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時間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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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九七一年的頭一天。

在一片「新年快樂」的祝禱聲中,胡狼在路邊甦醒過來。

晨光刺目,胡狼瞇著眼朝周圍掃視了一遍,發覺自己幾乎給酒徒們遺棄的空酒瓶包圍著,正想竭力爬起來,在野鴿群飛的 撲翅聲中,一張報紙也給狂風捲到半空,翻了幾翻,竟罩到他的臉上來。

胡狼將報紙按到地上,赫然逼在眼前的,是兩幀並排的黑白照片;一幀是寧靜雪;另一幀,是梁直。兩幀照片之下,有一段相 關報道文字:

新年來臨的前一刻,小提琴演奏家寧靜雪夫婦寓所失火。

烈燄將建於格林湖畔的大宅及花圃盡燬,寧靜雪仍然失蹤,相信已經遇難;其夫梁直今晨被人發現置身於樹林之中,手舞 足蹈,語無倫次,在遭受沈重打擊之後,精神已完全錯亂。

由於火場附近的湖邊,梧桐樹上繫著紅絲帶,警方推測:這條紅絲帶極有可能由梁直所繫,用以紀念因音樂事業遭受 連番挫敗,失意縱火自焚的妻子。

「紅絲帶傳說」由來已久,格林鎮部分居民由此衍生出一種習俗;夫妻間其中一人亡故,在遇事之處繫上紅絲帶,乃未亡人 對死著表示哀悼。



2

群鴉,隨風捲入傳說中的紅絲帶森林。

胡狼按著報紙所述的地點和圖示,疲乏地走到格林湖邊,暮色來時,才找到那棵見證過一場火劫的梧桐樹。

樹身不高,禿椏在寒風裡搖晃著。

所謂的「紅絲帶」,原來正是阿雪曾用來束頭髮的紅緞子手絹。

「不可能!」胡狼心想,「這不可能是梁直為她繫上去的。」

他不明白阿雪為什麼要避開他,更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在一夜之間摧毀了自己。他站在樹下,面對著一片焦土,感覺上,木石 還散發著餘溫,死灰仍藏著煙燄。他跪下來,抓起一把黑色泥沙,想到本來牢固的一幢房子,以及寄存在房子裡的悲歡,轉眼間 都蒸發了,變成幾堵黑牆,飄散成風中的塵埃,心中那份茫然,幾乎蓋過了哀慟。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輕細腳步聲令胡狼回過頭來,一個女人站在他身後,在初升的月影裡,女人剪影一樣的臉,她身上的棗 紅大衣,髮上飄動的紅緞帶,剎那間,令他產生無窮的狂喜!

「阿雪?」胡狼朝她跑過去,「你沒有死!我就知道你不會死!我知道你不會拋下我......」

她沒有回答,只是轉身走入林中。

「阿雪------!」胡狼哪肯放棄,馬上從後追趕。

驀地,女人背著她站定,右手向後一按,搖搖頭,示意他不要走近。

「雪,你不要走。」

林間月影斑駁,像遍灑在舞台上的細碎燈光。

她淒涼地垂下頭,束髮的紅緞帶隨風撩動,像火苗未熄。

胡狼從後摟著她,「阿雪,讓不幸都過去吧,我------」

驀地,她轉過身來抱著他,將臉埋在他胸膛飲泣。

「我愛你,阿雪。」

她沒聽他說過這句話。

可是胡狼這麼一說,她只是在他懷裡不斷抽泣;壓抑的哭聲,雖然幾不可聞,然而,那是心痛欲絕的哭聲!

「阿雪,別哭,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

她止了哭,輕輕推開他,「我說過討厭不專一的人;沒想到,專一的人,更加討厭。」

是玉鳳的聲音!

胡狼僵在原地,崩潰了。

「阿雪死了,我也好難過。請你原諒我,我只是想讓你以為她還活著,讓你......」說著,玉鳳激動地抱緊他,「狼,如果你 願意,就當我是阿雪吧。」

「但你不是阿雪。」胡狼無力地捧起她的臉,「鳳,對不起……」

她感到他的手好冷,噓了一口寒氣,慘然退到一棵白樺樹之下,「對不起......你騙我,你為什麼總是騙我......我害了阿雪,我不可以再害你......」胡狼混亂地喃哦著。 他的眼神,他瞬間的表情變化,玉鳳完全看在眼裡;她知道,她將永遠忘不了這個眼神;他流露的失望和哀傷,徹底摧毀了 她。

「或著,我總算明白阿雪的丈夫為什麼要折磨她;他不像我,他不能忍受自己只是一個影子,他以為折磨一個人可以挽回 他的自尊!真傻,折磨不可以,奉獻也不可以,只有你和阿雪可以互相傷害對方,一直都是只有你們兩個人,一直都是......」

玉鳳憬然驚覺:當她從一個影子偷偷蛻變成寧靜雪,她不僅失去了自己,還完全失去了胡狼的愛情!

「司機在樹林外面等我。」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狼,阿雪沒說錯,你真是一個傻瓜;不管怎樣......我希望你------- 」玉鳳臉上浮起一絲淒涼的笑意,「平安幸福。」



3

胡狼回到廢墟前面,俯視湖水中自己的影子。

天地雖然廣闊,卻只有這個影子招攬他,包容他,願意將他的傷痛溶成泡沫。

「阿雪,我知道,你會要我來陪你的,是嗎?」他垂注湖面,似乎等待著答覆。

當同心圓無聲地漾開,水中卻浮現出一張蒼老的臉,那張臉漸漸清晰,他可以看到灰白色的頭髮和眉額......

「石頭?」胡狼看到他正站在身後,「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不是跟你說過,我很樂意開解為愛情受苦的人麼?」

「我不需要什麼開解了。」

「你還有勇氣活下去的話,」石頭說,「我可以做些事情,讓你看到一些可能賴以釋懷的情景。」

「那你就讓我見到阿雪,我只希望可以再見到阿雪。」

「相信我,因為這裡的地理環境,我有把握帶你回到過去的某一個時間區域;不過,只能夠是某一年某一天的其中一個小 時。」

「不能待得更久嗎?」

「不行。」石頭說完,囑咐胡狼:「你還是趕快決定要進入的時區吧。」

胡狼也不細想,就說了地點和屬於過去的某個時刻。

「好,差不多是時候了,跟我來。」

胡狼對石頭的舉動感到迷惑,但僅餘的一線希望既已繫在他身上,只好聽從他的安排。

晚上十點半鐘,兩人已置身森林深處。

胡狼發現林中竟有一片草坪,草坪中央,嵌著一個淚珠形狀的小水池,池畔沒有圍上石塊,彷彿只是一個積了水的隕石坑。

胡狼俯身看去,池水極為清澈,還翻著閃爍的漣漪,但伸手到池裡掬水,卻不禁吃了一驚;那些「水」完全沒有重量和溫度,流 過指縫也完全沒有聲音!

那只是光和影沖激成的水之幻象!

「為什麼會這樣?」胡狼問石頭。

「你沒聽過那個傳說麼?」

「關於紅......?」

「對,就是那個關於獵人在林中迷路、遇到紅絲帶和池塘的傳說。」

「沒想到......原來......」

「這就是傳說裡的池塘,是天地間唯一的『時間傷口』。」

「時間傷口?」

「嗯,世界並不完美,時間自然也會有傷口;通過這個傷口,就可以回去過去。不瞞你說,我也打算遠行,不過......」石頭 仰望天上繁星,語調顯得感傷,「比你準備去的地方要遠的多了。」石頭回過神來,指著他追尋到的「傷口」,笑了笑,「時 間一到,我就會將你從這裡推下去。」

「我可不可以跟遇到的人交談?」

「也許,他們會『感覺』到你的存在,尤其當他們處於迷糊恍惚的精神狀態,這種『感覺』會更加清晰,只是不能確實觸 摸得到,你在那個時刻只是一個映像;一個藉著『時間傷口』的折射,投送到那裡的影子。」

「我希望跟阿雪說話,我要------」

「不要企圖改變什麼,時限一到,就要離開;否則......」

「否則怎樣?」

「時間傷口一旦復合,你就會在裡頭永遠『迷失』。」石頭特別強調「迷失」這個詞兒,「聽我說,那些都是已經發生了 的事件;火葬場煙囪升起的煙霧,不會因為任何人的哭嚎而退回去。」

「我不能讓阿雪------」

石頭瞥見胡狼褲袋外面的銀釦,打斷他的話,「差點兒忘記了,快將你的掛表給我。」

胡狼遲疑著,最後還是將掛表遞給他。

石頭將刻著火車和繡球圖案表蓋拆下來,鄭重地說:「這裡是『世界時區起點』,全世界都以皇家天文台那座百年大鐘來 作基準,至於這個池溏,更是『世界時區起點』的起點。一個鐘頭之後,大鐘指著十二點的一剎那,對你來說,景物會變得浮晃 不定彷彿泡浸在暗流裡;這種『暗流』,就是時間。」石頭走到「傷口」邊沿,掐著掛表長鏈的一頭,作狀放到流光之中,「到 時,我會將這只表垂下去,掛表可能會因為折射和投影,變得非常巨大,你在『過去』一看到自己的這只表,就馬上衝過去,抓 著什麼就是什麼,總之死不放手,我自然會將你拉回來。明白麼?」

胡狼點點頭,表示明白。

「你看來還算強壯,應該熬得住這種旅行;能夠回來的話,最多只會忘記大部份事情。」

「我不願意忘記。」

「這是代價。」說著,忽然盯著掛表,「十點五十五分,是時候了。」石頭叫胡狼坐到池溏邊沿,雙腳垂下。

「十二點正。記住!」石頭仍舊盯著掛表,「到時,我會將你從『時間傷口』拉回來,這是唯一的時機!」

「石頭,謝謝你。」

「狼,你要迎娶阿雪的心願,我是感受到的;畢竟,我們都有相同的過去。原諒我無能為力,不過------」石頭慈和地說:「 我是甘心自己受苦的,我一個人受苦就夠了。」

「再見了。」

繁星,溫柔地覆蓋下來,胡狼投身池中。



4

一九七一年一月一日來臨前的一小時。

紫藍色的夜,刺眼的月亮膠結在枝頭。

胡狼睜開眼,發現池塘已漲成湖泊;而自己,正濕淋淋地躺在湖邊。

他爬起來走了幾步,腳下竟沒有發出一點聲息。

槭樹和楓的葉子在冷空氣裡飄浮,他嘗試去捕捉一片楓葉,但明明握著的葉子仍然隨風溜走;的確,他不能夠在那裡改變 什麼,即使只是抓牢一片枯葉。

時間慢慢地過去,或者應該說,為了胡狼而重播的時間旋律正慢慢流逝。

逆著時針方向,沿湖走了一會,仍然未能確定身處的地方。他努力尋找阿雪未焚燬前的住所,到底時間無多,對於在「過去」 迷路的想法,他感到寒慄。

他不斷向前走,只盼像那個迷路的獵人一樣,最終會看到指示路向的紅色標記。就在他焦躁徬徨之際,半公里外,有一縷孤 煙從白樺樹叢外冉冉升起;那是很柔弱的一縷青煙,才升出樹頂就在明亮而詭異的天色裡隱沒;然而,剎那間閃現的,樹叢後 可能有人舉炊的想法,還是再一次讓他心頭掠過陣陣溫暖。

他認定那個冒著青煙的方向快步前行,沒多久,他就繞過白樺樹的屏障,看到湖邊草地上矗立著的一所房子。

房子好大,牆壁是花崗石砌的,大門兩旁嵌著青色的玻璃罩燈。窗台上擱著盆栽,遠看,該是三色菫和櫻草。屋頂鋪著的藍 色瓦當,層疊如浪,在龐大白月下無聲地翻湧。

房子正門前面,種著大片藍色的繡球花。

那個令他繞過障蔽,引領他前來的長煙囪,仍在屋頂冒著若有若無的煙氣!

他馬上就知道,這是阿雪的家!

這就是自己跟阿雪提起過的夢想中的房子!

他沒有能力圓的夢,反而是阿雪為他實現了;在千萬里之外,在時間的斷層裡,他遇上了少年時的夢想之屋!



5

大屋裡透出昏黃的燈光。

胡狼悄悄走過去,看到飯廳裡有一個男人正擎著瓶子,不住往嘴裡傾注。這個人,無疑就是梁直。

「砰」的一聲,大門打開。

梁直倚著門框,逼視著他,「新年快------」說到「樂!」字,一個玻璃酒瓶就朝胡狼擲過去。

胡狼來不及閃避,但瓶子只是穿過他的身體,摔到地上粉碎。

「混蛋,你做得還不夠......?」胡狼忘了處境,正要衝過去狠狠揍他,但見他搖搖晃晃走回屋內,心想,他只是酒後失常而 已。

驀地,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灌木叢後閃出流動的燈光,一輛紅色的開篷跑車轉了出來。跑車行駛得很快,車頭的燈光不斷 擴大,像兩隻著了火,在深淵上併飛的燈蛾。

在胡狼身前幾十呎的地方,跑車停下。

「阿雪!」

阿雪沒有聽到他的呼喚,一下車就朝屋裡走去。

她身上還穿著為芭蕾舞劇演奏時穿的紅色套裝衣裙,紅色高跟鞋踏在玻璃上,發出一連串驚心的暗響。

胡狼尾隨著走到窗下,已聽到阿雪在客廳裡質問梁直,要他解釋晚上發生的事,「我剛才見到阿狼,你不是說他死了麼?你 為什麼要騙我?」

「我忍受夠了......阿雪,你從來就沒有忘記他,我在你心目中從來比不上他......」梁直呼出濃重的酒氣,「你告訴我 ,你愛過我麼?」

「我只是要知道,你對我們做了什麼?」

梁直站在壁爐前,搖搖欲倒,反問她:「這幢房子......你以為他死了,建起來就為了紀念他,對吧?你要我......住在紀念 他的房子裡,對吧?」

「我......是又怎樣?」

「你手上這條紅繩,嫁了我這麼久,還沒除下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意嗎?你以為我沒有知覺、不會難受的嗎?」

「阿直,我只是想知道,你對我們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我也不是個膿包呢。嘿,那天晚上......我跟你們到炮竹廠,是我召警拉了你的胡狼。死在獄裡的不是他,是另 一個人,我......我買通獄警頭兒,讓死人換上你.......你那個胡狼的編號、姓名,好叫你看了死心的;還有,你媽都是同謀 呢。哈,你沒想過我為你做了這麼多事情吧?你沒想過我這麼愛你吧?你會感動吧?」梁直抓著她肩頭,才平衡住身體。

「阿狼為了我去坐牢,我......我竟然聽媽媽說話,嫁給你這個......」

「坐牢的其實是我!」梁直指著自己胸口,「我每日......。

都住在你們為我設的監房裡,我只是你那個胡狼的替身!」

「你不是他的替身,沒有人可以代替他!」阿雪心中空蕩蕩的,定下神來,才被狂怒吞噬,用盡全力推開他。

梁直倒在一個大木櫃旁邊,突然指著阿雪身後的暗影冷笑,「嘿,好啊,奸夫也來了!」

阿雪朝周圍掃視了一遍,沒見到什麼,回頭卻看到梁直手上多了一管長柄獵槍!

「你......想怎樣?」阿雪驚怒交集。

「你走開!」梁直望著大門口,醉眼裡都是妒火,「讓我殺了你這個胡狼!」

「把槍放下!」阿雪和胡狼同時喝道。

梁直向虛空處瞄準。

阿雪以為他要射殺自己,下意識地退向門口。

「你再死一次吧!」

「阿直,別傷害她!」胡狼搶進門來,不及細想,就擋在阿雪前面。

砰!

子彈穿過胡狼透明的身體進入寧靜雪的胸膛!

梁直望著阿雪緩緩倒下,片刻的清醒,令他臉容扭曲,「阿雪!我......我......原諒我......」看到阿雪全無反應,梁直 抱著頭站起來,發狂地拿槍柄在客廳裡亂打亂掃,「將阿雪還給我!還給我!」他一邊叫喊,一邊將酒瓶擲到壁爐裡。

烈酒和雜物熊熊地焚燒。

梁直已經完全失控,回頭痛苦地望了阿雪一眼,長聲慘呼,直衝出屋外,沒入一片黑暗的林影之中。

壁爐旁邊的布幔已給爐火燒著,煙囪上,升起濃濁的焦煙......

「雪,你不要死,不要......」

阿雪還在彌留,迷糊中聽到胡狼的叫喚,呻吟了一聲,努力微啟兩眼,「狼......是你麼?」

「雪,我來了,我就在這裡啊。」

「不可能的......狼,你怎麼會知道我住在這裡呢?我一定......已經死了。」阿雪向胡狼伸出手,快要觸及他的時候,又 無力地垂下來。

「雪,振作點!」

「看,我們的房子,多......明亮!」阿雪的氣息越來越微弱,蒼白的臉卻給火燄映得通紅。

「雪,我不會讓你死!我不會!」他伏在她身上,環抱著她。

「狼,對不起,我沒有等你;不過,我真想看到......我名字......的......繡球花呢。」

「好,好,種子我帶來了。」他掏出一把金燦燦的種子,送到她面前,「雪,你看,我終於為你完成這件事了!」

阿雪合上眼,對他的舉動,再沒有反應。

「雪......」胡狼無比悲慟,將種子撒向火燄,就盡力抱起她;起碼,在這一刻,他確信自己正抱起她。

客廳已經烈燄盤踞,火,發出唬人吼聲。

他抱著阿雪走出門外,不到片刻,身後,煙囪已噴出烈燄,窗戶全都舔著火舌;轟然一響,屋頂傾塌的瞬間,陣陣狂風,捲起 漫天火屑......

「阿雪,你看,天上正下著我們的金種子呢!」

金種子紛飛散落,彷彿永遠不會停歇。

「我終於可以抱著你了,雪,我不會再讓你傷心,不會再讓人傷害你了。我真傻,怎麼會不明白你為我所做的?怎麼不明白你 的心意?」他垂下頭,貼著她的臉,滑過臂彎的長髮,是那樣的沁涼,那樣的柔和地撫慰著他,「你就這樣一直躺在我懷裡吧; 雪,為什麼你睡著的樣子......還是那樣美麗,還是那樣美得叫我心碎......」

不知怎的,在金點飄颺的時刻,胡狼竟感到沈睡中的阿雪,她的嘴角泛起一絲笑意;苦澀,但透著甜蜜。 他走到梧桐樹下,想起還有一事未了,就輕輕放下阿雪,將自己手腕上的紅繩鬆開,繫在枝上,「不管是生是死,雪,你永遠 只可以是我的妻子;只有我,可以為你繫上這一條紅絲帶。」

時間的起點,世界的盡頭,傳來十二點的第一下鐘聲。

天空深處,一塊肩圓的銀斑,正緩緩沈降。聽著時鐘齒輪的軋軋悶響,胡狼知道,時候到了,那就是他的救贖,那就是屬於他 的時光。

「雪,我們走吧。」胡狼只是抱起阿雪,仍舊步向湖中。



6

當火花撲上屋前的藍繡球,狂暴地,蔓延向湖邊,那座連著銀色長鏈的圓形巨鐘,已撞開天幕,垂到火紅的人間。

十二點正!

時針和分針,在生與死之間重疊。

愛和恨,悲與喜,一切都化為飛灰。

大火熄滅之後,黎明,沒有到來。

但夜,黑而甜蜜。

「這個湖,我總覺得那樣熟悉,我一定早就來過,只是忘了名字。」

「雪狼湖啊。我告訴過你的。」

「嗯,雪狼湖;這是我們的湖,我們的家。」

「還有保祐我們幸福長壽的白繡球。狼,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

「雪,我愛你。」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白色的繡球花漸漸開滿大屋的遺址和湖邊。

在焦土上盛開的這些花兒,已經不再荏弱;可能因為種子經過燒煉,花葉也特別強韌鮮美。

而每隔一段日子,就會有迷路知返的獵人報告說,看到一對年輕的男女,男的短髮卓立,女的鬈髮垂肩。他們就像夜遊的精 靈一樣,相偎著坐在湖畔一棵梧桐樹的枝幹上,笑盈盈地仰望著無垠星空。

可是,目睹這個畫面的人,一般都沒有留意到:在那樣的夜晚,絲帶狀的紅色星雲總是展現在東方的地平線上,虛無縹渺,卻 確實存在;而圍了花邊的大湖,正倒映出一片粉紅的幽光。



*作者按:小說中的「格林鎮」以格林威治為藍本虛構;「維也納」也是虛構的,地理和場景的描寫,其實較接近英國的真 實風貌。






引言  第一章.命運舞會  第二章.狼與雪  第三章.別人的花圃  第四章.摧花時刻  第五章.撲火 

第六章.情種  第七章.屋頂上的精靈  第八章.心願碎片  第九章.紅絲帶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