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撲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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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午後,梁直約阿雪在堤畔見面。

「明天,請你務必要來,我邀了我們兩家的好朋友,在舍下為你慶祝生日。」

「謝謝你,阿直。可是,我不要慶祝什麼生日。」

「你要請胡先生,我也很歡迎。我這就去邀他。」

「不要。」

「阿雪,我希望......,請你再認真考慮一下,家父好希望我們兩家人,可以更加......」

「我目前不打算改變什麼。」

「那也無所謂,我們先訂婚;我打算明天宣佈我們訂婚。」

「不!」阿雪有點不耐煩,「明天我跟阿狼有約,我喜歡跟這個種花的人在一起。」

阿直再也按捺不住,抓著葡萄籐架,問她:「你告訴我,我究竟哪方面對你不好?我究竟有什麼比不上那個胡狼?」

「沒有。阿直,真的沒有。」阿雪的聲調回復柔和,「或著,你唯一不好的,就是對我太好了。」為免梁直看到自己眼中淚光, 說完,轉身走了。

這一幕,胡狼在斜坡上看著,雖然聽不到聲音,但從梁直的背影,他也可以感受到他的傷痛;可能因為居高臨下,他對這個男 人,憎惡之餘,竟生出一絲憐憫。在斜坡上坐了一會,回到園裡,卻看見梁直守在獸籠前面,明顯地,是在等他。

「胡狼,你......」

梁直良久不接上下一句話,胡狼冷冷地提醒他:「你可以在這裡坐坐,但不要再去摘玫瑰。」

「你知不知道?」梁直冒出這一句。

「知道什麼?」

「你在傷害阿雪。」梁直逼視著他,「你不瞭解她,不關心她的需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但你毀壞了她的......」 「我愛她。」 「阿雪很有音樂天份,她可以當上一流的演奏家,可以有自己的事業,但她卻為了你留下來;在這種小地方,你說,她可以 做什麼?」

「我愛她!」

「你愛她,好,你愛她;你這麼愛她,但你可以給她什麼?你的獸籠?你的猴子?還是你一身的肥料味?」

「我愛她。」

「你愛她就有權要她為你犧牲?你所謂的『愛』,就是要對方犧牲?」

「我愛她。」

「不,你在害她,你愛得毫無節制,你在縱火,你用自己慾火燒了她的未來。」

「我------愛她。」

「你愛她,為什麼不給她一個機會?為什麼不讓她和母親可以過上好日子?」

「我------愛......」說到這句「我愛她」,胡狼的語氣已經軟弱無力。

「嘿,胡狼先生,」梁直冷笑,「說實在的,你只是一個乞丐,你只會用自己的可憐相來吸引她。」

「我不是......」

「一個男人,要不斷出賣自己的悲慘來留住女人,太可恥了。」

「我不是!」

「你是!你只是覷準了她的同情心,你欺騙她......」

胡狼揪著他的領帶,掄起拳頭。

「你儘管打死我,如果你不是乞丐,如果還真有種的話,就不要拖累阿雪!」



2

月亮,照得泥灘上的紅樹泛著一層油光。

「我媽堅持要我出國,她不想我們的交往繼續。我明白她怎麼想,我拒絕了阿直,她知道不能逼我跟他結婚,才要我走的。

或者,我真的對不起她,媽只是希望過上較好的生活罷了。」阿雪臉上都是憂色。

「你決定了?」

「嗯。」

「你會到國外去?」胡狼心情很矛盾,他希望她留下來,卻寧願她回答的正好相反。

「我不想離開你。」

「可是......」胡狼想著梁直的話,心中納悶,挨著她坐在石堤上,呆眺著山丘上的炮竹廠,過了半天,漸漸有了個既傷 痛又振奮的念頭。他從褲袋裡掏出銀掛表,「還有兩個鐘頭,你就二十歲了。」

「我的心好煩,好亂,我不想二十歲,我不想改變什麼,我......」

胡狼望著夜空,「我會燒煙花,為你慶祝生日。」

「煙花店早打烊了。」

「我自有打算。」

胡狼到公園貯物室取了手電筒,就領著阿雪朝山丘那邊走去。走到長堤盡頭,阿雪發現眼前小丘上只有一座建築物,詫問: 「要去炮竹廠?」

「嗯。」

「天這麼黑,去幹嗎?」

「廠房關閉了,裡頭還藏著火藥,該也有些煙花沒給搬走。」

「你怎麼知道?」

「每年清明節......」胡狼欲言又止。

「清明節做什麼?」

「今天不該說不吉利的說話。」

阿雪會意,「你都偷進去拜祭父母?」

胡狼憂鬱地點點頭,「如果你怕,就別進去了。」

「不,有你陪著,我就不怕。」

炮竹廠大門雖然關著,門旁鐵絲網卻有個明顯缺口。兩人從缺口鑽進去,趁著月色,繞過乾涸的貯水池,走到一座小貨倉前 面。

木門應手而開,胡狼拿手電筒往裡頭照了照,見只是橫七豎八堆放著些木箱,就大著膽子走了進去。

阿雪怕黑,一直拉著他的手。

她的手是那樣的溫熱和潮潤,那樣的教他難以放手,在這片熟識的火藥味裡,他感受到從來不曾有過的悲哀和甜蜜。

貨倉內,有幾個小箱子早被扳開,裡頭空無一物。胡狼拿鐵枝撬開一隻大木箱,見不是煙花或著炮竹,而是火藥;他讓阿雪手 握電筒照明,自己一連掀了幾個箱子,都是些灰黑色的粉末。他哪肯罷休,正要到另一個貨倉翻尋,心中那個模糊的計劃忽然 清晰起來。

是下決心的時候了,就用這場煙火去決定他們的命運吧。

胡狼將盛載火藥的袋子從木箱裡揪出來,用釘子在袋角刺出一個小孔,讓火藥從洞孔裡沙沙地傾注出來,然後彎著腰,兜著 袋子慢慢退後,一旦火藥堆出來的線條中斷了,就讓袋角貼著地面補上些。

看著地上那條正在延長的黑線,阿雪驚問:「你想怎樣?」

「做一條火藥引子。」

「你要燒了這裡?」

「我要為你燒一場最大的煙花。」

「狼,不要......」

導火線延伸到倉外,繞過本來滅火用的貯水池,筆直地伸向門前空地;火藥用完,胡狼又播下一袋新的,才將導火線鋪到大 門之外。

「播種火藥是辛苦些,不過開花也比較快。」他喘著氣,滿臉是汗,「而且,辛苦了這一次,以後就不用再來了。」

晴朗的秋夜,星光燦爛。

這時候,阿雪也已鑽到鐵絲網外,跟胡狼一起站在炮竹廠圓拱形的鋅鐵牌樓下。

「明天,炮竹廠會成為過去,這座牌樓會成為過去,一切都會成為過去。」胡狼仰著臉說完這段話,兩人又陷入沈默。

「真要點著它?」阿雪指著腳邊的藥引。

「嗯。」胡狼掏出銀掛表,打開蓋子。

阿雪拿手電筒一照掛表表面,「十二點了,好,就炸個痛快!」

胡狼擦亮一根火柴,火光映得兩人的面貌忽明忽暗。

「阿雪,這枝火柴,我是為你劃的。」胡狼說完,將火柴拋到導火線上......



3

片刻之後,炮竹廠發生爆炸。

先是小貨倉傳出巨響,火燄沖天,接著大火就吞沒了隔壁幾個較大的貨倉和起炮間。可能其他倉庫藏著炮仗和煙花,爆炸 聲頻密急驟,偶然還有些藍色和綠色的火雲浮升到屋頂上,醞釀出一場場金色的陣雨;陣陣金雨灑向泥灘和灌木叢,灑到仍 未銜接的公路堤上......

胡狼和阿雪循原路直奔回堤畔,憑著石欄,並肩遙望紅樹林前面,驚天動地的這一場慶典。

「實在太美了!」阿雪氣喘咻咻的。

「生日快樂!」

「狼,謝謝你,我會永遠記得這個日子。」

一連串震耳的爆炸聲響過,轉眼間,高空裡綻出一朵比榕樹還大的芍藥,紫瓣仍未萎謝,煙霧裡已接著爆出燈盞花、波斯 菊、紅星......

「我是第一個種出煙花的花王,我的父母,一定也會喜歡我種的這場煙花。」

在晃動的火花裡,阿雪看到胡狼臉上展露的笑容。

他真的笑了,笑的雖然苦澀,但她終於看到他的微笑。

「狼,我沒說錯,你笑起來真的很好看。」因為跑得又渴又累,阿雪走到噴水池畔,正要仰臉喝水,身後警笛嗚嗚哀鳴,兩部 警車和一輛囚車轉眼駛到胡狼身邊停下。

幾個警察一跳下來就抓住胡狼,將他壓在榕樹幹上。

「有人看到你放火燒炮竹廠,我們要拘捕你。」

胡狼給上了手扣,推上囚車。

「狼!」

「阿雪,我......」

囚車開動,胡狼從車後繃著鐵絲網的小窗回望阿雪,站在滿天璀璨燄火下的她,是那樣的徬徨,那樣的無助;只是,他不會 告訴阿雪,他知道整個晚上,梁直都在斜坡上窺伺,他讓這個陰沈的男人看到他並不自私;他燒掉的,只是自己的未來,他的犧 牲,可以很瘋狂,很徹底。



4

胡狼給關在警察局,不准保釋。

阿雪的母親不想女兒受到牽累,堅決要送她出國。

「如果我要撇下他,我早撇下了,絕不會是這個他最需要我的時候。」她排拒一切勸阻,每天到警察局周旋;到了第四天, 才得見胡狼一面。

「什麼時候能夠出去?」阿雪隔著羈留室的鐵枝問他。

「案子下星期開審,要看判決。」

「我很擔心你......」

「我早習慣了周圍都是鐵枝的環境。」

「狼,我會弄你出去。」說著,她將腕上其中一條紅繩褪下來,套上他手腕,「紅繩是一對的,不會分開,也不應該分開;我們 也不會......」

「我燒炮竹廠,就預料到會有這樣的後果。」胡狼知道,為了阿雪,他不能在這個時刻軟弱,「你走吧,到你的維也納去吧, 我不是乞丐,不會用可憐相來吸引你的。」

「狼......」

「如果我用自己的悲慘來留住你,那真的太可恥了;而且-------」胡狼轉過身來,背著她說,「我已經不愛你了。」

「我知道你說的不是真心話。」

「真也好,假也好,我算是想通了。我只是一個野人,跟你這樣的女孩在一起,好累。」 由於羈留室職員的通融,兩人才有半個鐘頭的時間會面,阿雪沒想到見了面,他竟說出這樣的話。

「狼,你為什麼要我傷心......」

胡狼忍著淚目送她離開,他的手,一直緊握著她剛才觸及的鐵枝;只是,他怎樣也不會料到:那已是阿雪留在他掌心的、最 後的體溫。

他抱著頭,思忖了一夜,天亮時,就招認了縱火的事;他不想一個人,在外頭那個冷漠的世界懷念她。






引言  第一章.命運舞會  第二章.狼與雪  第三章.別人的花圃  第四章.摧花時刻  第六章.情種 

第七章.屋頂上的精靈  第八章.心願碎片  第九章.紅絲帶盡頭  第十章.時間的傷口