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寵兒
身為人類,往往必須順應「時代」的變遷而不斷地改變。然而,隨著各個時代的不同,所要求的東西自然也就有所差異。 也許昨天以前,人類還必須是一個粗暴、逞強、好勇鬥狠、活力橫溢的加害者型或豪傑型的人物,否則便不配稱為戰國武者,不能贏得他人的尊敬與信賴。 但是到了今日,卻必須完全脫去以往的暴戾之氣,致力於追求和平。一切猶如反掌一般,人們的喜好和價值觀都完全改變了。 因此,昨天以前仍被稱為武人中之落伍者的遊藝型男子們,如今卻紛紛穿起華服,成為當世的寵兒。 所幸直到目前為止,江戶並沒有非常劇烈的改變,但是在京都這種情形卻已經非常明顯。從三條到四條河原一帶,群眾的風俗、衣著色彩,都和以往截然不同。 女子的裝扮也逐漸變得奢華。 這一天,在沿著河原漫步的人群中,有一名穿著鐵灰色粗布野礙漕k子,看起來顯得鄙俗不堪。 「權右衛門,那是誰啊?」 「啊……那、那是福島大人。」 「什麼?新任參議正則那傢伙也到四條河原來了?」 「噓!殿下,雖然你故意穿得很邋遢,而且又戴著斗笠,但還是不能掉以輕心。在這附近,也許到處都有福島大人的家臣混在人群當中呢!」 「哦,柳生要我注意的就是這件事嗎?」 「是的。聽說福島新參議打算一回到領國以後,就立刻進行築城……他就好像逐步踏入陷阱的老虎一樣,真是可憐哪!」 正當權右衛門這麼說時,政宗突然改變方向,故意朝福島正則走去,並且用身體撞擊對方腰間佩刀的刀柄。 「來者何人,竟敢如此無禮!」 兩人不約而同地掀起斗笠。 「咦,這不是仙台大人嗎?今天怎麼作這身年輕人的打扮呢?」 「哈哈哈……原來是安藝大人啊!」 政宗很快地放開斗笠,高聲笑道。 「安藝啊!你的裝扮未免太過顯眼了?」 「什麼?我的裝扮太過顯眼……顯眼的人恐怕是你吧?」 正當兩人你來我往之際,柳生權右衛門和正則的隨從連忙圍成一堵人牆,將群眾隔絕於外。 政宗狀至愉快似地笑道: 「安藝大人,整個世界都改變了。如今,像你這種滿目髭須的豪傑型人物,是非常醒目的喔!更何況,你又穿著這麼鮮豔的服裝。」 「這件事啊!坦白說,你這身流浪漢似的裝扮,真令人覺得噁心。難道你是個膽小鬼嗎?」 「膽小鬼?……難道你不知道在這些人群當中,有多少我的家臣混在堶捷?」 「什麼?仙台的家臣……?」 「是啊!如果有人想要狙擊我,那麼只要看看過往行人的臉色,就可以知道我的家臣們絕對不會讓對方得逞的。哈哈哈……這是我伊達的功德呢!因此,你在微服出巡時也必須小心一點才行,再見嘍!」 政宗很快地轉身離去,而比他年輕許多的柳生權右衛門則慌忙追了上去。但是走了不到幾步,政宗卻又突然轉身來到正則面前。 福島正則本能地伸手握著刀柄。或許是由於政宗的暗示,以致他在不知不覺中對意圖靠近自己的陌生人抱持著警戒之心吧? 「什麼事?你還有事嗎?仙台大人。」 「是的,我有件大事忘了告訴你。最近安藝有沒有發生地震呢?」 「什麼?地震……?」 「是的。地震使得城牆都崩塌了,有沒有?」 「你這話真好笑。」 「一點也不好笑!人都被倒塌的石牆壓住了,還有什麼好笑的呢?我勸你最好多注意一下地震吧!」 說完他又很快地轉身離去。當正則的隨從正準備追上去時,正則卻伸手制止道:「慢著。」 「原來如此,我確實太過顯眼了……不用追了。」 他低聲笑了起來。 「是嗎?地震,原來伊達這傢伙是特地來向我提出忠告的。秀忠大人可能會狙擊我……哈哈哈……秀忠就是地震嗎?那個秀忠……」 事實上,正則根本不把將軍秀忠看在眼堙C在戰國時代堙A政治權力只不過是戲言而已,唯有腕力、實力才是最重要的。換言之,這是一個比腕力、比實力的時代。 「殺了一個在混亂當中還鄭重地趕來向我提出忠告的人,將會有損於我福島正則的威名,還是放過他吧!哈哈哈……」
二 福島正則和將軍秀忠一前一後自江戶出發,準備返回領國視察國政。當然,他並不知道這是土井利勝所故意設下的陷阱。但是,為什麼伊達政宗要特地跑去向正則提出忠告呢……? (難道不怕正則乘機殺了他嗎?) 儘管可能受到對方的威脅,但是政宗卻仍然冒險前去向他提出忠告。 如果利勝不能擊潰安藝,那麼必然會將矛頭轉向伊達。政宗明知如此,卻還若無其事地向安藝提出忠告,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總之,由於伊達政宗的忠告,因此正則更加積極地進行自己的計畫。 (如果對手是家康的話,也許真的應該提高警覺,但如今卻是那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秀忠……) 福島正則一點也不怕秀忠對付自己,因此在聽羺挭酗妨寣A便很快地回到廣島城,立刻著手進行築城事宜。 至於正式向幕府提出修築城牆的報告,則是在翌年元和四年(一六一八)年正月二十四日。等到修築結束,他以參覲為由再次由廣島來到江戶,是在櫻花盛開的三月九日。在這期間,他並不知道自己被土井利勝用作削爵去封的藉口都已經齊全,不過這是以後的事—— 「福島大人放棄暗殺殿下的計畫,已經從廣島出發了。」 當柳生權右衛門把這個稍息通知政宗時,政宗說道: 「原該如此!」 他的表情顯得十分淡然。 正則在性格方面有個很大的特徵。在關原之役中,他性格上的特徵一覽無遺地表現出來。話說當時鎮守在清洲城的正則,由於並不準備立刻進軍岐阜,因此家康乃在他的面前演了一場好戲。 「我之所以討伐三成,完全是為了各位。當然,各位因為秀賴被三成擄為人質而寧願守在清洲,不肯繼續前進的心理,我完全能夠體會。如果各位真的這麼想的話,那麼我就停止征討三成。」 對於家康的這一番話,正則在感動之餘,當即下令出兵攻打岐阜。 世間有人稱此種個性為「彆扭」,然而也有人贊為「豪爽男兒」。但不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此種表現無疑是戰國氣質的一種。只是正則並不知道,雖然自己攻城有功,但一旦行事過於疏忽,則仍會招致身敗名裂的下場。 (正則曾經仔細地反省自己的個性嗎……?) 如果有,那麼在政宗向他提出忠告以後,他應該會派遣使者到政宗這兒來才對。 但是他卻沒有這麼做。由此可見,正則依然是個固執己見、拘泥於士道、不知自我反省的任性之人。 (像他這種任性的人,富貴往往只限於一代……) 不論他把自己看得多麼尊貴,但是其幸福和光榮卻無法延及子孫。對於這一點,武田信玄和織田信長就是最好的例子。當然,三者之間還是略微有點差別。 大自然有大自然的法則,也就是我們所謂的天道。人類乃是系於天道生命之所產,因此一旦缺乏敬天、畏天之心,那麼不久的將來必將招致滅亡。 這次秀忠的上京,實際上也就是為了這一點。換言之,主要是為了實踐家康所訓示的「公家法度」精神。 「三種神器(皇位)是為了撫育四海萬民而設!」 而由萬世一統的天皇直接授予政權的政府(即武家統領,又稱為幕府),首先必須確信公家法度是否能夠貫徹、實行…… 由於確信乃是勇氣的泉源,因此在位者必須自覺到「則天去私」的反省是絕對必要的。 秀忠隨後抵達伏見城,是在六月二十九日,也就是自江戶出發的十五天以後。 七月七日,秀忠於伏見城宴請隨行而來的諸大名。另一方面,當時剛被任命為參議的福島正則,也已離開京城,向廣島出發了。 當然,這是由於土井利勝特意不讓他與眾人同席之故。反之,利勝卻對伊達政宗和藤堂高虎兩人,給予特殊的禮遇。 利勝的作法,主要是讓諸大名們瞭解,幕府方面已經將福島正則自目前仍然存活之戰國武將的最長老席間除名。 席間,秀忠宣佈將池田光政移往因幡的鳥取城,而本多忠政則由桑名栘至播磨的淡路城。 這一連串的行政措施,固然是為了向武將們展現幕府的威嚴,但同時也隱然顯示出擊潰安藝的前兆。 緊接著秀忠又於七月二十一日頒佈諸寺法度。此一作法,無疑是對秩序紊亂的公家投出了一個牽制球。 透過學問和習慣,公家和寺社的關係向來十分密切。因此在動學不足的情況下,寺社往往會和公卿們連成一氣,恣意地巴結、奉承主上,進而導致國體紊亂。 打自源平時代開始,和尚介入政治,導致國體紊亂的例子即屢見不鮮。由於和尚們完全忘卻了「則天去私」中去私(拋去私心)的戒律,一個個蠢蠢欲動,因而使得宗教權威蕩然無存。 在頒佈寺社法度的同一天,秀忠把握入宮參拜天皇的機會,將此法度作為探視天皇的獻禮。 當然,這些行動全是由於藤堂高虎的情報及伊達政宗的建言而產生的。 在秀忠的眼堙A土井利勝是一個現實政治家。 因此,對於想要接近朝廷以獲得利益的寺社,當然必須採取先發制人的手段。八月十三日,秀忠於伏見城接見荷蘭人。 為什麼當時秀忠沒有召喚政宗陪侍一旁呢?事實上,這是由於秀忠和荷蘭使者所要談的,是和政宗有關的大事,同時和西班牙人索提洛也有非常密切的關係,因而故意不讓政宗同席。 八月十六日,秀忠再度會見荷蘭使節,並且授予渡海的朱印狀。此外,又將肥前平戶城主松浦隆信召來,告知今後荷蘭人之貿易範圍限於平戶一帶,同時嚴格取締舊教徒。 禁止舊教是家康生前的決定,因此儘管政宗千方百計地想要阻止,但是卻始終無法如願。 到了八月二十四日,又發生了一件令政宗深感不安的事情。 當時政宗正陪在秀忠身邊,討論在以前所頒佈的寺社法度以外,是否還需頒佈真言宗諸法度等問題。 由來處理宗教問題就是非常困難的。具有法度的形而上之行為固然需要加以抑制,但是人類心中究竟相信些什麼,卻有如大海取水般地深不可測。 然而,目前卻有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介入了宮廷內。由於上皇臥病不起,因而產生了加持祈禱的影響。 正當政宗和秀忠討論得正熱烈時,英國的船長理查·柯克斯突然來到門外求見。原來他是帶著英王的國書,前來請求擴張英國商館之特權的。 當金地院崇傳將此消息通知秀忠時,秀忠的表情刹時改變。 「伊達大人,請你回避一下。」 「你、你是說……?」 「我有一些問題要問柯克斯,但是如果有第三者在場的話,恐怕他會覺得不便。」 「原來如此!伊達政宗是南蠻派,甚至還派遣使者前往舊教的根據地羅馬……你的顧慮很對,我這就離開。」 政宗若無其事地起身離席,但是當他看到進來的人時,卻不禁嚇了一跳。 那是因為當奉召前來的土井利勝與政宗擦肩而過時,突然回頭對政宗微微一笑。 (這?他的笑……) 不論是在何種場合,利勝都不像是會露出這種笑容的人。然而,如今利勝卻露出了一個宛如恥笑般的微笑,這實在太不尋常了。 在政宗進入會客室的同時,立刻一迭聲召喚茶坊主前來。 「請問柳生大人住在哪一間房呢?我有事要和他商量,快帶我去見他。」 這個由江戶前來的茶坊主佐野福阿彌說道: 「啊!柳生大人陪土井大人到將軍那兒去了呢!」 「什麼?柳生也在將軍那兒……」 「是的。今天紅毛的……呃,英國的使者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訴將軍……」 「很重要的消息……?」 「是的。聽說國內還有很多不可忽視的天主教徒藏匿各地,而他查出了他們的藏身之所,因此特地趕來通知將軍。」 (糟了!) 政宗這才發覺事態嚴重。 原來,土井利勝並不是只想狙擊福島正則而已。他知道正則會毫不顧禁令地進行修築城池,因而設下了陷阱等著正則自投羅網,但同時又把觸角偷偷地伸入伊達領域…… 一旦狙擊伊達,那麼尚未返回的支倉六右衛門、索提洛一行及領內不斷增加的舊敦徒,都會成為他的攻擊目標。 為了爭奪世界霸權,英國、荷蘭等紅毛人和西班牙、葡萄牙等南蠻人,長久以來一直都處於敵對狀態。 因此,在荷蘭人取得渡海的朱印狀後,英國也立刻派遣船長為國使來到日本。 (是這樣嗎?土井利勝這傢伙居然想利用英國人理查·柯克斯來揭發我的過失……?) 對政宗而言,他的致命傷無疑就是支倉六右衛門。 「儘快帶領三艘軍艦返回日本!」 他甚至還寫了一封密函,準備交給菲利浦三世。一旦這件事情曝光了,那麼罪責必然比廣島城增建還要嚴重得多。 (這個不肯放過任何一個小細節的土井利勝!) 不論如何,直到現在還不能和支倉六右衛門聯絡上,實在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英國方面必然是想藉著這次事件和幕府建立良好關係,趁機將西班牙的勢力趕出日本。因此,如果他們在海上抓住了支倉或索提洛: 「這些傢伙就是意圖顛覆幕府的最佳人證……」 如此一來,不論政宗如何辯解也無濟於事了。 正因如此,當得知英國使者前來的消息後,秀忠會臉色大變,而土井利勝也對著政宗露出冷笑。 (利勝這傢伙現在一定很想指著我的鼻尖大笑。) 想到這兒,政宗突然若無其事地自懷中掏出一枚金幣,並且用紙仔細地包好。 「福阿彌,政宗經常受你照顧,請你收下這個吧!」 福阿彌不禁瞪大了雙眼。 「殿下!這、這麼豐厚的賞賜……」 「這沒什麼!黃金對我而言,有如糞土一般。」 「那、那我就收下嘍!」 「你不必怕得發抖嘛,只不過是一枚金幣而已。對了,等土井大炊頭自將軍那兒回來以後,你立刻來通知我,我要見他。」 「是,我一定會照你的吩咐去做……謝謝你了。」 「喔,沒什麼!打從很久以前開始,你不就一直受到我的照顧嗎?」 政宗輕笑著遣退了福阿彌,兩手閒適地交叉在胸前。 「哦,手指還在微微顫抖。這樣不行啊!獨眼龍。」 與其說這是自嘲,還不如說是政宗希望能夠鼓勵自己發揮旺盛的鬥志。
三 福阿彌帶著政宗來到土井利勝的住所,是在一刻鍾以後的事。 當時在會見外國使臣以後,將軍並沒有和使臣會餐的習慣。 捧著英王的國書,使者再次回到下榻處,恭謹地等待對方的回答。 當政宗出現在名為五賢間的土井利勝之房間時, 「大炊頭大人,你未免太不謹慎了。別忘了,現在你不但是東照權現的代理人,同時也是政治的指南針喔!」 政宗首先為大炊頭戴了一頂高帽,然後在他面前落坐。 柳生宗矩也在席上。 「喔……真是惶恐之至!」 土井利勝微微一驚,隨即又充滿自信地將事先準備好的煙盒推到政宗面前。 「來,先抽一袋煙吧!」 政宗用白扇的尖端使勁地把煙盒推回去。 「大人,在你去見使者之前,為什麼要回頭對我一笑呢?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哦,有這回事嗎?」 「子虛烏有的事我是不會說的。像你這麼不謹慎、不小心的態度,很容易讓對方識破你的心機。如此在國與國交涉時,怎麼能成就大事呢?」 「的確如此!」 「東照大權現絕對不會做出如此輕浮的舉動。事實上,他總是表現得謙和、有禮,絕對不會讓他人看到這種類似欺騙的笑容的。你知道今天你去謁見將軍一事,具有何等重要的意義嗎?」 利勝輕聲笑了起來。 「你的意思是說,你很在意我的笑容嗎?」 「我當然在意!別忘了,現在可是和異邦人士交際的重要關鍵時刻哪!」 「你說得對。」 「今天以前,我國一直都和西班牙、葡萄牙等國維持所謂的南蠻外交,未料結果卻遭到宗教侵略,因而才決心轉而和英國、荷蘭建立外交關係。但是,你知道這些紅毛人為什麼要接近幕府嗎?」 「可能是……我想伊達大人的想法應該和我一樣才對。」 「那麼你就應該格外謹慎啊!一旦我們有所疏忽而讓對方的諂媚戰術得逞,那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因此一定要謹慎從事才行。換言之,我們必須隨時隨地表現出公平無私的態度,耐心聽取雙方的說法,絕對不可貿然採取行動。如果不能表現出穩重的態度,則對方就會輕視你,進而產生覬覦之心。由此可見,輕薄就等於刺向自己的利刃一般。」 「真是惶恐之至……」 「光說惶恐於事無補。畢竟,方才你已經對我露出了假笑。事實上,我是在和東照權現商量過後,才特地派遣使臣前往羅馬的。至於其中的真意,你能瞭解嗎?」 說到這堙A政宗突然自先前被他推開的煙盒中取出一袋煙,開始呼嚕嚕地抽了起來。 「我的想法不像你那麼膚淺。隨著國家的外交政策改變,我們更必須小心從事,為改變做好充份的準備才行。試想,如果我派遺使節前往紅毛人所下喜歡的南蠻人之根據地羅馬,那麼紅毛國會採取什麼行動呢……?我必須瞭解他們的想法,而且只有我伊達能做這種事……因此我才派出使者。支倉就是我所派遣的使者,至於索提洛,則只不過是趁機把他流放至國外去罷了……」 「……」 「可是你卻自以為抓住了伊達的狐狸尾巴,而在那兒冷笑不已。或許我無權責怪你的行為吧?因為你認為我是要使臣帶著軍艦、軍隊和大炮回到日本,與豐家結盟,共同對抗關東,對嗎?」 政宗毫不隱諱地向對方說出自己的秘密。 反觀土井利勝,則瞪大了雙眼,震驚得無法言語。 「哈哈哈……」 政宗眯著眼吐出了一口煙圈。 「你瞭解我的戰略技巧嗎?其實,我早就知道對方絕對不會派遣軍艦和軍隊前來的。但是我必須讓世人知道日本具有這種勢力,否則紅毛人必然會輕視我們、舔舐我們。如此一來,我們的外交就只有投降的份兒了。」 「嗯!」 「當然,紅毛方面一定知道我派使臣到羅馬去的事。也許他們認為自己砍下魔鬼的首級,並且通知幕府,是表現忠義的行為,認為自己揪出了意圖推翻幕府的叛徒……哈哈哈……這真是一個重要時刻。事實上,他們是處心積慮地想要找出可以舔舐我們的藉口。因為一般人在聽到他人的告密之後,一定會立刻發兵攻打伊達:如此一來,豈不是又回到戰國時代了嗎?沒有戰爭,紅毛人就不能吸吮甜汁,哈哈哈……東照權現認為,政治必須包含深厚的仁心,因此派遣使臣前往羅馬的任務,既不交給島津,也不交給毛利,而認為只有伊達才能辦到,進而把任務交給了我。詛料你不明其意,以致在看到我時故意露出嘲諷的笑容。土井大人,難道你沒有察覺到,你的笑容可能會使他們的謀略得逞嗎?」 「……」 「坦白說,我的思慮比你細膩得多,所以我又再次派遣密使到呂宋去了。」 政宗再次將自己的計畫向對方透露,意圖展開絕地大反攻。 「哦,再次派遣使臣……」 「是的。支倉六右衛門前往羅馬,或許真的成了天主教徒也未可知。但是我國的政策已然改變,無論如何都不能給予這些狂熱的教徒可乘之機。」 「哦!」 「因此一旦支倉真的成為天主教徒,就必須立刻殺了他。」 「這、這是真的嗎?伊達大人。」 「我為什麼要騙你呢?事實上,你也知道我暗中派人到呂宋去了呀!」 「這件事……這件事我的確注意到了……」 「這就對啦!不,不只如此。在我上京之前,就已經指示家臣必須嚴格取締、管束領內不斷擴增的天主教徒。你知道嗎?大炊頭。不論是紅毛人或南蠻人,都一心想要成為將世界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強者,因此只要稍有疏忽,就會讓對方有機可乘。這麼一來,你就不再適合擔任輔佐將軍家的職務了。」 土井利勝露出茫然的表情。 經由柯克斯的報告,土井利勝確實已經知道政宗派遣使者前往西班牙商借軍艦和武器的事情。但是經政宗這麼一說,他也無法確定這到底真是為了幕府而做,或者只是純粹謀叛的行為了。 政宗又慢條斯理地抽起了第二袋煙。
四 「啊,真是令人驚訝!」 宗矩開口道。 這是次日於伏見的伊達宅邸。 「土井利勝大人昨晚一整夜都在太陽穴上貼著梅幹,從來不曾有的頭痛毛病居然也出現了。」 「哦,你是來責怪我的嗎?」 「不,你能夠擊中要害,讓大炊頭思緒紊亂,實在令人佩服。不過伊達大人,你認為你的這一番話究竟是成功呢?還是失敗?」 「你、你說什麼?柳生。難道我的話終究還是失敗了……你是這個意思嗎?」 「正是如此!兵法上有所謂雖勝猶敗……你該知道,這種情形是經常可見的。」 「哦!柳生大人真下愧是個軍師。那麼,你認為我是在打草驚蛇嘍?」 柳生宗矩氣定神閑地啜著茶。 「我不瞭解政治世界,但是我覺得你和土井就好像龜免賽跑一樣……」 「哦?」 「可能伊達大人是兔子,而大炊頭是烏龜吧?」 「的確如此!」 「已經死去的東照大權現,真的對伊達大人說過些什麼嗎?在這世上誰也無法確知真相。」 「等等,柳生!你、你該不會認為我政宗在說謊吧?」 「當然不是!柳生宗矩向來十分相信伊達大人。在當今日本國內,你是不可或缺的人才……我當然相信你!只不過……」 「只不過?只不過什麼?」 「土井大炊頭是不是相信你,我就不知道了。」 「原來如此。」 「畢竟,人與人之間的往來,完全憑一個信字。沒有了信,則雙方都會產生異心。」 「信字……」 「是的。我是一個兵法家,除了兵法以外,其他事情一概不知。不過,我卻擁有一個相信我是優秀老師的門人。」 「……」 「這位門人接受我的指導,學習了許多事情。如果他不相信我,那麼將來可能會對我這個師父倒打一耙或是背叛我。因此,一旦稍有疏忽,則我就會遭到敵視,甚至自取其辱。」 政宗沈默不語。 「你瞭解了嗎?伊達大人的確是給了大炊頭當頭一棒,但是烏龜是絕對不會因而喪失鬥志的。相反地,他會想盡各種方法來打擊你。所以,你絕對不可以像得意洋洋的兔子一樣,在賽跑途中躺在樹下睡著了。今天早上當我到將軍家的寢室向他問安時,他告訴我他已經決定要削去最上家的封地……是的,就是在吃早餐以前。柳生就是因為聽到了這件事,所以一大早就來打擾你。」 瞬間政宗啞然望著宗矩,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真是我自己使自己處於這種狼狽的處境嗎……?) 土井利勝會不斷地耍弄陰謀,使自己陷於萬劫不復之地,然而自己卻依然自負,忘記人與人之間相互溝通的管道——「信」…… 所幸熟諳兵法的宗矩,能夠一眼看穿「雖勝猶敗」的真相,並且前來向自己提出忠告。 在此之前,土井利勝由於對政宗心存顧忌,因而遲遲不敢擊潰最上家。但是經過昨日政宗的一席話後,卻反而使他下定決心要削去最上家的封地。果真如此,那麼的確是政宗的失敗。 (雖然伊達家脫離了危機,但是母親的娘家最上家……) 對於比豐太閣更好強的政宗而言,此刻他內心的挫敗感是外人所無法體會的。 「是嗎?那只烏龜會用其他的方法來打擊我嗎……?」 柳生宗矩突然將話鋒一轉,對政宗的問題避而不答。 「根據施藥院的典醫透露,上皇將不久於人世……雖然他只有四十七歲……實在令人惋惜。」 「所司代板倉大人等人,都已經被召去商量天皇崩殂後供奉靈寢的地點了。據我所知,也許會選在泉湧寺吧?他和我們不同,一個值得尊敬的人卻這麼早就……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 「總之,伊達大人,希望你設法讓將軍家早日回府,然後再好好地勸勸他。在我看來,他的身心都太過勞累了。」 然而政宗對於宗矩所說的話卻似乎充耳不聞。 (是嗎?根本是建立在信字上嗎?信……)
五 對於理查·柯克斯所提出擴張英國商館特權的要求,將軍秀忠毫不考慮地拒絕了。 如果他沒有拒絕的話,那麼打從江戶時代的初期開始,英國可能就在日本各地擁有屬於治外法權的租界了。 秀忠之所以把他們的活動範圍限於平戶一地,可能是希望他們能知難而退,自動離開日本。 而日後只允許荷蘭人居留長崎的鎖國政策(實際上並非鎖國),即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其根本精神是在抵抗侵略,是一種獨立獨步的作法,而明確訂立此一國策的,是寬永年代的三代將軍家光…… 總之,此時二代將軍的上京,是為了實踐初代將軍家康的遺言,亦即「公家法度」中清楚地揭櫫世人的尊皇精神。 也許有人認為秀忠是想要藉著和子姬,在皇族血統中融入自己的血脈,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首先,當時朝廷本身並不具有權威和實力:比朝廷更為人們所憧憬和信仰的物件,亦即受到全日本民眾尊敬和聚集全國文化的伊勢大神宮,也幾乎完全荒廢,僅由慶光院的尼僧們保存祭祀的命脈。在這種情況下,秀忠當然下會刻意把和子姬送入宮中,讓她步上長姊千姬的後塵。 因之,這些做法應該說是那些心術耿直的公卿和學者們基於憂國憂民的情懷,再加上身為日本人的家康對國家之認同感等因素,所逐步演進的歷史法則。 當家康仍在人世時,後陽成上皇和後水尾天皇父子之間的不和令他感到痛心。因此到了秀忠之時,當然希望能夠儘早恢復陪侍天皇身邊之公卿們的傳統禮儀和教養。 然而,身為恢復朝儀之重心的後陽成上皇,卻在接受了將軍秀忠的探視之後,於八月二十六日駕崩,享年四十七歲。 秀忠於元和三年(一六一七)的上京途中,也展現出異於往常性格的威武姿態。而他之所以會在武將、大名面前展現威武氣勢,主要是希望能夠重振日益衰微的朝廷威信。 具有君臨天下之實力的將軍家,卻在來到朝廷面聖之際,態度恭謹地行臣子之禮。秀忠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在不必動用權威和實力的情況下,使國家臻於理想境界。然而,光憑真理卻不足以保住理性的命脈,此一道理用在公卿身上也是一樣。 因此,公卿當中對秀忠抱持反感者不乏其人。 但不論如何,將軍畢竟是天皇的執政。除了政略方面有土井利勝的鐵腕作風之外,精神方面又有: 「絕對不能寬容,一有不順心處就加以叱責。」 伊達政宗的充份支持。 秀忠果然不負眾人的期待,經常於二條城和伏見接見外國使臣。 授予荷蘭人渡海朱印、接見英國使節,並且刻意安排朝鮮信使吳允謙、李琿、樸檸住在大德寺,複於伏見城招待他們…… 「外國人的行列通過街道……」 光是如此,就足以令市民和大名們充份感受到新時代的到來了。當時,同時也能顯示出幕府的威嚴及朝廷的存在意義。 由此我們不難理解,將軍之所以趕在上京以前營建成為全國人民總鎮守,亦即相當於朝廷祖廟的伊勢內外神宮之用意了。 在這同時,當然也有許多短視者抱持反對的論調。在他們眼堿搢荂A這些行為全都是為了誇大宣傳德川家的存在,是一種威壓政策的表現。 總之,一個國家要想成為一個井然有序的集團,往往必須付出極大的心血。 經過商討之後,上皇的陵寢已決定設在泉湧寺。另一方面,在決定送和子姬入宮的日期以後,秀忠於九月十三日自京城出發,並於二十日抵達江戶。 至於伊達政宗,則在處理完一些瑣事後,較秀忠遲約五日,亦即十八日當天自伏見出發。 「這次上京,一切都必須視將軍的情況而定。」 在對近臣們透露這個消息時,政宗的表情顯得格外凝重。 與土井利勝鬥志,結果雖勝猶敗,導致最上家被削封去爵一事,使政宗的心中蒙上一層陰影。 (不,絕對不能再讓這個傢伙抓住我的把柄。) 於是在預計支倉六右衛門即將到達呂宋之前,政宗於二十四日暗中派遣快使自京城趕去。但是直到此刻為止,政宗仍末在領內發佈禁止舊教的命令。 (如果讓利勝抓住了小辮子……) 想到這兒,政宗也無心顧及最上家的事了。如果此時貿然出口為最上家說情,那麼利勝又有藉口來攻擊自己了。此外,對於天主教的問題,也必須格外慎重處理才行。 關於信仰方面的問題,政宗很有技巧地瞞過了家人和領民們。 除了自己以外,政宗的夫人和側室都相信他是個信徒,而且他允許教士在領內傳教。這是因為,當初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就無法瞞過索提洛。就戰國謀略而言,這只不過是戰略戰術的一種罷了。 身為現代人的我們,一定很能體會這種情形。 人類的本質從古至今都沒有改變,因此我們也不能過於苛責政宗。 不過,由於當時的時代已經改變,因而這種作戰方式反而為他帶來很大的損失。 關於政宗的一片苦心,雖然伊達方面並未留下記錄,但是法人里昂·帕基耶斯在以日本基督教史為骨幹所寫成的《鮮血的遺書》當中,卻有非常詳盡的記載。 根據此書的記載,政宗正式於領內頒佈禁令,是在支倉六右衛門回到月之浦的元和六年(一六二零)年八月二十六日以後的事,但是事實卻非如此。 當六右衛門在到達月之浦以外的其他領地時,就知道再也無法維護自身的安全了。而政宗也曾派人前往呂宋和他聯絡,由此可見當時伊達領內應該已經頒佈禁令了才對。 關於禁令的內容,《鮮血的遺書》中有如下的記載: 「(前面省略)政宗蒙上了擅自派遣使臣前往他國之嫌疑,並且被指為其目的是向西班牙帝國求援,以便打倒日本將軍。為了洗脫罪嫌,他乃一改往常的作法,全力迫害教徒,並於領內頒佈了三條嚴苛的法令。第一違反將軍禁令之天主教徒,一律按以大罪,如不立即棄教,則富者沒收其財產、貧者處死。第二告發天主教徒者,一律發給重酬。第三——傳教士若不立即棄教,則處以流放之罪。」 此外,書中對於支倉六右衛門回到日本以後的情形也有所記載。 「——使節六右衛門雖然已經正式受洗,而且在外國備受禮遇,但是卻依舊認為宗教乃是虛無之物,故而宣佈棄教,不久後死去。信徒當中有很多人不肯棄教,為了死後得進天國,有人不惜離鄉背井,遠赴他國,也有人為了信仰而不惜一戰……」 在為了信仰而戰死的信徒當中,有一位名叫約翰後藤,據說乃是政宗的近侍。 當時,政宗曾特地將擔任教會長老的後藤召至面前說道: 「——我很欣賞你,更不想處罰你。當然,我絕對不會強迫你棄教。你可以在心中信仰天主教,但是以下的三個條件希望你能確實遵守。第一,最近不准讓傳教士進入我的家中。第二,不准說服他人信奉天主教。第三,我保護天主教的事情,絕對不能洩露出去。」 根據記載,當時後藤並未答應政宗的要求。 「——如果不能光明正大地保有自己的信仰,那麼君主的寵遇和個人的生命財產,又有什麼好珍惜的呢?……」 於是政宗只好殺了他。不過,由政宗向後藤提出的這三個條件看來,他並不是真的想要禁教。 信仰虔誠的人,當然不可能背棄教義。雖然政宗瞭解這一點,也不想勉強他們棄教,但是由於來自幕府方面的壓力,使得他不得不開始採取禁教的行動。 或許就是因為如此,所以伊達領內還是藏匿了大批的天主教徒。 總之,政宗抵達江戶以後,並沒有立刻返回自己的領國。 「一路辛苦了,趕快回去整頓、整頓領國的內政吧!」 當秀忠這麼對他說時, 「我想再在江戶待一陣子。」 政宗露出苦澀的表情說道: 「如果現在回國,那麼最上家的人一定會不停地來找我。家母目前仍在山形,我實在不能棄她不顧啊……」 秀忠不禁倒抽了一口氣。因為,他並不知道政宗早已得知處分最上家的事情。 「是嗎?這麼說來,你還是不回去較好嘍?」 「是的。你的身邊已經有了土井利勝這個名相,天下之事自然可以安心,因此我想要做些我自己想做的事,請將軍成全。」 世人認為豪放不羈的政宗,其實情感上也有他的弱點,那就是愛哭癖。 或許是因為當時他那僅有的一隻眼睛埵迨w蓄滿了淚水,隨時可能奪眶而出的模樣觸動了秀忠的感情吧?於是秀忠很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 「既然如此,那麼你就按照往例,再在江戶待一年吧!」 「真是非常感謝!你放心,政宗絕對不會平白浪費時間的。我計畫整治神田川的沙土,並且督造連接武藏和下總兩國間的橋樑。」 「既然你有此意,那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一切都交給你了。」 在獲得了將軍的允許之後,直到翌年,也就是元和四年(一六一八)閏三月二十六日為止,政宗都一直留在江戶。 在滯留江戶的這段期間,領內的事務主要交由鈴木元信負責處理。而這段期間對政宗而言,由於必須想盡各種方法轉移土井利勝的注意,因此可以說是他內心最艱苦、最緊張的一段時間。
六 吉原遊廓於這一年的十月中旬正式開幕。 雖然秀忠本身並未前去,但是卻曾數度命令柳生宗矩到遊廓去視察其繁榮景象。 結果證明,先前的風評是過於高估了。不過,秀忠的本意是希望當大名、旗本上京時,能夠讓他們瞭解到京都的繁榮,並藉著激發遊興來削弱他們的鬥志。換言之,秀忠希望能藉著美色沖淡大名們的殺伐之氣。 基於這個原因,莊司甚內並不希望旗下的女子具有鄉土氣息。因此,他不但嚴禁來自關東各地的遊女們做出粗野的舉動,而且禁止她們說方言。 身為客人,當然喜歡女子們的鶯聲軟語。因此,女子們的音調是否悅耳動聽、遣詞用句是否高雅,便成為吸引客人的重要條件。此外,女子們即使遇到自己欣賞的客人,也不能緊纏著不放,而應在一開始時就說「我不要」,以拒絕的方式來吸引客人的注意。 「這裹是展現女性媚力的場所,絕對不能做出像妓女般的粗俗舉動。」 此外,甚內又規定女子們在初次會客時,絕對不許答應客人的要求。 「你是新來的客人,我跟你還不熟呢!怎麼能答應你的要求呢?」 這就是令秀吉大吃一驚的伊達智慧。而甚內對於伊達所提供的智慧,更是如奉聖旨般地全盤接受。 因此,不論是來自江戶的侍衛、特立獨行的町民或旗本、大名,都在初次見面時遭到了女子們的拒絕。當然,這件事很快地就傳進了秀忠的耳堙C 宗矩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這些太夫(妓女)和大名一樣,都擁有十萬石、五萬石的頭銜。十萬石的太夫能夠吟詠和歌,而烹茶的手藝更是一流。雖然身入娼門,但是她們卻以平等之禮對待客人,只有贏得其喜愛的男子,才能被奉為上賓。」 秀忠聞言不禁蹙眉。凡事一本正經的秀忠,認為太夫們仿效大名定立階級,是大下敬的行為。 「這些都是甚內的主意嗎?」 「才不是呢!此人的智慧遠在甚內之上。」 「哦?此人到底是誰?」 「我可以說嗎?」 宗矩更加小心翼翼地反問道。 「好吧!既然將軍問我,那麼我就直說了。事實上,那是擁有將軍的特志,並且在江戶城內獲賜宅邸的你的三位胞弟中的一位。」 「哦,是義直?還是賴宣?難道會是賴房?」 「不瞞你說,正是遵照東照神君的遺言,成為天下副將軍的賴房大人。」 「什麼?是水戶……那個年輕人?」 「是的。他雖然年輕,但是卻很有智慧,因而令甚內對他極為佩服。」 「真是令人意想不到!我對他非常擔心呢!」 「其實你不用擔心。事實上,甚內認為這一切都是出自將軍的指示。如果不是你允許他辟建遊廓,他又怎能放手去做,絲毫不必在意他人呢?」 「得到我的允許……?」 「是的,得到你的允許建造遊廓,而賴房大人則被甚內視為代替將軍監督他的人。」 秀忠不禁啞然失笑。 「但馬,你對這件事有何想法?」 「我覺得他真是一個天生的智慧型人物。按照他的做法,今後遊廓內的任何事情,都會钜細靡遺地傳進你的耳中……」 「但馬!」 「在!」 「我還是非常擔心。在這種場所堙A萬一賴房和旗本們拔刀相向,那該怎麼辦呢?豈不是又要重蹈忠輝的覆轍了嗎?不行,你立刻叫他來見我。不,還是你去見他吧……」 「我知道,我會把查探的結果告訴將軍的。」 「就這麼辦吧!也許有時會出現意想不到的人呢!」 秀忠的想法並沒有錯。 自己的麼弟跑到游廓那種地方去,極可能落入游女之父的陷阱當中,難怪秀忠會如此擔心。 當然,宗矩並沒有將賴房背後還有伊達政宗一事,坦白告訴秀忠。 而宗矩在廓內發現賴房,是在第三天晚上。 當時賴房是由三名侍衛陪同前來,不過賴房並沒有注意到宗矩的存在。他摘下紫色頭巾,仰頭望著常夜燈光。 「少將大人,今天來得好晚啊!」 「啊……你是誰?」 「我是柳生。」 「哦,你也喜歡女人嗎?」 「我和少將一樣。」 「喔,那麼你也是精力旺盛嘍?好,你跟我來吧!」 他邊走邊說道: 「你知不知道在大阪的新町,竟然有人將秀吉的馬印千成瓢當成店招,經營色情行業呢!」 「有這種人嗎?」 「是的。據說那人就是在大阪之役失敗後扛著馬印逃走的男子,名叫木村某某的。」 「這真是出人意料的事情,是甚內告訴你的嗎?」 賴房輕輕地搖搖頭。 「甚內怎會知道這件事呢?他只不過是個老好人而已。你知道嗎?這老好人哪!居然把我常去的茶屋命名為葵呢!」 「哦,你是在葵茶屋中……」 「是啊,我經常在那兒思考問題。不過,我不知道該不該因為這件事情而斥責他。」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盯著常夜燈瞧?」 「是呀!我們先到葵茶屋去暍一杯吧?然後再四處巡視遊廓,如果有不順眼的地方,就放把火把它燒了吧!」 他輕輕鬆松的一句話,卻使得宗矩的內心劇烈起伏不定。 (年輕真是可怕!對於如此重要的事情,都能以若無其事的語氣說出來……) 「你看,這就是太平盛世!連千成瓢和葵花紋,都被人堂而皇之地用來裝飾商店,也許這樣 很好吧?到底好不好,我也下太清楚。」 賴房邊說邊掀起藍底繡有白色葵花紋的簾子,走進了茶屋。 雖然進到茶屋後備受禮遇,但是賴房並沒有為此感到特別高興。此時陪同前來的家臣都已自動退下,而房內則有三名女子很快地拿著酒瓶走了出來。 「來,我們喝一杯吧!」 賴房毫不做作地率先拿起酒杯: 「你告訴將軍家,最近我要去見他。」 「遵命!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事啦!我只是想跟他談談越後大人(忠輝)不能再留在伊勢的問題。」 「的確如此!那麼,你認為應該把他從朝熊移往其他的地方嘍?」 「是的。很多人都會到伊勢參拜,例如伊達家的人、最上家及福島家的人。這些奇怪的人經常出入其間,未免太引人側目,所以我認為不應該把他放在那個地方。」 「的確如此!」 「聽說你和伊達大人的交情不錯,但是當我見到他時,卻很想朝他的臉上吐口水。」 「你是說,你認為他是一隻狐狸?」 「是的。他是當今日本最令人無法忍受的大爺,甚至連將軍家都會受他愚弄。」 說到這兒,賴房突然摒退陪侍在旁的女子們。 「你們退下吧!小狐狸們。否則一旦聽了某些不該聽的話,恐怕會被削去耳驤!」 宗矩愕然地看著女子們迅速離去。 (他的個性居然比忠輝大人還要偏激!) 待女子們離去之後,賴房突然在宗矩胸前撾了一拳。 「我對你說的話,你可不要輕易地告訴伊達喔!總之,將軍之世是不可能長久持續下去的,不久之後就會由家光取而代之了。」 「你是說……你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如果你到現在還不明白,那麼再問也來不及了。總而言之,今後的一切事情,都將由我和家光大人負責處理。」 「喔?你認為伊達大人會危及幕府嗎?……」 「哈哈哈……有時候連你也會問些蠢事!在這世上,可能危及德川家的,並不只伊達一人。哈哈哈……最在意家中之事的,才是最危險的人。因此,最危險的人應該是將軍家才對。有時,家業是在自己心智作祟的情況下被擊潰的。」 「嗯,言之有理。」 「你也同意我的話嗎?很多人雖然能夠看透他人的事情,但是對於自己的賢愚卻一無所知。能夠瞭解自己是誰的,在一千個人當中也找不到一個。因此,大家都一窩蜂地接近愚蠢之人,與之同流合污。」 說到這兒,賴房的語氣愈顯激動。 「是的!請你告訴將軍家,我建議他選一位公主嫁給伊達的世子忠宗為妻。」 「選一位公主……?」 「正是!即使不是親生之女也無所謂。嗯,振姬是很適合的人選。好,就把養女振姬嫁過去吧!」 「為什麼特意指名振姬呢?」 「那是因為,連我都很想要振姬哩!把我所想要的女子嫁過去,相信忠宗一定會非常高興,而伊達也不會拒絕的。事實上,我對她可是一見鍾情呢!」 宗矩不禁啞然失笑,靜靜地凝視著賴房。 把自己一見鍾情的女子嫁給伊達世子為妻,這種想法實在太匪夷所思了。此外,賴房居然會對振姬一見鍾情,也令宗矩感到十分驚訝。 振姬之母乃家康的次女督姬。而振姬則是督姬與池田輝政所生的女兒,也就是賴房的外甥女。 「的確,她是權現大人的孫女……這麼一來,伊達家必定會非常高興的。」 宗矩在吃驚之餘,很快地隨聲附和道。 「正是如此。我要把送給他們的東西當成鎖鏈一般,緊緊地鎖住他們。」 賴房眉飛色舞地說道: 「伊達是必須用鎖鏈才能系住的男子,否則他隨時都會欺騙他人。對於這一點,伊達本身應該也很瞭解才對,因此即使被系住了,他也不會感到生氣。你想,他怎麼可能會因為被自己所喜歡的女子系住而生氣呢?哈哈哈……」 對於賴房的說法,宗矩頗不以為然。 (這就是太平之世的年輕人嗎?) 想要藉著義理及恩愛來困住他人,以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武人的作風,令宗矩不敢恭維。 正當宗矩暗自歎息時,對座的年輕人又說出了令他意想不到的話來。 「柳生,我希望你能借給我一點智慧。」 「什麼?我的智慧……?」 「是的!你也知道,我已經奉命成為德川家的監督了。」 「是的,在公家法度當中?」 「正是!如果將軍做出不肖行為,那麼誰能責備將軍呢?唯一能夠向朝廷奏聞的,就只有我一個人。」 「這件事我一直銘記在心……」 「因此,我考慮到很多事情。如果想要善盡職責,那麼首先必須具備洞悉一切的見識才行。而想要具備洞悉一切的見識,則首先必須擁有兩種智慧。」 「的確如此!那麼,你所謂的兩種智慧是指……?」 「第一,就是必須瞭解人類,其次是瞭解人類在重要時刻媟|做些什麼?如果連這些事情都不清楚,那麼如何能選擇將軍、任用下司呢?為了達成這兩大目標,首先必須詳讀史記和政綱之類的書籍。不透過這些書籍,永遠都無法具備所有的智慧和秘訣。」 「正是如此,這就好像兵法一樣。」 「因此我打算把它當成吾家的事業,命子孫修史。當然,我並不是為了做給世人看,而是希望盡到訓示子孫的責任。不過在此之前,首先必須具備達人之眼才行。柳生大人,我衷心希望你能幫助我。」 說到這兒,他又突然朝門外拍手叫道: 「把你們的父親叫來,我要給他一個很好的智慧。這個蠢傢伙,居然連酒都沒有準備好。像他這麼漫不經心,如何能當茶店的主人呢?」 賴房這種旁若無人的作風,令人覺得他似乎根本不知道恐懼是怎麼回事。 雖然理論只是一種任性的說法,而且經常脫離常軌,但是卻往往能夠擊中要害。 (對於這個狂放不羈的年輕人之所作所為,我該如何告訴將軍呢……?) 宗矩開始用心思索賴房的提議。 有關賴房認為把忠輝放在伊勢極為不妥之事,宗矩頗有同感。畢竟,在進攻大阪這個政治大悲劇的戰後處理之背後,的確使得經濟方面產生了很多困難。 此外,隨著內宮、外宮的整建完成,伊勢大神宮已然成為日本民眾的精神象徵,而其日益繁盛的景象自然不在話下。 正當德川家內部的悲劇即將爆發之際,把導致不平、不滿的焦點人物松平忠輝安置於伊勢,確實是一大失策。 其次,是有關收池田家的振姬為養女,然後嫁與伊達世子為妻的提議。 平心而論,這個想法的確是在洞悉政宗的個性之後,所做的決定。 雖然政宗已經進至大悟境地,但是誰也無法確知一旦幕府的決策稍有不當,致其陷於以往那種瀕臨窮途末路之際的不利處境,那麼他將有何反應? 土井利勝的鬥志方興未艾,一直虎視眈眈地想要狙擊某些特定物件。可以肯定的是,萬一政宗遭到狙擊,這絕對不是天下萬民之福。 「你瞭解了吧?我把送給他的東西當成鎖鏈,緊緊地系住他……」 想到這一番話,宗矩不禁毛骨悚然。 這個年輕人居然連自己喜歡的女子,都會為了某種目的而毫不吝惜地送給他人。 (如果是我,會有這種胸襟、氣度嗎……?) 賴房的作風,令他想起某位捨身的名人之怒吼。 (是的!此人可以成為我的老師,他的話有如天籟一般。) 正當他這麼想著時,主人甚內早巳帶了六、七名女子趕了過來。一進到屋內,甚內就連忙說道: 「真抱歉,我的確是一個不懂得待客之道的主人。請問殿下,今天你又要教給我這個愚蠢的茶店主人什麼智慧呢……?」 甚內用誇張的語氣說完之後,隨即恭謹地將朱紅色的大酒杯遞給賴房。就在這時,賴房好像想起什麼似地,臉上的表情突然緊繃。他冷冷地伸手接過酒杯,若有所思地望著杯沿,久久不發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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