰後,我想你要更心痛了…』

『誰? 聽說同村的第二大人家 伊利迪 的兒子是大熱門啦…如果是他的話,也算門當戶對…』

『哈…你萬萬估不到,是個沒有後台的小子,聽說叫 塞…什麼…斯 的…』

『不是吧,聽說附近幾條村落的富家子都出面競爭啊. 那會輸給個寂寂無名的傢伙?』

『那小子嘛…好像是跟 修絲小姐 青梅竹馬的…而且 米維爾 的村長好像很積極的栽培他,看來是準備讓他擔當大任吧.』

原來他們要結婚了…也好. 不知道 修絲 的婚禮會是怎樣呢? 很想看到她出嫁的樣子…那我的心願就和她的心願一起實現.

一切都在我預計之中. 這樣一來,大家都幸福……我…還是不可以去,不能容許出錯的可能…

『對了…聽說北方的 查希亞王國 很混亂,我們這些營商的保命要緊,還是不要到那邊招惹…』 左邊的人轉了個話題

『才不呢…愈是亂局,我們這些人才有機會. 你看這裡是繁盛安穩沒錯,但行家也太多了. 反而到戰亂之地碰運氣,更有機會一朝致富哩!』右邊的人反駁

『想也別想啦, 那個地方是 美基留 的 天才將軍 卡利斯頓公爵繼承人 與統一 艾卡尼 的功臣 華倫斯坦將軍 的戰場. 開戰3年來,雙方的佔領地不斷易手,今天還是 美基留 的領地,明天可能落入 艾卡尼 的手中了. 你知道,落入 艾卡尼 的手中不是開玩笑的…』

『哈…你就是沒有遠見,我告訴你…這3年來 美基留軍 都只是以少數的兵力損耗 艾卡尼 的大軍而已. 依我之見,這是 美基留 的戰略,只要讓 艾卡尼 的大軍疲累了,便可從本國加派援軍一舉清除…』

男人就一定愛空談這些國家大事嗎? 真討厭,有時間不如好好珍惜身邊一切…

『客人…請登記名字…』服務生叫我,但我沒留意

『客人….客人?』他再三提醒我

『係?』

『請登記名字.』他有禮貌地說

『…麥道．米維爾…』我告訴他.

『好…』他迅速的完成了登記,說:『請跟我來這邊…』

我旅行以來都沒有用本名,一來是醫師們的習慣,另一方面也暗示著我對 瑪蓮 這個人,連同過往的一切的決絕. 姓氏是我故鄉的名字,這是 美基留王國 內沒有姓氏者的流行用法.

我…還用了師傅的名字,可能是對她一點點都尊重吧. 我漸漸感覺到,師傅並不是絕情或變態的,她完全洞識我的內心,教會了我許多事情. 我有時會想,師傅是否也有過一段不可磨滅的回憶呢? 可惜多年來都沒有打聽到她的行踪…好想再見她一面.

降世曆291年 木槿月 (7月) 土倫市集

『呼…又回到這裡,對上一次來…好像是4年前了,街道看起來比以往更為繁盛嘛.』 我又回到了那一家旅店,對服務生說. 我倒記不起是否4年前那一位.

『客人,你要知道,自兩年前 查希亞 亡國以來,不少人南逃至此. 雖然人家亡國不值得高興,卻確實帶動了這地區的人流物流…呀,請妳等一下.』他也忙著其他事情.

『不要緊,我到那邊坐著等.』

旅店的大堂是聚集形形式式人物的地方,我找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來. 也順道打聽一下最近的消息. 畢竟我在人稱蠻夷之地的南方待了差不多4年了,對於故鄉的事不甚了解.

離我身旁不遠的地方有三位男子正在交談

『…你有看到那懸賞令嗎? 若給我領到的話便不用辛辛苦苦做這低賤的買賣了…』 我接近我的一位男子小聲地說

『啊…是 卡利斯頓公爵 嗎? 有誰不想啊,但那大人物是我們捉得到的嗎?』中間那人以平常的音調說

『殊……你不要命了嗎? 他已被解除了一切名銜和職務,若給別人聽到我們對他用尊稱可能會被視為一夥呢…….再說,他根本未曾襲取爵位.』一開始說話那人環顧左右,確定沒有注意後說.

『…話雖如此. 但我仍然未能相信他會出賣國家啊. 你們知道,那個家族是以忠義聞名,是開國功臣…再者他跟 卡恩王 又是私交…』距我最遠的那個人開口說

『這你就不知道了…』中間的男人說:『是女人和小人呀…』

『是怎麼回事?』最遠的人問

『…就是當今王后 史蒂娜 與 艾靈堡公爵…』這次,中間那人很小心地說

『什麼? 她們倆兄妹會怎樣對 卡利斯頓 不利了?』最遠那人不解的問

『以賢慧親民見稱的 史蒂娜 當然不會陷害 卡利斯頓 ,但她是事件中最主要的因素. 而問題就是出於 卡恩王 ,卡利斯頓 與 艾靈堡公爵 三人的關係了.』中間那人繼續說:『…以下的內容,千萬不能洩露,是殺頭的罪名啊! ……據說, 卡利斯頓 的戰敗和叛國是 卡恩王 和 艾靈堡 的借刀殺人之計!』

『吓! 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做? 卡利斯頓 是當代少見的傑出將領啊…』最近和最遠的人不約而同的問

『據說…據說呀,當年 卡恩王 執意要求 卡利斯頓 在繼承爵位和大婚儀式開始前兵援 查希亞 是因為…』中間那人愈來愈輕聲:『卡利斯頓 的結婚對象…正是 史蒂娜! 那是前代 艾靈堡公爵 ,也就是 史蒂娜 的父親所允諾的.』

『為了橫刀奪愛, 卡恩王 便狠下給 卡利斯頓 送死的決定? 王族也真無情呀…外間還說他們是出生入死的戰友.』最遠那人感慨地說

『沒錯. 而 艾靈堡 則在幕戲中飾演推波助瀾的角色,為 卡恩王 執行最難下的決定. 換你是 艾靈堡 ,會希望自己的妹妹嫁給天才橫溢的將軍,還是萬人之上的國王呢? 本來 卡利斯頓 若是好好的戰死了, 卡恩王 還能給他一個英勇殉國的美名,可是他偏偏以微薄的兵力苦撐了5年,使得他不僅在 查希亞 , 美基留 甚至在敵人 艾卡尼 中充滿聲望. 這樣的聲譽從古到今都是大忌,也許這個更為重要,不可讓他回來面對自己和王后, 卡恩王 不得不讓他 “叛國” …』中間那人得意地說

『會不會太過陰謀論了? 若是這樣的話,統治這個國家的人不是太可怕了嗎? 雖然我信賴 卡利斯頓 的為人,但 卡恩王 也是被譽為振興王國的希望啊.』 最遠那人說.

『我說過,這是傳聞而已. 傳聞呀!』 中間那個人好沒氣道

『別爭論這事兒了,我們一開始談的是懸賞呀. 你們有什麼消息嗎?』最近我那人終於忍不住說

『消息是有…』中間那人說:『知道嗎? 上月中, 米維爾村 有人被控謀反並逮捕了.』

米維爾村 ? 我警覺起來.

『那有什麼關係? 別故弄玄虛.』 最近我的男人問

『正確來說,是因窩藏罪犯被捕. 懂了吧?』中間那人說

『什麼…是哪個傢伙有賞金不領,反而去窩藏……真是大蠢才呀…如果是我…是我就…』最近我的那個人痛心地說

『聽說…是 米維爾 村長的女婿. 這個大罪名,我看村長也脫不了關係吧…』中間那人說

是 小塞 和 爸爸! 怎麼會這樣? 我強忍著感情.

『傳聞說是把人藏在村莊進貢上王都 米化 的貨品中,不知誰走漏了風聲,給 艾靈堡 的人馬捉個正著.』中間那個人說

『奇怪,怎麼他會想回王都呢? 照道理說,不是往邊境逃嗎?』最遠的人問

『也許想給 卡恩王 和 艾靈堡 報一箭之仇吧. 哈哈…又或者是想臨死前再會舊情人?』最近我的人猥褻的笑道.

『誰知道呢…總之…』中間的人沒說下去,因為我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

『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我低沉的聲音問

『什…你一直偷聽我們說話?』他有所警戒的說

『我只是要知道,有關 米維爾村長 和女婿被捕的消息是不是真的?』我怒目而視

『…這…我也是聽回來的…但外間廣泛流傳著,我想….大概錯不了…』他也許沒想到偷聽的竟然理直氣壯,也就嚇得乖乖的回答了.

沒有空閒多想,我立即奪門而出.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爸爸和 小塞…你們什麼不好幹,竟然窩藏罪犯啊? 自家事兒都搞不好,卻學人強出頭. 管那個臭屁公爵是不是好人,也到不了我們這些平民去決定吧…媽媽怎麼辦? 修絲 怎麼辦? ……我…我又怎麼辦啊?小塞 ,爸爸…你們都是…都是大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