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狼湖》.第三章.別人的花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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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認識寧靜雪之前,因為沒有思念填滿他的心,夜晚對於胡狼來說,長得無盡。幾乎每個晚上,他都會走到碼頭,坐在繫船 的石墩上,看著防波堤那邊泊著的漁船。漁民不出海或著遇上刮颱風,這個避風港會聚的船舶就更多。

他到這裡來,還因為海港上有一艘燈船,入黑後,燈船在船舶之間緩緩巡弋,弦樂悠揚,樂師們為住在船上的人演奏,賺 取賞錢。胡狼百無聊賴,燈船斷斷續續傳過來的樂聲,已是他最愜心的享受。

這個晚上,寧靜雪上完音樂課就來找胡狼,紅色連衣裙和黑色的提琴匣子,配合得無比優雅。

胡狼自覺形穢,還是鼓起勇氣帶領她來到碼頭。

「要坐船麼?」阿雪看到石階下泊著出租的小艇。

「你不怕?」

「怕什麼?」

濁浪沖激碼頭木柱,汨汨作響。

胡狼向船家租了一條小船,挽著提琴匣子先跳了上去,再扶著阿雪讓她搖搖晃晃坐定。避風港另一邊,影影綽綽,海面都 是漁燈。

胡狼看著擱在身旁的兩根船槳,才想起自己不會划船。

「我會啊。」阿雪笑著取過船槳,施施然划起來。

胡狼的目光透出疑問。

「是阿直教我的。」

「阿直?」

「啊,忘了告訴你,他姓梁,就是那天你見過的,那個結黑領帶的男孩。我母親跟他家很熟絡,我和阿直一起長大,夏天我 們會去划船。」

「你喜歡跟他一起?」

「我喜歡這種運動。」

「他偷花的,還......偷了兩次。」

「是嗎?」阿雪狡黠地一笑,「以後他再給我送花,我就當是你托他送的,好麼?」

胡狼點點頭,「其實,花是......」

「我知道,你想說,花是有生命的,沒來由地給人折下來,你會心痛,對吧?」

「對,對。」胡狼感動得發狂點頭。

「說真的,遇上你之前,我還真不相信這世界上,竟有人肯這樣拚了命保護他的花兒。」

「因為......我是花王啊。」看著她搖槳,胡狼總覺得不大妥,就奪過槳來,笨手笨腳地划著。

過了很久,漸漸接近那艘傳出音樂的燈船。

驀地,一陣既悠揚又酸楚的中樂從船上傳來,先是一段淒淒切切的胡琴,然後,是笛子和管簫。

「我喜歡東西,都很......很......貧窮。」胡狼說。

「我不介意。」

「你不會喜歡這種窮人的音樂。」

「這也可以是我的音樂。」阿雪打開匣子,將小提琴擱在肩上,當管簫和笛子演過一小段,就加入合奏。她拉得很投入,中 樂和提琴的這段合奏,悠揚淒婉,中西合璧,聽得胡狼心馳神醉。

「看,不是很配合嗎?」

「嗯。」胡狼同意那片琴聲,的確婉轉地溶入了他的世界。

阿雪凝望著他,忽地收歛了笑容,「阿狼,有件事,我想問你好久了,你老實告訴我,好麼?」

胡狼一臉凝重,緊盯著她。

「告訴我,」阿雪問他,「為什麼我從來沒見過你笑?」

「沒什麼值得笑的事。」

「為了我,笑一次好麼?」

「我笑起來好醜。」

「怎麼會?我敢肯定,一點不醜。」

「還是,還是......改天再笑吧。」

阿雪聽完摀著臉,抽抽搭搭的。胡狼以為她哭了,正搜索著勸慰的話,她卻攤開雙手,仰著臉笑起來,「我給你氣壞了!」

「對不起。」胡狼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你想怎樣?」

「跳海。」

阿雪看到他認真的樣子,嚇得要喝令他坐下來。

這時,船燈投映到水上,浮光璀璨,在他們的小船旁邊,彷彿漂流著不同顏色的長緞帶。阿雪伸手去撈,藍緞帶、紅緞帶......觸手都碎成浪花。 「我想給你撈一條紅色的帶子。」

「為什麼?」

「縛著你,免得你鹵莽做事。」阿雪笑了笑,「其實,我想起了我們的『雪狼湖』。那座湖旁邊的格林鎮,地方雖然不大, 但據說除了靈媒和鬼魂特別多,還有一種好美麗、好傷感的風俗,流傳了幾百年。」

「什麼風俗?」

「那就是如果有人死了,這個人的------親人,會在他罹難的地方繫上紅絲帶,表示懷念。」

胡狼不說話,專注地望著她,等她說下去。

「姨母告訴我,好多年前,有一個獵人在格林鎮的森林迷了路,他又渴又餓,在林中團團亂轉,知道一入黑,難免就會給野 獸吃掉。就在他最徬徨的時候,他看到一個淚珠形狀的池溏。

他走過去,用手掬水,卻看到池水裡有一個紅色的影子,他伸手去撈,卻不小掉到水裡。池水很清澈,很溫暖,他竟然忘了掙 扎,只是讓自己靜靜下沈,沈得越深,周圍越發明亮,獵人漸漸看到那片紅影,原來只是一條紅色的絲帶。然而,說也奇怪,不 管他游得多快,這條紅絲帶總是漂在他的前面。他一點不關心自身的處境,追逐紅絲帶,反而成了目的。就這樣潛泳了不知 多久,他才隨著那片紅影浮升。當他爬到岸上,雖然渾身濕透,卻發覺自己已經出了森林,池塘變得無邊無際,夜空裡,還閃 滿星光。」

「這是他遇上好運氣。」

「故事還沒有完呢。」阿雪繼續說,「雖然出了森林,眼前的景象卻將獵人嚇唬住了。他看到水邊正躺著一個年輕的男 人,走近察看,那個人,竟然就是他自己!獵人終於明白,原來自己已經在林中遇難,那條紅絲帶,只是招聚他魂魄的旗幡。 就在他傷心地望著自己的屍體,不知道往後該怎麼辦的時候,一個腕上纏著紅絲帶的女孩從樹後走出來,相互凝望的一刻 ,獵人馬上就察覺到女孩和他同屬於黑夜的世界。她伸出手,溫柔地對他說:『我一直在等你呢,不用怕,苦難已經過去,如 今,你真正自由了。』」

「我喜歡這個故事。」胡狼說。

「我也是。」

「往後,這兩個------鬼魂會怎樣?」他問阿雪。

「因為夜晚好長,他們會一起在荒野漫步,會一起看星星,會一起遊湖......」阿雪聲調沈下來,忽然將左手伸到胡狼 面前。

「全好了?」他看到荷荷抓傷她的地方已經結痂。

「我可不是要你看這個。」阿雪掐著戴在腕上的兩條小紅繩,紅繩都是她用手絹捻成的,「那天你為我包紮傷口,我就 想到這個紅絲帶傳說。你看,手絹讓你縛在這個地方,跟傳說那麼相似,是不是可能------」臉上一紅,話也說得吞吐,「 可能------有點什麼......?」

「有點什麼?」

「你......」阿雪假裝生氣,問他:「如果我給你氣死了,你會不會為我繫一條紅絲帶?」

「不會,我不會讓你死。」

「傻瓜。」阿雪搖搖頭,又笑了笑。

「阿雪,我心裡......」

這時,彼此心意暗合,阿雪望著他迷亂的眼神,諒解地微笑,「今天,實在不該說這些。總之......狼,謝謝你。」

「謝什麼?」

「謝謝你陪我過了一個難忘的生日。」

「今天......你生日?」

「嗯。」阿雪瞟一眼腕表,「剛剛十九歲了。」

燈船駛遠,銀白色的水紋消散之後,樂聲也漸漸轉弱,月光下的海港,溫柔地,變成心中的湖。 「你看,我的手有點冷了。」阿雪說著,又將手伸到他的手背上。

「放在口袋裡啊。」胡狼提醒她,仍舊搖著木槳。

「哎呀,你......」說著,順勢將手心覆向他手背,「人家的裙子沒口袋的。」

「雪......」

這一夜,阿雪覺得好自由,好愜意,她閉上眼,感受著拂過身上的海風。兩個人握著同一截船槳,隨水漂流了不知多久,她 轉過身來,才發覺月亮已經蒙上一層光暈,像掛在船頭的一個大蠶繭。

「要起風了,回去吧。」胡狼說。

駛近碼頭,船繫好,兩人牽著手走上石階的候,一個穿著黑色西服的男人正捧著一束紅玫瑰,站著階石盡頭。 「生日快樂!」梁直冷冷地說,他的領帶,這天罕見地,換上了跟阿雪匹配的紅色。



2

一天清晨,阿雪走進公園,見胡狼正將一枚枚生鏽釘子種到泥土裡去,不禁大感訝異。 「繡球花天生沒有固定的顏色......」胡狼告訴她,繡球開什麼花,得看泥土裡的酸鹼度;如果泥土給鐵釘弄酸了,就 開藍花,將帶鹼性的貝殼粉末混進去,開出來的花,就會變紅。

「那就是說,看花的顏色就知道它下面藏著什麼?」

「對。」

「我喜歡紅繡球花。你呢?」阿雪問胡狼。

「藍色。」他指著面前泥土,「不過,這周圍種了你喜歡的紅色,明年夏天開花,紅繡球將核心一團藍花重重圍住,這樣, 反而會更好看。」

「這麼說,豈不是我也有當花王的天份?」

「反正差不多。」

「什麼差不多?」阿雪追問。

「音樂和花啊。我看到牽牛花,就覺得聽到了提琴聲,像聽到你的音樂。」

「看到紅繡球花呢?」

「嗯------」胡狼想了一會,「大銅鈸,或者很大很大的皮鼓,總之,很明亮的。」

「只是,我的那個很大很大的紅皮鼓藏著貝殼;你的卻埋著鏽釘子,實在太不幸了。」說完,阿雪覺得「紅皮鼓」的諧音 甚是不雅,但是話已出口,羞得面紅耳赤。

「不舒服?」

「不,只是有點熱。」她輕掠額前頭髮,假裝拭汗。

「是了,你剛才說的什麼『大皮鼓』、『紅皮鼓』,我不太明白......」

「哎呀,你還說......」

胡狼將一包貝殼粉末撒到泥土上,轉頭對她說:「有些花,天晴的時候最好看;繡球花可不一樣,下大雨的日子,看起來 才是最美的。」

兩人沈默了半晌,阿雪忽然有點感慨,「顏色既然取決於泥土,非紅即藍,世上就不會有象徵幸福的白繡球,也不可能種 出白色的『寧靜雪』了。」

「種不出,是因為還不知道該怎麼種。」胡狼說,「如果心裡有這個......這個......沒有什麼不可能。」

「『這個』是什麼?」

「這個......就是這個啦......」

「你是說『種子』?」阿雪笑了笑,故意逗弄他。

「可以這麼說......」



3

「這個星期天到我家去好麼?」阿雪問胡狼。

「不太好吧?」他有點躊躇。

「有什麼不好?我跟媽說了,她要請你去吃茶。我們家的女傭會煮很好的紅茶。」

寧家的寓所築在一大片影樹叢中,沒有秦家的氣派,外觀卻甚是清雅。兩層高的花崗岩房舍,三面都是巨大的百葉方窗, 門檻前白色雲石台階上,紅黃灰褐的落葉隨風旋舞,美得有點落寞。

阿雪的母親年過四十,容貌還是十分秀氣,「沒想到我女兒交上你這樣的男孩子。」寧母態度冷漠,問了胡狼幾句話,就 出門去了。

阿雪招呼胡狼到書房安坐。

「你爸呢?」

「他跟我媽早分居了。」

胡狼對這種事情並不了解,在書房裡東張西望,見都是些樂譜、小說和外國名人傳記之類的書籍,不少還是外文的,抬頭 發現書架上有一隻纏著黑領巾的玩具熊,胡狼不悅,問阿雪:「他送的?」

「嗯。」

「他對你很好。」

「就是太好了。」阿雪開玩笑似的,「其實,真正喜歡阿直的,是我媽。我那個所謂的爸爸,他已經很久沒接濟我們了;阿 直家裡有錢,是我媽最後的希望了,如果我不肯去高攀,說不定媽會將自己嫁過去。」

胡狼腦筋轉不過來,聽她說到婚嫁之事,心中一沈,整個人癡癡呆呆的;阿雪說好說歹哄了一輪,轉過話題,他才恢復知 覺。

「聖誕節,梁直會不會......邀你去舞會?」胡狼試探著問阿雪。

「他會邀,我不會去。」

「秦家呢?」

「你是說玉鳳家吧?她要到維也納去上大學,也剛走了。我們『五線譜』缺了第二小提琴,大家意興闌珊,也不打算搞什 麼慶祝。」阿雪望著窗外藍天,「玉鳳說過畢業後會回來,不過,說實在的,我還是很捨不得她走。」

「她人怎樣?」胡狼始終沒見過這個叫玉鳳的女孩。

「自從母親讓一個壞男人騙了,離開了,她就變得很抑鬱,還有點自閉的徵狀,她是很傾向爸爸那種想法的,母親做錯了 一次,就是不肯原諒她;前陣子她腿傷算是好了,還是不怎麼愛見人。」阿雪停頓了一下,「唉,玉鳳這個人,就是太善良, 也太固執了;說起來,她還真關心......」

「關心什麼?」

「關心我和你的事。」阿雪思前想後,還是告訴胡狼,「不瞞你說,玉鳳她......,她其實是我孿生的親姐姐。」

「你姐姐?怎麼她......住在秦家?」

「我們家的事,很複雜,很......」阿雪歎了口氣,「還是往後再一點點告訴你吧。」 阿雪不透露,胡狼自然也不追問;不過,從她口中,他還是知道自己送出的小盆栽,大都給托養在玉鳳家裡。阿雪怕玉鳳幽 居鬱悶,盆栽讓她照顧,自己也多了個理由去看望她。

胡狼年來送給阿雪盆栽不少,雖然睡房陽台成了為別人培植感情的園圃,這個玉鳳,也真不負所托,為了做得妥當,還認 真地從書本上學起園藝來。

「我跟姐姐說,阿狼確信,只要用心栽培,什麼花都會開得漂亮,開得有生氣。如果她弄得不好,我就不告訴她我和你的 事。」

胡狼心想,一個自閉女孩愛聽別人的瑣事,也並不出奇,「我很感激你這個------姐姐。」

「為什麼?」

「因為她邀你參加舞會,我才可以認識你。」

阿雪歎了口氣,「我們一向感情很好。不過,臨走之前,她變得好消沈;那天,聽到我們出海的事,她突然很不開心,其實,那 是她自己要知道的;可能......我們相識之後,我的確忽略了她。」

造訪過寧家之後,胡狼心中更加忐忑,總覺得梁直那條黑領帶無處不在,就是在半夜裡,也會像一條濕冷的舌頭似地舔醒 他。

過了幾日,一天傍晚,他在園裡等了很久,才遠遠看見梁直開車將阿雪送來。

「給阿直勸得推辭不掉,才到他家坐上一會。剛才給他父母留著,耽久了。」見胡狼板著臉,不說話,阿雪有點生氣,「你究 竟要我怎樣?阿直那邊,話都快說實了;你卻連一句肯定的話也沒跟我說。」

「什麼肯定的話?」

「你,你這個人,真是,真是......」阿雪既羞且怒,掉頭朝回家的路走了。

胡狼在暮色裡望著她的背影,一臉茫然。

他時刻惦記她,著緊她,對她的一切反複思想;但他實在不明白「肯定的話」是一句什麼樣的說話。

過了好幾天,阿雪還是沒有到公園裡去找他。胡狼料想阿雪仍然惱他,一天幹完活,買了些她愛吃的糕點,就站在寧家大門 對面,反覆叨念著徹夜想好的道歉話語。等了很久,阿雪才從車站那邊走過來。

她本來神色疲憊,見到胡狼傻乎乎的樣子,還是泛起笑意。

「你這個人,真拿你沒辦法。」接過他的糕點,笑說:「媽在等我吃晚飯,要進屋去了,明天不用替學生補習,下課就去找你 。」

「補習?」胡狼奇問:「你要自己掙錢?」

「不告訴你。」

胡狼聳聳肩,不再追問。心想,也許寧家家道中落,風光只是皮相,他有一個自私的想法;如果阿雪是窮苦人家的女兒,說不 定,他們的交往會順心些。

傭人來開門,胡狼才囑咐阿雪:「平安夜,十二點正,到小教堂屋頂去找我。」

「怪不得老問我那天有沒有約會了。」阿雪笑他,「有話直說就是,三更半夜,要我到那兒去幹嗎?」

「到時候,自會知道。」






引言  第一章.命運舞會  第二章.狼與雪  第四章.摧花時刻  第五章.撲火  第六章.情種 

第七章.屋頂上的精靈  第八章.心願碎片  第九章.紅絲帶盡頭  第十章.時間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